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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日光流年》看阎连科式的“超现实主义”叙事艺术

2019-09-28楼琼临

文艺评论 2019年3期
关键词:阎连科日光小说

○楼琼临

阎连科是当代作家中极富个人特色的作家,他小说的总体风格是创伤的、疼痛的以及残忍的,他构造了属于自己的“耙耧山”世界,从《日光流年》中人均寿命不超过四十岁的三姓村,到《受活》中全是残疾人的受活庄,再到《风雅颂》中乌托邦式的寺村,这种“超现实主义”的故事摆脱了传统农村叙事的强烈的、古板的现实主义色彩,描写了一个个荒诞不经却又像是对当代离奇世界的逼真复制。曾经并不太受“待见”的阎连科,便凭着自己荒诞、残忍的故事找到了与当今社会的契合点,重新回归到了主流文学的视野中。

《日光流年》这部作品讲述了耙耧山脉下的三姓村世世代代的村民,为了摆脱喉堵病,延长自己的寿命而做出的种种痛苦的努力。这部作品汇聚了阎连科的叙事技巧,同时也是阎连科文学观念的集中体现,极其具有代表性。本文将从内容和结构两个方面来阐述《日光流年》所体现的“后现代主义”特色:残忍的叙事内容和“索源体”的叙事结构。

一、“残忍”的叙事内容

阎连科在塑造故事上是非常“狠”的,但他的“狠”也有自己的艺术特色。《日光流年》这部在先锋文学衰退期发表的小说不同于先锋文学的一些放纵的、激烈的描写,它没有残雪或是余华早期作品中那种极端的、肆意喷薄的自我情感,这部作品的风格是狂放而隐忍的。其中带有狂欢化的色彩,充满刺激的描写,但在拨开浮于表面的激烈和痛苦之后,它最终呈现的文字中又透露出无奈和哀伤,夹杂着令人深思的主题。阎连科利用他“残忍”的这一特点来掩盖传统的现实主义主题,从而赋予作品一种超现实的荒诞色彩。他的“残忍”首先体现在他的选材上,他的大部分作品都是聚焦于一些“不完整的人”,或是身体残疾,或是心灵残疾。其次体现在极其富有冲击力、痛苦而又荒诞的情节上,在塑造这些情节时又加以暴力、露骨的大量描写。

例如《日光流年》中,小说开篇第一句“司马蓝是村长,高寿到39 岁”,“高寿”一词便将三姓村与正常的世界分隔开,精准而残酷地暗示了三姓村由于特殊地理环境而造成的疾病使得村民人均寿命不超过四十岁的特点。《日光流年》本是聚焦于农村题材的现实作品,但由于小说的主人公三姓村村民的无法享受老去的滋味,寿命只有正常人的一半,又赋予了这部小说“超现实主义“色彩。阎连科把三姓村描写成一个与世隔绝的、疾病缠身的村庄,像上帝一样剥夺了这里的村民正常生活的权利,同时又为这里增添了一丝神秘的色彩。但这种对小说人物正常生存权利的剥夺,使其变成“不完整的人”往往比描写“完整的人”的故事更具有冲击力。阎连科刻意塑造残缺的人物是为了增强作品的冲击力和荒诞色彩,使其跳脱出传统现实主义农村叙事的泥潭,更加具有强烈的个人风格,独树一帜;同时这也是阎连科完成自己“疾病叙事”世界的尝试。这种“不完整的人”生活的悲剧是双重性的,在忍受生活带来的痛苦时,还要默默承受自出生就萦绕在耳边的死亡的诅咒,比“正常人”更加深刻、残忍。不仅是《日光流年》,阎连科的《受活》聚焦残疾人村庄,也展现了一种病态的取材。阎连科构造这种“疾病叙事”世界,通过小说中荒诞的世界,更能深刻地讽刺现实世界的残忍和无情,往往现实就是小说的映射,甚至比小说更胜一筹。

同时,阎连科看似刻意地给《日光流年》中增添了大量血腥的、痛苦的、残忍的情节,小说中最有代表性的就是“卖人皮”“卖肉”和“饥荒”事件。三姓村世世代代的村民,生活贫苦,在与喉堵病的抗争中,他们筹措资金最快的方式莫过于男人卖皮,女人卖肉。卖人皮使男人落下了严重的病根,他们渐渐残疾;卖肉不仅是对女性灵魂和尊严的亵渎,同时也带来了折磨她们一生的性病。小说中有大量直观的“割人皮”的描写,描写得最为深刻的便是第三卷第二十八章,杜桩为了给妹妹备些嫁妆,卖了自己大量的人皮,当他的皮子“像剥萝卜皮一样,吱吱作响”①地割下来之后,奄奄一息的他被两个护士驾着胳膊抬出来,却只得到了“那个穿着制服的青年”给的红皮书,回村之后,杜桩便上吊自杀了。这段文字写得极其富有冲击力和讽刺意味,“割人皮”的情节只用了一个“像萝卜皮一样”的比喻便令读者头皮发麻,后又加入“红皮书”的情节,暗含了作者本人对那个荒谬年代的讽刺,同时,这段情节也将三姓村彻底置于一种纯粹的孤立状态,仿佛一个被遗忘的“世外桃源”,历史的沉重比没有在这个村庄里显现。

小说第四卷关于“饥荒”的描写也是惊心动魄的。三姓村的村民为了活命尝试了各种方法,甚至突破了伦理。为了生存,他们把蚂蚱磨成粉混入面粉里吃掉,他们把残疾的小孩,甚至是自己的亲儿子扔进山谷里做诱饵吸引乌鸦,他们吃掉自己天生有智力缺陷的女儿。在某种极端的时候最能展现人性,但对于这群天生已经被剥夺一半生命的三姓村人,他们对生命的渴望比正常人更为急迫和激进,他们明知生命的珍贵,却能毫不犹豫地剥夺其他比他们更不完整的人的生命。但颇具戏剧性的是,做出这种决定的村长司马笑笑在最后自愿献出自己的生命引诱乌鸦,作出了看似赎罪的牺牲。

阎连科刻意安排这样戏剧性而残忍的情节,首先体现了他对历史的态度,在他的眼中历史本身是残忍的,造成三姓村这样的局面是由于历史造成的。他们被历史遗忘,又被迫为历史献出自己的生命。其次,展现了阎连科对于人性的态度是矛盾的,在某种极端的状态下,最能展现人的最本质的情感,人本质上是自私的、虚伪的、冰冷的,但阎连科最后在他尝试否认一切人类的美好品质之后,他又塑造了一个“普罗米修斯式”的人物,来暗示人类仍残存一丝善念。

二、“索源体”的叙事结构

《日光流年》的叙事结构不同于当今大部分现实主义文学,它的独特性为其获得了不少学术上的赞誉,王一川教授将其称为“索源体小说”:“所谓索源体,就是指按时间上的逆向进程依次地倒叙故事直到显示其原初状况的文体。”并指出“在逆向叙述中叩问生死循环和生死悖论及其与原初生死仪式的关联,由此为探索中国人的现代生存境遇的深层奥秘提供一个充满想象力的奇异而又深刻的象征性模式,似乎正是这种索源体的独特贡献所在”②。小说从第一卷“注释天意”开始到第五卷“家园诗”结束,以司马蓝在他得了性病而自杀的情人身边默默地迎接死亡再回到“茶水搬的子宫”里为线索,讲述三姓村每一代村长的故事。从死到生,呈现了一种生命轮回的奇妙意义。

阎连科在谈到《日光流年》的写作动机时曾经说:“我必须写这么一本书,必须帮助我自己找到一些人初的原生意义,只有这样,我才能平心静气地活在这个人世、社会和土地上,才能心平气和地面对生命、面对自己、面对世界而不太过迷失。”③这部小说呈现了某种“回归本质”的状态,阎连科在寻找,寻找某种生命的起源。这种“索源体”结构突出了小说所蕴涵的传承性,也暗含了阎连科本人的生命观和“回乡”情结。

三姓村世世代代都在与疾病和时间做斗争,即使他们身上也隐藏着人类的劣根性,但是他们坚定的信仰和牺牲精神依旧是值得肯定的。他们的血液里流淌着“传承”,当读者顺着司马蓝生命的回溯一步步深入三姓村,便可以更加深刻地感受到这种家族的传承。司马蓝不惜一切代价挣扎着想要活过四十岁,是为了完成他父亲司马笑笑未尽的事业,如果故事继续向后绵延,后来的故事依然会是这种为了改变命运的艰苦尝试。这样的传承是对祖先生命的尊重和敬畏,是一种文化得以绵延的重要条件。同时,当一个人被剥夺了一半生命的时间,时间便显得更加珍贵了,时间在传承中清晰地流淌。从死到生,传承一直贯穿三姓村村民生命的终始,这种贯穿生命的传承赋予了他们生命以双重意义,这是他们保存时间的一种方式,是生命的延续。通过接替前一个死去的人未尽的事业,已故的人便是以另一种状态活在这个世界上。而传承的色彩已经在当今社会几乎消失殆尽了,现实的飞速演变使每一个人都变成了精致的利己主义者。阎连科采用这样回溯先辈的“索源”结构,更好地暗示了某种人类命运和责任的传承。

同时,这种“索源”结构也暗示了阎连科本人的生命观。从死到生,不断地让过去的时间、死去的人复活,构成了一种过去与现在,死与生的对话,体现的是一种生命的轮回,在经历了痛苦和折磨之后,又回归生命最本质的状态。阎连科对待生与死有自己的见解和意识,他认为,人的生命是可以无尽的,在某种程度上时间是可逆的,生命中所经历的一切可以呈现出一种倒放的状态,从而消解了时空的纵深感,以实现过去与现在的交织,或是前世与今生的缠绕。这种充满活力的轮回的生命意识在当代作家中是不常见的。余华近年的小说《第七天》虽然也一定程度上体现了轮回意识,但阎连科作品中所展现的鲜活的轮回意义比余华的更为深刻,余华所表现的是“从荒诞进入另一个荒诞”,而阎连科展现的是对生命漫长时间的思考。

阎连科的“返乡”意识也在这种结构中有所体现。《日光流年》第五卷的题目“家园诗”暗示了“落叶归根”的返乡意识。回乡有两个层面,第一是物质层面的,即在经历了时间变迁和生活的折磨之后,最终回到自己出生的地方,自己真正意义上的“家园”,正如在小说的最后,司马蓝回到了母亲茶水般的子宫里。这是生命的开始也是生命的归宿。第二层是精神层面的,即在历经了众多沧桑之后,最终回归到是一种如初生婴儿般最纯净、最本质的状态。阎连科的“返乡”意识不难使人联想到格非“江南三部曲”中的返乡,而不同的是,阎连科强调的是在各种欲望的挣扎中,抛开一切复杂与痛苦枷锁的禁锢,一种非常难得的,寻求心灵最平静、最本质的状态;而格非展现的是在文化“错位”的情况下,对精神文化、道德伦理从“脱序”到“有序”状态的渴望。

结语

在农村叙事的范畴中,阎连科已经突破了以往作家的沉重的、写实的现实主义写法,他为农村题材赋予了全新的活力。在《日光流年》这部作品中,他笔下的农村充斥着暴力、残忍和原始的性欲,一切的故事看似荒诞却又合情合理,他用这样的情节和语言诉说着他对时代和人性的思考。同时,结构上,由死到生,从成人世界交织着死亡的痛苦开始,但苦难似乎在时间的消磨中变得越来越遥远,成年生活的烦恼和折磨取而代之的是孩童时期的无忧无虑,叙事语言也变得越来越轻松愉悦。到了结尾,仿佛又是人生的起点又是终点,在母腹里迎接新生或是另一次轮回重生。阎连科这样对小说的“实验”,把农村叙事推向了一个更复杂、更深刻的“超现实”主义范畴。但即在他的小说中加入了大量的西方现代主义元素,他的小说本质题材依然没有进一步拓展,而一直拘泥于传统农村叙事之中。

①阎连科《日光流年》[M],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2004年版,第53页。

②王一川《生死游戏仪式的复原——〈日光流年〉的索源体特征》[J],《当代作家评论》,2004年3月刊。

③阎连科《日光流年·自序》[M],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2004年版,第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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