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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改革的喜悦到现代性忧思
——贾平凹农村题材小说总论

2019-09-28苏沙丽

文艺评论 2019年3期
关键词:贾平凹现代性乡土

○苏沙丽

“乡土文学”是一个在现代视阈里才生发的概念,“乡村”也只有在与城市的对照中才能有其凸显的意义与地位。那么,何谓现代?什么是现代性?“现代”是一个时间的标识,意味着精神与物质文明新的生发点,也就是韦伯所说的传统与现代的分界;“现代性”是一种同化且普世的力量,是关于“进步”的历史必然性,其中的标志之一便是城市化,也正是由于中国现代性的被动性与植入性,城市与乡村的对照由此衍生,现代与传统、西方与东方亦形成各样的比对。斯宾格勒在《西方的没落》中如此叙述城市与乡村的分野,甚至是对立:

如果早期的特点是城市从乡村中诞生出来,而晚期的特点是城市同乡村作斗争,那么,文明时期的特点就是城市战胜乡村,因之,它使自己从土地的掌握中解放出来,但走向自己最后的毁灭,无根源的、对宇宙事物无感觉的、不可变更地委身于石料和智性精神的城市,发展出一种形式语言,把它的本质的一切特征重现出来——不是一种方成和生长的语言,而是一种已成和完成的语言,当然能变化,但不能进化。①

他也在书中提到理解城市与乡村分野的重要性:

如果我们不认识到城市由于逐渐地脱离了乡村并最后使得乡村破产,成为高级历史的进程与意义所一般地依从的决定性的形式,我们就根本不能理解政治与经济的历史,世界的历史就是城市的历史。②

“世界的历史就是城市的历史”,这是乡村必然面对的命运。无论是在社会,还是文学的版图中,现代性及城市的光影一直笼罩在乡村之上,是一种使其向往的魅惑,也是一种让其相形见绌的灵光。尽管中国社会格局及传统力量直到20世纪90年代才显现真正瓦解的迹象,但是从晚清开始乡村的损蚀就已经在进行。一方面,乡村向城市的进发似乎是出于一种本能的主动,“城市成了农民向往的地方,因为那儿有不尽的财富和诱人的享受和娱乐。同时还是个使人有出息的地方,农村的优秀人才都到了那里,那里有学问,更有权势。就某种意义而言,农村的正式领袖已经部分地流入城市,化为新旧市民”③。另一方面,乡村这一社会结构也处在被动的同化中,我们可以把贾平凹的文学世界看作是一部乡村的“进化史”,“进化”既指向乡村被同化的城市化进程,也意味着其本身的式微、落寞与消亡。考察贾平凹的乡村图景,也是在解析他对城市与乡村的态度,对现代性的理解,他的文学世界生成背后最基本的感情及价值判断。

中国乡村的改革要从20世纪80年代开始,在实行土地承包到户的责任制以后,个体经济已是被允许的行为,乡镇企业也是在这个时候兴起。作为土地之子,贾平凹经历过乡村物质极度匮乏和政治意识形态极度森严的阶段,当然是去迎应乡村的改革,期待乡村的新变。1983—1985年,他先后写作了《小月前本》《鸡窝洼人家》《腊月·正月》《古堡》,这些贴近于现实题材的作品都有着一个共同的特点,即传统与改革思想的对立,进而在人物形象上也出现了概念化的简单对照。《小月前本》以小月的情感纠葛为主线,面对只知道一心扑在农活上、老实木讷而又保守的才才,还有灵活开放的门门,后者大胆地尝试新的生产方式,在政策的引导下忙活了个体经济,他给小月带来外面世界的信息,新鲜漂亮的衣物,小月自然倾心于他,他满足了一个少女对外界、对美的好奇——这或许也可以看成那个时期乡村在现代性进程中的喜悦心思,小月对爱情的大胆冒险,多少也就像保守已久的乡村迎来的改革——但又必须面对与才才一家早已有的约定,还有随之而来的道德及情感压力。

小月坐起来,她把窗纸戳了一个大窟窿,看着这两个年轻人站在院子里说话。两个人个头差不多一般高,却是多么不同呀!门门收拾得干干净净,嘴里却叼着香烟;才才却一身粪泥,那件白衫子因汗和土的浸蚀,已变得灰不溜秋、皱皱巴巴,有些像抹布了。人怕相比:才才无论如何是没有门门体面的。④

这些对乡村形象及淳朴之风的有意“贬低”,有着作者价值标准的主观倾斜。在《鸡窝洼人家》里,仍然拘囿于保守的农业生产,一心想过安稳日子的麦绒与并不“安分”的禾禾离婚了,禾禾听从于政策松动的信息,倒腾个体经济,虽并不顺利,经过几次失败之后却也摸准了养蚕的门道。个性开朗的烟峰很赞赏禾禾的创业,两个“改革”人物也就这样走到了一起。与此同时,重新组合后的夫妻档灰灰和麦绒,也思量着要做一些改变:

做生意买卖,这是灰灰和麦绒从来没有干过的,他们世世代代没有这个传统,也没有这个习惯。但现在仅仅这几亩地,仅仅这几亩地产的粮食逼得他们也要干起这一行当,却一时不知道该干些什么好。两口子思谋了几个晚上,麦绒就说出吊挂面的事来。麦绒在灶台上是一个好手,早年跟爹学过吊挂面,那仅仅是过年时为了走亲戚才吊上那么十斤二十斤的。当下拿定主意,就推动小石磨磨起面来。⑤

《腊月·正月》里韩玄子是退休教师,在村里享有威望,但思想保守,看不惯开了食品加工厂的王才,在买公房、闹社火、王才申请购买食品加工的原料上与之较劲并阻挠,最后却也拗不过时局,因为村民们纷纷到食品厂做工,甚至自己的儿媳也偷偷加入其中。更重要的是,王才的创业得到了政府的肯定,正月里马书记还亲自过来拜年。如若说前面这三篇小说带着改革的喜悦,传统的阻力、外界的干扰并没有发生那么强有力的对抗,那么,改革的艰难则在《古堡》里有了更深入的叙述,李家老大这位改革者有点像鲁迅笔下的革命者,他带领大家挖矿,不仅是要让自己一家摆脱贫困,过上好日子,还想要带上全村一起致富。但是,他所面对的困难,不只是资金上的短缺,村民思想的自私蒙昧,还有整个社会经济改革中所面临的法制与政策的不健全,不法或者越轨的行径,改革者的悲哀与悲壮,像曾经革命者的血被用来做人血馒头,又被民众食用一样,整个小说也是浓郁悲情的。

与此同时,就在同一个写作时期,对改革及城市文明的赞赏、欣喜,在另一些小说中很快就变成了犹疑,甚至是批判,因而,也就有了城市与乡村的对照,对改革中乡村形象的挖掘与塑造也有了重新的考量。《九叶树》《西北口》《纸火》这三篇小说里都有“外来者”的介入,代表着城市及改革力量,但不再是以完全正面的形象出现。《九叶树》里由于政策的带动,乡里的各样物资丰富起来,乡民们头脑灵活,对山里的各种资源也懂得用来赚钱,发家致富,石根对山里的未来充满了信心:

石根说:“能有机会进城当然是好事。要是前几年我倒没这份想法了,现在眼界开了,倒觉得城里有的,咱这儿慢慢也会有,咱这儿有的,城里却永远不会有。”⑥

而小说里的城里人何文清,会照相,文质彬彬,他与《西北口》中的城里人冉宗先一样,对乡下姑娘始乱终弃,最终都是悄然地离开乡村。《西北口》里小四对城里人冉宗先表达了这样的看法:

小四说:“能挣钱就是改革人物?旧社会地主、资本家都能挣钱哩!我出来这些日子,全打听了解到他们一伙干的名堂了,尽是胡日鬼!要看改革,你到十道营沟里来看吧。人家因地制宜,全村联合起来打了机井,办了林场,羊毛加工厂,闹的实实在在事情,家家年收入也是几千上万的。以前是个穷地方,从没闹过社火,如今富了,才闹起这一队社火来了。”⑦

小说结尾安安的刺绣、泥塑这些传统工艺也走向了山外,被邀请到城市去交流,城市与乡村的对比由此而生,而通过自身的改革,乡村在城市面前仿佛也有了自身的优势。《火纸》里麻子一心爱护着女儿丑丑,经营着一个火纸作坊,对于时下的个体经济,乡村新风也看不惯,以为世风日下,人心不古。经营茶社也卖火纸的阿季,衷情于丑丑,踏实肯干,也能听从于时局的变动灵活地转换谋生的方式。等到他攒好积蓄想要娶丑丑时,却传来悲伤的消息:丑丑被人勾引怀孕,羞愧而死。麻子的反省,后悔开了火纸作坊,也是对改革的质疑和拒绝——对现代性的隐忧就此衍生。

改革中必然出现的曲折,或者说传统社会在改革中必经的阵痛,贾平凹已经有所察觉。因而,改革与保守,传统与现代之间的裂隙,让我们看到乡村的伦理道德与民间风尚在城市新风与改革浪潮中似乎重又焕发出新的活力,至少我们读到了对变动中人性异化、淳朴之风、良善不再的忧心与害怕。《浮躁》中的结局,金狗没有在城市继续生活和工作,而是回到了州河,回到小水的身边。我们如何理解作者的用意,更具体地说,贾平凹在试图用文学的方式形象地来勾描社会中那一团团浮躁的气息时,是否还是会想念尚未完全开化的乡村,她的宁静与和谐?尽管乡村也并非桃花源,乡村政治的险恶,地方势力的威权一直都存在,并非是在经济改革当中,像田中正这样的人才显现威力。那么,当年的“浮躁”是什么?小说本有着当时几个经济案件的底本,而文学家真正关心的恐怕还不是整个社会的改革方向、改革的艰难、在改革中出现的政策法制的问题,而是在改革中人性人心的去向、精神的方向、情感的居所。换句话说,现代的革新中究竟要革除掉的是什么?这是对改革,或者对现代性更深入的思考。雷大空,赤手空拳在经济改革中呼风唤雨,尔后又跌落谷底,身陷囹圄,他的身上有正义之气,有江湖义气,真正缺少的却是在时代的浪潮中秉持精神根基的动力与清醒。更直白地说,我们难以察看到他的精神世界。金狗的浮躁不仅在于他身上的英雄主义气息与其背负的历史重担,还有时代格局之间的裂痕,还在于他自身难以摆脱的精神底色及思想局限。为了去城里做记者,违心地与英英交往,这是明显带着报复的心态;在城市里,他与石华的爱恋,是被烙上了城市光影的泛滥情欲,尽管我们可以视为他要选择一种方式来发泄内心的痛苦与纠结,但终究是不安生的;只有在小水那,才是心安之所。而小水也正代表着传统的道德风尚,朴实善良的乡村之德,是仍然未曾经过改革开化的精神根底,也是在这样一种情形之下,乡村的一切还能抚慰在城市中受挫的身心。扩大一点说,此时的家与乡,还是可以退而归去的。

这样一种思想倾斜,在20世纪80年代的乡土小说家中,并不陌生,比如路遥,《人生》中同样在城市受挫的高加林回到乡村,德顺爷爷是这样来宣扬乡村美善与希望:

他用枯瘦的手指头把四周围的大地山川指了一圈,说:“就是这山,这水,这土地,一代一代养活了我们。没有这土地,世界上就什么也不会有!是的,不会有!只要咱们爱劳动,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再说,而今党的政策也对头了,现在生活一天天往好变。咱农村往后的前程大着哩,屈不了你的才!娃娃,你不要灰心!……”⑧

至此,我们可以看到在贾平凹这些有着“改革”色彩的小说中,乡村的落后与蒙昧、农民意识依然是有的,但是对其的批判仅仅是指向这些保守的力量,并不指向乡村整体的基底——对乡村政治、人性的考量还在后续的作品中。如同大多数乡土作家所意识到的那样,对历史进步与道德滑落的二律背反现象的担忧,在贾平凹这里同样无从超脱。然而,乡村的主动或被动的改革并不会停止,正如金狗的运河队也在酝酿着大的动作,更大的革新,或者是破坏已经来到。

倘若说,贾平凹对乡村仍有念想,有着家园的亲近感,那么,也就是在20世纪90年代之前吧。

从20世纪90年代开始,中国的各项经济改革更加深入地开展起来,市场经济、真正的城市现代性也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社会学家曾用“断裂”来阐析这个时候的中国社会,认为是“在一个社会中,几个时代的成分同时并存,互相之间缺乏有机联系的社会发展阶段”⑨。如若说社会层面的断裂只是表层,那么深层的则在于精神意识的断裂,传统与现代之间无从找到一条贯通融合的路。在写作后来引起争议进而成为20世纪90年代一起文学事件的《废都》之前,贾平凹还有一同名小说《废都》(又名《遗石》),讲述的也是保守派与改革派之间的故事,只不过将阵地移到了城市,一座古城,却是传统文化的表征。因不满儿子离婚,老汉带着孙女独自生活,以给他人送水为生,他衷情于古城区的建筑和生活方式,为这里的文化古迹而自豪,在新一轮的城市建设中,他成为了古城的守护者,并且劝说老街坊也加入到这个行动中来。但是,并没有多少人愿意与他一样仍然住在破旧的老屋,维系着传统的生存生活方式,更不用说新一代年轻人的思想早已随世风的变动有所转变。

与之相应的,城市的扩张与革新不仅是对于老城区的改造,也在伸向更大的区域。贾平凹1996年写作的《土门》讲的就是在城市的扩张中,一个叫土门的郊区村庄所经历的。在村长成义的带领下,村民抵制政府的拆迁工程,村庄内部却也迎来了自己的裂变:以治肝病为由,开据祖传秘方,招揽各地的病人,并形成产业的模式,各家各户从中分红得利,然而现代城市的服务行业也随即进入了村庄。原生态的乡土风貌已然不再,村庄不得不以自己的方式向城市妥协。

也就是从《土门》开始,乡村的芜杂、人性的撕裂、道德的变异,与城市现代性的魅影、欲望的裸呈、精神的虚空纠结在了一起。文化意义上的家园不在。

如若说《土门》讲述的是乡村在城市现代性逼近之下的境遇,那么,《秦腔》则是一个不由自主地被现代性所带动以至城镇化或慢慢冷寂的村庄。新一届村委会在君亭的带领下将市场修建起来,带来了物资与乡民的流动,也带来了一部分人的富裕;相应的新的酒楼也开张了,跟城市一样的新经济形式也紧跟其后。与此同时,剧团开始解散,热爱秦腔的年轻人越来越少,流行歌曲得到了更多人的追捧。小说更多表现的其实还有两代人在土地观念、道德意识方面表现出来的差异,而这两者也正是维系乡土社会的两大命脉。费孝通在《乡土中国》中谈到一种乡土情感:

人和地在乡土社会中有着感情的联系,一种桑梓情谊,落叶归根的有机循环中所培养出来的精神。

这象征着乡土联系的最高表现,而乡土联系却维持着这自然的有机循环。也就是这有机的循环,从农民一朝的拾粪起,到万里关山运柩回乡止,那一套所维系着的人地关联,支持着这历史未衰的中国文化。⑩

在老一辈人夏天义的眼里,土地就是命:“人是土命,土地是不亏人的,只要你下了功夫肯定会回报的。”⑪他对荒了的田地耿耿于怀,于是自己种上粮食;对村委会以七里沟换鱼塘的事,不惜以各种方式阻挠,以至于后来带上哑巴去开垦荒地。

夏天仁、夏天义、夏天礼、夏天智四兄弟是乡村伦理道德的典范,多年来相互扶持,维持着大家庭的和睦,即便是有一口好酒都要一起分享,妯娌之间也常是相互温暖,说心里话。而到了下一代,如夏天义的五个儿子,夫妻之间,兄弟之间,父女之间都是矛盾重重,怨恨积压,争吵不断。他们已不再在乎整个大家庭的关系,甚至是与至亲的感情,道德感的泯灭,伦理之情的消逝,每个小家庭似乎都在上演着各种摩擦与冷漠:妻子菊娃粗俗野蛮,当教师的庆金出轨,与父亲为了一张桌子也是大打出手;雷庆开大巴,梅花帮着卖票,常常假公济私,直至被公司发现;夫妻之间难以再有那种相濡以沫的感情,夏风不喜欢白雪继续在剧团工作,一心想调她到省城去,甚至要她打胎,而白雪心心念念的却是秦腔……

至于那些风俗美德,诸如红白喜事的礼仪规矩在年轻辈身上已经失传。在夏天礼的葬礼上,主持各项事情的都是老人,从两个细节即可以看出:

竹青和瞎瞎的媳妇从柜子里往出舀稻子,装了两麻袋,瞎瞎的媳妇扛了一袋往院外的架子车上放,她个头小,人就累得一身的汗,正过院门槛,二婶拄着拐杖往里走,门槛一时出不去,瞎瞎的媳妇就躁了:“娘,娘,你争着干啥么,挡我的路!”言语生倔,上善就说:“你这做儿媳妇的,对你娘就是这口气?”瞎瞎媳妇说:“你没看着我扛着麻袋吗!”上善说:“我能看见,你娘看不见么。”瞎瞎的媳妇说:“我说话就是这脾气。”上善说:“你咋不学学竹青?”瞎瞎的媳妇说:“她呀,就会耍嘴!这麻袋她咋不扛呢?”上善说:“待老人心实是孝顺,但孝顺里还有一种是媚孝,爱说笑,言语乖,让老人高兴,可能比你那只有心没有口还孝顺。知道了吧?”瞎瞎的媳妇哼了一声,拉着架子车走了。院子里的人都笑了,说:“说得好!”上善说:“你们这些媳妇呀,还得我来给上课哩!”⑫

夏风又极力参与一些事,在上善的指导下他写灵牌,先用一张白纸写了贴在牌位上,要等下葬后撕了白纸重新再写,他问上善:“这是为啥?”上善说:“规矩就这么定的。”灵堂是俊奇布置的,白纸联是由赵宏声写,一副要贴在院门上:直道至今犹可想;旧游何处不堪悲。一副要贴在堂屋门上:人从土生仍归土;命由天赋复升天。一副要贴在灵堂:大梦初醒日;乃我长眠去。夏风看了,说:“好是好,都不要贴。”赵宏声就让夏风重写,夏风给灵堂写了:生不携一物来;死未带一钱去。给堂屋门上写了:忽然有忽然无;何处来何处去。给院门上写了:一死便成大自在;他生须略减聪明。赵宏声说:“到底是夏家人!”夏风又随同庆堂一起去给夏家的亲戚报丧,穿着寿衣草鞋,到人家屋中先在“天地布龛”前磕三个头,由亲戚扶起,对亲戚说明出殡日期,亲戚便要做顿饭,略略动几下筷就回来。⑬

《秦腔》里有不少地方写到乡风习俗在年轻一辈身上的消逝,这只是涉及到两代人的对照,更年轻辈并没有触及,但是,足以发现传统乡村的面目在渐渐模糊。

到后来我们看到的《极花》,作者并没有简单地处理成一个拐卖事件,一面是主人公胡蝶的视角,来察看村庄本身的日常生活、精神状态、政治生态、风土人情;另一面则是黑亮的视角,他代表着乡村本身的叙述。黑亮勤劳能干,有想法,敢作为,但贾平凹在他的身上规避了时代青年的特质,也从未写过他对城市的任何想象及念想——当然,他也有对现代生活及器物的向往,如电灯、电视,也想要赚更多的钱,相反,他是一个极其维护乡村的人,并为那些久远的文化蕴意真心感到自豪。他可以心存愧疚忍受胡蝶的各种反抗吵闹,唯一不能容忍的是胡蝶对村庄的诬蔑;他也是一个极容易满足的人,当他有媳妇孩子,他自以为的世界似乎很是美好,他的理想代表着乡村人最朴实也是最基本的愿望:“好男人一生最起码干三件事,一是娶媳妇生孩子,二是给老人送终,三就是箍几孔窑。”⑭他对身为乡下人的命运并没有胡蝶那么悲观,他以为在哪都是在中国,他理直气壮地将乡村的凋敝归罪为城市的发展与掠夺——可以说,黑亮代表更多的如他所在的村庄向世界,向城市提出了质疑,这个质疑不仅在于将乡村的败落如何归罪,也在于乡村沿袭原古经验的发展是否有着自身的价值,它是一味的蛮荒蒙昧吗?现代性的唯一标准是否就只是参照现代城市文明?乡下人的命运转折是否就只是进城?黑亮的疑问与质疑,我想也是贾平凹的疑问与质疑。

在黑亮的叙事中,我们看到乡村的自在自为,同时在现代性感召下的挣扎、无力,也看到那些走出乡村的人并没有带来好的消息,金锁进城之后,一开始杳无音讯,最后现身却被怀疑偷了自行车;立春两兄弟进城后回乡,带回的是一个在城里生活过的媳妇,但现代文明无法给予他们真正的思想洗礼……

对于乡村在当下的境遇,贾平凹的追问除了他在20世纪80年代就已经表露出来的对现代性的质疑,这包括城市与农村发展的不平等不平衡状况,新旧之间如何链接,道德如何在现代的诱惑中守衡,时代的欲求如何寻得精神的安妥,还有乡村体制与政治生态,这其实是贾平凹一直关注的重点,他在《秦腔》的后记中对自己家乡的变化及改革有过这样的感慨:

长期以来,农村却是最落后的地方,农民是最贫困的人群。当国家实行起改革,社会发生转型,首先从农村开始,它的伟大功绩解决了农民吃饭问题,虽然我们都知道像中国这样的变化没有前史可鉴,一切都充满了生气,一切又都混乱着,人搅着事,事搅着人,只能扑扑腾腾往前拥着走,可农村在解决了农民吃饭问题后,国家的注意力转移到了城市,农村又怎么办呢?农民不仅仅只是吃饱肚子,水里的葫芦压下去了一次就会永远沉在水底吗?……体制对治理发生了松弛,旧的东西稀里哗啦地没了,像泼出去的水,新的东西迟迟没再来,来了也抓不住,四面八方的风方向不定地吹,农民是一群鸡,羽毛翻皱,脚步趔趄,无所适从,他们无法再守住土地,他们一步一步从土地上出走,虽然他们是土命,把树和草拔起来又抖净了根须上的土栽在哪儿都是难活。⑮

政策的不定,更具体地说,乡村并没有自行改革变革的自主权,一切都得听从于政策的指引。在20世纪80年代贾平凹的改革小说中,常常会看到村民们有关政策信息的言论,《浮躁》里关于运河队的开展也是得听从于政策的导向,政府的指令。与此同时,关于乡村的改革变动也就成了政府的政绩工程之一,《浮躁》里如此,后来的《老生》所叙述的最后一个村庄当归村,在政府的主导下发展蔬菜、药材、种植业,戏生被派去拍老虎的照片等等,恰恰也是干部为自己的升迁所创造的业绩之一,因而乡村的发展同样是一种进化式的急功近利的形态。而对乡村基层政治中“关系”层面的揭示大概可以窥看到农民与发展、政治、权力之间的多重生态。

贾平凹具体来反映乡村政治生态的小说要算是《带灯》,从这里看到的是整个乡村的运转情况、农民的生存与精神状况。一方面,我们看到乡村政府治理的功利化、暂时性与粗暴行径。小说中书记、镇长、马副镇长都没有全名,也没有用很多笔墨来着重他们这些人物的形象刻画,相比对待樱镇13 个村民申请健康鉴定的事情,书记更在乎的是这起事件给樱镇带来的不良影响,以至于影响后续的引资建设,他更在意的当然是大工厂的引进项目;在处理洪水的事情上,为了不影响自己的政绩,隐瞒真相,虚报死亡的人数,生命也就这样被漠视着;对待上访者,要么是以钱来维持暂时的稳定,要么是以围追堵截的方式来缓冲,甚至是使用暴力。另一方面,我们也看到了乡村治理本身的艰难,村民们有的善良但懦弱,遇到事情无从寻求帮助,就这样让病痛、不公正圈囿着生活;有的强势却愚昧,无从在事与理之间寻求一种平衡。我们从带灯处理的上访事情来看,有家长里短式的纠纷,为了一棵核桃树,赡养老人等等,王后生甚至以替他人上访来谋生,而真正关系到民生的问题,却是遇到资金的短缺、政策的缺失,比如抗旱却没有抽水机,贫弱的家庭找不到出路……

乡村的状况也正如带灯向竹子说基层问题及综治办作用时所道出来的:“就拿樱镇来说,也是地处偏远,经济落后,人贫困了容易凶残,使强用狠,铤而走险,村寨干部又多作风霸道,中饱私囊;再加上民间积怨深厚,调解处理不当或者不及时,上访自然就越来越多。既然社会问题就像陈年的蜘蛛网,动哪儿都往下落灰尘,政府又强调社会稳定,这才有了综治办。综治办就是国家法制建设中的一个缓冲带,其实也就是给干涩的社会涂抹一点润滑剂吧。”⑯樱镇只是窥看乡村中国的一个窗口,却是乡村中国现状的缩影,而她将怎样走下去?尽管小说的结尾,樱镇出现了萤火虫,仿佛带来了光亮与希望,但带灯不自知的夜游症或许才是乡村的真实。

至此,我们看到,从20世纪80年代改革的喜悦到90年代改革的艰难,乡村内外出现了一系列问题,现代性加剧了乡村结构的破坏与乡土文化的失散,这在贾平凹的乡土世界里都有回应与展现,正好接续了现代乡土文学尚未完成的主题。当年的沈从文在《长河》中所隐约表现的对似乎迫近的“新生活”的忧虑,在其散文《湘西》里透露对边城的危机感,他无法续写边城的故事,也就在于现代性,无论是战争所要达致的民族国家的建立,还是改革所要达致的民族国家的富强,都已然使乡土梦变得满目疮痍。

我并不即此而止,还预备给他们一种对照的机会,将在另外一个作品里,来提到二十年来的内战,使一些首当其冲的农民,性格灵魂被大力所压,失去了原来的朴质,勤俭,和平,正直的型范以后,成了一个什么样子的新东西。他们受横征暴敛以及鸦片烟的毒害,变成了如何穷困与懒惰!我将把这个民族为历史所带走向一个不可知的命运中前进时,一些小人物在变动中的忧患,与由于营养不足所产生的“活下去”以及“怎样活下去”的观念和欲望,来作朴素的叙述。⑰

贾平凹正视着这些,并且也是能够作为文学的社会学意义来留存。从另外一个方面来看,他20世纪90年代以来的作品也可以视为对之前的作品的回应与续写,比如《秦腔》《极花》大可看作是对20世纪80年代有关“商州”故事的延续,《老生》里的最后一个故事,戏生有金狗、雷大空的影子,他的故事又何尝不是更多躁动的乡村改革者的故事呢?

但是,贾平凹对现代性进程乡村景况的长期关注中,究竟回避了什么?也就是乡村乡民本身对现代性的向往,现代性给乡村带来了的可喜变化。如若说在贾平凹20世纪80年代的作品中,乡村的改革人物往往获得作者的赞许,乡村的改革呈一片希望之景,那么,在90年代及其以后的作品,“改革”销声,换之的是村民流向城市,村庄空落,或者被强大的城市化力量进驻着,那些改革者或者从城市回到乡下的农民大都是以反面的形象,抑或以现代化进程中受侮辱和损害的形象来呈现,如《土门》里的梅梅,《高老庄》里的苏红、蔡老黑、发展木材加工业的王老板等等,在城市打工的农民往往也会患上各种各样的病,《带灯》里因为外出挖矿,有十几户农民患上矽病;《老生》里的戏生,虽只有短暂的矿区生活,但也染上了性病;《高兴》虽然表现的是农民主动地来融入城市生活,发现城市的物质与精神的丰裕,但是在五富等人的遭遇中,看到的也不过是现代性的弊端。

大概只有两个人物是例外的,一个是叙述农民工进城的小说《高兴》里的刘高兴,这个人物明显也有着被拔高的区别于一般农民的知识分子色彩,他带着对城市的美好想象来到城市,以为自己卖出的那个肾必是在另一个城里人的身体里,尽管他收着破烂,住的地方只不过是城市最脏乱的角落,但是他欣喜在城市的所见所闻,他每天擦拭那一双高跟鞋,对妓女孟纯夷有着对美好爱情的幻想,并且付出行动来帮助她。在他的身上既剔除了一般农民所有的乡愁,又抽取了那些流俗的色彩,而这样一个人物恰恰表现的就是乡村对城市的美丽乡愁。另一个就是《极花》里的胡蝶,她虽出身于农家,但天生有着对城市的向往,有着对美好事物的无限追求之心,她从城市被拐回乡村后,意识里最明显的对立也是关于乡村与城市的比较,对于黑亮的村庄怀有着深深的来自城市的敌意与好奇。她自始至终都保持着对城市的念想,还有在城市所留下的标记印象,哪怕是她后来已经融入进了村庄的生活,比如她仍然喜欢的“高跟鞋”,“如今我学会的东西很多很多了,圪梁村的村人会的东西我都会,没有啥事让他们再能骗我,哄我……每每在清晨我拿了笤帚扫硷畔,听到金锁又在东坡梁上哭坟,我就停下来,回窑换上了高跟鞋,然后再扫”⑱。

与贾平凹同时期的作家,韩少功大体表达了与他不一样的乡土气象,在《暗示》《山南水北》这些作品当中,对现代性的隐忧是有的,乡土性的消失是不言而喻的,但韩少功更多看到的是村民迎应现代化的顺理成章,乡土性与现代性的结合也会有笨拙之处,但是村民自有自己的一套逻辑和方法来面对无法阻挡的现代化潮流。虽然我们可以以一个人文知识者的理想来想象,倘若村庄里没有了守候的村民,农民、农耕文化的消失指日可待,但现实的境况是,没有政策的扶持与导引,农民守望自己的家园也只不过是一种理想而已。文化是什么,文化之下的人是需要存活下去的,“文化是一种手段,它的价值在它是否能达到求生的目的……人类创造文化为的是要增进他们生活的价值,他们并不会以维持文化为目的而牺牲生活的”⑲。我想,实用主义的农民大概抱持的就是这样一种态度,而知识者恰恰相反。读完《老生》后,我在想贾平凹接下来又会写出怎样的故事,后来看到《极花》,这些乡土中国的苦难与悲情仍然是作者萦绕在心头笔头的愁绪,倘若哪一天他能适当地走出这种情绪,适当地调试察看乡土文化本身的视野,或许也就意味着贾平凹的乡土文学有了新的境界。

①②[美]斯宾格勒《西方的没落》(上册)[M],齐世荣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63年版,第224页,第206页。

③张鸣《乡土心路八十年——中国近代化过程中农民意识的变迁》[M],上海:上海三联书店,1997年版,第179页。

④⑤⑥贾平凹《贾平凹中短篇小说年编·中篇卷·小月前本》[M],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82页,第247页,第34页。

⑦贾平凹《西北口》[A],《贾平凹中短篇小说年编·中篇卷·冰炭》[M],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51页。

⑧路遥《人生》[M],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年版,第247-248页。

⑨孙立平《断裂——20世纪90年代以来的中国社会》[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3年版,第11页。

⑩⑲费孝通《乡土中国 生育制度 文化重建》[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1年版,第401-402页,第339页。

⑪⑫⑬⑮贾平凹《秦腔》[M],北京:作家出版社,2005年版,第237页,第291页,第298页,第515页。

⑭⑱贾平凹《极花》[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172页,第170-171页。

⑯贾平凹《带灯》[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39页。

⑰沈从文《〈边城〉题记》[A],《沈从文全集》(第八卷)[M],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第5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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