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
2019-09-20李智明
李智明
有个人从青塔来,向我打听小兹死前的一些事。
政教老师把我从课堂带到办公室,路上对我说,派出所打了招呼,他想知道什么,你就照实说。
那人穿着一件黑色的皮夹克,面色灰暗,眉间扭曲着两道沟纹。我猜他是警察。他有着一个红色的鼻头,这让我觉得他的身上散发着酒味。
“你们认识多久了?”他的嗓音沙哑,还带有鼻音。
“两天。”我小声说道。
“我以为你们是朋友。”他的这句话与其是对我说的,不如说是自言自语。
“我们是朋友。”我抬起头,看着他说。
他“哦”了一声,眯起眼看着我,目光相对,他的眉毛夹紧了一下,两道纹更深了些。
“跟我说说他吧。比如,你们是怎么认识的?还有你们交往的事。”他停顿了一下,说:“我想知道他的一切。”
说起我和小兹的第一相见,简直糟透了。
那是在暑假里。我刚刚初中毕业,正等待被高中录取。我因为一个过错,不得已从家里跑出来,寄宿在小街附近的水泥管里。我在睡梦中被人推醒,睁开眼就看见了他。他手里举着一卷钱,问我:“你还有钱吗?” 我摸了摸裤兜,里面什么都没有。我知道他手里握的一定是十六元八角,这些钱本来应该装在我的裤兜里。我伸手去抢,被他躲过,他的另一只手递上来,手里握着一把刀子。
“还有钱吗?” 他拿着刀子在我面前晃了晃,再次问我。
“没了。”我说。
“把鞋和袜子脱了。”他说。
我不得不听从他的话,逐一脱掉鞋和袜子给他看。他确认我再没有地方可以藏钱,才让我把鞋和袜子穿上。
我说到这里,皮夹克的嘴角咧了一下,可能是想笑。小兹说过,在警察的眼里,别人都是坏蛋,他们是很会幸灾乐祸的。
“你睡在一根水泥管里?”他说。
“路边的那个水泥管厂,里面堆满了水泥管,足有成百上千个。”我说。
“你怎么会跑到那去?”他说。
这个问题,小兹问过我,派出所的警察也问过我。现在说起这个事来,我已经不像当初那么紧张了。
一切都是国强引起的。
国强是我的小学同学,我们同住在五棵松西边的一个军队大院里。那天,我们一个大院里的几个同学打扑克,说好谁输谁请客。国强输了,请我們去吃延吉冷面,就是在十字路口西南角的那家。
国强说延吉冷面是一种吃着很辣可是越辣越想吃的奇怪面条,里面放了狗肉、苹果和泡菜,汤水用冰镇过,吃起来从上面爽到下面。我们几个都没吃过延吉冷面,国强其实也没有吃过,他是听他哥说的。国强他哥叫国伟,我们大院的小孩们都挺怵他,因为他蹲过监狱,手上沾过人命。
国强不像他哥,没有丝毫的霸气,干事特别肉。我们几个的第一口面都已经咽到肚子里了,他还在用筷子在碗里拨拉来拨拉去。突然,国强问我们,你们的碗里有苹果吗?我们都说有。
“我没有!”国强“啪”的一声把筷子拍在桌上,大声喊:“老板!我碗里没苹果!”
“瞎嚷嚷什么!”老板说着,走到我们的桌子旁边。
“没放苹果。”国强说。
“吃进嘴了还说没有,你是想讹我呢?”老板说。
“讹你妈!”国强受了冤枉,张嘴骂了出来。
“啪”的一声,老板一巴掌扇在国强的脸上,国强刚要起来,老板反手又一个巴掌抽在他的另一边脸上。国强没被扇<\\Xh-elecroc\设计制作源文件\期刊杂志\2019年当代\当代\4\链接\尸从.eps>,站了起来,嘴里骂着老板的妈和老板对打起来。我们几个站起来,想上前拉架,女服务员却尖叫着跑进了后厨,眨眼间几个伙计手里拿着刀勺铲杖冲了出来。国强被打得往门外跑,饭馆的人追着打出去。等我们几个跟着跑出来,国强已经被打倒在地了。
打的毕竟是孩子,饭馆的人手下留了情。国强躺地上不动,他们也不再动手,只有老板骂骂咧咧的,又对着他的屁股踢了两脚,才转身进了屋。
我们架着国强跑回大院里,国强让我们帮着看他身上破了没有。我们从上到下看了一遍,又围着他转了一圈,告诉他,除了裤子膝盖那里露了一个洞,肉皮一点儿都没破。他低下头让我们摸,我摸到了两个包,有人摸到了三个。
国强咬牙切齿地说,他哥一定会弄死他们。我却想起那碗只吃了两口的延吉冷面。
天黑以后,国强把我们叫到大院的小树林里,他哥国伟要给我们训话。国伟哥比我们大了十来岁,他像我们这么大的时候进了监狱。从监狱出来,国伟哥已经是个大人。他和附近的坏孩子混在一起,成了我们那一带的顽主。
国伟哥坐在长椅上,国强站在他旁边。其他吃冷面的人都到齐了,在兄弟二人面前站成一排。
国伟哥不慌不忙地点上了一支烟,吸了一口,再轻轻吐出来,一字一顿地轻声说:“我弟弟偷了我的钱,请你们吃冷面,你们说他仗义吗?”
我们一齐点头,说:“仗义!”
国伟哥又吸了口烟,接着说:“他挨打时,你们没有一个人动手帮忙的。你们都是光着屁股撒尿和泥长大的兄弟啊!”他停住话,伸出手指挨个点着我们,痛心地说:“你们,不仗义!”
我们低着头,羞愧得无以复加。
国伟哥说:“我最恨不仗义的人。本来应该惩罚你们这些叛徒,可你们也是我的兄弟啊,我狠不下心来。这样吧,我给你们一个立功赎罪的机会,跟我去给国强报仇。愿意去的都是我的兄弟,不愿意去的也没关系,以后有事别来找我就是。”
我们七嘴八舌地说:“愿意,愿意。”
国伟哥看我们都表了态,高兴地说:“好,十点半,一个人带两块板砖回到这集合。”
我带着板砖回到小树林的时候,没想到来集合的人多了好几个。国伟哥带着我们一行十几个人七八辆车,浩浩荡荡地出发了。
我坐在自行车的后座上,怀里抱着几块砖头。我不知道他们要这些砖头干吗。我曾经看见有人将板砖拍在别人的脑袋上,冒起一片红色的血花。我的两只手控制不住地抖动起来,说不清是因为恐惧还是激动,或许二者都有。
我小时候曾经因为奔跑撞到树上,当时就晕了过去,如同守株待兔中的那只兔子。被人用砖拍在头上一定比自己撞到树上要疼得多,万一骨头碎掉就得一命呜呼。要说国强除了正经事,没有不懂的。他说玩板砖是个技术活儿,手法分为磕、砸、切、拍,能玩出锥、锤、刀、棍的效果。国强还说,脑瓜顶、太阳穴和后脑勺不能拍,容易把人拍死。旁边有人逗国强,“你说得头头是道,拍过几个?”国强就有些脸红,说,“我听我哥说的。”大家就哄笑起来。
延吉冷面馆已经打烊,里面漆黑一片。国伟哥说,我数到三,大家一起用板砖砸。然后他就数数,数到三的时候,大家纷纷把手中的板砖砸向冷面馆的门和窗户,顷刻间冷面馆的玻璃一块不剩。因为胆怯,我的动作慢了一拍,第一块砖没出息地落到了地上,第二块还在手中没扔出去呢。
冷面馆的灯突然亮了。
一个只穿着裤衩的秃子手里攥着一根棍子,从里屋冲到了大厅里。屋里亮外面黑,秃子根本看不到外面的情形。两扇玻璃门被一把链子锁锁住,这个愣头青伸着脑袋就想从没有了玻璃的门框中钻出来。国伟哥从我手中抽走了那块板砖,走上前去,抬手一板砖拍在那人的光头上。那个秃子腿一软,扑倒在地。好像有东西在我的胳膊上扎了一下,我觉得有些疼。
国伟哥对大伙说,“别直接回院,转两圈没人跟着再回家。”
于是,大家鸟兽般散去。
第二天早上,我被砰砰砰的敲门声吵醒,我听见有人一边敲门一边喊我的名字。我迷迷糊糊地去开门,门外站着的是一个昨天晚上一起行动的男孩。
“昨天那秃子死了,国强和他哥已经跑了。警察要抓咱们,快跑吧,晚了就来不及了。”说完,那个男孩就跑下了楼。
我的睡意全无。我的心脏“咚咚咚”地慌跳起来,想要先从我的身体里逃离出去。我来不及多想,边往头上套着背心边跑进爸妈屋里,拉开放钱的抽屉,抓起里面的二十块钱就跑出家门。大院现在成了最危险的地方,在我没想好去哪里之前,赶快离开大院才是正确的选择。
再见了爸爸妈妈!你们的儿子前途未卜。我想我应该给他们写一封信表示歉意。不过我转念一想,万一这封信落到警察手里,将对我更加不利。
再见了安琪!她是我的同班女同学。我暗恋她已经三年。我好不容易下定决心,待我考上我们本校的高中,就向她表明心迹。現在看来,我和她今生将不会有开始,更不会有结束了。
逃离途中,我计划去云南临沧老家。没有人会想到我会跑去那里,即使是我的爸爸妈妈也不会想到。自从我的爷爷奶奶去往仙国以后,那里再也没有一个亲戚。我的爸爸妈妈日复一日地忙于四化建设和保卫四化建设,对我全然不管不顾,他们根本不知道我与那里的几个童年朋友还保持着联系,我想他们收留我几天应该不会有任何问题。我最终的目的地其实并不是临沧,而是那边。在我的老家,人们经常会谈论那边的事,甚至小孩子们也经常挂在嘴边,说那边的人也是中国人,他们也讲中国话,他们穿衣吃饭和我们一样。我记得有人说过,曾经有犯了案子的人跑过去,在那边娶妻生子,过些年风头过了再回来,就不再有人追究了。
可是我的这个计划很快就夭折了,原因是当天的火车票卖光了。一时间我无处可去。幸亏我是个聪明的人,我想陌生的地方并不适合隐蔽,熟悉的地方反而更容易隐藏。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没有人会想到一个逃亡者会躲在原地。于是,我又回到了家的附近。
我就是这样离家出走的。
这些我当然不会告诉皮夹克,事实上这件事我只告诉过小兹。皮夹克想知道我离家出走的原因,我只能对他编个瞎话。
“我感觉考试考砸了,没脸再见父母亲人。如果我只能上一所差校,那么我将没有任何前途,这样的人生毫无意义,不如破罐破摔。”我这样说。
“你的感觉太离谱了!”皮夹克显然对我的话产生了怀疑。
“我也不知道。”我说。
“好吧,好吧,你继续说下去吧。”他说。
“我想离开北京,可是没买到火车票。”我继续说,“我不想回家,就去了录像厅。”
“这主意不错。”他说。
小街是我家附近的一个热闹所在,那里有商场、饭店、照相馆和药店,还有一家录像厅。录像厅门口的红色牌子上写着:另有加片,循环放映不清场。
我买了一包方便面,在后排找了个角落坐了下来。黑暗里弥漫着不洁的气味,反而给了我足够的安全感。嚼着方便面,我看到了狄龙周润发和午马、林正英以及叶玉卿、叶子楣们一个一个顺序出现。连着看了几部片子,突然有人喊“换片”,接着就有很多人跟着喊起“换片”来。录像厅里的灯亮了,一个老板模样的人从旁边的小屋走了出来。我看见前面几排坐着一男一女两个孩子,那个男孩正慌乱地把手从女孩的衬衫里抽出来,从背影我认出他们是我们年级另一个班的同学。老板站在屏幕前,对着观众逐一审视一番,看到我的那对儿同学,说:“你俩出去。”他们两人没有丝毫反抗,站起来就出去了。老板的目光扫过我时并没有停留,我才明白他在乎的不是观众的年龄,而是因为那个女孩子。
“一人加一块。”老板说。
然后就有人挨个儿收钱。我知道接下来放的是少儿不宜,心里本来有些害怕,再加上舍不得交一块钱,就顾不得什么循环放映不清场了,干脆起身走到门前,拉开门走了出去。
天已经暗下来。我在录像厅度过了一个愉快的下午。
前方不远处有一个水泥管厂,里面摆放着数不清的水泥管子。我和同学们在那里玩过捉迷藏,我觉得暂时在那里过夜没有问题。我的运气极好,在这片区域的中心地带,我找到了一根铺了稻草的水泥管,这根管子被撂放在二层。我爬了进去,管子的直径挺大,躺在里面并不憋屈,反而有种说不出的舒适感。
四周静悄悄的,只有月光照射进来,映得管子里一半黑一半白。微风从管道中吹过,如果竖起耳朵,跟随着风,风吹到哪里就能听到哪里。我想到了我的朋友们,不知道他们都躲到了哪里,是否安全?有谁会知道,我被困在了这个离家不远的地方,成了一个流浪汉。
我对流浪汉的生活充满了恐惧,这缘自我儿时的记忆。
那是地震的第二年,偏僻的地方还保留着防震棚。同样是夏天,一个小孩被烧死在大院墙外的一个窝棚里。大人和孩子都跑去看。我亲眼看到那个被烧成焦炭的小孩,蜷缩成一团,像一只小小的黑猴子。后来警察破了案。那个窝棚原本是一个少年小偷的住处,被偷过的人家的孩子们结成了复仇联盟,想弄死他。没想到当天晚上小偷没回来,一个离家出走的流浪小孩睡在了里面,被人浇上汽油点着了火。那个放火的,叫国伟。
我想起来,我今天该去安琪家还那套《天龙八部》。那些书是她哥哥的宝贝,她是冒险偷出来给我的。我成了个食言的小人,安琪一定对我很失望。我才不在意别人怎么看我,但我在意安琪。去年的暑假里的一天,我在我们大院的游泳池看到她,就爱上了她。她穿了一件火红色的游泳衣,浑身湿漉漉的刚从水里爬到岸上,而我刚好要下水。她一甩头,头发向上扬起,露出了一张精致的小脸。她的眼睛又大又明亮,放出电光击中了我的心房。她冲着我嫣然一笑,露出一颗虎牙。从那天开始,我的心里住进了一个女孩。当天我便跟踪了她,从此我经常与她偶遇,我们成了很要好的朋友。如果不是她的好朋友肖特捣乱,我们俩一定会更进一步。肖特也是我的同学,从幼儿园到小学再到初中都与我同班。她的真名叫肖静,“肖特”是我给她起的外号。小学二年级的时候,她不顾幼儿园小朋友的交情,向老师告密,害得我在教室外罚站一天。再看她时,比《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中的女叛徒肖特还可恨。如果“肖特”知道了我们几个犯事的消息,一定会添油加醋地告诉安琪。也许安琪就会知道我的苦衷,不再埋怨我的失信。可是,我还能再见到安琪吗?
我醒来后觉得屁股有些疼。天还没有大亮,有个人蹲在我旁边。我吃了一惊,不知道他是什么人,是怎么从成百上千个水泥管中找到我的?“啪!”我的屁股又被他打了一下。我猛地想坐起来,他却说:“别动!”他伸手在我脸前晃了几晃,手中竟然握着一把小刀。他另一只手举着几张票子,问我:“还有钱吗?”我伸手摸向裤兜,两个裤兜空空如也。他手里拿的是我的钱!
“还有吗?”他拿着刀比画着。
“没了。”我说。
“把鞋脱了。”他说。
我脱了鞋,不知道他要干什么。
“把袜子也脱了。”他说。
我脱掉了袜子,拿在手里。
“行了,穿上吧。”他说。
我以为他要抢我的鞋和袜子,现在看来不像。我看着他,不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
“我是想看看你的鞋里袜子里藏没藏钱,哈哈!”这时候我才看出来,他是一个年龄与我相仿的孩子。
他“啪”地又使劲给了我屁股一巴掌,然后躬着身子跑到管口,回过头来,冲我挥了挥拿着钱的手,说:“买只烧鸡吃。”然后,纵身往下一跳。
现在我身无分文。说来奇怪,不过是失去了那一点点钱,我就产生了如此强烈的危机感。我想回家,但理智告诉我不能那样。我身负命案,被警察抓住,即使不枪毙也会被关进监狱里几十年。裴多菲说,“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被抓住不但没有自由,生命和爱情也没有啦。我得学会养活自己。我能想到的,要么是去捡破烂儿,要么是去做小偷。这两样我都不想干,我难过得抽泣起来。
我又睡着了。
我是被一股呛人的烧胶皮的味道熏醒的。
我爬出水泥管,探身四下张望,寻找那味道的来源。乍一到外面,阳光刺得眼睛很不舒服。我眯着眼睛,看到不远处一股黑色的浓烟直挺挺地升上了天。天上的云纹丝不动,而传过来的一股股烧胶皮的味道,使我确信有风吹来。
我走离睡觉的水泥管一段距离,对着一个角落撒了泡尿。我突然想到了两个重要的问题。一个是如何解决排泄的问题,另一个是我如何生存下去。这两个问题同样重要,我对它们都没有答案。排泄也属于生存问题,但问题不在于排泄本身,而是我的兜里没有纸,这可是一个现实问题。
我寻着黑烟找了过去。几排水泥管的后面,竟然有一大块空地。空地上烧着火,一堆电缆躺在火里,烧得空气噼啪噼啪地爆响。一个戴着草帽的老头儿蹲在火堆旁边,手里拿着一根木棍拨拉着火堆。他是想烧掉胶皮取出铜线卖钱。我知道有些捡破烂的连捡带偷,只要是挣钱就无所顾忌。
老头儿看见我,冲我招招手。
“新来的?”他说。
“你怎么知道?”隔着火堆,我与老头儿面对面站下。
“身上沾灰,頭上顶草,一看就是。”他得意地说。
这老头儿是个老江湖。
“小兹的朋友?”他又问。
“不是,我不认识他。”我摇摇头说。
“你帮我看着,我抽根烟。”老头儿没接我的话,把木棍往地上一扔,站起身来。
我捡起木棍,面对着老头蹲下。他坐在一根水泥管的管口,嘴里叼着烟,摘下草帽当扇子扇,原来是个秃脑壳。这里是老头儿的地盘,周围的几个水泥管他都占着,放着他的家当。
“抽不?”他问。
我摇摇头。木棍着了火,我赶紧把它从火里拿出来,在地上磕灭。瘾君子真没出息,这么熏人的烟气还不知足,非要再加上一根小烟卷,直接对着火堆吸多好,还省下买烟的钱。我想象着老头儿一蹦一蹦地张嘴吸那向上升的黑烟,太阳照得秃头闪着金光。
“小兹他们那些小坏蛋常来这里刷夜。”老头儿说。
“我不认识他。”我又说了一遍。
“你家哪儿的?”老头儿说。
“外地的。”我说。
“听你说话可不像。”老头儿知道我没说实话。
“为啥跑出来?”老头儿问。
“和家里闹别扭。”我说。
“出来好,不用上学,舒坦。”老头儿又说,“要不你跟着我,我管你吃管你住。”
我才不会答应他。我才不会跟着他走街串巷抛头露面,更不能跟着他干偷电缆刨井盖的缺德事。这老头儿不是个好人,我得尽快离开他。
火熄灭了。我临走前管他要了一沓报纸,用以解决生存所需的那个难题。
此时在我的眼里,每一根水泥管就是一间房子。我爬上爬下,如行走在京城的胡同里,又如在四合院屋顶飞檐走壁。我坐在海拔最高的那根水泥管的顶上,找不出哪一根是我昨天夜里睡觉的水泥管,也看不到那个捡破烂儿的老头儿。我能看到录像厅门前的红牌子。这时我看见了一个穿着黑裙子的女人,她正从马路对面走过来,后面跟着一个男的。
过了一会儿,我听到了脚步声。一个男人的声音从下面传上来:“就这吧。”
“先给钱。”女人说。
“完事给。”男人说。
“不给钱就别玩。”女人说。
男人骂了声“操!”然后说:“给你。”
“去里边。”女人说。
我听见昨天录像片里叶玉卿和叶子楣的声音,却看不到人。我从水泥管顶爬下来,轻轻走过去,隔着一排水泥管,看到两条竖起的大白腿,夹着一个男人的身子。男人的裤子掉到了脚面上,光溜溜的屁股一拱一拱地用着力。
突然,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我惊恐地扭回头,又是昨天抢我钱的那个坏蛋。他食指竖在嘴上嘘了一声,然后招手,让我跟他走。我们爬到了高处,还带上来两块断了半截的砖头。他小声对我说:“我数一、二、三,咱俩一起喊抓流氓。”这个恶作剧实在刺激,我点头说好。他数到三,我们一起大声喊:“抓流氓!抓流氓!抓流氓!……”他把砖头扔进了那对儿男女所在的水泥管里。
里面的两个人受到惊吓,跑了出来,那个男人边跑边系着裤腰带。他们跑出水泥管厂,跑到了马路上,一人朝东一人朝西慌乱地跑去,直到从我们的视线中消失。
我们俩哈哈大笑。他的个头比我高一些,是个清瘦的小白脸,发型是流行的板寸,看着还挺帅气。他从裤兜里掏出个用塑料袋包着的东西,递给我。我问是啥,他说是鸡腿。听到“鸡腿”两个字,立刻感到了饥肠辘辘。我一口咬下半个鸡腿,想这一定是他用我的钱买的。
他扒着管子向下爬。我问他去哪儿,他说玩去。不等我再说话,就下到地上不见了。
他的离开使我感到了孤单。我宁可那个抢了我的钱的坏蛋别走。现在我对他已经恨不起来了,他还是个挺有趣的人呢。
后来的事情发生在黄昏时分。
我确定那是黄昏,是因为那时西方的云天都是红色的,把整个灰白色的水泥管厂染成了淡淡的橘红的颜色。
我听见有人在哭。我循着声音蹑手蹑脚地走了过去。
我看到一个穿着连衣裙的女孩和一个留着披肩发穿格衬衫的男的。女孩岁数不大,是个中学生。这样的两个人站在一起,构成了一幅极不和谐的画面。那个男的叫花格子,是附近瓦窑村的农民,已经二十多岁了。花格子和其他的小混混经常戳在学校门口,专门截女学生,是臭不可闻的臭流氓。可不论男生女生都很怕他。
花格子嘴里说的都是下流话,手伸向那个女孩的胸脯。女孩哭着说:“不要!别这样!求求你了!”同时双臂抱紧了自己的胸部。花格子嬉皮笑脸地又掀女孩的裙子,女孩赶紧用手压住。花格子恼羞成怒,抬手扇了女孩两巴掌。女孩双手捂脸,花格子趁这个机会把手伸进女孩的裙子。我不知道这个女孩是怎么被花格子弄到这里的,但是我知道,如果我此时坐视不理,这个女孩一定要吃大亏。我心下发急,学着那个小坏蛋的样子,嘴里喊着“抓流氓!抓流氓!”捡起块碎砖头扔了过去。花格子吓了一跳,放开了那个女孩。花格子回头看到只是我一人,傻傻地站在那里喊“抓流氓”,就骂着“操你大爷的”向我扑了过来。我扭头就跑,可是没跑多远,就摔了一跤,然后就被他抓住了。
花格子两只手抓住我的头发,向下猛拽,同时抬起膝盖猛往上磕。我双手捂住脸,忍受着一下一下的撞击。我头晕眼花,心里还惦记着那个女孩,“快跑,快跑,跑得越远越好。”
花格子累了,停下手来。他用一只手抓着我的头发,把我顶到靠管子的地方站住。我的鼻子和嘴里都冒出血来,沾在两只手上。
“你他妈敢管我的闲事!”花格子说着,又扇了我两个嘴巴。
我不敢还手,也不敢吱声。
他从裤兜里掏出一把弹簧刀,“啪”一声弹开,对着我。
他拽着我的头发,我无法躲避。我心惊肉跳,我怕他用刀子扎我,我觉得他干得出来。
“把你那玩意儿割下来,看你还管闲事。”花格子龇着一口黄牙,嘴里冒出一股股臭气。他伸手去解我的褲腰带,我用手去拦,他用刀一划,在我的手背上划开一道血口,鲜血伴随着疼痛流了出来。
他就这么把我的裤子脱了下来。
我恐惧,又感到羞辱,可我没有和他拼命的胆量。结果,我耻辱地向他求饶:“求求你,饶了我吧!”
“嘿嘿,毛长齐了。你自己选,是用刀刮,还是用火燎?”他用刀子在我的小腹下面比画着。
猛地,一个人影从他身后蹿出来,接着“啪”的一声响,花格子的身子挺了一下,松开了抓着我的头发的手,身子软软地倒在地上。是他,是那个抢我钱的小坏蛋。他手里握着半截砖头,显然另外半截拍断在花格子的后脑勺上。花格子的身子在地上一挺一挺的,地上流出一摊血来。小坏蛋蹲下身,毫不犹豫地用手上的半截砖头“啪!啪!”两下拍在花格子脸上,把花格子的脸拍得血肉模糊。
我紧张的心情一下子松懈了。没想到,再次见到这个小坏蛋,却像见到了亲人。我一阵委屈,哭出声来。
“包。”他说。
水泥管厂不能再待下去了,他让我跟着他走。在一栋居民楼下,他找到一辆用钢丝锁锁着的自行车。他用砖头对着锁头猛地一敲,锁就弹开了。他骑到车座上,示意我上车。我犹豫了一下,他说:“用完再给骑回来不就得了。”
他骑车带着我,沿着小街向南一路骑下去。穿过一片杨树林,四周渐渐荒凉起来,路两旁都是田地。路上几乎没有行人,还好有斜挂在头顶的那颗月亮陪伴着我们。
“你叫什么?”我问。
“小兹,你呢?”他说。
“啊!你就是小兹。”我说,“我叫齐格。”
“七个?还八个呢。”他笑了,“你怎么知道我的?”
“捡破烂的老头儿说你总带小孩刷夜。”我说。
“别搭理那老混蛋,坑蒙拐骗,啥坏事都干。”他说。
“咱们这是去哪儿?”我问。
“青塔。”他说。
“现在这是哪儿?”我又问。
“青塔。”他说。
“青塔原来是这样,像农村。”我说。
“就是因为有青塔村,这地方才叫青塔。”他说。
这是我第一次来到青塔。在我的想象中,青塔应该有一个塔,砖塔或是木塔无关紧要,但一定要有一座塔,青色的塔。周围要有山坡和垂柳,白云从塔尖飘过。国强说过,青塔人特别野,青塔的小孩到处打架。国强还说,坏孩子约架,一方会先问另一方,你仗着谁呀?如果对方说,罩着自己的是青塔的,这一架就打不起来了。国强对青塔人的描述破坏了我对青塔的美好想象,在他的嘴里,青塔是一个盘踞着妖魔鬼怪的地界。
我想知道青塔有没有塔,小兹说,以前有没有塔他不知道,但他记事起就没见到过塔。
“你是这的人吗?”我问。
小兹没有回答我的话,双腿加快了蹬车的速度。很快,我们到达了那个叫青塔的村子。
小兹把我领进一间屋子。我问:“你家啊?”
他“嗯”了一声,说,“我一人住这。”
屋里砌着一铺大炕。我俩脸对脸躺在炕上。小兹说,人不能太,了就挨欺负。我说,打不过人家怎么办?小兹说,这世上的人,软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以前他小,有人欺负他,他就天天跟着人家,人家就打他,受伤了他就养着,养好伤继续跟着,让那人总是提心吊胆,时间长了,那人就认了。
“那现在呢?”我问。
“现在?谁敢招我,我就躲到他家门口,他只要一出门,我就叉他一刀,吓死他!”小兹得意地说:“现在,从公主坟到古城,没人敢惹我。”
小兹就像一只生命力极强的蜜獾,不管对手多么强大,它都会纠缠住对方,乘其不备时咬下对方一块肉来。
小兹说他最看不起的是两种人,一个是佛爷,一个是花匠,那个花格子就是个花匠。我说他原来是种花的。小兹说齐格你真傻,啥也不懂,竟敢离家出走。后来我知道了佛爷是小偷,花匠是专门祸害女孩子的臭流氓。
“那你还偷我钱呢。”我说。
“谁让你出来刷夜的,我以为你是个小坏蛋呢。”他做出生气的样子,抬脚假装要踢我。
“对了,你为什么离开家?”他问我。
要不要告诉他实情?我犹豫不决。他可是刚刚救了我的,甚至在那一瞬间,我心里已经对他生出了亲人的情愫。对救命恩人再不能倾诉真情,那心里话去向谁说呢?
令我意想不到的是,当我把事情向小兹和盘托出后,却惹得他对我一阵嘲笑。他说我应该回家,因为这件事和我关系不大,顶多批评教育一下。我还是不放心。他说我胆子太小,根本不是出来混的料。他答应我,明天去帮我打听消息。
“你不上学吗?”我问。
“我不像你,我不是读书的料。”他说。
小兹说他在外面漂了一年多了。
“你为什么不回家?”我问。
“我没家。”他说。
小兹说他很久没和别人聊心事了。他说我和他的朋友不一样,有些话不愿意和他們说,说了他们也不懂。
小兹的爸不是亲的,而是个酒鬼,喝了酒就打老婆,打孩子。一年多前,妈妈死了以后,小兹就把耗子药倒进了他的酒瓶里,然后从家里跑了出来。
“那他死了吗?”我问。
“死了!”他说。
我被他吓了一跳,我怎么又遇到了一个杀人犯!
夜里,我梦见我回到了小时候。有很多双脚踏在地上,扬起一阵阵烟尘。我抬起头看着前方,一条土路伸向远方,伸进了天地相交的地方。很多人在路上无声地奔跑,有大人,也有小孩。我跟着人们跑到了一个地方,那里有很多人围在一起。我从人缝中钻进去,看到一个燃烧过的窝棚架子,里面蜷缩着一个烧焦的小人儿,像一个黑色的小猴子。小人儿的头低着,看不出模样。我看着他,慢慢地他变得越来越大,也离我越来越近。突然他抬起头,睁开眼睛看向我。我觉得他的脸似曾相识,这么一想,那脸就清晰起来。我认出他是小兹。
我从梦中惊醒。我头痛欲裂,眼皮沉重得睁不开。天还黑着,小兹拉亮了灯,问我怎么了。我说不出话,只是哼哼。我感觉到他的手抚在我的额头,冰凉冰凉的。
“你发烧了!”他说。
我冷得发抖。他找出一床被子,盖在我身上。
“你再睡会儿,我去给你找药。”他说。
“你要去哪儿?”我问。我不希望他离开。
“去小街药店,一会儿就回来。”他说。
我再次醒来时,天已经大亮。小兹并没有回来。
我还在发烧,又迷迷糊糊地睡去。不知道睡了多久,我又一次醒来,小兹还是没有回来。我躺在炕上,高烧已经退去,身上的痛减轻了许多,也不觉得那么寒冷了。屋子里很静,退烧使我恢复了听力,我听到了时钟的嘀嗒声。我抬起身,看到桌上的时钟,竟然已经是下午四点多了。小兹出门时天还未亮,他至少已经离开了十多个小时。我不知道小兹为什么一直不回来,我感觉有些心神不定。我不想这么等下去,我决定去小街找他。
我拖着一条沉重的身躯,顺着那条路一步一步向北走。走了很长很长时间,终于到了小街。
今天的小街似乎与以往不同。小街上有许多人聚在一起说着什么,周围也三三两两地站着交谈的人。我凑过去,听到人们说,小街今天出了新鲜事,一个小偷不偷钱,却从药店偷药,药店的人追出来,小偷横穿马路时被一辆过路的卡车撞死了。
“当场就死了。喏,就在那个地方。”有人指给大家看,我看见地上有一片黑褐色的血迹。
我不知如何是好。我决定回家去。
我说完了。重新回忆一下,我和小兹认识的时间说是两天,其实只是二十四个小时。
“还不错。”一阵沉默之后,皮夹克说。
“什么?什么不错?”我没明白他的意思。
“我说那小子还不坏,比想象的要好得多。”皮夹克说:“后来你爸爸领着你去了派出所。我是从警察那里知道的,我是说你和小兹在一起的事。”
皮夹克知道了他想知道的,便结束了谈话。他走到门口又停下来,回过头对我说:“他骗了你。”
“什么?”我问。
“他爸没死,他妈妈死了。”皮夹克说。
“他毒死的是他妈妈?”我非常惊讶。
“不是。他爸是亲爸。他小时候亲妈就死了,他爸给他找了个后妈。喝酒的是他后妈,打他的也是后妈,然后他给他后妈下了老鼠药。”皮夹克说。
“那他后妈死了吗?”我问。
“当然没死。”皮夹克说。
“你怎么知道?”我问。
“我就是他亲爸。他埋怨我给他娶了个后妈。”皮夹克指着自己的心口说:“在他的心里,我这个亲生父亲已经死了。”说完,他就走了。
还有一些话,我没告诉皮夹克。当然,这些话与小兹无关。
那天,就是我离开家的第三天,我回到了我们那个大院。我穿过大院的小樹林,见到了几个熟悉的人聚在那里。有国强,还有与我同院的那几个同学,甚至安琪也在。
我想躲开他们,但已经来不及了。他们大声叫我,我只好走过去。我不知道我当时的形象多么狼狈,大概和叫花子差不多。
国强看着我的样子,问:“你真的逃跑了?”
我点点头,没出声。
他们哄地大笑起来。
后来我才知道,这是国伟出的主意。他们逗了好几个人,只有我一个人当了真。
我上了高中以后,又在路上见到了花格子。
他已经认不出我。
他嘴角流着哈喇子,站在路边哧哧地笑。
又过了许多年,我回到了北京。
在路边,我再一次看到了花格子,他还是那么年轻,也还是站在那里哧哧地笑。
我再仔细地看,竟然不是花格子。
那么多年过去,世上怎么还有那么像的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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