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叫他“法国作家”昆德拉
2009-11-02孙骁骥
孙骁骥
哈维尔与昆德拉,前者是捷克人民心目中德高望重的前总统和民族英雄,后者则是因“叛国”出走而被看作人格有污点的作家。尽管昆德拉在国际上声望日隆,但捷克人民始终不买账,而昆德拉与祖国的关系也几近势不两立。几十年来,大作家与祖国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今年是作家米兰·昆德拉“八十大寿”之年。虽年至“耄耋”,但昆德拉依旧不乏新闻。5月底,布尔诺的马萨里克大学举办了一场名为“米兰·昆德拉或文学何为”的国际学术研讨会。这是捷克首次举办昆德拉的国际会议,亦有向他贺寿与致敬之意。谁知,多年隐居巴黎的昆德拉竟然拒绝了祖国的邀请。他通过一位参会学者向大会递信并代为朗读,称该研讨会为“恋尸聚会”。言下之意无非是:作为捷克人的昆德拉已经死了。而作为法国人的昆德拉,高调宣布自己“决不会再回捷克”。
1981年取得法国国籍的昆德拉,多年来用法语写作,在各方面都坚持自己的法国身份。自1975年流亡法国以来,他甚少回到捷克,偶有一行亦极低调。一直将昆德拉视为“捷克作家”的中国读者们,有多少人了解,昆德拉为何要与捷克“一刀两断”?三十余年来,昆德拉与被他“抛弃”的祖国捷克之间,究竟有哪些恩恩怨怨,难解之结?
昆德拉是告密者吗?
事情起源于一次例行的档案整理。去年,在布拉格研究院工作、负责管理捷克历史档案的年轻捷克历史学家哈狄雷克,在整理一些陈年的警察档案时,发现了一份令他感到惊讶万分的文件,这是捷克近年来开始解禁一部分上世纪50年代的绝密文件之一。文件中的线人署名为:“米兰·昆德拉,学生,生于1929年4月1日”。
在这份标为“624/1950-II”的报告中,一位女学生应该会在晚上与曾经逃兵并非法前往德国的米罗斯拉夫·德沃拉切克会面。该份报告形成的时间是1950年的3月14日,地点为布拉格。上面说,“一个生于1929年布尔诺……名叫米兰·昆德拉的学生,向我局揭发……一个名叫德沃拉切克的人是个叛国者,曾非法逃往德国。”结果,经昆德拉这一告发,该人马上被抓了起来,随后被投入监狱。
此事一出,不仅捷克,更在整个西方社会引起震动。很多人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昆德拉怎么会是告密者呢?那位在作品中坚称要以幽默为武器,向“极权”和“无趣”开战的作者,当年坚定地反对极权统治的热血青年,能一直对自己国家政权说不的异议者,其人格中居然会有如此不堪的污点?
但昆德拉闻讯后却断然否认了这样的指责:“我的记忆不会骗我,我没有为秘密警察工作过。”他要求刊登哈狄雷克的虚假文章的媒体道歉,却遭到拒绝。并且,捷克有关部门随后否认了前述警方报告系伪造的可能。
当年扑朔迷离的旧事如今被彻底翻了出来,而情况似乎对昆德拉不利。据知情人士透露,原来,德沃拉切克与昆德拉的确素不相识,他被美国资助的捷克斯洛伐克情报部门的人注意,并被录用。秘密潜回布拉格后,寄住于一位朋友的前女友伊娃·米利特卡的学生宿舍,后者当时正与同学伊万·德拉斯克约会,德拉斯克认识昆德拉。警方报告称,米利特卡告诉德拉斯克,德沃拉切克回到了布拉格,德拉斯克又告诉了昆德拉,昆德拉则报告了警察。
事实果真如此吗?德沃拉切克在劳改营服刑14年后出狱,并活到了现在。虽然是这一“告密事件”的最直接受害者,他告诉捷克媒体,他始终相信是伊娃·米利特卡而不是昆德拉背叛了自己。另一位捷克文学史学者则指称:德拉斯克才是真正的告密者,并相信他是怕恋人米特利卡受“破坏分子”德沃拉切克牵连,才向警方告发的。但此事的关键证人德拉斯克已于20世纪90年代去世,死无对证。
或许,那个已经81岁高龄的被告发者的话更加意味深长。他说,尽管被关押了十几年,差点面对死刑,但现在的他,对究竟是谁告发了他的问题已经不感兴趣。他接着说,“昆德拉是个不错的作家,但我毫不怀疑的是,他首先是一个人。”
无论那个人是昆德拉,或是别人,无论他是20岁,还是80岁,“告密事件”的真相至今不明。昆德拉本人也并未像君特·格拉斯忏悔自己年轻时为纳粹摇旗呐喊的“罪行”那样承认自己年轻时屈从于权威的告密行为。并且,在最后一次向媒体表达了自己对记者的反感以后,米兰·昆德拉从1985年开始,就基本上不在公开场合说话了,这次也不例外,除了几句不太中肯的解释,昆德拉并没有表现出他应有的“诚意”,或许这是因为他离开捷克已经太久。他如今是一位法语作家,并不太在乎另一种语言的使用者们怎样看他。
历史站在哈维尔那一边
昆德拉的一位好友罗伯特·卡拉索在看到“昆德拉告密”的新闻后表示,“这对曾经如此对待昆德拉的捷克真是个强烈讽刺。”无论过去还是现在,也许昆德拉都认为祖国捷克欠自己的太多。对祖国的不满或者说“怨恨”,似乎被“告密”事件激发起来,如今,昆德拉通过拒绝回到捷克的做法完成了自己的“报复”。
但昆德拉与捷克的“恩怨”,其实早在上世纪六十年代就已经开始。被捷克年轻一代寄予希望的1968年“布拉格之春”,最终以隆隆驶进布拉格城的苏联坦克和武装镇压而告终。当时将至不惑的昆德拉,作为“大龄热血青年”,积极参与进了抵抗活动中,只是不如他的同志们那样全身心投入。
即便如此,他在这场被称为“民族复兴之路”的运动中还是被认为起了关键作用。当时的总统,捷共总书记安东宁·诺沃提尼曾当着昆德拉等几人的面断言:“我当然认为昆德拉是主谋,这点不容混淆,他是作家协会中出现的整个对立思想路线的主要策划者之一。”
“布拉格之春”被强行镇压之后不久,在昆德拉和他曾经的“亲密战友”——剧作家瓦茨拉夫·哈维尔之间,就这场运动的意义爆发了论战。简言之,作为小说家的昆德拉认为:改革的尝试具有一定意义。而剧作家哈维尔则反驳:试图对这种体制进行改革毫无意义可言。双方唇枪舌剑,措辞尖刻,昆德拉戏称哈维尔为“道德秀美的小子”,而未来的捷克总统也一点不甘示弱,以“略微悲观的文痞”回敬昆德拉。这场论争在二人心中形成的罅隙如此之大,以至于1989年以后,瓦茨拉夫·哈维尔认为有必要声明,二十年前的那场争端,历史证实了自己的准确判断。
昆德拉和哈维尔之间的差异,在于对作家社会责任的不同态度。在《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中,主人公托马斯被要求在一份声明上签字,抗议捷克傀儡政府虐待政治犯。托马斯虽反对专制,却拒绝在声明上签名,理由是“思想并不能拯救生命”,而哈维尔的做法却刚好与昆德拉相反,他认为表明立场是知识分子的基本品格。
不过,与哈维尔论战时,昆德拉在捷克斯洛伐克无以为生,自己小说的翻译稿酬成为生活的主要收入。1975年,密特朗总统替他说话,昆德拉才得以离开那个他为之失望的体制,携同第二任夫人维拉前往法国雷恩,在当地的大学做斯拉夫文学客座教授。1979年,小说《笑忘录》出版两年之后,昆德拉被剥夺捷克斯洛伐克国籍,两年后获法国国籍。
原本,在捷克国内的部分作家,在昆德拉刚离开捷克时还期待他会成为他们的海外同盟,像大多数流亡作家那样成为海外的“自由声音”。然而,昆德拉一心专注于小说创作。1985年,当《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捷语版由多伦多捷克流亡作家希克沃莱茨基夫妇创办的68出版社推出时,曾引昆德拉为同僚的捷克作家们终于忍无可忍。
评论家米兰·雍克曼在其“昆德拉的荒谬”一文中痛斥昆德拉受低级的商业行为驱使,恶意歪曲描绘捷克斯洛伐克的社会现实。原因再明显不过了,小说中那些受迫害的知识分子穷困潦倒,在不得不依靠擦窗度日时,却屡屡遭遇“艳福”,流连于女人卧室,“床上的事”被渲染成他们生活的主要乐趣。
不过,对于来自国内的批评之声,昆德拉只是一笑置之,并没有正面回应。他曾平静地说道,1978年完成的《笑忘录》是他表达对捷克思念之情的书,然而在1982年12月,当他写完《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时,昆德拉已经强烈地感受到:“某种东西被彻底地封上了──我再也不会返回当代捷克历史这个主题了。”
他坚定地成了一个法国人
1989年,苏东剧变。时来运转的流亡作家们陆续返回祖国,或频频在电视里亮相,惟独昆德拉杳无音信。相反地,在1986年,他又做出惊人之举。他的评论集《小说的艺术》面世,这是他第一次直接用法语写作,并且,第一次公开称自己为法国作家。随后,1990年他又推出《不朽》,这是一本洋溢着法国色彩的欧洲小说,书中没有出现一个捷克人物,都是法国人。1995年,昆德拉第一本法语小说《缓慢》发表。它是昆德拉所有作品的幽默附注,也是对《不朽》严肃主题的娱乐缓冲。
移居法国自然要用法语写作,昆德拉迈出这一步在情理之中。初到法国时,他是个仅有普通法语水平的学者,如今他的法语娴熟自如,得到学生们的首肯,只有真正的法国人能听出他不地道的外国口音。回想当初他感叹:“我讲母语时,语汇流水般脱口而出,而一说法语,什么都难住了。”他把自己和法语的关系喻作一个十四岁的男孩爱上葛丽泰·嘉宝的境况,越不可企及,爱得越是疯狂。
关于语言这一点,翻译家余中先前几年在巴黎访问昆德拉夫妇时就曾注意到,昆德拉的英语和法语口语显然不如他的夫人维拉熟练,昆德拉也开玩笑说,以后他的小说将请维拉代笔,再借由自己的名字发表。
捷克语词义的变动性、不确定性,被昆德拉视为无法表达自己美学观的完美载体。而法语则是那种具高度辨析力、词意传递准确的文字。不过,即使如此,昆德拉在法国也由于语言的原因受到过不少批评。一方面是因为语言,同时,法国的批评家也认为昆德拉并不能很好地把握法国生活的题材。《星期日报》周刊的评论员对其小说《本性》这样评论:“或许他在共产主义体制下社会反抗作家的形象对我们更具魅力……今天的昆德拉,如他所愿,成了法国作家。但他所写的,与我们太过雷同。他是法国人,直至让我们厌倦。”
昆德拉则对法国批评界颇有些反感,他对法国人的挑剔几乎无法忍受。于是在《慢》和《身份》遭到法国读者的冷遇之后,昆德拉开始对法国,他的第二故乡进行“报复”。2000年,他让自己的小说新作《无知》先由译者翻译成西班牙语等多国语言出版,此后,等到《无知》在法国周围各地引起一定反响之后,他于2003年才同意在法国推出原创的法语本。
随着小说的译介,昆德拉在法国声名日隆。他曾用在法国得到的一大笔稿酬付清了养老保险金。这时的他,已经不仅仅是一位“使用法语”的作家,而是成为了一位从语言、出版到收入都彻底“法国化”的法国作家。
那么,捷克呢?一些满怀醋意的评论家们曾经不怀好意地说,昆德拉的流亡小说,文笔那么贫瘠、初级,这是因为他更在意其作品被更加方便、顺畅地译成法语和其它世界文字。但假如祖国捷克对于昆德拉来说始终是他的创作源泉之一,那种心灵与现实的萦系是否会被轻易割断?又或者,无论捷克还是法国,都是昆德拉为自己搭建的幕布。在《被背叛的遗嘱》中他曾说过,小说的内部空间是一个道德审判和价值判断都被悬置的领域。幽默精神是小说为现代人类提供的一项伟大发明。毫无疑问,昆德拉一生都在寻找这样一个自由的领域,当他能在自己的祖国捷克寻找到这种精神时,他是捷克的米兰·昆德拉。而当这片土地不再适合成为他创作的土壤,他毅然选择了法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