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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意写作视域下的莫言与文学教育关系研究

2019-09-28曹梦雨

文艺评论 2019年3期
关键词:莫言作家文学

○曹梦雨 叶 炜

2012年末,中国作家莫言获得诺贝尔文学奖。这个消息瞬间在整个社会掀起了一股“莫言热”。不论是书店内瞬间销量暴增的莫言书系,还是学术界纷至沓来的评论文章都彰显了国内民众对莫言获奖的关注。的确,莫言获奖不仅是其个人荣誉,也代表了中国当代文学国际影响力的扩大和国际地位的提高,对中国当代文学创作走出去参与世界文学的交流起到了不可忽视的作用。

身处信息大爆炸的时代,各种便捷的大众传媒方式使我们轻易就能获取各种信息,也使得信息极易越出国界传向世界各地。这种便捷的传播方式加速了各国间文学的交流,也让更多作家产生了思想的碰撞。作家与作家间的思想碰撞,对其创作来说,不亚于一次灵感大爆发,正如诺贝尔委员会授予莫言的颁奖词“用魔幻般的现实主义将民间故事、历史和现代融为一体”。莫言之所以能获得诺奖既不仅仅在于其纯粹的本土特色,也不是对拉美魔幻现实主义的僵硬模仿,而是扎根于民族,却拥有世界性的眼光,他从福克纳的“约克纳帕塔法县”中得到启发,建构了专属自己的“高密东北乡”。因此,作家与作家之间的交流,对于一个青年作家的成长是至关重要的,而相关理论知识、创作技巧的学习则可以让他的创作拥有更为持久的生命力。

国内高校以前存在一种观点,认为:作家不可培养,创作是一件完全靠天赋的事,因此国内的中文系研究作家却不培养作家。对于作家是否能培养,现在依然是众说纷纭,但就目前活跃在文坛的一批作家看来,必要的创作教育与训练,对于一个作家来说是十分重要的。莫言一直被人认为是一个天才型作家,因为按照坊间的说法,他的学历似乎只有小学五年级,但我们不能忽略的是他曾于1984-1986年间在解放军艺术学院、1989-1991年在北师大鲁迅文学院先后学习过,并分别取得了正规的大学和硕士学位。我们认为,这两次的学习经历,均对莫言创作产生了不可磨灭的影响。事实上,莫言的“高密东北乡”就是在军艺学习期间“建构”的。

纵观莫言成长为作家的全过程,从文学启蒙到思维启发,均与国外所倡导的创意写作有异曲同工之处,不论是小学语文老师组织的5人作文兴趣小组、军艺时的作家授课模式还是北师大的理论学习,都为其创作打下了坚实的基础。创意写作作为一门新兴学科于20世纪20年代末在美国爱荷华大学成立,并逐步在国外高校推广确立,培养了许多优秀作家,譬如诺贝尔文学奖的获得者石黑一雄就受过创意写作的训练。它以系统的理论、较强的可操作性,向我们证明了作家是可以培养的,也是需要培养的。目前国内有许多高校诸如复旦大学、上海大学、北京师范大学、中国人民大学也相继开设了创意写作的相关课程,其中北京师范大学成立了以莫言为主任的国际写作中心,并招收有关创意写作方面的研究生。莫言之所以如此支持写作中心的成立,是因为他本人在写作过程中所受过的教育,使他清楚地知道写作是可以被教出来的,怎样写诗歌、怎样写小说都是有些基本的规律可循的,文学新人可以通过创意写作的培养掌握正确的写作技巧,新人作家则可以在原有基础上进一步提高,创意写作在中国的开展,可以为社会输送更多优秀作家,使中国的文学创作更加繁荣,进一步提高中国文学在世界文学格局中的地位。莫言的创作受益于文学教育的培养,因此他也在不断推动着文学教育的开展。

潜移默化的熏陶——文学教育与莫言的创作

(一)文学启蒙

莫言于1955年出生在山东高密。由于小时候相貌奇特,所以除母亲以外,并不讨家中长辈喜爱,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我是一个不招人喜欢的孩子,饶舌,嘴馋,处处讨人嫌。”小时候的他因为总管不住自己爱说话的嘴,从而得罪了许多人,也招来了不少的麻烦,因此写作以后改笔名“莫言”以自警。出生在一个人口众多的家庭,不讨喜的莫言自然不受家长重视,“我们的家庭是当时村里人口最多的家庭。大人们都忙着干活,没人管我,我悄悄地长大了。我小时候能在一窝蚂蚁旁边蹲整整一天,看着那些小东西忙忙碌碌地进进出出,脑子里转动着许多稀奇古怪的念头”①。童年时期的莫言是孤独的但也是充满着想象力与创造力的,他默默观察着大自然的一切,数不清的奇妙瞬间都被年幼的他捕捉到脑海里,进行着天马行空般的想象。11 岁时被迫辍学则使他的孤独加剧了,每天放牛割草的生活,让其失去了与人交谈的机会,“一个认得点字的孩子,对外界有点认知能力,也听过一些神话传说故事,也有美好的幻想,这时候无法跟人交流,只能跟牛、跟天上的鸟、地上的草、蚂蚱等动植物交流”②。小时候的特殊经历加之丰富的想象力,为莫言日后的创作积累了良好的素材。莫言的中篇小说《球状闪电》中,许多动植物都具有心理活动,这种奇幻的描写,便来源于对童年记忆的发掘,而这种创作方式正是创意写作所倡导的“自我发掘”,也是创意写作的重要起点与环节。

除了拥有丰富的想象力,年幼的莫言还极其热爱阅读,所有能借到的书他都看,甚至为了能多看会书,而将脚踩在门槛上借着油灯看书,经年累月下来,那条门槛竟被他踩出了一条豁口。但是丰富的想象力以及对阅读的热爱并不一定能促成一个作家的诞生,促成莫言迈入文学创组的关键,在于其小学语文老师的引导。莫言在小学四年级的时候,他的语文老师组织成立了5 人作文兴趣小组,这个兴趣小组类似创意写作里的“工作坊”。莫言是小组成员之一,也是个活跃分子。当时莫言的语文老师上作文课有个特点,不愿意在教室里讲,喜欢走出教室到外边去,让学生学会观察。第一次作文让他们去写个劳动场面,当时地里在种稻子,学生跟随而去,课堂就设在广阔的田间。这是莫言最喜欢上的课,而这种教学方式就是创意写作的“工作坊”模式。创意工作坊要求学生进行现场创作,早期的莫言就经过这样的训练。因此还在上小学的莫言就展露出非同一般的写作能力,“别人写文章记叙‘五一’运动会,一会儿写乒乓球场,一会儿写田径场,面面俱到,我是前面一笔带过,然后重点描写两支篮球队怎么样比赛,篮球队中,重点描写了陈老师和农场那个右派,写他们的动作,写他们的表情,写他们额头上的汗珠和奔跑时映在地上的影子,怎样和燕子的影子重叠起来”③。由于写得好,还曾被老师怀疑是抄袭,要求他当场再写一篇《抗旱》,莫言铺纸持笔,当场开写,连诌带扯,云山雾罩,一会写小伙子往地里推冰块,一会写老汉打深井,“双臂一撑,车轮飞转,一声呐喊,冰块翻滚”,老师看了他的作文称赞道:“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第二天就把他的作文拿到旁边一个农业学校去朗读,现场写作文的方式无意中锻炼了莫言的写作能力。同时莫言也正是在其语文老师的帮助下,获得了小说创作的启蒙,令他知道了原来创作是可以虚构的,不一定非要写真人真事,“我想他是最早启蒙我写小说的,作文要当小说写。孩子当然意识不到这一点,以为都要写真事,写假的可能不对”④。类“工坊制”的教学模式以及对莫言创作的正确引导,为莫言打开了小说创作的大门。

(二)思维拓展

从小学辍学的莫言在很长一段日子里,都处于没有学上的状态,但在其内心深处一直有要上大学的梦想。对大学的渴望,使他开始寻求一切可以上学的途径。但是身处特殊时代,家庭出身不好的他,几乎被剥夺了上大学的资格。为了能进入大学,莫言想到征兵入伍,在军队以被推荐的方式来上大学。1976年莫言迈入军营,并开始尝试文学创作。在创作初期,莫言的创作是盲目的,一味跟随社会潮流,抓社会重大题材的写作,并没有收获良好的效果。他曾写过一篇这种内容的小说寄给编辑,但事实证明这样写小说是不行的。在这个寻找重大主题的阶段,他也曾在《莲池》上陆续发表《春夜雨霏霏》《丑兵》《因为孩子》等小说。直到他考进了解放军艺术学院,接受了各种文学思潮的冲击,打破了原有的政治色彩浓重的文学观念,才让他找到了真正的自我,开启了拥有莫言风格的创作。

初入军艺的莫言默默无闻,许多人都不知道在他们之间竟然还有一个叫做莫言的作家。直到开学后的第一次会议上,系主任徐怀中向全体学员推荐莫言的小说《民间音乐》,“说他的报考作品短篇小说《民间音乐》为著名前辈孙犁先生赏识,认为有点‘艺术至上的味道’,其中的主人公‘小瞎子’写得‘空灵缥缈’。结论说,如果当年的全国短篇小说评奖遇到了它,我一定要投他一票!此语一出,全场皆惊……”⑤从此之后,莫言这个名字开始被同学们熟知。在军艺学习的日子无疑是莫言创作生涯中最为重要的阶段,他在这里所接受的文学教育,使其思维得到了极大的拓展,就连他自己都坦言:“我真正走上创作道路应该是1984年以后了。到军艺以后,发表了《透明的红萝卜》,得到了社会的承认。”⑥军艺文学系的课程设置与一般大学所开设的文学课有所不同,因为它设立的目的就不是为了培养传统的中文系学生而是要培养一批作家,因此在课程设置上是理论教授与创作实践相结合,类似于与创意写作模式的教学。就如徐怀中在一次座谈会上所说:“……我们就把课程设为中国文学史、文艺理论、创作论几个板块,涉及军事、历史、哲学等等,人文学科无所不包。基础课是提纲挈领式的,点到为止,有一定的时间让大家去读书。所以安排的只是上午上课,下午自学,个人创作或者观摩话剧、芭蕾舞、美术展览等等。”⑦丰富多样的课程设置极大地扩宽了学员们的视野,大量西方文化思想的进入使他们的思维得到了拓宽。莫言曾说:“……所以我想我的《金发婴儿》《球状闪电》等小说里面确实是受到了马尔克斯或者说拉美的爆炸文学的影响,当然这种影响也不是很单纯的,因为同时我也读了福克纳的小说,同时我还在‘军艺’的图书馆里面反复阅读了欧洲印象派画家的很多作品,像梵高、高更等。这些现代派画家的作品带给我的震撼一点也不亚于《百年孤独》。那种用颜色的方式,那种想象力,梵高笔下的树、星云等事物,都和我们日常所见到的完全不一样,这种对画家、对美术的学习对我的小说风格也产生了很大的影响,我早期的小说里面有大量的关于色彩的描写,有人说是一团一团化不开的色块,就来自于对这些绘画作品的学习和借鉴。”⑧在军艺,莫言接触到了从未接触过的新事物,并在教师的引导下对各种文学思想以及写作技巧加以正确吸收,这一过程加速了莫言创作风格的转变。与此同时邀请著名作家来给这帮学员上课,采取与作家面对面的方式进行教学,则更是与创意写作所提倡的作家授课有异曲同工之妙。“我们系是干部专修班,没有几个老师,大部分的课要外请老师来讲。北大的老师、社科院的老师,凡是跟文学沾边的,几乎被我们请了一个遍,还请来了许多社会名流。这样的方式,虽然不系统,但信息量很大,狂轰滥炸八面来风,对迅速改变我们头脑里固有的文学观念发挥了很好的作用。”⑨据徐怀中在一次座谈录上的发言我们可以得知,那时的军艺最起码邀请了以下诸位作家来授课,包括:丁玲、刘白羽、魏巍、汪曾祺、林斤澜、王蒙、李国文、刘心武、张洁、李陀、张承志、吴组缃等,由知名作家现身说法来讲授如何进行文学创作,无疑是引导青年作家迈向正确创作方向的最为有效的途径,也是激励年轻作家不断进行文学创作的直接动力。莫言回忆在军艺读书时的经历,认为孙绍振先生讲的:一个作家有没有潜能,就在于他有没有同化生活的能力。这句话对自己的创作影响很大,创作不仅是描述自己的生活积累,还需要具有同化他人生活的能力,用自己的感情与想象力给它插上翅膀,经过艺术加工的生活才能成为真正的作品。因此没有经历过写作训练与文学教育的作家或许可以成为一名故事的讲述者,却很难成为艺术名家。

作家进校使得军艺文学系创作氛围很浓,甚至有时到夜里两点,还是灯火通明。而军艺召开的文学讨论会更是为同学提供了互相交流的机会,同学之间写完作品后互相传看给予意见的良好风气,则使得军艺文学系与作家研修班的培养理念不谋而合。正如创意写作大师约翰·加德纳所说:“……作家研修班的首要价值便是:它能够让年轻作家非但不会觉得自己是异类,反而会感觉自己是一位道德高尚的人。在作家社团里,几乎所有的谈话都是围绕着写作展开的。即使你自己并不认同其中的大多数言论,然而你却丝毫不怀疑这些言论的重要性。”⑩正是在这样一种文化氛围中莫言创作出了《透明的红萝卜》《球状闪电》《金发婴儿》《白狗秋千架》《红高粱家族》等一批优秀作品,可以说莫言创作的成功与其在军艺所接受的写作教育密不可分。

1986年从军艺毕业后,莫言又于1989年参加了北京师范大学与鲁迅文学院合作开办的研究生班继续学习。鲁迅文学院是中国迄今为止创办的唯一一所国家培养作家的学府,以专门培养作家为宗旨,而它在20世纪80年代与高校的合作办学则是培养文学新生力量,壮大文学队伍的又一有效措施,使得作家不仅拥有写作的技巧更能掌握一定的文学理论,进一步拓宽了作家的视野,如莫言所在的“文艺学·文学创作”研究生班,其教学内容主要有哲学、文化学与文学、历代文学批评、20世纪世界文学思潮流派、中国当代文学思潮、创作论、美学、文体学、作家作品研究、马列文论专题研究、西方文论专题、文学文化专题、文艺鉴赏初论、英语、创作美学、民俗学、写作、中国当代文学史、文学概论、中国古代文学、中国当代文学专题、《史记》研究、中国三十年代小说研究、中心文化比较、西方当代文艺思潮、创作实践研究等。⑪诚如李宗刚所言,莫言在这一阶段的学习对其创作产生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在此期间,莫言对神往已久的大学有了更加真切的体验,对那些备受推崇的大学学者有了更加直接的了解,这对莫言提升自我的人生境界具有不可忽视的积极作用。莫言对文学及其理论等课程有了更多的理解,这使他走出了当初对文学理论的懵懂阶段,开始从理论的高度审视文学创作”⑫。在北师大,他遇到了人生的又一位良师:童庆炳。童庆炳作为知名的文学理论家,也是莫言的导师,他在讲授“形式和内容的互相冲突和征服”时,通过举例蒲宁小说《轻轻的呼吸》,来说明文学的内容和形式之间的对抗所产生的审美愉悦,这令当时的莫言感觉朦朦胧胧地抓住了点什么,却又难以言说,经过长期的思考,最终领悟到一个写小说的秘诀那就是:轻轻地说,作品的题材虽沉重,但可以通过作家的叙述指向另一种审美效应。这种举重若轻的叙事风格在莫言日后的作品《丰乳肥臀》《生死疲劳》《蛙》中均有所展现,是莫言文学创作中不可忽视的一部分。在军艺及北师大学习的经历使莫言从理论与实践两方面掌握了文学创作的技巧,专家授课的同时并行与作家面对面交谈、学员间的互相研讨充分发挥学员的优势与自主性,实现双向多维的交流;类似国外作家工作坊的研讨班模式使得学员间的创作氛围浓厚,培养出一批具有社会影响力的作家。

(三)风格渐成

据莫言回忆,他最早想动笔写作是1973年在胶莱河水利工地上。因为想借由写作过上更好的生活,便开始模仿当时流行的题材和创作方法,写一部名叫《胶莱河畔》的长篇小说。虽然这部小说后来由于种种原因并没有写完,但也能从中看出莫言当时写作的盲目性、缺乏自主性。1976年入伍后,莫言再次进行创作,并于1981年向保定的刊物《莲池》投稿《春夜雨霏霏》《丑兵》《因为孩子》等作品。这一阶段莫言的创作语言清新明丽但存在明显的生硬感,主题先行,刻意寻求真善美的世界,塑造拥有高尚品格的人物。如他自己所言:“我觉得跟其他作家一样,刚开始写作时,有非常实际的功利目的。刚开始时,我不知道要写什么,也没有什么自己的观点。我们的老师总是讲文学与政治相关并为它服务。1981年,很多人建议我写关于整党的小说,我于是写了别人让我写的。”⑬在这一时期所写的《春夜雨霏霏》以一名少妇的口吻表达对驻守海岛丈夫的思念,丈夫作为一名军人形象被莫言塑造得极其崇高;《丑兵》主题明确意在赞美丑兵。莫言通过塑造一个长相丑陋却品行高尚的兵,再次拔高了军人的形象。小说中的丑兵虽然长相丑陋,在部队整天被人嘲弄,但他却依然拥有一颗善良的心,战争爆发时主动要求上前线,并为了救战友而壮烈牺牲。除去军旅题材,这一时期的莫言还创作了一批乡村题材的作品。《因为孩子》写因为秋生、大胖两个孩子的打闹而引起黑头、二毛两家的矛盾,但在秋生落水时二毛义无反顾地跳下去并为其进行急救,最终救活了秋生,意在歌颂农民的淳朴善良;《民间音乐》将故事背景设置在一个美丽祥和的小镇,小瞎子作为一个盲人没人知道他从哪来,但他却能演奏出优美的乐曲,使得花茉莉对其暗生情愫,但在花茉莉告白后,小瞎子却选择了离开,这次依然也没有人知道他要去哪。总体看来,莫言在这一时期的创作并没能形成属于自己的标签,与同时代作家的创作存在趋同性。写实的手法、单一的情节刻意营造真善美的世界,没能体现出高于同类作家的价值。

莫言创作的转折点是在1984年他进入军艺之后,从这一时期往后,莫言的文学创作逐渐贴上了独有的莫式标签。在军艺学习期间时值大量西方思想涌入中国,莫言与其同学每天都在接受新思想的灌输。对于西方文学的阅读以及许多先锋作家与批评家的讲座,使得这批青年作家心中原有的对于写作的条条框框逐渐被摧毁,他们开始伸展手脚,不再墨守成规。这种自我的解放才能使一个作家真正发挥属于他的创作才华,莫言正是在这种背景之下,写出了《透明的红萝卜》。《透明的红萝卜》发表于《中国作家》1985年第2期,主人公黑孩身世悲苦却拥有超人的感知力,莫言借发生在他身上的一系列故事,以一种虚幻而又略显神秘的笔法来写文革背景下的农村生活,此后发表的《球状闪电》《金发婴儿》等也能看出拉美爆炸文学对其创作的影响,这些作品带有明显的魔幻现实主义色彩。从写《透明的红萝卜》开始,属于莫言的创作宝库被打开了,“故乡”成为其笔下说不尽的话题。1985年在莫言发布的短篇小说《白狗秋千架》中“高密东北乡”第一次出现在人们的视野中。这篇小说的创作莫言曾坦言来源于日本作家川端康成作品《雪国》的影响,《雪国》奠定了《白狗秋千架》的写作基调,也使得“高密东北乡”逐渐成为莫言专用的地理名称,他在这里开创着属于自己的文学世界。其后创作的《红高粱家族》则更是让莫言名声大噪,也使得“高密东北乡”为读者所熟知。在《红高粱家族》中莫言不断变化着人称,而人称的变化必然带来视角的变化,人称与视角的结合就是一个复合的叙述时空,正是人称叙述视角的变化赋予了《红高粱家族》别样的新意,也使其从同时代小说中脱颖而出。

20世纪90年代往后,莫言的创作更显成熟,不论是《酒国》《食草家族》《丰乳肥臀》还是《檀香刑》,莫言总是在一次次的创作中突破自我,进行新的尝试。《酒国》中的多层次叙述;《食草家族》中将人与自然的关系进行天马行空般的想象,将荒诞与魔幻发挥到极致;《丰乳肥臀》暗藏在庄严背后的荒诞与黑色幽默;到写《檀香刑》的时候莫言在后记中自称“大踏步的倒退”,实际上这不是真正的倒退而是又一次尝试。马尔克斯与福克纳就像两座火热的高炉,虽然给予了莫言创作的能量但是靠得太近,却也容易将自己融化,所以这时的莫言选择不再跟着别人的腔调,而是用自己的声音说话,融入民族性的元素,将中西写作手法相结合。《檀香刑》中既有西方小说常用的内心独白与时空颠倒,却又使用中国古典小说的结构,令整个小说脉络清晰。从20世纪80年代以来,莫言在不断地学习中进行着小说创作模式的创新,各种带有莫言风格的标签不断出现,也令其成长为具有时代意义的作家。

文学新人的培养——莫言与文学教育的发展

(一)理念更新

2012年11月,由莫言担任主席的北京师范大学国际写作中心正式成立。国际写作中心依托北师大悠久的文学创作传统和良好的文学教育基础,力图为中国乃至世界文坛培养出一批文学新人乃至优秀作家,进一步加快中国文学走向世界的步伐。北京师范大学有着很好的文学教育传统,从建校以来,不论是五四运动前后在此言传身教的鲁迅、梁启超、钱玄同等人;还是新中国成立伊始培养了大批文学人才的黎锦熙、钟敬文、黄药眠等名师大家;以及从20世纪80年代以来走出的诸如苏童、余华、迟子建、严歌苓等一批杰出作家,都足以显示北师大悠久浓厚的文学创作传统。对文学的重视以及对文学新人的培养是北师大一直在进行的工作。进入新时代,北师大的文学教育也与时俱进,不断引入新理念、新方法、新模式。国际写作中心的成立便是在继承以往的基础上的尝试创新,进一步推动中外文学交流与文化活动的展开,提高广大学生对于文学创作的兴趣,营造良好的校园文学氛围。作为得益于北师大文学教育的莫言,对于写作中心的成立万分支持。他在写作中心的揭牌仪式上谈到:“我们北京师范大学国际写作中心是一个写作的场所,也是一个学术研究的机构,更是一个交流的平台,我们希望能够有一种多方位的交流。不仅仅是中外艺术家之间的交流,也是中外艺术家与广大师生之间的交流。”⑭作为一个国际性、多角度的平台,国际写作中心在成立之初便秉持两个最基本的理念:一个是中外文化交流,另一个便是文学创作能力的教学与培养。莫言曾说中国作家在以前经常受到国外机构的邀请前去进行各种讲座,起初他并不理解为什么这些外国人如此热衷于邀请知名作家来进行演讲,但现在他和国际写作中心也在做相同的事,因为他深知精神生活对于一个民族的重要性,因此哪怕那些著名的作家、学者不在北师大讲学、研究、写作,即便是在校园里走来走去,他也是欢迎的。

为了能实现中外文化的交流,国际写作中心成立以后莫言多次主持各类文学交流活动。如莫言与美国青年作家约翰·兰多夫·桑顿围绕“世界如何想象与书写中国——跨越大洋的文学对话”;“从伤口长出翅膀”:文学在古老东方的使命——阿多尼斯与莫言及中国作家的对谈;文学与青春,创伤与成长:苏童与北师大学生的对谈;诗与思:中法诗人对谈;国际写作中心代表赴美国爱荷华大学访问;中埃作家论坛等各类活动。作家与作家间的交谈、作家与学生间的对话、大学与大学的互访都令写作中心的文化交流理念得到了很好的践行,也为培养学生的写作能力奠定了良好的基础。

国际写作中心对于学生写作能力的培养与创意写作的培养路径相一致。主要是通过作家而不仅仅是学者来教授学生如何进行文学创作。不论是邀请作家与学生进行面对面的沟通对话、还是邀请知名作家驻校等手段都有效地提高了学生的创作热情,形成了良好的创作氛围,迄今为止已有贾平凹、余华、严歌苓、欧阳江河、苏童、西川、迟子建、翟永明、格非、韩少功、阿来、张炜计12 位作家成为北师大的驻校作家。这些作家的存在,为学生的创作提供了最直接有效的指导。在此基础之上,中心以召开驻校作家研讨会的方式,在校内营造良好的文学氛围,激发学生的创作抱负。目前已召开的研讨会包括:余华长篇小说《第七天》研讨会、从《废都》到《带灯》——贾平凹创作回顾研讨会、先锋的道路:余华创作三十年研讨会、历史记忆与文化书写:欧阳江河创作三十年研讨会、跨越文化的思考与超越性别的书写:北京师范大学驻校作家严歌苓入校仪式暨学术研讨会、向着无边的诗与思想之路:北京师范大学驻校诗人西川入校仪式暨创作三十年研讨会、先锋精神与传统书写:北京师范大学驻校作家苏童入校仪式暨创作三十年研讨会、极地的出发与远行:北京师范大学驻校作家迟子建入校仪式暨创作三十年研讨会等一系列专题研讨会,这类研讨会的召开,形成了良好的学术探讨及创作氛围,有助于拉近北师大学子与当代文学现场的距离。

同时,北京师范大学还以中心为平台招收文学创作研究方向的博士与硕士研究生,鼓励学生进行文学创作与交流,这也是发现与培育文学新人的有效方式。通过作家授课的方式给学生提供最为直接的创作辅导,使学生更好地学习与吸收写作的理念与经验,提高写作技巧与创作水平,以教学与实践相结合的方式培养学生的创作能力。

北京师范大学国际写作中心的成立是对以往文学教育“不培养作家”观念的又一次强有力冲击,借鉴创意写作的教学模式,为学生的想象力插上最为可靠的翅膀,最大限度地显露他们的才气,使得作家的天赋与灵感能依靠切实的写作技巧转化为作品呈现给读者,这是创意写作的理念,也是北师大国际写作中心的理念。

(二)影响与成果

北师大国际写作中心自2012年成立以来,在莫言的主持下于各方面都取得了显著成果。

首先是驻校作家制度的确立为高校的文学教育注入了全新的血液。

一批知名作家进校园开讲座、举办大型研讨会、公开课,与学生面对面的交流互动、答疑解惑,在开阔学生眼界的同时,也提高了学生对于创作的激情与阅读的兴趣;小说家、诗人等不同类型作家的介入,令学生收获了广阔的创作视域,更好地激发出他们的创作潜能,找到属于自己的创作方向,培养属于自己的个人风格。邀请作家驻校是北师大为培养文学新人所跨出的重要一步,而其所展开的各类学术研究、文化交流活动更是在扩大自身影响力的同时,进一步推动了文学教育理念的变革和学科的国际化建设。中心先后邀请了国内外各类知名作家来校进行讲座及交流活动,包括叙利亚诗人阿多尼斯、法国诗人穆沙、俄罗斯著名诗人库什涅尔、2008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勒·克莱齐奥、美国普利策奖获得者崔西·史密斯、诺奖评委会前主席埃斯普马克等来自法国、英国、美国、德国、瑞士、西班牙、俄罗斯、叙利亚等三十多个国家,超百余国外知名作家及诗人来进行中外文学交流活动;并在校内召开诸如贾平凹、余华、严歌苓、欧阳江河、西川等国内知名作家及诗人的创作研讨会,通过对作家的研讨给予学生以创作启迪。国际写作中心不仅开展各类作家交流活动,也重视翻译在文学领域的作用,多次召开“跨越语言的诗意——中外诗人对话·互译”活动,并于2015年成立国际写作中心翻译工作坊,通过翻译这一特殊的文学再创作行为,令文本变得更具有丰富的释义性,知名翻译家杜特莱、陈安娜等对写作中心的访问也有助于促进中国文学在海外的传播。

一方面是请进来,另一方面写作中心积极实践“走出去”战略,和美国爱荷华大学国际写作计划、日本城西国际大学、捷克捷中文化交流中心等机构建立了合作机制,积极开展交流、合作。2014年应爱荷华大学国际写作计划邀请,国际写作中心派代表赴美进行了为期5天的访问。在这次访问中,写作中心代表与爱荷华大学国际写作计划主任Christopher Merrill 教授积极沟通,爱荷华大学成熟、系统的工作方法对于北师大国际写作中心未来的发展具有重要借鉴意义;与国际写作计划创始人聂华苓女士的交谈,更是为中国文学的海外传播提供了思路。从2016年开始,国际写作中心选派文学创作方向的研究生参与荷华大学的暑期创意写作班,崔君、胡丹、何向、马赫、李晓博、陈帅、孟学珂、陈芳喆、丁蕾、陆小璇等人均在爱荷华大学进行了为时两周的学习。在这里,他们学习如何创作小说、如何写诗歌、如何构思戏剧。在课堂上,他们通过分析小说的结构、叙述、人物和情节来打开更多的写作可能性;阅读经典作品的开头部分,通过训练将学到的方法运用到自己的小说中,引起读者的阅读兴趣;鼓励学生大胆运用语言去突破诗的内容与形式,支持每一种形式的创造。爱荷华给予了来自世界各地的写作爱好者们互相学习、探讨的机会,来自不同国度的想法与灵感相互摩擦,碰撞出创意的火花。

除去各类学术交流活动,北师大国际写作中心积极响应“建设社会主义文化强国”战略的号召,借鉴欧美创意写作学科的发展模式,力图实现文化发展的国际化,提高文化软实力,成为和美、英、日等文化强国具有同等竞争力的国家。

美国文学从20世纪30年代以来,一直在世界文坛占据着重要位置,但是我们纵观其所获得的成就,会发现这离不开创意写作学科在美国高校的开展,许多获奖作家都是从创意写作训练班中走出的。并且由于创意写作的第一性是“创意”,第二性才是“写作”,因此它不仅为美国培养了一批优秀的作家,还为美国的文化创意产业输送了一批杰出人才,这些人才在各自领域的耕耘,提高了文化创意产业在整体GDP 中的占比,也使得美国一跃成为文化强国。因此,在其学科理念的指导下,国际写作中心主动尝试开启“校园写作计划”,与重庆一中合作,推动文学教育进校园、作家进校园,从具有深厚文化底蕴的重点中学中挑选学校开展校园写作,鼓励中学生进行阅读与写作,在知识化与去知识化之间寻找平衡点,将想象力与写作技巧相结合,培养孩子进行文学创作的能力,打破常规的语文教育模式,从孩子的教育抓起是实现社会主义文化强国的重要举措。与此同时,国际写作中心与文学院合作对文学创作方向的研究生培养已初见成效,第一批毕业的研究生有多名成长为文坛冉冉升起的新星,如崔君、万芳等均在《人民文学》等杂志发表作品,崔君的小说《金刚》已于2018年正式出版。

国际写作中心不仅重视文学创作的繁荣,也积极参与文化创意产业的发展。

2018年中央电视台系列纪录片《文学的故乡》首映式在北京师范大学举行。这部历时两年的纪录片由北京师范大学国际写作中心提供学术支持,由北京师范大学纪录片中心制作。深度聚焦文学,跟随莫言、贾平凹、刘震云、阿来、迟子建、毕飞宇六位作家,回到他们生活过的村庄,回到文学创作的现场,揭示每位作家文学创作的故乡。同时摄制组也远赴美国、日本、欧洲多国,采访诸多翻译家、汉学家、诺贝尔文学奖评委等国际知名专家,记录下中国文学在世界传播的历程。这部纪录片所涵盖的众多内容显示了中国当代文学的发展,也是其阶段性成果的展示,将文学与影视相结合,借助于影视的传播影响力,在满足人民精神文化需求的同时,更有效地推动了大众对于文学的关注,也有助于营造良好的文化创意氛围。

结语

莫言作为中国当代文坛具有重要影响力的作家,其所取得的成就与其所接受的教育密不可分。在军艺及北师大所接受的文学教育与写作训练令莫言掌握了写作的规律,使他能更好地发挥自己的天赋,将对语言的掌控和对色彩的把握完美地布局在小说之中,并在向其他作家学习的过程中逐渐形成了自己的风格。莫言的创作得益于非自觉化的创意写作模式的培养,正因为此,他与北京师范大学一起筹建了国际写作中心,以更加系统化的创意写作理念来培育中国的文学新人,加快中国文学迈入世界文学的步伐,增强中国当代文学在国际上的竞争力与影响力。在培育文学新人的同时也注重文化创意产业的发展、创意产业链的萌发,以更加多元化的方式提高中国的文化软实力。

①莫言《超越故乡》[A],莫言《莫言散文新编》[M],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2010年版,第8页。

②莫言《写什么是一种命定——2003年9月与〈文艺报〉记者刘颋对话》[A],莫言《莫言对话新录》[M],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2010年版,第480页。

③④⑥莫言《在文学种种现象的背后——2002年12月与王尧长谈》[A],莫言《莫言对话新录》[M],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2010年版,第36页,第37页,第82页。

⑤朱向前《我与同学管谟业》[J],《中国人才》,2013年第2期。

⑦徐怀中、莫言、朱向前《不忘初心,期许可待》[J],《人民文学》,2017年第8期。

⑧莫言《先锋·民间·底层——2007年1月与杨庆祥对话》[A],莫言《莫言对话新录》[M],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2010年版,第393页。

⑨莫言《我的大学》[A],莫言《莫言散文新编》[M],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2010年版,第86页。

⑩[美]约翰·加德纳《成为小说家》[M],孟庆玲、伊小丽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78页。

⑪刘业伟《新中国文学新人培养机制研究——从文学研究所到鲁迅文学院》[D],上海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15年,第188页。

⑫李宗刚《莫言的文学教育与文学创作关系新探》[J],《新文学评论》,2018年第2期。

⑬莫言《中国当代文学的边缘》[A],《莫言对话新录》[M],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2010年版,第256-257页。

⑭《北京师范大学国际写作中心揭牌仪式暨“走向世界的中国文学”高端论坛》[J],《国际写作中心通讯》,2013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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