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忆《众声喧哗》的时代性
2019-09-27王子佳聊城大学山东聊城252000
⊙王子佳[聊城大学, 山东 聊城 252000]
《众声喧哗》这部中篇小说是以上海市场经济繁荣发展的时代背景下,以处在高尚区一隅的阿娘纽扣店为前提,展开对于欧伯伯、保安“囡囡”与泼辣东北女人六叶这三位各具特色的人物的刻画,同时表现了上海市场经济发展迅速但又不太平衡的特点的一部作品。在《众声喧哗》中,王安忆在延续以往“以市井小民为主要描写对象”创作风格的同时又有创新之处,并从中突显出其强烈的时代性。
一、从朝向中产奋斗的小人物精神状况中观其时代性
描写市井小民是王安忆文学创作一贯的主题。在王安忆的《长恨歌》中,王琦瑶代表了上海市民社会,代表了上海精神,在20世纪40年代末期出生弄堂的她非常偶然地被选为了“上海小姐”,由此展开了她充满传奇色彩的人生。她处在上海社会动荡不安之际,爱慕虚荣的性格,使她陷入物欲横流的社会中无法自拔,精神生活遭到了极大的冲击与扭曲。“上海小姐”之名是使她骄傲的,却也成了她人生中的一把无形枷锁,最终她也是因“上海小姐”之名以一种非常不堪的方式死于非命,落得一个潦草的下场。王琦瑶的精神生活困境是对于20世纪四五十年代物欲横流的上海人的普遍精神现状的体现。而对比之下,王安忆在《众声喧哗》中对于欧伯伯、保安“囡囡”、六叶精神生活的表现更多的是一种对于当今社会时代性的体现。
王安忆曾说:“上海已经变成一种时尚,代表了人们想象中的中产生活。”王安忆的小说,大多数是以上海这座兼容并包的城市为背景来进行书写的,这与她从小背井离乡的人生经历有着密切的联系。由于父母工作原因,她来到了上海,却因不会说上海话以及自己的身份而与上海这座城市里产生了隔阂,在这座“喧哗”的城市里,她无法找到自己的归属,只得默默地观察着这座城市里发生的一切变化。而后因赴安徽淮北插队下乡,她感受到的是上海与小乡村的巨大差异,从而也使得她产生了“上海情结”,渴望回到上海的情绪难以磨灭。也正是从小的经历使得王安忆对上海这座城市以及这座城市中的人的一系列哪怕是很微妙的变化也看得清晰透彻。
首先,以泼辣的东北女人六叶来说,王安忆认为,“六叶这个人物其实是最有生机的,尽管她的形象表现得言语粗鲁,但这也是充满生机的表现,她为这个城市带来了全新的冲击和生命力”。在作品中,六叶是一位慕名上海繁华,带着势必要赚得无数桶金的决心而来的,她与大多数前往上海以及北京等大城市的打工者无异。王安忆塑造的六叶这一城市边缘人的形象,是当今时代多数跻身大城市打工者的姿态。他们居无定所,生活没有保障,哪怕是住地下室、仓库间,也不愿离开,这似乎是他们的一种信念与理想——摆脱家乡生活,过上在大城市居住的日子,哪怕并不容易,他们认为只要是在大城市生活便会高人一等似的。在《众声喧哗》中当欧伯伯与保安不理解六叶的所作所为时,六叶说他们两个作为中产阶级怎么会懂得她的不容易,就清楚地展示出她的这一思想。而事实上,欧伯伯与保安也不过是这座繁华城市边缘的两位小人物罢了,这也体现出当下大多数打工者想象中认为只要生活在大城市便会属于中产阶级范畴中。六叶不是知识分子,但在自己销售衣服这门本行上,却掌握着一套有些许诗意、令人咋舌的说辞:“你看大街上的风景,星星还是那个星星,月亮还是那个月亮,人却不再是那个人。在有限的一生中活出无限的精彩,贵有贵的时尚,贱有贱的时尚,时尚面前人人平等!”大部分人听了恐怕是已经招架不住就要掏腰包来为六叶这番绝妙的说辞买单,这也是六叶的厉害之处,拥有着“三寸不烂之舌”。再放眼当今,哪一个想要在大城市立足的人身上能没有一点儿本领,力气大、肯吃苦也是其中一点。其次,六叶还具有朴素的唯物主义思想,相信人定胜天。在经历一场大雨洗劫之后,悲痛的六叶并没有一味地哭下去,而是气势汹汹,坚定不屈地做了欧伯伯认为是“不必要”的事情。“六叶奋力舀水,碗已经刮在地皮,发出一声声刺耳的响:我是唯物主义者,我相信人力,相信人定胜天!”仅仅从这么一段当中就可以看到六叶的倔强以及顽强坚韧,王安忆写出了她的韧性,她对于生活的渴望。她的这种人定胜天的精神,也是现如今很多栖身大城市的边缘人鼓起勇气从头再来的精神。但是六叶也在做一些违反社会道德以及规则的事情,谎称自己销售的衣服是阿玛尼、芭芭莱等一线品牌;骑着违规的电动车同时违反着交通规则穿梭在毛细血管似的街道上,这种行为是十分危险的,但六叶并不把这些规矩放在眼中,只顾在路上狂奔。这也是当今时代的一个突出问题,这些边缘人只是为着谋生而不断努力,哪怕是触及一些规则。这些都是王安忆在进行社会观察时所发现进而把这些赋予六叶这一人物身上,正是她坚持观察“众生”,深入“众生”的生活当中,才得以使这篇小说突出地表现了当今大城市边缘人物精神生活的时代性。王安忆称自己的这种经验世界为“坚持来自个人经验的观念”。
再来说欧伯伯与保安“囡囡”。欧伯伯是一位说话有些许吃力、年过半百但思想并不古板的一位纽扣店老板,保安“囡囡”是一位“血气充沛,圆头大耳”,有着严重口吃的年轻人。这两位因为自身的缺陷而产生了心灵上的沟通,但在温暖和谐的同时也会产生隔阂。这一老一少,通过极短的话语甚至是沉默来进行沟通,“说话不过就是一些声音,重要的是声音底下的用心,声音本身并没有多大意义”。这恰恰折射出当下人们之间沟通的欠缺,以致这个世界渐渐变成一个缺失了温暖只有冷冰冰的钢筋水泥的世界。欧伯伯一直坚持着自己的一个习惯——清点纽扣,他数纽扣的目的并不是确定纽扣的数量,而是通过一粒一粒慢慢地数来找寻内心的一份宁静,这是具有禅意的,这份禅意是当下浮躁社会中所欠缺的。其次,欧伯伯虽接受着时代的不断发展变化,但他还是有着传统的养儿防老的思想,当一家人商量欧伯伯今后怎样生活时,“在欧伯伯的观念里,到女儿家里生活,不只自己没面子,也是不给儿子们留面子”。这也是如今大多数老人根深蒂固的思想。“囡囡”作为一位保安,最终也没能抵抗住有着“世故心”的同事们的拉拢,陷入了赌博的泥淖之中,气色由红润变得颓败。这也反映了一种时下的社会现象,一群碌碌无为的人,为了寻找乐子而做一些有违社会规则的事情,却又担心被旁人举报,所以必须要将一些旁人也纳入他们的活动当中,这其实反映的是人精神上的一些阴暗面,保安“囡囡”恰恰是这“旁人”中的代表。
其次,《众声喧哗》折射出城市边缘人对于情感的怯懦。东北女人六叶已经是一位有了孩子的妇女,由于作者并没有对六叶的感情生活进行过的多交代,对于她上一段感情是怎样的,我们并不得知,但从那位不善的男子抱着孩子来与她争吵甚至是动手打架,我们可知她的感情生活并不顺利。小说中对于感情上的事情描写并不多,但通过对于保安“囡囡”的一些描写,显而易见可以看出他已经喜欢上了六叶。“他一看见六叶就会脸红,然后局促不安,再然后,眼睛放出光来”。这段感情是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的,这也是当下城市边缘人感情缺失的一种反映,他们忙于生计,无暇思索其他。
“《众声喧哗》中欧伯伯和年轻保安‘囡囡’两个人都有语言上的障碍,而六叶说话很流利,但说的多是假话,这三个人凑在一起,真是一场语言的盛筵,这也是书名《众声喧哗》的由来”。小说最后所说:“沉静中,却有一股子广大的喧嚣,从水泥路面下升起,布满,天地间都是嘁喳声。”水泥路面下会有嘁喳声吗?答案显然是否定的,这只是人物内心的喧哗将周围所感染,《众声喧哗》更多的是反映人们内心世界的浮躁。王安忆所塑造的这些人物形象,通过对于他们精神生活的刻画,正是当下试图努力跻身入中产社会的大众们的普遍心理,也让我们对当下时代社会的精神生活更加了解,甚至是感同身受,这些精神生活具有普遍性,不只出现在小说当中,它们也是现实的一个缩影,是值得我们去体悟反思的。
二、从客观具体事物中观其时代性
王安忆曾说过:“实际上所有声音都有自己独特的作用,否则作者不会为此空耗笔墨。”小说中除了对于精神生活上的描写,还有很多具体的、客观可感的“声音”——对于社会经济发展的讲述。“王安忆小说集《众声喧哗》的物理空间、社会空间等景观显示了改革开放、城市化进程、打工等时代境况,并发出了‘众声’之音”。
首先,小说开头就交代了当今与过去城市建筑上的差别,“那时候,对面没有层峦叠嶂的高楼,天际线低矮而且平缓,路确实狭窄的,不像现在开拓得宽和直,所以也就会有开阔的错觉”。小说打造了一座流光溢彩,高楼层出,飞速发展的上海,光与影伴随着城市化进程与大城市联系密切,并发挥其自身特有的视觉效果,丰富了城市文化内涵,成为大都市的一位“形象代言人”。王安忆曾感慨过:“很多人觉得我写这些是在怀旧,但其实我是在关心这种新的变化。这是我一直以来都在不断通过作品表现的东西,比如以前写过的中篇小说《骄傲的皮匠》,也是通过小人物表现近代上海的城市发展。”体现在其《众声喧哗》中便是东北女人六叶的嘴里不断会蹦出“市场经济”“效率”“知识产权”等当下流行的经济词语,也可以窥见上海社会经济发展之快。上海自改革开放之后,一直走在社会经济发展的前沿,它带动与影响着中国多数城市的发展,由上海的发展变化可以看到当今一些城市发展的缩影。
其次,我国社会主要矛盾已经转化为人民日益增长的美好生活需要和不平衡不充分的发展之间的矛盾,这可以反映出国家对于城市发展平衡性的关注与重视。在《众声喧哗》中,在表现上海经济不断发展的同时,对于城市发展不平衡性这一时代问题也愈发突出。在小说中,欧伯伯身处的地方位于商业街的末端,购物热潮与人流都很少,“所以,这些店时开时关,不停地更换业主和经营,一会儿拖鞋店,一会儿毛巾店,一会儿又是旅游装备,一会儿再是镜框店,无法造就稳定的客群,只能做些零打碎敲的买卖”。与城市繁华区仅相隔几条街道的店面都无法长久经营下去,这其中体现出的明显差异是值得思考的,城市之间尚且如此,城乡之间只会更甚。再者,小说后半部分用欧伯伯的视角来描绘了上海中心地带的景象,“他所在的位置可以说是层面的中心,或者说主干道,两边通出去无数甬道,真就像六叶说的,一眼望见地平线”。“竟然还有外国人,欧伯伯的眼睛可都瞪出来了”……在这些段落的描写中,可以看出欧伯伯作为一个在上海生活了几十年的人却未曾见过这种场面,从侧面反映了同一城市发展的不平衡性。从城市边缘人的角度来观察城市发展的不平衡性,具有很强的社会经济发展的时代性意义。
最后,小说在结构上还是有些刻意的痕迹,不是那么从容。比如开头部分的文字较后面的文字显出一些的技巧,这与作者用力之处多在人物心理、对话等描绘上有关,从整个布局构架上讲,也有一些遗憾,至少是在故事上有缺憾的。六叶离开阿娘纽扣店后,保安“囡囡”什么时候去找过她、六叶与那位不善的男子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都是不得而知、含混不明的。但这是不是王安忆特意为读者留下一席想象的空间,造成跌宕悬念的特殊用意呢?
总之,《众声喧哗》是一部从上海想象中的,朝向中产的奋斗者的精神生活以及经济社会发展及其发展不平衡性方面体现出很强时代性的作品。在当今社会发展飞快的时代里,王安忆对于人们精神生活和社会经济发展的时代性描述,促使人们感受体悟时代的发展,是对当今时代的一种表现。
① 刘复生:《一曲长恨,繁华落尽——“上海故事”的前世今生》,《文坛纵横》2018年第5期。
② 陈抒怡:《代表王安忆:我不担心上海的文化地位》,《上观新闻》2018年3月11日。
③[13][16]李苑:《在众声喧哗的时代体味小人物生活的诗意——王安忆解读〈众声喧哗〉》,《光明日报》2013年2月第0013版。
④⑤⑦⑧⑨⑩[12][15][17][18][19] 王安忆:《众声喧哗》,人民文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71页,第83页,第25页,第31页,第10页,第103页,第110页,第3页,第5页,第100页,第101页。
⑥ 王安忆:《柔软的腹地》,《小说选刊》2011年第5期。
[11] 王安忆:《自述》,《小说评论》2003年第3期。
[14] 崔绍怀:《“天地间都是嘁喳声”:王安忆小说集〈众声喧哗〉阅读印象》,《文艺争鸣》2014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