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
2019-09-24蒙曼
蒙曼
托尔斯泰说过,幸福的家庭总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则各有各的不幸。但事实上,人世间哪有永恒的幸福或者不幸!生活总在颠簸中前行,不幸与幸福也时时都在转换。若有谁能在危机降临的时候,有情、有义、有勇、有谋,亲手把生活的轨迹从不幸的车道扳到幸福的车道,那他一定是个了不起的人。
元朝著名女书画家管道昇有一首《我依词》,这首词背后的故事就是一个经典案例。
管道昇写这首词的时候已经年过四旬,徐娘半老。而她一向深感自豪的婚姻生活也触了礁,她的夫君赵孟頫居然动了纳妾的念头,还给她写了一首打油词:“我为学士,你做夫人,岂不闻王学士有桃叶、桃根,苏学士有朝云、暮云。我便多娶几个吴姬越女无过分,你年纪已四旬,只管占住玉堂春。”要知道,赵孟頫可是元朝公认的大才子,几句话写得层次清晰,逻辑严密。
先看第一层:“我为学士,你做夫人。”一上来就亮明了身份。我是谁?我官居翰林学士承旨,算是皇帝的秘书长,正春风得意。而你也妻凭夫贵,当上了吴兴郡夫人。那又怎样呢?紧接着,赵孟頫亮出了第二个层次:“岂不闻王学士有桃叶、桃根,苏学士有朝云、暮云。”往远里说,东晋的大书法家王献之王学士身边有桃叶、桃根两姐妹服侍;往近里说,宋朝的大文豪苏东坡苏学士也有朝云、暮云两个侍妾追随。古往今来,和我一样身份的人,哪个不是珠围翠绕,妻妾成群!他到底要得出怎样的结论呢?看第三层:“我便多娶几个吴姬越女无过分,你年纪已四旬,只管占住玉堂春。”我如今论才气官职都不亚于他们,就算多娶几个漂亮姑娘也不算过分,你人老珠黄,就让我也娶几房小妾,风流又一春。
这个危机大不大?太大了。因为管道昇和赵孟頫是出了名的志同道合,比翼齐飞。他能诗善赋,她也清辞丽句;他是楷书四大家之一,她也是“书坛两夫人”之一;他是文人画的标杆,她也是文人画的代表;他擅长的她都擅长,她喜欢的他也都喜欢。这样的婚姻太般配,正因为般配,才容不下一点儿轻视和亵渎。
这个危机难不难解决?太难了。因为当时的社会本来就奉行一夫一妻多妾制,赵孟頫的要求并不过分,没准儿还能赢得同情。而管道昇呢,若是坚持不让丈夫纳妾,反而要被扣上“妒妇”的帽子,受人指责。既没法接受,又没法不接受,怎么办呢?
管夫人当时四十岁。四十岁拥有的不仅是岁月沧桑,更有成熟的智慧。她没哭没闹,就像平时夫妻间唱和那样,给赵孟頫回了一首小词:
“你侬我侬,忒煞情多。情多处,热似火。把一块泥,捻一个你,塑一个我。将咱两个,一齐打破,用水调和。再捻一个你,再塑一个我。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我与你生同一个衾,死同一个椁。”
词里写什么?也是三个层次:第一,你爱我,我也爱你。正所谓“你侬我侬,忒煞情多。情多处,热似火”。这是讲感情,唤起人心。第二,我离不开你,你也离不开我。为什么离不开呢?因为“把一块泥,捻一个你,塑一个我。将咱两个,一齐打破,用水调和。再捻一个你,再塑一个我。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我们俩就像泥人一样,在漫长婚姻中都经历了塑造、打破、调和、再塑造的过程,早已是我中有你,你中有我,再难分割。这是在讲事实,唤起理性。第三,生是你和我,死是你和我。“我与你生同一个衾,死同一个椁”,这是在讲决心,生则同衾死则同穴,我们之间,永远不可以有第三者!
这首词写得真好,堪称古代抒情典范。但最好的还不是这首词,而是词背后管夫人的处世态度——积极,理性,充满热情。所谓积极,就是面对危机的时候,主动寻求解决。你有来,我就有往,不躲不闪,直面问题。
解决问题是要靠理性的。在这场婚姻危机里,理性无非是确定三件事:第一,我能妥协吗?当然不能,我是骄傲的管夫人,我的婚姻不容侵犯,我不能瓦全。第二,我能放弃吗?当然也不能。我深爱这个人,对此前的婚姻状况高度满意,我不想因为瑕疵而放弃整体,我不能玉碎。第三,他能妥协吗?他当然能。他并不是不满意現在的生活,只是受了世俗的诱惑,有点人心不足。难道他真的愿意为了一点贪心就毁掉现在的幸福吗?他不会。
问题是,怎样才能说服他呢?所谓说服,无非是摆道理和讲感情,而道理一定要包裹在情感里头。因为按照中国人的理解,脑子才会评判道理,人心却是肉长的,为什么不以情动人呢?这就看出管夫人的厉害了:“情深处,热似火”也罢,“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也罢,“生同一个衾,死同一个椁”也罢,没有厉声的呵斥,也没有严肃的道理,只有最饱满昂扬的感情,这感情不是少女“逢郎不语低头笑,碧玉搔头落水中”的娇羞,也不是少妇“怕郎猜道,奴面不如花面好”的娇俏,这是一个中年妇女的飒爽英姿;它既不攻击,也不妥协,它理解人性,也相信人性,它直白泼辣,也委婉深沉,它像一把重锤,一下子就击中了赵孟頫的心。
那么,故事的结局如何呢?据记载,赵孟頫看了这首词之后大笑起来,从此再也没有动过纳妾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