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迦梨女神的救赎”:《我不是药神》的疾病隐喻与叙事策略
2019-09-28张春梅王天昊
○张春梅 王天昊
近年来,现实题材影视作品呈井喷之势涌入观众视野,医疗题材影视剧往往拥有与现实生活极高的贴合度,渗透式地谈及由“疾病”引发的健康危机和伦理思考,《心术》《外科风云》《急诊科医生》等优质影视作品好评如潮。2018年7月5日,文牧野执导的《我不是药神》在国内上映,影片根据真实事件改编,紧扣“药”与“疾病”的关键词,以豆瓣评分9.0的口碑和30.7亿元人民币的票房实现双赢,在石铄金流的暑期档犹如一颗滚烫的火弹,从《侏罗纪世界2》《蚁人2:黄蜂女现身》等“爆米花”商业片丛林中炸裂开属于国产影片的一席之地,成为年度现实题材影片的现象级作品。影片讲述了男性保健品店老板程勇(徐峥饰)在面临父亲罹病、妻子离散、身无分文的困境时,决定铤而走险,奔赴印度,走私仿制药“格列宁”并售向中国患者群体的波折历程,以及与此相随而生的关乎人性与利益的拉锯战。南方周末评其为“不仅是一部完成度极高少见的国产现实主义电影,同时也是一部用诚意来打破所谓制度壁垒并靠规矩的拍摄手法来赢得观众的作品”①。
《我不是药神》之所以能够实现院线“爆火”,一方面,是因为影片聚焦了国计民生中备受关注的社会热点话题——“医疗”,在刻画社会地位、疗愈成本等尖锐矛盾方面赤裸透彻,入木三分;另一方面,电影在艺术手法建构中,除了文牧野一贯秉承的叙事基调,亦不乏宁浩“灰色幽默”式荒诞喜剧元素、徐峥“囧系列”无厘头风格的植入,对患者境遇与医疗暗角进行淋漓剖视,既包括对旧医患关系留存问题的戏化再现,又暗含对新医疗体系逐渐完善的合理展望。这种诙谐与严肃相得益彰、张弛有度的情感书写方式为国产现实题材影片创作提供了一个优化的思路。
一、“疾病”:生命哲学的痛感隐喻
“药”这个弥漫着疗愈气味的词语,与“疾病”相辅而存,历来在中国人的情感体系中占有独特地位。秦始皇“使韩终、侯公、石生求仙人不死之药”②(《史记·秦始皇本纪》),蕴涵着古人对生命的驾驭欲望;魏晋文人服药求致癫狂,借以远世避祸,一时堪称名士风流,展现了“药”从身体维度向精神维度扩散的渗透力。那么,“药”的能量何以发挥?“药”又何以成为“药”?这些问题在针对“疾病”的药理学视角下获得了解释:药物(drug)指能改变机体生理功能和生化过程并作用于诊断、预防、治疗疾病及计划生育的化学物质。③以治疗为目标的药物,难以跳脱出“疾病”的相对框架之外,获取绝对意义而独立地存在。当“疾病”化身成为艺术作品中的书写对象时,就不仅是医学所关注的范畴,而是广泛地向社会、文化、哲学等领域发散式辐射的人文主义精神的关注点,探讨“药”在人类精神原野和情感建构中的作用,实际上也就是在讨论“疾病”的隐喻意义。
疾病是生命的阴暗面,是一重更麻烦的公民身份。④叙事性作品中的“疾病”,往往被赋予了除表层含义之外更为深远的隐喻意蕴。换言之,疾病自从在文学作品中出现的那一刻起,就已经脱离其自身而成为一个社会文化的问题。⑤隐喻是词语原意义张力创造的产物,是将人类所接受的意义从一项所指中抽离出来附着在另一项所指上去,“阐释”则是隐喻的核心环节,没有任何词语可以孤立地实现隐喻功能,隐喻发生的必要前提,是要将附着了新意义的所指投入到与之相匹配的特定语境中去。“疾病”是《我不是药神》影视文本中具有特定隐喻意义的符号元素。将“疾病”引入艺术形式之中,所呈现出的精神意图就不再指向单纯的病理学概念,而是赋予其更为深刻、更为抽象的象征性内涵。“疾病”本身并不是艺术家选取的雕琢品,但在隐喻视角下的疾病元素,游走于叙事作品的深层结构中,并与其它符号交相呼应,共同推进了情节与主题。正如金圣叹所提出的“草蛇灰线”手法:“骤看之,有如无物;及至细寻,其中便有一条线索,拽之通体俱动。”⑥(金圣叹《读第五才子书法》)由此观之,“疾病”在宣告人物角色命运的同时,暗自承载了叙事功能,这种循序渐进的表现形式与病态美学以及哥特艺术所特别重视的直观感官冲击有着本质区别。
除了纪实类、科普类作品之外,作家和编剧不会在文学作品和影视剧本中单纯针对疾病而论述疾病。从赵毅衡《符号学原理与推演》中的像似符号理论来看,“疾病”可以被视为比喻式像似符号,有一种“再现透明性”,似乎符号与对象的关系自然而然,⑦这促使“疾病”与痛苦、死亡等消极体验紧密勾连,通常被喻为“厄运”的代名词,使人们在潜意识里将疾病与衰败搭上神经链条,“由此及彼”地产生联想。读者和观众一旦捕捉到艺术作品中的“疾病”,第一印象便往往不会简单地思考病症与健康之间的关系,而是不由自主地绕过表层意义,向着被疾病表象所遮蔽的伦理、道德、命运、际遇等深层意义进行探寻,艺术加工的深刻性使“疾病”在被塑造的过程中实现了由具象入抽象的思维偷渡和“移花接木”。
二、“信仰”:人文精神的自我救赎
在《我不是药神》中,电影剧情是围绕着“印度格列宁”(白血病特效药)的走私与贩售而不断推进的,“白血病”即是叙事过程中最核心、最直观的疾病符号,“药”则是救赎生命、唤醒希望的关键。与“疾病”的隐喻意义相匹配,“药”解构了由“疾病”引发的现有矛盾,但又建构了新矛盾。印度格列宁的售出,缓和了白血病患者吃不起瑞士格列宁的性命之危、程勇父亲脑动脉瘤手术缺少资金的燃眉之急;但同时又面临着执法机关查处走私药品、黑心假药商贩恶意报复的新困境。也正是在新旧矛盾不断交替的过程中,“药神”的形象出现了。
程勇的身份具有双重性:第一,打着印度神油店的幌子、偷售海外药品谋取私利的“药贩”;第二,高价购药、低价售药,以拯救白血病患者为使命,不惜铤而走险的“药神”。这两重形象,都是在疾病的隐喻之下孕育出来的。疾病寄生于患者的肉体中,程勇目睹患者的衰败与死亡,使他从物质欲望的沉沦中惊醒,激活了灵魂深处的人性。《我不是药神》中的故事背景架构在两个国家:中国和印度。在由“疾病”索引的叙事脉络中,宗教元素的精神力量被“疾病”召唤出来,程勇的双重形象,正如影片中反复出现的印度神像——迦梨女神。
“迦梨”的神像是电影中疾病叙事的一个重要宗教符号和精神催化剂。“迦梨女神”是印度教三相神之一湿婆的神妃——雪山神女帕尔瓦蒂的化身。帕尔瓦蒂美貌无双,但也会在战场上化身为狞猛的战神。“黑女神”伽梨即是帕尔瓦蒂的化身形态之一:青面獠牙,毛发喷张,头戴人骨项链,手持钢叉弯刀。印度神话中,迦梨象征着死亡与再生,是兼具毁灭与创造的众生之母。美国作家丹·西蒙斯荣获世界奇幻文学奖的代表作《迦梨之歌》,就曾用迦梨女神的神秘色彩来渲染整部作品的晦暗氛围,既有关于活人献祭的血腥描述,也展现了男主角和妻子在面对未知与恐惧时主体意识的微妙变化,给读者留下了十分震撼的阅读体验。宗教信仰原本对人类精神就具有直接的引导作用,信徒的意识形态潜移默化地受到宗教理念的感召和调控。在《我不是药神》中,宗教信仰也与疾病的隐喻意义相互交融。信仰对程勇的良知进行过无声的招魂,也通过刘牧师(杨新铭饰)的特殊身份,透露出在现实困境面前,底层人民对神灵的质疑态度。
印度教的神像,曾多次出现在电影之中,也在疾病叙事背景之下包含着更深层次的含义。影片起始阶段,在程勇的“王子神油店”内,同时供奉着中国的财神像和印度的迦梨像,这是植根于该影片独特的跨文化背景之下的一个有趣细节,“财神像”象征着程勇对利润的渴求,“迦梨像”暗示了其行动轨迹的转变。财力的欠缺,使程勇丧失了家庭地位和社会尊严,正如同他经营的“印度神油”,一无可取。自此,“财神”的信仰价值开始褪色,当吕受益对程勇尝试游说时,他将自己的联系方式写在广告卡片上,卡片摆放的位置,恰好处于桌上的小迦梨像前。面对困窘的生活处境,程勇别无选择,迦梨的阴暗面被召唤出来,但却并非出于纯粹的利益追求,“疾病”的主题被再一次地强调,疾病迫使身为患者家属的程勇铤而走险,试探法律边界;疾病也迫使身为患者主体的吕受益四处奔走,寻求低价药物。而当程勇赚到了“第一桶金”时,他在车里喜悦地擦拭着手里的象头神像(印度教的纳财之神),程勇开始将印度格列宁视为“摇钱树”,为了自保而转卖格列宁代理权,在金钱旋涡中逐渐沉沦。但在程勇迷失于“迦梨之暗”时,“迦梨之光”正从裂缝中透射。吕受益死后,程勇再赴印度,在喷满杀虫药雾的印度街道看到了印度人民用木车拖拽的湿婆像和迦梨像。程勇在迦梨女神像“光与暗”的喻示中,以及与“疾病”的正面交锋中,实现了利己主义者的自我救赎,完成了从“药贩”到“药神”的质变。
实际上,“迦梨式”的两面性,在电影中体现了多次:程勇雇佣刘牧师从事自己与印度药厂的翻译工作,刘牧师拒绝道:“我是基督徒,不义的事情是不能做的。”程勇回答说:“你信上帝?上帝能给他们药吃吗?”面对程勇的质问,刘牧师妥协了,这一幕颇有深意。《我不是药神》在其英文名“Dying to Survive”(向死而生)中给出了回答。“向死而生”是疾病的时间哲学,人的不幸与苦难被锁定在时间的框架中,无穷无尽却难以逃离,正如笼中仓鼠,明知永无尽头,却不得不拼命奔跑。但与此同时,“向死而生”也是一个生命代谢的过程,虽然死亡是生命体无法避开的终结点,疾病加速了生命的消解速度,但在疾病催化下的生命结余如同被切断身体的蚯蚓,残缺却增殖出了无比旺盛的生存欲望。面对病虫害无能为力的印度百姓,始终目送着药雾中的神像,虽然眼中充斥着痛苦与厌倦,但仍然将信仰视为获取救赎的心理依托。“理性”以消除“非理性”的方式“治疗”因恐惧而失控的社会,最终却走向了自己的反面。⑧
《我不是药神》以“疾病”为眼,以“药”为媒介,是生命的救赎,也是人性和灵魂的救赎。从此种意义上来说,“疾病”也熔铸成为信仰的一部分,这种信仰不是指代宗教范畴的概念,而是孕育着以对抗“疾病”为旨归的人文精神信条。程勇酒后色起,执意去刘思慧的家中“交流交流”,但当他意外地与思慧的小女儿对视时,即刻消减了生理冲动。程勇所见到的不仅是幼童的懵懂,更是疾病的凝视和良知的拷问,这与丁玲《莎菲女士的日记》中肺病患者莎菲对凌吉士肉体的贪恋、将疾病视为狩猎情感的武器截然不同。瑞士格列宁本是获批上市的正规药物,医药代表却为了垄断市场、牟取暴利,宣扬印度格列宁是“害人的假药”,竭力切割药品的产销链,法律赋予的光环最终被拜金主义的阴影所遮蔽。当信仰变成人类精神的桎梏时,信仰就沦为了疾病;而当人类面对汹涌袭来的疾病,能够以救赎的姿态去搏斗命运、唤醒人性时,疾病就附带了信仰的价值。
同样以“走私药物”为题材的美国电影《达拉斯买家俱乐部》,聚焦了艾滋病患者群体,恐同者罗恩·伍德鲁夫被确诊为艾滋病晚期,并且只剩30天的寿命,在艾芙医生和病友雷恩的帮助下,罗恩开创了“达拉斯买家俱乐部”,为患者提供低危的治疗方法及药物,直至去世。艾滋病曾一度被误读为“同性恋和纵欲犯的天惩”,面对外界社会无处不在的“精神杀手”和AZT疗法的严重副作用,罗恩选择放弃美国食品药品管理局的指定治疗方案而“自寻生路”,罗恩所选择的自救方式,是对生活价值的重新定义,但在践行过程中,他收获了更加崇高的精神升华。罗恩与程勇拥有同样的转变轨迹,从以贩卖药品牟利,到单纯帮助患者减轻病症,这种“迦梨式”的救赎是“自救”与“他救”的融合,也是精神的洗涤与人性的升华。“疾病”隐喻下的信仰,因怀揣着对生死的超越而熠熠生辉。
三、“意象”:叙事艺术的象征策略
将“疾病”写入文学作品和影视文本中,使之附带有隐喻意味,这种叙事策略并不罕见。《实用医学词典》中,对“疾病”的概念作出如下定义:疾病是身心在一定内外因素作用下出现一定部位的功能、代谢和形态结构的改变,表现为损伤与抗损伤的整体病理过程,是机体内部及机体与环境间平衡的破坏或偏离正常状态。⑨由此观之,“疾病”之病态化特点,体现在身体、心理的异化及恢复过程之中,生成了庞杂、微妙的情感体验,给艺术创造提供了极大的表现空间。《红楼梦》中的诸多人物形象,都是通过“疾病”的隐喻进而使其愈加丰满:第一,先天患有“不足之症”的林黛玉,初次与宝玉见面,被取别名“颦颦”,寥寥二字,塑造了一位清冷忧郁、体弱堪怜的病美人形象,对于黛玉而言,疾病源于其自身的心理和生理状态,是她的生存形态,⑩体质的孱弱和身世的悲苦迫使其对周遭际遇的感知更为敏感,也为其命运脉络和处世风格埋下伏笔;第二,疾病在薛宝钗的身上,是通过“药”来完成隐喻功能的,小说第七回,由周瑞媳妇与宝钗的寒暄,引出了“冷香丸”的配方用料与制作方法,“要春天开的白牡丹花蕊十二两,夏天开的白荷花蕊十二两,秋天开的白芙蓉蕊十二两,冬天开的白梅花蕊十二两……白露这日的露水十二钱,霜降这日的霜十二钱,小雪这日的雪十二钱……用一钱二分黄柏煎汤服下”⑪,脂砚斋曾在甲戌本批其“新雅奇甚”,乍读不禁疑惑,疾病给人带来持续的痛苦和折磨,况且是宝钗这般妙龄少女,又何以形容其为“雅”?如果单纯就疾病而论疾病,那么,脂本的侧批显然不合常理,但在文本的解构过程中,“疾病”成为表现“人”的艺术手段,不再是与“健康”相对立的科学概念,而是为了切换角度去凸显人物的独特性。“冷香丸”取材之巧,用料之精,制作之难,一方面是薛府财力殷实的体现,另一方面又是跨越四季寒暑的象征,充盈着香气和甜味的配方,服下去却是苦的,这样特殊的“药”恰是与宝钗的“病”相匹配,正如宝钗历经炎凉、遍尝甘苦,仍可自安的心性和脱俗的灵性。诸如此类的叙事策略,在文学史与电影史的经典作品群中比比皆是,这也给从疾病隐喻视角去剖析叙事类作品的深层内涵提供了经验借鉴。“疾病”在叙事环节的镶嵌或贯穿,实现了人物塑造、性格刻画、情景创设、氛围烘托、故事推动等多方面的辅助效果。作品中的“疾病”,时常作为描摹人物性格和行为的陪衬,是人物行动的底色。生理和心理的疾病体验,最终往往会以艺术美感的形式体现出来。瑞士格列宁之于工薪阶层收入的白血病患者,就相当于金陵平民难以企及的“冷香丸”,只是在隐喻意义上褪去了浪漫主义色彩,反而增添了更为浓烈、更为冷峻的现实气息。
(一)“血液”:非传染类疾病的间接性道德隐喻
在隐喻层面上,“白血病”与学者们论述过的其他疾病(传染类疾病、神经类疾病等)不同。白血病是造血系统的恶性疾病,具有复杂的致病原因,非传染性的疾病性质使其不会遭受到“疾病道德化”标签的纠缠,反而使白血病患者常常被视为“上帝的失宠儿”。20世纪90年代以及21世纪初期的影视作品中,钟情于将楚楚可人的女性角色塑造成为白血病患者,例如,日剧《血凝》中的大岛幸子、韩剧《蓝色生死恋》中的恩熙。这一类女性角色往往是命运多舛的美貌佳人,这在言情剧风靡的时代里,使观众对身患白血病的女主角以及其凄美的爱情故事有着强烈的代入感,借用苏珊·桑塔格在《疾病的隐喻》中对结核病的形容来解释言情剧中的“白血病热潮”:发烧是身体内部燃烧的标志,病人是一个被热情“消耗”的人,热情销蚀了他的身体。⑫“疾病”就是在以生命为燃料,燃烧生命的同时,也加速了生命意义的代谢,增强了生命光芒的亮度。
白血病的非传染性特点,使之失去了传染类疾病所带有的直接性道德隐喻功能,但《我不是药神》的关注焦点是从微观人性向宏观社会逐渐呈发散式扩张,白血病被赋予了间接性的道德隐喻功能。传染病的直接性隐喻功能,体现在其患者群体习惯于被公众打上各种弥漫着腐烂气息的标签:肮脏、糜烂、淫乱、放荡……这些敏感的字眼,如同反复施加的黥刑,一遍遍地刺刻在传染病患者(尤其是以“性”为传播途径的传染病患者)的道德面孔上,使病患在经历肉体煎熬的同时,又要饱受被强行捆绑在疾病之上的抽象重压。精神的痛苦往往比肉体的痛苦更为猛烈、致命,叠加式的伤害使传染病患者不得不承受来自外界的道德批判和精神踩踏,持续不断的打压,使人格与尊严都无处容身。在讲述“校园霸凌”的现实题材青春片《悲伤逆流成河》中,高中女生易遥(任敏饰)因为误用了母亲按摩房未消毒的毛巾而患上尖锐湿疣,“疾病道德化”的畸形价值取向深化了施暴群体对身为传染病患者的易遥的歧视与排斥,这是将易遥推向生命深渊的重重一击,“你们没杀过人吧?你们今天就会知道杀人是什么滋味”,易遥自溺前撕心裂肺的呐喊,即是在疾病的隐喻下,旁观者自以为是的“道德”与患病者难以言说的“道德”之间的交锋。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上,谈及传染病或性病的作品也不在少数:巴金《灭亡》中的肺结核革命者杜大心,贾平凹《人病》中的肝病感触自述,张资平《最后的幸福》中的梅毒丈夫杨松卿……这些人物或是境遇悲凉,或受千夫所指。传染病之“传染”与性病之“性”的提出,初衷应是为了分辨疾病的传播途径所服务,而非先入为主地植入道德评价色彩,但在以往的文学作品中,传染类疾病都不免附带了道德的隐喻,这在人文精神理性发展的现今社会得到了很大程度的收束:《悲伤逆流成河》中尽管将性病隐喻成为校园霸凌者击垮易遥道德护墙的重锤,但也对观众进行了一次关于“非性行为方式传播性病”的观念科普。作为非传染类疾病的白血病,虽然不具有对道德的直接性隐喻功能,但在《我不是药神》中,却通过间接的方式实现了隐喻。
影片中,警察曹斌(周一围饰)因为与嫌疑犯搏斗而被咬伤了右手,瑞士格列宁的医药代表(李乃文饰)在与其交涉查处走私药品时,发生了一次握手,在握手的过程中,曹斌手部伤口的血液沾染到了医药代表,引起其明显的反感,影片的镜头特写里,医药代表沾染了血液的手,僵直地摆放在座椅扶手,直到谈话结束。尽管曹斌并非白血病患者,但白血病是以“血”为核心的疾病,电影中的血液元素也变得尤其夺目,更具有象征意味。医药代表为公司自营并获取合法资格的瑞士格列宁而发声,而以抗击白血病为治疗目标的医药公司,所派出的代表却对血液尤其排斥,全然一副“利益至上”的嘴脸,这与其在“医闹”患者面前所构建出的研发缜密、经营合规的“医者仁心”形象、与曹斌“贩售假药伤天害理,我义不容辞”的热血形象都产生了鲜明的反差。白血病通过“血”的元素,实现了对人性、利益的间接性隐喻,完成了对影片深层意义的建构。非传染类疾病的间接性隐喻功能经由中转或迂回,达到了比传染类疾病的直接性隐喻功能更震撼的艺术效果。
曹斌的人民警察形象在整部影片都洋溢着正义感与使命感,相比之下,程勇的道德观则是阶段性的,也是矛盾的、复杂的:如果说贩售廉价药品是道德的,那么,非法代购和出售的行为是不义的;如果说拯救患者于水火的结果是道德的,那么,抓住病人“贫困”的普遍弱点借机牟利的意图是不义的。白血病对道德的隐喻意义附带了非定式的特点,疾病的道德化解构也因人而异,“有一百个接受者,就有一百种解构疾病与道德关系的方法”。陈凯歌导演的《搜索》中,都市白领叶蓝秋(高圆圆饰)被诊断为淋巴癌晚期,情绪崩溃而导致了“公交车不让座事件”,遭到社会舆论的歪曲和“讨伐”。道德的保守主义者在自以为是的道德空间编织起了捆绑绳,对疾病采取视而不见的态度,使被“绑架”了的道德比疾病本身更具有杀伤力,也将叶蓝秋逼入了生活的死角。《我不是药神》中,由“疾病”夹带而来的针对人性、社会、利益等问题的拷问,都或轻或重地通过不同人物之间的“道德绑架”来向观众进行渗透。影片为了表现瑞士格列宁药价之高,选取了一场“医闹”桥段:聚集在医药公司门口的白血病患者,高举写着“天价药”“抗议”“公正”的纸板,发出此起彼伏的咆哮:“你们凭什么卖得这么贵!”人性对于经济困境的焦灼,以及贫富失衡的愤怒,在此处展现得淋漓尽致。当医药代表做出“我们公司所生产的所有药的药价完全合理合法”的答复时,失控的患者开始向代表泼粪,坐在最后方吃着盒饭的吕受益讪笑着把一块骨头扔在了地上。患者面对无效的申诉,选择用野蛮与轻蔑来宣泄对现实的不满,却忽视了自身已经从疾病的受害者变成了以“道德”为武器的施暴者。当程勇宣布低于瑞士格列宁数倍的印度格列宁售价时,患者群体中依然是不绝于耳的抱怨与不满,“我弱我有理”的病态逻辑开始弥漫在患者的精神空间。影片前期,白血病患者的这种病态道德观,是脱胎于疾病但却比疾病更加可怕、更加可悲的衍生品。疾病的花销加剧了贫穷,贫穷的延续导致了疾病的恶化,在诸如此类的恶性循环中,患者的精神世界与道德建设开始发生扭曲和畸变,同情和退让始终不是解决根本问题的有效方法,电影借用张长林之口,道出了赤裸裸的社会现实:“我卖药这么多年,发现这个世界上只有一种病,穷病。”这也是影片通过“疾病”所传达出的社会现实观照和深层人伦反思。
(二)“口罩”:白血病患者群体的主体化认知隐喻
“口罩”是穿插在《我不是药神》中的关键意象,白血病病友群的群主们在第一次与程勇会面时,每个人的脸上都严实地戴着口罩。口罩是“疾病”隐喻功能的反光镜,患者时刻戴着口罩,名义上是因为难以承受外界有菌环境的刺激,实则是在自卑心理影射之下对健康人群与异己世界的阻隔,从一定程度上来说,患者对口罩的依赖暗示着对自身疾病厄运的默认,催生了患者的耻辱感与自我疏离。⑬
“口罩”是贯穿电影剧情始终的一个微妙符号,隐喻着患者对主体生命的认知态度。在众多情节中,有三处关于“口罩”的片段最为典型,大体可以总结成“一戴”和“二摘”:
“一戴”指的是一次戴口罩的镜头,当程勇难以抗拒来自假药贩张长林(王研辉饰)的威逼利诱,决定转让印度格列宁代理权时,从来不在程勇面前戴口罩的吕受益缓慢地从餐桌前站了起来,第一次面对他戴上了口罩,眼里充满了失望和无奈。“戴”的动作象征着吕受益对程勇在内心身份定位的抗拒,“口罩”也在疾病的催化下,变成了肉体“病我”与精神“真我”的藩篱,割裂了吕受益与程勇的关系,碾灭了患者心理渐渐燃起的希望之火。
“二摘”指的是两次摘口罩的细节,第一次“摘”是程勇初赴印度,回国后通过刘思慧(谭卓饰)面见白血病各病友群的群主,程勇坚持要群主们摘掉口罩;第二次“摘”是程勇获刑,押送车沿路的白血病患者自发地摘下了口罩,目送程勇。与上文提及的医药代表对血液的态度相比,程勇具有直面疾病、正视患者的勇气,以及将患者身份提升到与健康人群同一层面的平等意识,这一瞬间,疾病激活了程勇内心深处的“神”性。在贫穷的患者眼中,能够低价售出药物甚至后期近乎“慈善”行为的程勇就是拯救他们的“神灵”,患者主动摘取口罩,是对自身价值和程勇价值的双重认同。而程勇本身也拥有患者家属的另一重身份,他与“疾病”相互勾连,白血病患者的窘境为他创造了商业缝隙,他需要借此获利来治疗虽然不是白血病患者但饱受其他病痛折磨的老父亲。拨开疾病迷雾后的生存希望,是患者与程勇共同的“神灵”,“神灵”面前的“信徒”自然是平等的,这使“药神”的主题得到了升华。
(三)“橘子”:非常态生命境遇的觉醒式精神隐喻
病毒浮动式的增殖、扩散,以及临床症状的难预见性,都使患者对自身的命运充斥着飘忽感。疾病的出现和蔓延,迫使患者面对着生命激活了更为强烈的主体意识和调控欲望。影片中,吕受益(王传君饰)的手里总是习惯性地拿着橘子,“橘子”在吕受益的相关剧情中共出现过三次:第一次,吕受益为了求助程勇前往印度购药,主动用橘子示好;第二次,病危阶段的吕受益面对前来医院探病的程勇,羸弱地用橘子招待他;第三次,在吕受益的葬礼上,作为逝者的吕受益消散了实体形象,“橘子”的意象由蜷缩在楼梯角落的彭浩(章宇饰)承接,在结队吊唁的人群外含着泪剥开了一个橘子。
尽管没有科学依据能够证明,橘子能够对治疗白血病起到针对性的辅助作用,但“橘子”在疾病的统摄下,象征了微弱生命的搏动与挣扎,患者对水果维生素的主动汲取,隐喻着对自我生命延续的强烈愿望,正如撕开橘皮的果肉本身:鲜活,脆弱,容易腐烂。“疾病”隐喻着病患主体对生存欲望的召唤,给原本平淡无奇的“橘子”增添了全新内涵,并为此内涵创设了特定的语境。在可供患者食用的水果中,橘子是最廉价、最日常的种类之一,这也暗示着以吕受益为代表的白血病群体正在经受着病痛与贫穷的双重煎熬,在高昂的医疗成本之下,贫穷又为治疗设置路障,给本来就已经千疮百孔的肉体附加了更深一层的精神折磨。但在葬礼上,“橘子”实现了从吕受益到彭浩的一次“接力”:这是生命意识的继承,也是反抗精神的延续。患者逐渐认识到,生命的体征并不是一个能够无限延伸的可控体,相反,生命总是挣脱人为的挽救与留恋,向着名为“死亡”的彼岸拼命试探。生命终将消逝,但疾病是永恒的,寄生于在生命之下的“疾病”,加速了“人”作为客体存在在真实世界的溶解速度。但即便如此,不朽的精神与灵魂仍然在疾病共同体的意识层面顽强地绽放,这也是绝症患者对生命的至高尊重和最后回礼:肉体可以消解,但精神永不透支。
“疾病”通过“橘子”的意象实现了隐喻意义的巧妙过渡,使电影在揭示患者生存实况的同时,更加关注“疾病”作为复杂体带给患者的链条效应,将艺术表现的内蕴提升到了另一层高度。白血病在民间的另一种名称是“血癌”,“癌”这一字眼显然比“病”更加严肃,更具有毁灭意味。但在《我不是药神》中,“疾病”通过隐喻,淡化了患者对自身状态的病耻感,完成了对生命的重新赋权,这与2015年上映的《滚蛋吧!肿瘤君》有着异曲同工之妙。《滚蛋吧!肿瘤君》再现了淋巴癌患者熊顿(白百何饰)生命末期的抗癌之旅,在围绕着“疾病”展开的叙事中,病房内形形色色的患者都成为了彼此的力量源泉,在有限的生命尾声也执着地散发着无限的欢乐和期望,这是疾病隐喻的视角下,生命主体意识的伟大觉醒,也是个体生命“化茧成蝶”的崇高价值体现。
①《我不是药神》的现实主义观照与侠义主题,南方周末,http://www.infzm.com/content/137306,2018 年版。
②[西汉]司马迁《史记全本》(上)[M],沈阳:万卷出版公司,2016年版,第42页。
③杨宝峰、苏定冯主编《药理学》(第8版)[M],北京:人民卫生出版社,2013年版,第1页。
④[美]苏珊·桑塔格《疾病的隐喻》[M],程巍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3年版,第7页。
⑤谭光辉《症状的症状:疾病隐喻与中国现代小说》[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2页。
⑥[清]金圣叹《金圣叹全集》(第一册)[M],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22页。
⑦赵毅衡《符号学原理与推演》[M],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78页。
⑧王宇、游澜《“后新时期文学”中的疾病话语与现代主体》[J],《厦门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1期,第125页。
⑨中国医科大学主编《实用医学词典》[M],北京:人民卫生出版社,2008年版,第360页。
⑩刘奇志《〈红楼梦〉中疾病对于林黛玉和薛宝钗的意义之比较》[J],《红楼梦学刊》,2013第4期,第174页。
⑪[清]曹雪芹、高鹗《红楼梦》(上)[M],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2014年版,第71页。
⑫[美]苏珊·桑塔格《疾病的隐喻》[M],程巍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6年版,第36页。
⑬邓寒梅《当代中国文学中疾病道德化解构及其伦理重建》[J],《求索》,2012年第 12期,第 16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