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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种时空中的叙事抒情——《小狗包弟》的另一种解读

2019-09-27黄亮民闽南师范大学文学院福建漳州363000

名作欣赏 2019年23期
关键词:包弟随想录省略号

⊙黄亮民 [闽南师范大学文学院, 福建 漳州 363000]

《小狗包弟》是巴金《随想录》中的一篇散文。这篇散文是以巴金在“文革”结束后听到一位艺术家与狗的故事带起“我”与小狗包弟的记忆,并反思和剖析了“我”迫于保全自己和家人,将心爱的通人性的包弟送到医院当作解剖实验对象这个行为。在这篇散文中,抒情叙述并不仅仅通过一个时空即写作当时的“巴金”来进行,而是存在着不同时空的“我”的叙述抒情视角。

赵勇在《回忆与散文》一文中提道:“并不是所有的散文都是回忆的延伸和整合,散文中回忆的价值更在于,它以巨大的真实性展示了作为个体的人在历史的某个瞬间所持有的生命体验和情绪状态。因此,回忆性散文作为一种回忆与散文相结合的文体,它的主要价值在于作者也就是叙述者所经历的事与人以及由这件事和人产生的有关‘过去’和‘现在’相互交织的两种情感。”所以,在《小狗包弟》这篇回忆性散文中同样存在着过去与现实这样两种交织的思想情感,但是因为选取的参照系不同,所以在《小狗包弟》中实则藏着三个不同时空的“我”的思想情感。一个是“文革”时期抛弃小狗包弟的“我”,一个是十三年后在回到以前院子里散步的“我”,一个是“文革”结束后反思这件事即写作的“我”。在这篇回忆性散文里,三个不同时空的情感两两交织统一,使得这篇文章的立意更加深刻。

散文中作者抒发思想情感往往有两种途径:直接陈述或隐藏在语气语调中。而在《小狗包弟》中,思想情感的抒发主要集中在第十自然段以后。

包弟送走后,我下班回家,听不见狗叫声,看不见包弟向我作揖,跟着我进屋,我反而感到轻松,真是一种甩掉包袱的感觉。但是在我吞了两片眠尔通,上床许久还不能入睡的时候,我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包弟,想来想去,我又觉得我不但不曾甩掉什么,反而背上了更加沉重的包袱。在我眼前出现的不是摇头摆尾、连连作揖的小狗,而是躺在解剖桌上给割开肚皮的包弟。我再往下想,不仅是小狗包弟,连我自己也在受解剖。不能保护一条小狗,我感到羞耻;为了想保全自己,我把包弟送到解剖桌上,我瞧不起自己,我不能原谅自己!一方面责备自己,另一方面又想保全自己……我自己终于也变成了包弟,没有死在解剖桌上,倒是我的幸运……(《小狗包弟》第10自然段)

在这一自然段中,两种时空的不同叙述语调便在这里产生了“纠缠”。在“我”送走包弟的第一天夜晚,以为是丢掉包袱,现实却是在接下来的睡眠中不断产生了心理的斗争。甚至“我”也在接受解剖,最终“我”无法释怀这件行为,并把这件事定性为可耻。这是“文革”期间“我”的一种良心谴责,或者宽泛地说是那时“我”的一种思想情感的流露。接下来文本的时间拉长到十年后,也即是以现在写作的“我”来审视这一件“可耻”的行为。不同于“文革”期间的“我”,现在的“我”是在经历了十年后的生活经验来回顾这件事的,所以这里就产生了语境场的差异。应该区分的是,两个时空的“我”分别背着“文革”发生时和“文革”结束后的两种不同时代背景。所以十年后的“我”再一次回顾这一行为的时候,这种反思便从抛弃小狗包弟这一行为上升到对人的思索。抛弃包弟这一行为既没达到保全自己从而保全家人的效果,反而让巴金陷入了更深的道德自责中。”“我自己终于也变成了包弟,没有死在解剖桌上,倒是我的幸运……”十年后的“我”回头审视这件事的时候,把自己置换成包弟,因为“我”终于也沦为了没有自主选择权利而被“抛弃”的那个对象。而“我”的“被抛弃”更像是对“我”抛弃包弟这一行为的惩罚。但耐人寻味的是,巴金在随后用省略号来结束这个话题,而不是用句号。如果将省略号置换成句号,那便意味着情感的停止宣泄。所以省略号在此处的生成意义是造成一种余味深长的情感留白,而且这种情感留白应该是一种“有谜底的谜”。

“没有死在解剖桌上,倒是我的幸运……”作者抛出了这样一个结论,相对于包弟的死,“我”仍活着是比较幸运的。但是巴金真的是幸运的吗?在这个省略号后是这样的一个自然段:

整整十三年零五个月过去了。我仍然住在这所楼房里,每天清早我在院子里散步,脚下是一片衰草,竹篱笆换成了无缝的砖墙。隔壁房屋里增加了几户新主人,高高墙壁上多开了两堵窗,有时倒下一点垃圾。当初刚搭起的葡萄架给虫蛀后早已塌下来扫掉,连葡萄藤也被挖走了。右面角上却添了一个大化粪池,是从紧靠着的五层楼公寓里迁过来的。少掉了好几株花,多了几棵不开花的树。我想念过去同我一起散步的人,在绿草如茵的时节,她常常弯着身子,或者坐在地上拔除杂草,在午饭前后她有时逗着包弟玩……我好像做了一场大梦。满身的创伤使我的心仿佛又给放在油锅里熬煎。(《小狗包弟》第11自然段)

可见“我”并不幸运,道德层面上的谴责让“我”深陷于此,并且让“我”铭记了这段痛苦的“煎熬”——“整整十三年零五个月过去了”。随后遇到的苍凉的景色又唤起了“我”的回忆。由妻子萧珊想到包弟时,这个省略号又一次出现了。这一次的省略号出现在一场大梦前,具体什么梦我们不得而知,但从后文提到的“满身的创伤使我的心仿佛又给放在油锅里熬煎”可以窥探到这场梦又是一场关于自我良心的谴责。于是在这个省略号中隔开了另外两个时空的“我”。一个是在院子里因为触景而唤起不堪回忆的“我”,一个是写作的“我”。这里的情况是写作的“我”审视“文革”结束后在院子散步时回想起过去的“我”。虽然这两个时空的“我”在时间上是相当接近的,但仍存在过去与现在的区别。

所以可以说两个省略号前后牵扯着三个不同时空的叙事抒情视角。这三个不同时空的叙事抒情产生的“过去”和“现在”相互交织的情感效果就是揭开“有谜底的谜”的关键钥匙。

《随想录(全集)》一共由五辑构成,在完成第一辑的《随想录》后,巴金的《随想录(全集)》便不像总序所说“随时随地的感想”。巴金开始逐渐摆脱“随想随写”的方式,而变成一种有意识的经营。《探索集》便是在这样一种有意识的经营中完成。既是取名探索,那这本散文集究竟探索什么呢?在《探索集后记》中巴金先生便明确指出这本散文集就是要“讲出心里的话”。谈到探索,巴金也表达他的担心,“你就是让人家探索,人家也不敢探索,不肯探索”;又说“现在到了给自己做总结的时候了”。所以整个《探索集》是包含着讲真话一种过程在里面的。可以说,巴金在这一集中更像是在探索自己的灵魂深处,而这场心灵的探索也自然包含着一种勇气的回归。《小狗包弟》作为这一集中的第六篇文章,也能窥探到这样一种过程。

《小狗包弟》中的第一个省略号前,写作的“我”回忆起了“文革”期间的“我”在送走包弟的第一个晚上所进行的思想斗争,由对抛弃小狗包弟这一行为的自责上升到对生活、对人。并且在写作的“我”即将进行对自我的“解剖”时,欲言又止,只留下一串没有预兆的情感留白。紧接着下文,写作的“我”继续追忆,“文革”结束后的“我”在院子散步,奈何在触到荒芜之景时,想起妻子萧珊,同时回忆起小狗包弟。当时的回忆之景,当时的难以言说,写作的“我”以一串省略号带过。但是这一次却不再像在使用第一个省略号时不加渲染,而是在省略号后自言“满身的创伤使我的心仿佛又给放在油锅里熬煎”。可以看到,用两个省略号连接这部分,巴金想表达的愿望是越来越强烈的。这其实暗含着从“文革”期间到“文革”结束后再到现在写作的“我”的一种勇气的回归。于是自然而然地,巴金在接下来的两段才有开始对自己罪行的总结和清理,才道出那句发自肺腑的“我怀念包弟,我想向它表示歉意”。而这个歉意不仅仅是对包弟,更是就这件小事进行的自我探索,“怎么做人,怎么做个好人”。在这个意义上,“巴金”做这样的一个尝试,这样一种勇气的回归,才显得难能可贵。

诚如,这样一种解读在语文教学上并不是高屋建瓴。语文老师大可引导学生对《小狗包弟》中叙事抒情语句进行的语义分析,来找出回忆性散文中不同时空中“我”的存在。学生自主探讨,抓住省略号中的情感留白这个问题,通过对《随想录(全集)》里的散文进行互文对照这样一种群文阅读方式来解读出个中的意味。这是不是也可以算是在新的高中语文课程标准下对阅读教学的一种尝试呢?

① 赵勇:《回忆与散文》,《文艺理论研究》1994年第5期。

② 崔 妍:《文本中的省略号与读者想象的扩展及延伸》,《文艺理论研究》1988年第5期。

③ 胡 景敏:《巴金的自我叙述与〈随想录〉的经典化》,《中国比较文学》2006年第2期。

④⑤⑥ 巴金:《探索集后记》《,随想录合订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166页。

⑦ 巴 金:《再谈探索》《,随想录合订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14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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