信仰危机时代的个体探寻
——关于张炜长篇小说《独药师》
2019-09-28李明
○李明
作为当代文坛最具分量的作家之一,张炜始终坚守着自身独具的文学格调,其创作的小说总是萦绕着诡秘的奇绝与超凡的怪诞,而这又与所谓的“先锋”不同,先锋主义注重的是形式的探险,而张炜的文学世界则并不热衷于此领域的建构,而是在历史变迁中朝向精神本体的求索。《独药师》也并不例外。小说延续了张炜式的朝向灵魂的探微,其以清末为叙事的时代背景,但并非意在表现历史本身的多维性与复杂性,而是以那样一个动荡年代为场域,以养生世家季家为核心,在信仰出现普遍危机的时代,书写了历史变革中个体探寻的殊相。
创作道路上的不断革新
从成为中国当代文学经典的《古船》到《九月寓言》《外省书》《家族》《丑行与浪漫》《刺猬歌》,再到洋洋洒洒达450万字的巨制《你在高原》,张炜一直行走在一条不断寻求自我突破的创作之路上。这些小说都充分展现了独辟蹊径的艺术风范,张炜丰富多变的小说创作实践使其成为中国当代文学不可多得的杰出的长篇小说家。《独药师》也是在这条创新轨迹上行走的一例,小说的叙事风格将古典传奇与近代小说相结合,其笔法具有通俗小说的痕迹,却又与“俗”有一定的距离。《独药师》的意义显然不在于历史本身,小说虽在记述历史中的故事,却又与历史保持一定的距离,而是赋予了历史更多的个体层面的价值求索和现实关怀。小说“聚焦于个体生命的内省意识,层层推进,步步紧逼,与今天的我们是如此靠近,与今天的时代是如此一脉相承”①,具有诗人气质的张炜通过他特有的表达方式为我们呈现了一个立足当下、审视历史的范本,这是张炜一直以来的创作基调,也是我们这个时代的文学作品所缺少的对待历史的态度,也正是我们应当珍视《独药师》的缘由。
由于作家选取了“养生”这样一个在文学创作中看似稀罕的主题,所以人们习惯于将《独药师》命名为“传奇之作”。而实际上,“养生与革命”并不能构成张炜小说的独异性,从本质上来看,《独药师》所意在呈现的内涵,其实是传统与现代的冲突。如果说辛亥革命推翻了帝制,新文化运动开启了思想文化领域的推倒重建,那么清末源自精英阶层的改良与革命,则是现代中国信仰危机的肇始。传统信念在现代性的冲击下出现了普遍的认同危机,面对未来的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价值选择,但在乱象丛生的时代,更多的人是茫然无措的,他们只有随波逐流,因势利导,甚至“革命”也成为了偶然的事件。
在推倒重建的时代,人们陷入了精神的困惑与迷惘,张炜善于将这种精神层面的探寻凌驾于现实与历史之上,并使其构成一个独立的自足世界,与现实世界进行对话,并在彼此的纠葛中展现时代变革之下每一生命主体的心路历程。在《独药师》中,面对革命的浪潮,人们是惶惑的,即使如养生世家季府这样的名门望族,也无法逃离乱世的审判。季昨非,独药师的第六代传人,阻止生命终结之人,他是当地最尊贵也是最神秘的人。长久以来,在这个半岛上,季府被誉为拥有着长存甚至永生之道,季府本身对此也深信不疑,其造的养生丹丸也便成了可以长生不老的神药。季府世代的权威性代表着一种根深蒂固的传统力量,这种力量萦绕在这个半岛上,无人可以撼动养生世家的尊贵地位,即使同为致力于长生修炼的生于富裕之家的邱琪芝,虽一再诋毁季府“独药师”的声誉,但也不得不承认季府在此领域的正宗地位。
邱琪芝对季府的指责主要在对待革命的态度上的差异。当革命浪潮席卷半岛时,季昨非的父亲积极为革命党筹措银两,家族实业已无暇顾及,季昨非也承续了其父亲的精神,为革命事业所奔走,其父亲的养子、季昨非的兄长徐竟已经成为革命的中坚力量。与季家相反,对待来势汹汹的革命,邱琪芝则是漠然的,他指斥季昨非的父亲没有专心经营养生事业,只活了74岁,对于独药师来说是不可饶恕的罪过。邱琪芝将季昨非父亲的早逝归咎于革命:“府吏衙门全部一样,都是人,人不变,怎么折腾都没用,白白流血而已。人如果活上百年,就会看到终究一样。所以人生在世,唯有养生。”②邱琪芝对养生的自信是对传统的固守,他摒弃革命,摒弃外部世界的改变,他的长寿是他炫耀的资本,是“人生在世,唯有养生”的最好的诠释,即使季昨非也要拜其为师。然而,他并没有意识到,时代在变,而人也在变,传统的信仰正在悄然地被人们所抛弃。邱琪芝临终前对季昨非说:“为师的对、对不起你。我骗、骗了你。我是说,我现在只有、只有一百一十岁……”“不过相信我,我、我不中火铳,轻易就能活二百、二百岁,然后仙、仙化……”③邱琪芝在生命即将结束之前还在坚守自信,但却不免流露出竭力维护自身尊严的自卑,尤其在清末那样的乱世中,这种固守传统的信仰其实是对变革时代手足无措之后的被动选择,这是守望者的可悲,是信仰危机时代下充满悲情主义的个体探寻。
在《独药师》中,作为当地的显赫家族,养生世家的季府从季昨非的父亲开始就为革命积极奔走,父亲去世,季昨非接过家族的实业。长生与修持的理念虽代代相承,但现世的隐忧扰乱了养生的专注,人们对长生之道的深信不疑开始发生动摇。当季昨非与其师王保鹤道别并将精心准备的丹丸交与他时,王保鹤说:“人逢乱世,仅有丹丸是不够的……好好的吧,我们后会有期。”④同样,季昨非的兄长、革命的实际领导者徐竟对家族的长生之道也发出了冷峻的质疑的声音:“你真的以为人能够长生不老?”⑤面对质疑,季昨非引用其父的话说“人的死是最荒谬的事情”⑥,并认为“仁善”是长生的基础,是养生术的根柢,并应停止一切的杀伐。徐竟对此不以为然:“那么忍受才算养生了?那些土匪和清兵杀了多少无辜!对付他们也只有刀枪!血是流了,可是害怕流血就会流得更多,流个没完!你来回答,后一种杀伐是不是‘仁善’?”⑦面对徐竟的质问,季昨非是失语的,现实世界的剧变已经超出了他所认知的范畴,这是一个仅凭养生所无法解释的新的时代。革命对于大多数民众来说是未知而神秘的,包括季府这样的在当地显赫的家族,对革命的到来也是充满着不知所措的惶惑,虽有对未知的新变充满着期待,但前方的路是他们永远望不到边际的远方。即使对于一些革命者本身来说,最初投身于革命,也带有一定程度上的偶然性,甚至是随波逐流的冲动。
在历史的洪流中被淘洗
民众虽身在历史之中,但却总是被历史的洪流所淘洗,他们永远也触碰不到所谓“历史的规律”,而能看到的只是眼前既真实而又虚幻的日常。生活仍在继续,但却在不知不觉中发生了变化,季府曾经最华丽的马车被汽车取代,季昨非一直嗤之以鼻的西医,却也在其牙痛难忍之下无奈走进了麒麟医院,并意外地收获了与护士陶文贝的爱情。历史转型期塑造了季昨非这样一个多面而矛盾的角色,他兼具倔强的灵魂与优柔的性格。他对养生丹丸深信不疑,但在乱世之中,他又并非是一个只专注于养生术的“独药师”,在养生、革命、爱情的纠葛中,他扮演着不同的角色,在彼此的“拉扯”中,季昨非的传统意识渐渐被时代的新变所蚕食。
革命的浪潮代表着一种现代民族国家意识的觉醒,其与传统的家族意识相对抗,它崛起于清末的乱世中,并指引着整个20世纪的历史前行的脚步。在这种意识形态的影响下,季昨非的思想在发生着变化,他虽没有直接投身革命并表现出一种对革命的不安与惶惑,但总是以其力所能及的力量来帮助革命者,并因此身陷囹圄,险些丢掉性命。季昨非在追赶着时代变革的脚步,在这路上,他始终带着养生丹丸,或是遇到病痛,或是一种习惯,他总是会掏出丹丸吃下,似乎也只有这样才会使他在这样的乱世中获得短暂的心安。渐渐地,丹丸也似乎成为了一种久远而虚幻的原道的象征,在推倒重建的时代,季昨非虽是正统“独药师”的传人,但长生的执念已随邱琪芝倔强的死去而消逝。
杀头前的徐竟对季昨非说:“我这些天常想父亲和你,也许以前对你们是强人所难了。你做不了别的,就好好做你的‘独药师’吧。做季府的第六代传人也并不容易……”⑧徐竟的话不无道理,他已经感受到,时代的变革让季府祖业的维持变得艰难,作为第六代传人的季昨非,要想维系家业的延续与不衰,在徐竟看来是“不容易”的,更何况季昨非已不是一个专注于祖业的传人,季府的没落似乎已成必然。变革的洪流冲刷着个体的隐忧,信仰的危机撕裂着现世的沉寂。在历史的漩涡中,启蒙者似乎总是将被启蒙者置于其光环之下。值得注意的是,小说中徐竟与季昨非有数次交流,对话的语境总会透露出二者之间“教化”与“被教化”的关系,呈现出一种作为革命者身份的徐竟与作为非革命者身份的季昨非之间存在的隔膜。这种人物关系的设置与鲁迅小说《药》不谋而合,而徐竟最后的遇难也可见夏瑜的影子,季昨非虽不能等同于华老栓一家,但这种“启蒙”与“被启蒙”的叙事格局已经形成。“在人类思想的成长历程中,只要思想运动没有结下确实的理论研究之果,那种凭借感情力量而滋长的反思意识和历史感是不可靠的。只要热情退潮,时代关切的问题改变,人们的情绪完全可以随之逆转。”⑨《独药师》依旧秉承着“五四”启蒙的精神传统,而革命者也依旧无法逃脱悲剧的命运,在一个风雨飘摇的时代,当革命的热情退却、人们关注的事情改变,启蒙者与被启蒙者在命运的浮沉中都不免成为失语者的存在。
与对待革命态度的焦虑相反,季昨非对待爱情可谓是极度地狂热,一次疼痛难忍的牙病,在食用丹丸不起任何作用之后,季昨非不得不求助于美国人创建的麒麟医院,并爱上了护士陶文贝,由此展开了季昨非对陶文贝疯狂的追逐。陶文贝是其怀孕的母亲在战乱年代逃亡到一个教堂里生下的,陶文贝在教堂里长大,接受的是教会学校的教育,上医护班,到麒麟医院做了护士,升了医助。在小说中,季昨非对陶文贝的追求不仅仅是叙述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倾慕,而是暗含着一种中国传统文化在与西方现代文化相遇时前者追随于后者甚至被后者征服的力量。清末以降,在西方文明的冲击下,民众的传统信仰逐渐开始崩溃,辛亥革命在形式上推倒了帝制,但并未从本质上动摇中国落后的根基。当知识分子将西方文明引入中国后,“西化”也便成了中国现代文明新的传统。时局的动荡扰乱着民众的思绪,季昨非身边的人一个个离去,为了不同的信仰,为着不同的选择,或是死去,或是离开。当面对自己的爱人陶文贝也要为了医院和洋人父亲离他而去时,季昨非是绝望的,此时,他还在一遍遍地重复邱琪芝授予他的“气息”“目色”“膳食”“遥思”等养生之法,但一颗被变革时代的洪流不断冲刷的脆弱的心已经开始走向死寂的归路。季昨非说过自己的一生都要不停地追赶,最终他选择了去追赶陶文贝离去的脚步,告别了独药师的殿堂季府,也宣告了他告别了过去,告别了养生,去追赶这个嬗变的时代。
《独药师》中以徐竟、王保鹤等为代表的主动接纳新鲜事物的人们所投身的革命事业不会随个人意志的改变而改变,革命队伍层出不穷,数不清的革命队伍和番号在半岛出现,还有到处可见的猖獗的土匪,一个革命者被另一个革命者杀害,被杀害的自然就被定性为历史的罪人。同样,随着新文化的传播与人们思想意识的变化,作为传统文化一部分的养生术也将逐渐退出历史的舞台,并不会因守望的人们的挽留而一直存在并兴盛着,人们将忘记养生术、忘记那个传奇的季府和季昨非、忘记那些随历史远去的文化。
《独药师》正是循着文化这条脉络,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通过不同人对不同文化的信仰串联起来的,他们也因不同的信仰而分道扬镳、各奔前程。当陶文贝问季昨非有怎样的信仰时,季昨非一时语塞,因为他不知该如何概括自己的信仰,或者说他不知道什么才是信仰,他只能胆怯地说对独药师的坚毅和事业就是他的信仰,当然,这与受到西方文明教化的陶文贝所理解的信仰是天地之差。季昨非对养生术固执的坚守并没有挽回人们包括季府的人们出走的心,他试图用禁欲闭关的方法使自己回到“久违的往昔”,但他意念中总是出现兄长徐竟对他的凝视,令他恐惧难安。“信念、理想、希望是精神生命的根基,一旦意识到自己的信念、理想、希望的无用性,精神生命就跌入虚无的深渊。在这深渊之中,如果生命的思与情找不到超越深渊的路径,生命自身的热情就会焚毁生命自身。”⑩直至最后季昨非也背弃了自己的信念,也选择出走,虽说是去追寻爱情,其实是一种逃避现实的出路,这条出路是以放弃原初的信仰为代价的,因为他找不到一个能让养生术维继的办法和理由,时代已经变了。
献给那些倔强的心灵
张炜在《独药师》的开篇处写道“谨将此书,献给那些倔强的心灵”,细细品味,我们可以看到,小说中的每个人都有着倔强的性格,他们固执地坚守着自己的信仰和理念。有些人直到死依旧未曾放弃,无论是以徐竟为代表的革命派,还是以季昨非为代表的传统派,他们都是从灵魂深处维系着自己的信念。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中国是信仰危机的时代,这种缺失并非是个人没有信仰,相反每一个体都有自己对理想信念的理解;所谓的信仰危机是在乱世中人们的思想意识是多元并置的,没有一个具有统摄性、被普遍认同的价值取向。《独药师》中的人们为自己的信念而生,甚至为此丢掉自己的性命也在所不惜,而活着的人们在光怪陆离、难以捉摸的世界中不免陷入幻灭与虚无的混沌之中,最终他们的信仰都被时代剧变的洪流所吞没。
《独药师》的语境是神秘的,是裹挟着生活最深层面的“真实的神秘”,正如张炜所言:“写出真实的‘神秘’是最难的,这需要别具只眼,穿透生活中最难以表述的一些侧面和部分。这不是作者蓄意捏造出来的东西,而是一直隐含在生活褶缝处的元素。这些元素的提取需要特别的匠心。”⑪《独药师》的难得之处正在于张炜重视文化生态的价值,善于挖掘深藏在民间生活地表下的“真实的神秘”,它有关养生术和道家文化,是中国传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但由于其神秘性,很少会有人去主动了解那些看似与人们日常生活关系并不密切的小众文化。人们的认知是有限的,尤其对如养生术这样的只有极少数人熟悉的传统文化,普通人更是知之甚少。但不能因为我们对传统文化的一些东西了解得少就放弃对其认识,隔断我们文化的根。当下文学创作的倾向是注重盘根错节的故事情节的建构,而忽视对文化风俗、自然万物的关注,这样的作品不管有怎样引人入胜的情节做支撑,都很难成为底蕴厚重的佳作。很少有作家愿意在其作品中呈现传统文化最深层的肌理,或者即使有所涉猎,也只是以一种没有生命力的技术化的营构,缺少了文化和人性滋养的神秘化书写只能随时间的流逝而被抛弃。
正如李泽厚所言:“传统既然是活的现实存在,而不只是某种表层的思想衣装,它便不是你想扔掉就能扔掉、想保存就能保存的身外之物。”⑫《独药师》的时代背景是清末民初的推倒重建的年代,以儒家孔学为代表的传统文化被彻底地否定,西方文明在当时受有识之士争相追捧和推介,民族传统文化受到冷落。然而,无论是优秀传统文化还是传统文化中的糟糠,已经沉淀在人们的行为习惯和思想意识中,是不随外部暴力干涉所左右的,是民族性格的重要组成部分。《独药师》中的传统文化成分是以养生术为代表的道家文化,张炜选取了这样一个民间百姓平时很少接触到的文化形态,但在那个狂飙突进的时代,一切传统文化都被否定、被厌弃。但传统文化的根脉并未中断,它依旧在潜移默化地影响着每一个人,传统文化往往集优劣于一身,历史证明,一切对传统文化不加区分的激进的批判,都将随时间的流逝而被历史掩埋。
有这样一段关于民国元年的描述:“这之后的一年,以及一百年,确实有很多事情将要发生。世界在改变,但也没有想象中那么天翻地覆,一往无前。许多人很快感到了失望,甚至绝望,还有一些人则努力寻找新的道路。他们找到了,或者没有。不管怎样,1912年元旦的南京是一个起点,大幕已经拉开。”⑬这段话同样适用于《独药师》清末的背景,忙于破旧立新的“徐竟们”实际上只是少数,他们的激情和自信令人感佩,但是这个国家绝大多数的普通人其实并不了解这个国家甚至是自己生活的家乡究竟将要发生怎样的变化,更无从知晓这些变化具有怎样的意义。最终离开季府的季昨非去“寻找新的道路”,前提是他对这个时代感到迷惘和困惑,这可能不应叫做“失望”或“绝望”,因为他弄不清这个乱世意味着什么。或许出走之后的季昨非在不久的将来还会重新回到他的季府,因为他也许会对“旧瓶装新酒”的社会厌倦,而他的养生之道才是他最终的归宿,也是他能切切实实把握住的唯一的东西。20世纪以来,社会的巨大变动造就了“季昨非们”的广泛存在,他们跟不上时代发展的步伐,却又不愿被时代所抛弃,而他们往往还是怀念那个逝去的传统。
古往今来,伟大的作品总是将其触角伸向历史的深处,扎根于历史的语境之中,并在历史中找到社会发展的现实问题,始终保持批判的锋芒,从而使作品成为历久弥新的经典。《独药师》也遵循着这一创作的路向,在历史中摸索传统与现代、养生与革命、玄学与科学的纠葛与融合。然而,《独药师》依旧没有逃出张炜小说的将民间生活束之高阁的“离地”倾向,虽在意象营构上具有较强的传统性,叙事语言也具有古典浪漫主义与传奇色彩的风格,但其所讲述的故事意在表现历史的长河中人性的裂变与灵魂的挣扎,即主要从高度凝练的思想性的角度切入,而缺乏对普通日常生活的精准把握。这也与他一贯的创作气质相一致,其小说很难用一种固定的文学范式来界定,作家喜欢用一种超离于现实之上的宏阔的视角进行叙述,试图对其所描绘的世界进行高度的提炼与概述,其对文学作品的把握具有较强的精英气质。然而,过度的思维跳跃却缺少了“接地气”的价值取向,文本躯壳被架空了,不免流于虚无主义的弊病。
同时,张炜的小说是在现实的虚与虚幻的实之间穿梭,他并不钟情于犀利的批判,而更倾向于对传统文化的反思。他的小说虽有较为丰富的民间社会场景的呈现,但张炜对地域风俗的诠释具有较强的审视度与思辨性,是架在民间生活之上的华丽的殿堂。因此,他的文字也就缺少了关注社会具体问题的实在感,总是带着一种超离世俗的抽象审美笔法,与那些尽量做到客观地呈现历史的作家不同,张炜的创作往往是介于小说与散文之间,具有诗性叙事的主观维度。《独药师》亦是如此,对胶东半岛的描述往往是以一种俯视的视角来审视大地,人物性格表现出哀婉与愁绪的格调,并与现实社会相隔膜。这种距离的产生源于张炜文学观的疏异性,他更为关注精神世界的自我沉潜,而缺乏一种深入基层社会内部的具象凝视。
当然,我们没有理由要求文学达到一个怎样的社会高度,毕竟“大师的时代已经成为过去,试图通过文学解决社会问题的时代也已成为过去。文学在这个时代尚可占有一席之地已实属不易”⑭。在这样一个无法预判文学今后前进道路的当下,《独药师》的出现或许能给这个寂静的文坛激起一丝涟漪,虽然波动不大,但其独特的艺术风格和思想深度足以成为当代文学难得的佳作。
①陈晓明《逃逸与救世的现代史难题——评张炜新作〈独药师〉》[J],《当代作家评论》,2017年第 1期,第71页。
②③④⑤⑥⑦⑧张炜《独药师》[J],《人民文学》,2016年第5期,第74页,第103-104页,第113页,第35页,第35页,第36页,第110页。
⑨金观涛、刘青峰《中国现代思想的起源:超稳定结构与中国政治文化的演变》[M],北京:法律出版社,2011年版,第5页。
⑩刘小枫《拯救与逍遥》[M],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1年版,第113页。
⑪韩春燕、张炜《海客谈瀛州——关于〈独药师〉与张炜对话》[J],《小说评论》,2018年第1期,第 69页。
⑫李泽厚《中国现代思想史论》[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8年版,第40页。
⑬颜浩《民国元年:历史与文学中的日常生活》[M],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6页。
⑭孟繁华《文化批评与知识左翼》[M],长春:吉林出版集团有限责任公司,2009年版,第7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