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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中卡列宁的形象探析

2019-09-27重庆师范大学文学院重庆401331

名作欣赏 2019年23期
关键词:媚俗昆德拉丽莎

⊙杨 曼[重庆师范大学文学院, 重庆 401331]

米兰·昆德拉把自己的小说看作是“思索的小说”,他以小说的方式叩问存在的问题。《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从小说提到尼采纠缠于“永劫回归”的思考开始就带有哲学意味。《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共有七章,每一章都以一个题名对主要内容进行归纳,题名基本上都是该章探讨的抽象哲学命题。其中第一章和第五章主要探讨“轻与重”、第二章和第四章主要探讨“灵与肉”、第三第六章主要探讨“媚俗与背叛”。第七章的题目“卡列宁的微笑”和前面抽象的哲学命题相比,属于一种表情,似乎是一种具体可感的事物,但卡列宁是《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中的一只狗,其微笑充满模糊性和不确定性。“卡列宁的微笑”是将卡列宁在人化中隐含了小说家深刻的哲学思考。

小说前面部分仅仅简单交代了卡列宁的来历和命名过程,部分章节中有少量涉及卡列宁,它似乎一直处于可有可无的地位。而小说第七章特意以《卡列宁的微笑》为题,可见作者在小说中设置这只狗绝非是普通的一笔,而是《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中不容忽视的一个角色,寄寓了米兰·昆德拉深刻的存在之思。

一、生命“轻”与“重”的共存

卡列宁身上既有“轻”的一面,又有“重”的一面,在这一对矛盾中构成反讽、隐喻并产生了幽默的效果,形成了强烈的艺术张力。

(一)卡列宁的存活

卡列宁本是托马斯的同事家四只没有人要的杂种狗之一,又恰好托马斯想安慰痛苦的特丽莎,才决定收养一只狗。托马斯以“共和国的总统站在四个死囚面前,仅有权力赦免其中一个”的高傲姿态,随机挑选了卑微的卡列宁,使它在偶然中得到了生存的权利。

托马斯原本把卡列宁仅仅定义为安慰特丽莎的工具,在它面前非常有优越感,以高傲的姿态给予了卡列宁活下去的权利。卡列宁的生存境况漂浮在生命两极之间,看似偶然的生命中又蕴藏着巨大的意义。正如六个偶然的因素把特丽莎推向了托马斯,特丽莎竟成了他生命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一样;卡列宁的出现对于托马斯和特丽莎来说也同样具有偶然性,并且深刻影响了他们两人的生命。卡列宁在后来的十年中一直陪伴着特丽莎,见证她和托马斯的爱情变化,并最后救赎了特丽莎的心灵,使她的人格不断完善,甚至在特丽莎心中的地位取代了托马斯,托马斯的存在仿佛是为了衬托卡列宁的重要性,从而体现出强烈的反讽意味。托马斯给卡列宁的定义本来只是一个安抚人心的工具,而卡列宁实际存在的意义却颠覆了托马斯原本简单的定义,这体现了萨特提出的“存在先于本质”,世界的本质充满了谜和悖论。

(二)卡列宁的取名

卡列宁的取名同样具有很大的随意性和偶然性。因为卡列宁有着“滑稽的面孔”,所以托马斯否定了把小狗取名为“安娜·卡列尼娜”这一女性的名字,转而以安娜·卡列尼娜的丈夫“卡列宁”命名。在戏谑中起的男性名字竟然真的使卡列宁和特丽莎的关系更为亲密,这展现了生命的神秘感和生命中存在的无因果关系的非理性因素。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中安娜之死也存在未解之谜,她的死也许是因为内在冲动自杀,也许是因为某种偶然遭遇。米兰·昆德拉认为《安娜·卡列尼娜》伟大的成就是“把人的行动中无因果性无法估量甚至十分神秘的方面揭示出来”。卡列宁的取名就体现了生命中无因果的神秘因素。小狗的取名过程看似随意,命名为“卡列宁”实则带有对特丽莎命运的隐喻以及流露出来作者玩笑的幽默等深意。

“卡列宁”原是《安娜·卡列尼娜》中安娜·卡列尼娜丈夫的名字,托尔斯泰笔下的卡列宁为了保全自己的荣誉一直默默忍受着妻子和渥伦斯基不正当的关系,特丽莎也同样忍受着托马斯周旋于众多情人之间。把小狗命名为“卡列宁”体现出对特丽莎的隐喻。托马斯对卡列宁和特丽莎的爱起初都带有“怜悯”的成分,都是因为同情引发了“强烈的感情想象力和心灵感应力”。特丽莎对于托马斯是“被放在树脂涂覆的草框里的孩子”,卡列宁对于托马斯来说是等待国王赦免的死囚。卡列宁的头像它圣·伯纳德种的母亲,身子像它德国牧羊犬的父亲,这样一个滑稽的形象,竟然让托马斯最初想到的名字和令人尊敬的一代文豪托尔斯泰的名字相同。有学者认为“隐喻了托马斯对俄国人1968年侵占捷克的憎恶”,但艺术不能在政治上加以界定,米兰·昆德拉也曾反对20世纪二三十年代的现代艺术被纳粹谴责为“颓废艺术”,被共产主义政权批评为“脱离人民”,被凯旋的资本主义讥笑为“革命幻想”。因此,不能简单地和政治观相联系,此处是一种有意为之的幽默。米兰·昆德拉常将严肃的思考和幽默结合起来,他认为幽默是“在它的道德含糊之中揭示了世界”“在它无法评判他人的无能中揭示了人”。仵从巨也说过:“喜剧化的故事,嘲讽式的语调,错位性关系设置合成了昆德拉的幽默或者喜剧形式。”给卡列宁命名的过程看似轻松,其实是用轻浮的形式把尖锐严肃的政治观点喜剧化,产生幽默,带来愉悦的审美体验。卡列宁活下来的随机性、它在托马斯眼里只是简单的工具和卡列宁取名的随意都构成了它的生存境遇之“轻”,而最后它对托马斯和特丽莎产生的重大意义、对特丽莎的隐喻以及小说中的“幽默”共同构成了卡列宁生存境遇之“重”。

二、生命存在的重要见证

德国谚语:“Einmal ist Keimnal”即“只发生过一次的事就像压根儿没有发生过。如果生命属于我们只有一次。我们当然也可以说根本没有过生命”。这样的观念把存在指向了虚无,生命的真实存在需要有一个见证,卡列宁就是特丽莎和托马斯生命历程的重要见证。

卡列宁首先见证特丽莎生存境况的变化发展。托马斯为了安慰特丽莎才收养了卡列宁,卡列宁是托马斯和特丽莎之间的纽带。但最初的几年,卡列宁的出现并没有实质性地减轻特丽莎的痛苦,可见此时特丽莎对托马斯具有强烈的依赖性,缺乏人格的独立。特丽莎离开托马斯来到乡下,特丽莎只有同卡列宁在一起的时候才可以真正得到安全感,感受到了乡村的宁静与美好。卡列宁不单给予特丽莎陪伴,它更像是一位人生导师指引着特丽莎,一位救赎者使特丽莎的人格不断完善,并懂得了对人类灵魂的堕落进行救赎。最后在卡列宁的微笑中,特丽莎终于有了独立的人格,得到成长。卡列宁也是托马斯和特丽莎生命体验的重要参照。卡列宁的生活是重复的,像“手表的指针般沿轨迹转圈”,因此它很容易感受到幸福的存在,而“人类的时间不是一种圆形的循环,是飞速向前的一条直线。所以人不幸福;幸福是对重复的渴望”。卡列宁每天都以“天真纯朴的惊异以及诚心诚意的欢喜”迎接每一天,乐此不疲于玩和托马斯抢面包圈的游戏,这种循环重复使托马斯和特丽莎也感到了生活的幸福。但当卡列宁从一只活泼好动的小狗渐渐成了一只奄奄一息的狗之后,这种重复停止了,甚至在某个瞬间生命不再延续,这使得特丽莎发现衰老的不仅仅是她的狗,还有她和托马斯在岁月中渐渐消失的激情,“一只跛腿的狗代表了他们生命中的十年”,体现了两人关系也像“跛腿”一样出现了问题。这种复杂的情感更加深了特丽莎在面对卡列宁去世的悲痛,缅怀狗的同时也在缅怀那十年岁月。

为了避免卡列宁继续忍受痛苦,特丽莎和托马斯选择让卡列宁安乐死;在埋葬狗后,他们找不到存在的印记了,存在又成了一片虚无。卡列宁的死印证了生命终将消解于“一次性”之中,给人绝望之感。小说早在第三章萨宾娜收到的信中交代了托马斯和特丽莎因出车祸传来的死讯,却没有直接叙述他们车祸的情景,留给读者想象的空间,也暗示了特丽莎和托马斯虽然过着宁静悠远又有一丝悲凉色彩的田园牧歌生活,但在生命的最后一站,依然难以承受生命的虚无而选择了以自杀的方式来自我解脱。

因此,卡列宁一方面是生命历程存在的重要见证,另一方面也加深了生命存在的幻灭感。

三、非媚俗人格和万物间理想关系的象征

“人与动物在生命意义上也是同源同终的”,小说中有将卡列宁和“亚当”作比较的情节。亚当是上帝按照自己的形象而造的第一个活人,是人类的始祖,把亚当和卡列宁相比较,体现了米兰·昆德拉认为卡列宁和人类具有同源性。卡列宁的生命一直得到了充分的尊重,在特丽莎的梦中卡列宁还有自己的孩子“生出了两个面包圈和一只蜜蜂”,意味着卡列宁生命可以继续延续。卡列宁也像人一样有权得到安乐死,最后它葬在了两棵苹果树之间,体现了卡列宁和人类具有同终性。因此,卡列宁作为一只狗被赋予了“人格”。卡列宁不媚俗,具有强烈的主体性和自由的灵魂。媚俗是对生命的绝对认同,卡列宁非常特立独行,没有“媚俗”地融入狗的群体,它对自己同类的价值有清醒的认识,因而卡列宁对它的同类除了蔑视外别无好感。卡列宁最好的朋友是一只猪,它还和牛群和睦相处,其交往方式体现出生命间无差别的爱。不同于人类总认为自己是上帝的造物应当统治世界,卡列宁学会狺狺叫来试图摆脱人类的控制,并在农庄取得了时钟掌管者的地位,使特丽莎和托马斯的衣食起居接近它的时间表,仿佛卡列宁也是书中另一个重要人物,和特丽莎、托马斯等人一样有同等的地位。

在非媚俗的“人格”中,卡列宁和特丽莎之间的相处方式是理想关系构建的典范。“真正的人类美德,寓含在它所有的纯净和自由之中,只有在它的接受者毫无权力的时候它才展现出来”。卡列宁没有任何权力,也不能给特丽莎任何实际利益,此时特丽莎和卡列宁之间的爱就如一曲伊甸园式的田园牧歌,是无目的但合目的性,非常纯净、自由。出于相互需要,特丽莎对托马斯的爱是某种责任;出于长者的命令,特丽莎对母亲的爱是一种被迫呼应侵略性的爱;特丽莎和卡列宁之间体现出了生命间的无差别的“无我之爱”。特丽莎从来没有想过改变卡列宁,没有想从卡列宁身上得到什么,也没有要求爱的回报。她对卡列宁的种种训练仅仅是为了让他们能有可以交流和生活的基本语言。在乡村,特丽莎发现她的归宿不是托马斯而是卡列宁,她在和卡列宁的生活中终于获得了灵肉统一的生存状态。这种爱不媚俗,难以被特丽莎的邻居理解,乡亲们永远无法理解特丽莎会为了一条狗痛哭,而这份爱也使特丽莎感到隔绝和凄凉,因为这份爱是反世俗的。因此,卡列宁的生命和人类“同源同终”,它同样具有“人格”,这种“人格”是一种非媚俗的独立精神。通过卡列宁和特丽莎超世俗的关系构建中可以看出在非媚俗中建立的关系才具有纯净、自由的美德,是万物间的理想关系。

四、总结

“几乎在昆德拉每部小说里都出现过的一个母题是狗,好像这个不会说话、来自一个对人类的情感和命运漠不关心的世界的生命每次都为人们带来了某种他们无法理解的信息”。卡列宁身上体现了米兰·昆德拉的存在之思:卡列宁身上既有“轻”的一面,又有“重”的一面,在这一对矛盾中构成反讽、隐喻和产生幽默的效果,形成了强烈的艺术张力;它是特丽莎生命历程的见证和特丽莎、托马斯两人生命体验的重要参照,最后卡列宁作为见证者却不得不离开人世,加深了生命的幻灭感;卡列宁的生命意义和人类同源同终,是非媚俗人格的象征,其行为方式有强烈的主体性和自由,特丽莎和卡列宁间“牧歌”式的关系是超媚俗关系,体现了真正的人类美德寓含在纯净和自由之中,而非带有某种目的的需要。米兰·昆德拉认为人与狗间的友爱要比人类的男女之爱高一等,卡列宁和特丽莎展现了人不仅能和同类建立亲密关系,还能超越自身的需求,跨越种族无条件地爱他物。

傅佩荣在《哲学与人生》中谈到人生所面对的四大领域为“自我、群体、自然界、超越界”。存在主义主要强调人类当下的“自我抉择”,常常从自我出发推及群体,对于“自然界”“超越界”的沉思较少。《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中的主要人物体现出昆德拉反复叩问人存在的意义是什么,而通过描写卡列宁这一只狗,体现米兰·昆德拉对存在认识的升华,将思考从关注人类社会转入到了人类生命与宇宙万物的境界,由此反思了《创世纪》中上帝是否真正把统治万物的权威交给了人,抑或是人类仅仅拥有管理权而非统治权。“动物才是我们人类与伊甸园相连的那根细线,如果我们把动物仅仅看成有生命的机器,这根细线就被斩断,人只能在虚空中翻飞”。米兰·昆德拉的反复叩问区别于笛卡尔直接对动物也可能有灵魂的简单否定,他将思考转到了人类与宇宙万物的联系,体现出更为深远的存在关怀,具有强烈的超越性。

① 吴晓东:《从卡夫卡到昆德拉:20世纪的小说和小说家》,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3年版,第318页。

②④⑤⑨⑩[11][12][14][15]〔捷克〕米兰·昆德拉:《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洪涛、孟湄译,贵州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18页 ,第 15页 ,第 6页 ,第 7页 ,第 202页 ,第 88页 ,第 198页 ,第 195页 ,第 194—195页。

③ 〔捷克〕米兰·昆德拉:《小说的艺术》,孟湄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2年版,第55页。

⑥ 张科文:《〈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中小狗卡列宁的隐喻及艺术作用》,《今日科苑》2009年第22期。

⑦ 〔捷克〕米兰·昆德拉:《被背叛的遗嘱》,余中先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年版,第33页。

⑧ 仵从巨主编:《叩问存在——米兰·昆德拉的世界》,华夏出版社2005年版,第21页。

[13] 〔捷克〕米兰·昆德拉:《欲望玫瑰》,高兴、刘恪译,书海出版社2002年版,第355页。

[16] 〔加〕弗朗索瓦·里卡尔:《阿涅丝的最后一个下午》,袁筱一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年版,第69页。

[17] 傅佩荣:《哲学与人生》,东方出版社2012年版,第123页。

[18] 曾文宪:《终极悖论:米兰·昆德拉的小说世界》,四川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21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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