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众筹:互联网青年文化与资本权力关系分析
2019-09-28邢成武
○邢成武
2011年互联网众筹引入大陆,2013年快乐男声主题电影《我就是我》、动画电影《十万个冷笑话》《大鱼海棠》相继发起众筹,电影众筹正式上线。2014年《十万个冷笑话》取得过亿的票房收入,引发电影市场对电影众筹的关注与热议;2015年《大圣归来》的高回报收益,再次推动电影众筹热浪四起;2017年《二十二》、2019年《四个春天》的众筹放映,制造电影话题,并进而影响本不受主流市场注目的小众电影的放映与票房。电影众筹成为了缺乏资本支持的中小成本电影项目获得成功的路径希望,形塑了一场互联网青年群体参与电影创作放映的新型能指狂欢。但这是事实吗?众筹资金助力电影创作的分量几何?互联网青年群体,真的成为了这些众筹电影创作上的重要力量?电影众筹在时下华语电影市场上的兴与衰,又彰显出时文化与资本的何等权力关系?对这些问题的思考和回答,成为了解电影众筹关联起来的互联网青年文化与电影资本运作的关键。
一、电影众筹:一种互联网青年文化新形态
每个时代都有其特定的青年文化,“作为一个角色类别,从梁启超的少年到新文化运动和五四运动期间的新青年、五四青年,一直到20世纪六七十年代的革命青年,在很长的历史时期内,青年一直是中国的年轻人被期待、被要求的一个最主要的角色”①。这样的青年文化,具有浓郁的意识形态色彩。而自20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以来,中国青年文化的意识形态色彩迅速退却,伴随着中国融入全球市场经济体制,改革开放带来的中国与全球化的融合,消费文化深切地影响和形塑着20世纪80年代以来的中国青年文化。平民文学、摇滚乐、港台影视剧、迪厅、录像厅、日韩影视剧等青年文化症候的背后,体现的是解脱了政治意识束缚的新时期青年,通过追新逐异的身体及行动本身,表征其对融入先进文化、全球市场的自我幻想与热切渴望,深刻地烙印上消费文化的内涵。如果说20世纪八九十年代的青年文化,还具有代际群体的普泛性特征,伴随着20世纪90年代以来我国互联网的应用与普及,青年消费文化开始呈现出从相对普泛到绝对多元的转变,博客、网络恶搞、二次元动漫、微博、微信、短视频等互联网文化轮番登场,异彩纷呈。时下互联网青年文化,不仅沿承上世纪80年代以来的文化消费性特质,同时又烙刻上标签明确的网络化特性,电影众筹,即是如此。
电影众筹,在国内始于2013年。彼时,众筹平台“点名时间”发起《十万个冷笑话》《大鱼海棠》网络众筹,得到了支持国产动漫的二次元网络受众的热情支持,《十万个冷笑话》众筹137 万元,《大鱼海棠》众筹158 万元。同年,“天娱传媒通过众筹网发起了《2013 快乐男声主题电影,由你决定》的众筹项目,宣布计划在20 天内募集500 万的电影票预售款,如果募集成功,电影将进入院线与观众见面,如果不成功,则取消院线发行计划。凭借《快乐男声》选秀节目庞大的粉丝基础,众筹项目的推出获得了粉丝的热烈响应,在短短20 天时间内获得了29166 位粉丝的支持,募集了5075980 元电影预售款,顺利达到了众筹目标”②。众筹将传统电影项目融资转向互联网,直接对应的是不被主流文化所广泛认同的二次元动漫粉、追星族青年亚文化群体,电影众筹一开始就与互联网青年亚文化深度契合。这样的青年亚文化群体,他们是网生一代,历经博客、恶搞、微博、短视频等一次次互联网文化的熏陶浸染,他们在互联网提供的自由便捷又虚拟的空间里,通过集聚互联网中想象共同体的集体行动,让主流文化频频诧异,挑战主流文化权威,在彰显自我文化声音和力量的同时,又缔造着一个个火热又短暂的消费奇观,形塑着互联网时代下的我国多元文化图景。
从中可见,在电影众筹中,一方面,青年粉丝群体通过众筹这样的互联网新形态,实现了其对所钟爱的青年亚文化的亲密参与与幻想奔现,寻获了青年亚文化群体想象性认同;另一方面,众筹这一新形态显现出的青年粉丝群体的情感与物质财力支持,表征了众筹与青年亚文化群体消费性的有效关联。故而,因应着互联网青年文化的网络化、消费性特质,电影众筹运用互联网思维,聚合青年亚文化群体,成为了时下互联网青年文化的一种新形态。
二、众筹的转向:一场青年文化的假面狂欢
电影众筹,作为近年来互联网青年文化的新形态,经过2013年的《我就是我》《十万个冷笑话》这样的粉丝电影的成功演绎,表征出青年群体参与电影创作的权力彰显,也表明电影创作者对青年群体的影响力与消费能力的重视。这场一开始就让互联网青年群体,特别是二次元动漫粉、明星粉青年群体热情洋溢的新型能指狂欢,在2014年后调转了方向。
“众筹按回报方式可以分为奖励众筹、股权众筹、债权众筹和公益众筹四类。奖励众筹,是投资者通过对项目投资获得一定实物回报的一种众筹模式。”③上文论及的《十万个冷笑话》《大鱼海棠》《我就是我》都属于奖励众筹,粉丝通过参与众筹,获得电影票、明星见面会、电影衍生品等奖励。而随着互联网资本进入众筹市场,电影众筹的方式从奖励众筹呈现向股权众筹的转向。2014年阿里巴巴发布娱乐宝产品,“推出了以电影项目《小时代3》《小时代4》《狼图腾》《非法操作》以及游戏《魔范学院》为投资标的、预期收益率为7%的娱乐宝,在短短4 天内,共计7300 万元的娱乐宝产品被一抢而空,吸引了22.38 万网友参与投资,6月10日开始发售、金额达9200 万的第二期娱乐宝同样在不到100 小时的时间里售罄”④。百度也随之发行“百发有戏”“小浦娱乐”产品,发行《黄金时代》众筹项目,获得1800 万的众筹融资。这些电影众筹项目,是以投资收益的股权方式进行,属于股权众筹。电影众筹从最初依赖的二次元动漫、明星粉丝等青年亚文化群体中抽身而去,由粉丝的热情与情怀支持的奖励众筹,转向了通过众筹以期获得投资收益的股权众筹。
2015年《大圣归来》的众筹,89 人融资780万元,平均每人融资近9 万元,电影上映后按照票房收益,最终每人获利二十余万元。与娱乐宝等平台发起的小额股权众筹不同,它采用的是非公开私募股权众筹,对投资金额要求较高,将股权众筹的投资金额向“钱”推进了一大步,不仅显示出电影众筹从奖励众筹到股权众筹的转向,而且代表着电影众筹对象从粉丝受众、普通投资者到更具投资实力的经济资本占有者的转向。
《大鱼海棠》《十万个冷笑话》的众筹属于奖励众筹,并不能通过投资电影带来经济收益,所以很难吸引如《大圣归来》那样具有较强资本实力的投资者注目。两部电影众筹金额都是一百多万元,而“一部动画电影的制作,少则千万,多则上亿,众筹的一百万,对于一部电影的制作费用来说,显然是杯水车薪。比如,《大鱼海棠》的制作投资在2500 万元左右,《十万个冷笑话》则至少为一千万以上”⑤。故而,单靠互联网青年群体纯粹情感支持的奖励众筹来完成电影的融资,在缺乏有力资本的支持下,显然不太可能。电影众筹既然助力电影融资效力有限,那电影众筹的意义何在呢?“《大鱼海棠》的主创梁璇曾就影片的众筹吐露了心声,在他看来,众筹来的资金对电影的制作可以起到锦上添花的作用,但其实,众筹的意义不止于钱,还在于,可以通过众筹来检验真心,间接达到宣传效果,让那些真正支持他们的粉丝参与进来。”⑥只是梁璇没说的是,《大鱼海棠》在众筹引发高关注后,成功吸纳了光线传媒三千万左右的资助,才最终完成了制作与上映。
由此可见,众筹通过粉丝的热情参与,成为电影生产者检验项目支持度,具备了项目宣传功用;电影众筹的目的,最终还是为了吸引传统的电影融资,只有这样才能保证项目的成功运作。电影生产者,也就是文化资本的占有者,对这点很清楚,众筹是为了宣传和吸引粉丝的忠诚黏合度,而最终文化资本要获得收益,则还要与经济资本紧密关联。于是,原先藉由粉丝和普通受众参与的电影众筹,从奖励众筹转向了股权众筹,资本实力弱小的青年亚文化群体,不仅被实力雄厚的经济资本占有者所驱逐,而且也被拥有强势文化资本的占有者所摈弃,资本的现世运作成为了电影众筹的本质逻辑,众筹所带来的青年文化的这场新型狂欢,也如同其他互联网青年文化一样热闹喧哗后又快速消遁。
三、众筹的兴衰:文化与资本权力关系分析
2014年来,互联网巨头推行的股权众筹方式,到目前为止,并没有得到我国法律上的最终核准,属于非公开的股权私募形式,且其并不能在短期内产生有效收益,而且面临着投资带来的高风险隐患;2015年百度百发的《黄金时代》众筹融资,就因电影票房的惨败,使得股权融资方百度承受资本的损失。自2016年来,股权众筹方式开始大幅度下滑,股权融资从2016年的 4087 项减少至 2017年的 472 项,股权融资金额从2016年的52.98 亿元减至2017年的21.44 亿元,参与人数从2016年的5.76万人减至2017年的3.94 万人。股权众筹方式开始不受资本占有者的重视,电影众筹转向网络大电影、自制网络剧上,变成了资本众筹上的小打小闹。2013《十万个冷笑话》刮起的互联网院线电影众筹热潮,自2016年来迅速退热,从2015年的《大圣归来》之后,就再没有众筹电影经济资本上的成功演绎,这和众筹市场受国家政策带来的行业调整以及电影市场投融资的新形态——保底发行具有较大关联。
与电影众筹同步兴起的保底发行,因2013年《西游降魔篇》的成功保底发行带来的巨额利益,使其成为近年来影视市场的资本角力场。只是这个角力场,和以互联网思维兴起的通过众筹获取电影融资不同,保底发行不涉足电影的制作投入,而是将资本的视角投射到电影发行上,“保底发行是发行方对于制片方的票房承诺——对于看好的影片,发行方进行早期的市场预估,制定一个双方接受的保底价格。如果实际票房没有达到这个保底票房数字,发行方还是要按这个数字分账给制片方,如果超出保底数字的话,那超出的分账比例会对发行方有利”⑦。因而,优质的院线电影项目成为了经济资本角逐的重点,“许多电影发行方为获得优质电影的发行权,纷纷给出巨额的保底发行费,甚至在电影开拍的初期,发行方便已经支付给制片方部分费用”⑧。
电影众筹与保底发行,在我国电影飞速发展的时期内同时出现。此两种电影市场的新兴现象,本质上都是嗅觉敏锐的经济资本追逐优质文化资本,获得资本收益的体现。文化资本的概念始于布尔迪厄,其言及的文化资本最开始是在教育社会学范畴内,伴随着布尔迪厄20世纪80年代末以来在全球学术领域内的影响愈发凸显,文化资本的内涵,开始在政治、经济、社会、教育、文化领域不断得到延展与诠释,全球化更是推动文化资本与布尔迪厄言及的经济资本之间的紧密关联,以至现今对文化资本的讨论,则更多的是关注文化资本与经济资本的转换与关联。涉及的文化资本,也变成指涉文化资源、文化产业、文化权力等内容,在我国电影产业迅猛发展的当下,电影成为了文化资本与经济资本角力的重要场域。
在电影创作领域,文化资本的占有者是电影生产者,他们所掌握的电影创作项目在受众中的受欢迎程度、在电影的艺术或商业潜力上的优劣,使得他们成为了通过这样的文化资本获取利益或是名誉的最大砝码。布尔迪厄言及“文化商品既可以呈现出物质性的一面,又可以象征性地呈现出来,在物质方面,文化商品预先假定了经济资本,而在象征性方面,文化商品则预先假定了文化资本”⑨。在我国当下电影市场中,电影的文化商品属性是最大化的市场公约数,其本身构成了布尔迪厄所说的文化资本在特定场域中的经济资本转换,这样的资本转换,是占有电影文化资本的生产者自觉对经济资本的依附,演绎的是经济资本的利益逻辑。
就电影众筹而言,目前国内成功演绎的案例《十万个冷笑话》《大圣归来》《二十二》等,都属于展现小众青年文化的中小成本电影,其在面对大投资、大制作、大阵容等大体量电影,以及紧密契合主流文化与意识形态表征的新主流电影时,显然不纳入主流,屈从于主流市场之下。并且就电影众筹在美国等国外发展更成熟的国家地区而言,众筹电影更多表征出的是对主流电影市场的一种有益补充,其主要通过独立电影的运作模式,呼应被主流电影市场遮蔽的多元文化渴求,其所显示出的文化意味、社会价值更为明确,而较少以追逐经济资本收益为首要目的。而在目前我国电影市场追求收益最大化原则的语境下,当电影众筹并不能满足经济资本的有效收益,资本就很快抽离,开始朝保底发行驶去。在这场资本运作转换中,不变的是文化资本始终是经济资本追逐的核心,优秀的电影生产者、具有商业潜力的电影类型、流量明星、IP 热门等文化资本场域中的具身与想象性符号,都成为经济资本眼中的香饽饽,资本的联动是为了获取最大化的收益,这促使我国电影在一次次的资本操演中创造奇迹与迅速复兴,缔造文化与资本运作的现世神话。
文化与资本的关系,是大众文化的议题之一,它也是互联网青年文化无法回避的。在商业消费文化主宰的时代语境下,电影众筹从奖励众筹到股权众筹的转变,背后显示出的是资本追逐利润最大化的原则。在资本试水电影众筹,因无法收获得有效收益时而转向保底发行;电影众筹也在自我变革,从众筹融资参与电影创作到众筹放映上的转向。《二十二》《四个春天》等原本不受主流市场重视的小众电影,通过众筹点映,集聚特定互联网青年群体的参与、推广,并进而催生电影话题与口碑,影响电影排片与票房,成为时下影响中国电影发行放映市场的新兴力量。诚然,这些话题电影的成功,要论众筹点映功劳几许,恐难以量化界定。但电影众筹表征出的是怀有不同文化诉求的青年群体,借助互联网的无限可能性,在资本操控经营的青年文化图景中,得以突破文化制造的命定性,寻获自我发声、自我创造文化的新路径。然而,现实情况也很明了,各类互联网青年文化虽不断推陈出新、恣意生长,挑战资本文化权力结构,同时,这些青年文化又都深知且服膺于资本市场的现世法则,文化的表征介于有力地抗争与自觉被收编的中间状态,以这样的文化实用主义坚强地存活,既俯就于资本权力之下,又与资本相伴相生。
结语
电影众筹,在时下资本主控的文化图景中,虽很快式微,却没有消亡,表明市场对其背后表征出的互联网群体及文化需求的正视与接纳。目前,我国正在研讨股权众筹合法性的问题,如股权众筹能获得投资合法性,基于我国电影市场的庞大体量,将解开互联网众筹融资的时下困境,也可作为有别于传统资本介入电影制作发行放映的另一有力场域,将在展现不同代际互联网群体以及更迭日新月异的互联网文化上,有更为广阔的用武之地。那时的电影众筹,文化与资本权力关系如何演绎,在我国电影市场气势如虹的新态势频现中,或许一切都有可能。
①陈映芳《在角色与非角色之间:中国的青年文化》[M],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7页。
②④虞海峡《众筹:电影内容运营风险管理的试金石》[J],《当代电影》,2014年第8期,第10页,第12页。
③陈雨薇《电影众筹融资模式与发展策略研究》[D],中国电影艺术研究中心硕士论文,2017年,第22页。
⑤⑥黄梅梅《〈魁拔4〉不到一天众筹成功,影视众筹是个好主意吗?》[OL],(2017-06-11)https://www.huxiu.com/article/199238.html。
⑦赵梦然《2016年暑期档电影市场盘点》[J],《当代电影》,2016 第10期,第25页。
⑧张心蔚《高价保底与巨额对赌,谁更适应未来电影行业的发展?》[J],《当代电影》,2017年第12期,第54页。
⑨包亚明《文化资本与社会炼金术——布尔迪厄访谈录》[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第19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