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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男友

2019-09-20李潇潇

当代 2019年5期

李潇潇

“说真的,就算是要找一个小男友,我也没想过是这样的。”

“那倒是,打架斗殴进派出所,够刺激的啊。赶紧说说,怎么认识的?”

“就是那个网上录歌软件。我喜欢一首Pink Floyd的歌,就胡乱搜了一下,还真有个人唱得特别棒,我就点了关注。后来他说,看到我的头像是个卡通脸,觉得我肯定是一个女码农,他想想自己也是个学计算机的,就跑来私信了。”

“您好!我叫温士元。你是学生吗?”

“我是老师。”

“啊……老师好!你真好看,你应该不到三十岁吧?”

“三十多,你呢?”

“我二十一岁,上大学二年级,计算机系。”

“小朋友,你好!”

“你肯定也翻了他的朋友圈吧?嘻嘻!”

“翻还是翻了几下的,疑似富二代,爱好音乐和摄影。”

“哇,那不是你最喜欢的类型吗?”

“可惜被我翻出一张对镜自拍照啊。”

“不难看啊他,还那么高。”

“但和摇滚乐太不搭了哇。白白胖胖,圆眼红唇,满头卷毛,像留了洋的贾宝玉。”

“哈哈哈哈,人家嫩嘛。你就喜欢被酒精啊烟草啊熬夜啊思考啊给摧残过的男人,换一款嘛。”

“我也这么想呀,不然哪有这一档子打架斗殴啼笑皆非的事。当然了,我装作一无所知,还是用师者的庄重态度继续聊天。”

“老师你不会又开始长篇大论了吧?”

“嗯……也差不多吧。但赶巧了呀,人家正是个嗷嗷待哺的好青年,不像你这么不爱听讲。他很喜欢跟我讨论那些大而无当的哲学。什么康德啦,萨特啦,尼采啦,你说他一个学计算机的家伙,能是我的对手吗,我可是一个有着半年执教经验的业余作家,还不被我说晕喽?”

“主要是人家年纪小啊,你刚才这句话太老气横秋了,简直老奸巨猾啊。”

“老则老矣,还不充分利用优势吗。反正我开始逐渐掌握节奏,从我很皮毛的哲学话题,慢慢转到了音乐的话题上。”

“干吗啊,音乐你也不专业,为啥不转到文学上呢?”

“音乐适合恋爱啊。聊康德怎么能聊出荷尔蒙呢,聊文学?麻烦请先去看《战争与和平》,就第一卷末尾娜塔莎被阿纳托利诱骗私奔谈一下感想?拜托,谈恋爱要即时的反馈嘛,一首歌两人听,简直就是拨动心弦。”

“《意大利罗曼史》的片头曲,Les Passantes(Iggy Pop)12/17 13:21。”

“我听过这首,他还有另一首也好听,I Want To Go To The Beach 12/17 13:22。”

“Lucky(Radiohead) 12/17 15:10。”

“Wish You Were Here(Sparklehorse) 12/17 15:30。”

“这一波英伦骚浪贱啊。你们是不是中国人啊,你们是不是觉得自己特与众不同啊?”

“别急呀,有中国歌呢。只不过,嗯,谈恋爱确实需要有一种劲儿,一种互相吹捧,互相讨好,世界很傻,我俩特牛的意境。”

“你真是一个油腻的文艺老妖精。”

“还没完呢。发歌的时机也很重要,比如清晨,就发一首窦唯的《窗外》;比如夜半时分,聊得轻盈欢快,就来一首猫王的Moonlight Swim,比如忽然下雨,Over the Rainbow,比如忽然天晴,《第二道彩虹》。几天后感觉很有些默契和亲密了,我就发去一首Im Sticking With You(The Velvet Underground)。”

“噫,听起来就很腻歪。”

“你猜他回了什么?《姐姐》(张楚)。”

“呀,这个好,点题啊,和小姐姐谈恋爱,大幕正式拉开。”

“哦,二十一岁!拥有了一切必要的力量,却没有任何防卫的壳。二十一岁正是爱情最好的宿主。”

“你没有陷落咩?不要摆出运筹帷幄的死样子,我还不知道你,一恋爱起来,傻笑挂在脸上,像个神经病一样。”

“这次对方是个小朋友,我多少有点怵。只可循循善诱,不可咄嗟立办。现在谈恋爱不比二十几岁,我还是可以端庄好几天的。一周后,我转给他一首Unintended(Muse)。”

“现在正上映一个电影,《你的名字》,你愿意跟我一起看吗?”

“好呀。”

“啊!你答应了!你竟然答应了!太好了!但是得到下周末,我现在在新加坡参加一个考试,等我回去咱们就看电影。”

“不是已经大二了吗,去新加坡考什么试?”

“哦,这个说起来有点复杂。北邮的宿舍实在太差了,那种床我根本睡不下,又乱又脏。其实我高中本来就准备参加出国考试,都怪我爸,你知道我爸是什么人吗?他就是那种只会斩钉截铁地说,考什么外国学校!中国的就最好!他就是只会下简单判断的人,他就是这种蛮横的土老帽,他害我耽误了一年多的时间,现在又考。”

“那你退学了?就因为宿舍条件差?你可以附近租一个房子啊。”

“当然还有那帮同学。他们排挤我。还有老师。那个宿舍真的是糟糕,那不是人住的地方。”

“这话说得,大家不都住得挺好,你太娇气了吧。”

“你了解我吗你这么说,你知道我具体真实的情况吗,你就这么说,你凭什么这么下判断?谁给你的权利指责别人?”

“……”

“忽然翻脸?哇,表示看不懂九〇后。”

“嗯哼!這算我第一次遭遇到他的‘病。”

“病?这也算病吗,少爷病?被父母惯的吧。”

“你等我慢慢讲啊。总之当时我还真是无话可说,和他又不熟悉,还没见过面,就算我是一个恋爱战士吧,也不能硬撑着不是,恋爱氛围都灰飞烟灭了!那时候我要就此删除他,能省不少事。”

“可不是,也不用大半夜来敲我的门,哇,两点了。”

“两点?已经进派出所两个小时了,还没有消息。”

“接着讲吧,着急也没用。”

“到了傍晚,他发过来一张照片,算是讨饶。那是一张他和机场巨型皮卡丘的合影。眼睛里满是一种说不上来的光芒。”

“于是你就心软了。”

“算是吧。可是后来我常常能在他眼里看到这种光芒。再后来我知道了,那是他吃过药之后的神态。”

“吃……吃药?”

“我一年前就办休学了。我用一年时间去了十几个国家。大多是一个人,有时候会有几个伴。很少有伴,旅行我很在行。我也玩过超长骑行,不过那时候特别瘦。”

“我听到你一边在富士山脚下溜达,一边录的那首Stairway To Heaven(Led Zeppelin),说起来那好像是我第一次听到你讲中文,还带点口音。”

“我讲中文是不是很土鳖?唉,所以我不喜欢讲中文。我在国外,他们都以为我是美国人。”

“带点口音也没什么啊,很亲切。到一定年龄,你就会想要认领你的乡土情结了。”

“我特别不喜欢这种语气,好像你大的那十几岁,一定会长到我头上一样?你和我又不一样?我跟你讲,我是个病人,我有抑郁症!你对待抑郁症的人不能这样说话!”

“抑郁症?”

“是的没错,我在北邮上了半年,我烦透了,我会成天去想‘死这件事。我上不了课,交不到朋友,我浑身难受。我爸跟你们一样,跟你一样,总想教育我,好像每个人都应该跟他那样,喊几声口号就打起精神了。他们那代人,他们总在打起精神,像是他们的精神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也许因为他是苦出身。哼,苦出身简直成了傲慢的理由了。他们那种打包生产的精神,生不了血肉,也生不了蛆。他们也许连挨饿的痛苦都忙不过来,我挺羡慕他们的。他理解不了我的痛苦。但……总之最后我爸终于带我去见了心理医生。医生经过一番检查,对我爸说,恭喜你,您儿子得了跟许多天才一样的病,抑郁症!”

“那你是喜提抑郁症喽,天才小朋友。”

“你还要讥讽我?我都告诉你了我是抑郁症患者,你还要用这种口气刺激我?你可以看看这些药,你可以去百度搜搜,这是我每天都要吃的分量,你好好看看!”

“……”

“这么脆弱啊!”

“也未必。那时候适逢我调迁落户,我去行政大厅办理繁杂的事务,受理我的办事员冷若冰霜。一会儿缺一个印章,一会儿缺一份文件,焦头烂额,我和他抱怨了几句,他说,你等我来。他穿了一身笔挺西装。西装真是他这种高胖子的战衣,他大步流星牵着我到窗口,用极其彬彬有礼又义正词严的口吻指出了事件的不合理之处,你知道发生了什么吗?刚才对我颐指气使的那位,真的开始重新受理,不一会儿,事情竟然解决了,我拿到了那个折腾了我好几天的红印章。那小子一脸的恃才放旷,走出行政服务大厅,金宝街一派摩登。他摆了一摆额边儿的一缕卷毛,指点江山。”

“我爸说了,一定要自信!要理直气壮,还要故作神秘。他们会觉得你这么大胆,说不定是什么大官的儿子。”

“嚯,教得这么实战。那他爸并不是大官喽?”

“他爸……让我再卖一会儿关子。再说了,这套路也没那么厉害,后来我发现,他常常用挺拔身姿洪亮声音去争辩,百分之八十都没有什么好效果。说到底装腔作势这种招数只能碰运气。”

“你终于来了。”

“那人是谁啊?”

“我家的厨师,他帮我拿耳机过来,我家就在这附近。”

“你好好写出国文书,我看书。”

“还有什么好玩的?”

“天寒地冻的,就在这里待着吧。”

“我们去另一处吧,这里的座位不舒服。我骑了小电车来,我载你。”

“好可爱的车。可是,今天真够冷的。”

“你可以把手插在我的口袋里呀。”

“哇,出发!好冷啊,你怎么样?”

“我没事的,你躲好风。”

“还挺罗马假日的。只是季节不对。”

“对呀,他是强行浪漫。那小牛电动一时兴起买的,好久也没骑出来了,这会儿专为了这一出。”

“那么故意先去一个不远不近不咋样的咖啡馆,也是故意安排的喽?”

“大概吧,他无法忍受常态平凡的生活。一定要搞点事情。那天我可能冻木了,我贴着他雄厚的背,插兜抱着他肥润的腰,穿行在五道口起起伏伏的路上,还是有些相亲相爱的意思的。”

“然后就在咖啡馆里泡着?”

“连个单独的座位都没有了,和两个捧着电脑的理工男挤在一起。我靠在他肩上看《大师与玛格丽特》。他戴着耳机练习听力。”

“晚餐我没法跟你吃了。又是我爸!他总是不顾别人的安排擅自做主。但他说有个大刊的首席摄影师在,我需要让他看看我的作品。”

“没问题,你去呗。”

“你真好。其他的女孩一定又被我得罪了,吓死人了。”

“你之前的女友们?得罪之后呢,你怎么处理?”

“我会先说,你滚蛋吧,来一通永不相见的狠话。然后我就会后悔。我会疯狂地打电话发短信,最后去她楼下堵她。唉,我都是蠢招,对吧?”

“啊!那天我跟你耍脾气,你深夜跑来我家,我倒是还蛮开心的。哈哈,我喜欢见面!手刃,肉搏。而且越快越好,披星戴月,立即马上,怪不得我的闺密说我是最作的那个。”

“那天深夜我出门再回家,我爸都不知道,呼噜打得震天响,太好玩了。所以只有我们是天生一对喽。那好,我答应你,我们吵架,我都立即去到你的面前。”

“咳,这种赌誓就算了。我们都反省反省,少吵架为好。”

“戏剧性的事情就在那天发生了。他晚饭放了我鸽子,我微信里兜一圈,决定去参加一个高中同学的小型聚餐。我真是一恋爱就上脸?我走进餐厅,他们几個一起说我面泛桃花,于是我吹嘘一番,告诉他们我正和小自己十几岁的小朋友谈着恋爱。几句闲扯,忽然提到他爸的名字。我一个同学拉拉我的衣服,低声问道,是不是科学家?我说,差不多,又问是不是住在五环边的那个别墅区,我说是啊。她一拍大腿,让我等会儿。我一口涮羊肉还没下肚,她一把扳过我的肩膀,让我和她一起低头看手机。”

“我刚让老公拍的今晚饭局。是不是这个人?”

“还真是诶。”

“我的天,温总的儿子。我见过几次,人家都叫我阿姨的。”

“温总?”

“嗯哼!项目总工程师,大名鼎鼎的DAJ全球首席科学家,加拿大工程院院士!我老公近期的合伙人。老奸巨猾狠角色,他不知道你在搞他儿子吧?”

“呀。应该不知道吧。再说了,别说搞不搞的,我们很清纯的,我们就是一起上自习。”

“到了你这个年纪,无论是吃饭、看电影,或是逛商场、遛公园……还是什么上——自——习,到末了都是跳上一张床。不要跟我说不是这样。”

“……”

“这也太巧了!这就叫常在河边走,报应随时有。”

“我也有点慌。好死不死竟然撞上熟人。还好她不是大嘴巴。但周围几个同学早已听到了些端倪,上学时总像跟屁虫似的跟着我的那几个,贱兮兮地围过来,一口一个小男友地撩闲。”

“芳草地怡亨酒店,1508房,速来。”

“我今晚一起吃饭的同学的老公是你爸的合作伙伴哦。”

“什么关系这么绕。快点来,有礼物。”

“刚刚跟你一起吃饭的人里头,有一个就是她老公。”

“知道了。这里还有露台呢,快点过来吧。”

“……”

“你过去了?”

“待着被他们问来问去也是尴尬。我干脆说,小男友呼叫我,先走一步。就来到芳草地。这家伙绝对有酒店搜集癖,这是他带我去的第三个酒店了。当我愁容满面走进去的时候,他正在捣鼓那个台灯。台灯遥控器做成手枪的样子,对着它来一下,它就亮了,再来一下,它不仅灭了光,还整个耷拉下来。无聊的设计师和装的大酒店。他发出三腔共鸣的笑声,玩得不亦乐乎,简直吵死了。我就对他吼说你能不能坐过来听我说啊?”

“说就说呗,老要求人坐在面前,一本正经地说,这也是老师你讨嫌的地方。”

“说就说呗,你说,我听得见。”

“我同学的老公和你爸在合作,她说你爸很凶。”

“我爸?我爸拿我没办法的,你放心好了。今天我开心极了,他们说我拍的照片可以出作品集,还可以办一次展览。”

“这些拍马屁的话你也信?”

“你说什么?”

“他一下把那把枪对准我!那架势,如果是一把真枪,他真能崩了我。”

“又吵起来啦。”

“这种有你爸在场的时候,别人夸奖你你还孜孜不倦乐在其中?你不用这么气得发抖,还是说,你再扔出那些可怜的小药片?拿着一把假枪这么来劲,哟!面前的这一幕刚好是一个完美的隐喻。一杆花哨的冒牌枪!”

“你……你……你看过我拍的东西了吗,你们这种人,你什么都不知道就开始讽刺我?”

“好吧,拿过来看看。”

“他拍了一组有关蓝色石棉瓦的照片。工地,或者废墟,那些蓝色又锃亮又破败,一种很直观的冲突性含义以很幽雅的形式弥散在照片上。毫无疑问他是有才华的。那种带着兽性尾巴的才华。如果不是他,我会华丽丽地称赞一番。但是他,算了吧。”

“那些马屁精们早就称赞过了。”

“是的,一定夸大其词到让人作呕的地步,他也早就听下了肚。”

“不夸奖他,这吵架……怎么收场呢?”

“不用收场啊。一起看看照片,两个人的气焰都逐渐熄了,愤怒带来的温热体温,加上高级酒店的宜人氛围……我一把夺过他手里那枪,撂倒了台灯,我说还是玩另一把枪吧,于是两个人滚进软糯的被子里。晚上我醒了好几次,他睡着的样子简直就是一个婴儿。我睡着的时候他也爬起来一次,我迷糊着。”

“你吃的什么?”

“我饿了,冰箱里头翻出一罐八宝粥,你要不要?”

“我摇完头立即又睡了,一头栽进梦里。我看到一只大熊猫坐在床角,背对着我,孜孜不倦地低头吃着竹子,身上的黑白纹像一个巨大的白裤衩,又萌又脏。”

“到底也没有讨论关于他爸的情况。”

“法治社会,公民自由,他还能怎样?最难堪不过当面被骂,我还好奇他怎么来骂我呢。”

“当爸的也是粗心,儿子整夜整夜不回来都不过问的吗?”

“他有个常用的幌子。一个穿Aape的大胖子,我管他叫‘留学保姆,他会跟老爸说,他去大胖子那里学习并留宿了。”

“留学中介?”

“算是吧。那可是个人虫,书不入脑,但见多识广。别看满口洋腔,但绝对是个老辣的中国魂。混在留学考试圈,专挑小朋友這种客户长期跟。长线大鱼,精准投入,这样的家庭,又没有个管事的主妇,两个单身汉被哄得舒坦得不得了,早就干爹干弟地叫上了。话说回来,也只有所图明确的骗子,才有耐心和能力忍耐和化解那种臭脾气。不出半年,温士元从穿AF的好青年,变成了穿Versace的纨绔德行,这家伙绝对是罪魁祸首。用资本主义那套腐蚀人,简直立竿见影。”

“我喜欢钱。”

“你家又不缺钱,你又不是人蠢成绩差,干吗学败家子说这种话?”

“我家没钱。我们家来北京太晚了,我爸只是级别高,分到一所大房子罢了。我要去美国学金融。赚好多好多的钱。李叔叔也有钱,但土里土气的,开药厂的武总是十位数身家,只舍得穿优衣库。米总每次来我家都换一个女人,庸俗不堪。我怀疑都不是什么女友,像是临时雇来摆阵势的。我还是最喜欢林叔叔那样的有钱人,做金融,有气质。”

“啊!那是当然,金融圈挣钱全靠气质。”

“你这是典型的仇富心理。”

“是吗,我还以为我只是对骗子敏感呢。打住,今日份的吵架已经用完了。那么……这么说来你爸爸有这么多好朋友哇?”

“我爸社会地位高,能唬人。反正房子大,他请了老家一个厨师来给我俩做饭,周末的时候就请朋友们到家里吃饭,既亲切又省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