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住在香若樟

2019-09-20杨映川

当代 2019年5期
关键词:顺顺梁庄

杨映川

不少人吃饭,不是因为饿了,而是因为到点了。还有的,吃,是因为某种仪式。

厨房里的锅碗瓢盆基本归置好了,俞顺顺看向窗外,视线正好对着市中心高耸的钟楼。夜雾笼罩,钟楼的灯早已经亮了,短针指向八。她洗干净手,拿了两副碗筷,冲着书房喊,大王,先吃饭吧。

火锅咕咕响,饱满富足跳跃,胡椒猪肚炖鸡的香气随氤氲水汽暖洋洋懒洋洋飘浮。餐桌上摆满各种火锅食材,还有两瓶甜米酒。屋内的顶灯、壁灯、台灯、柜灯、廊灯全部光明绽放,是的,这也是仪式般地光亮着。

王超凡正在书房收拾他的宝贝,细软绒布细致地一一擦拭,几百只火机光彩各异。他的宝贝终于不用终日躺在箱子里,有了这么一间书房,它们齐齐整整摆在架子上亮相,每日都可以接受他的检阅。

听到俞顺顺的招呼,王超凡欢天喜地应了,来了,来了,开饭啰!

欢天喜地是应该的,今天是他俩乔迁的好日子,只不过,俞顺顺觉得王超凡这腔调多少有些刻意了。

暖房饭是王超凡提议要弄的,特地点了火锅外卖,说是吃火锅一屋子全暖了。没有其他人来和他们一起暖房,他们不缺酒肉朋友,但料想叫谁就是为难谁,所以就没声张。王超凡坐到餐桌边,将甜米酒倒了两杯,他一杯,俞顺顺一杯。

顺顺,祝贺咱们乔迁之喜。

俞顺顺眼睛一下就渗了泪,是,我们有自己的窝了。

宝贝,你男人保证,我们的日子会越过越好。说话的一瞬间,王超凡的脸快速地跑过一丝严峻。

俞顺顺知道王超凡刚才那一会儿心中升起的念头,这多好强的一个人啊,她心疼他。她说,大王,我们现在什么都不缺了。

王超凡拾起筷子,来,开吃,好日子开始了。

王超凡夸那火锅料配得好,吃吃涮涮不亦乐乎,额头背上冒了汗,脸色油红。俞顺顺肚子里的孩子有四个月了,正是食欲旺盛的时候,一口气能吃半只鸡。火锅加了三四道汤,眼见着那四五人份的食材吃得不剩多少了。

俞顺顺把碗里的汤喝尽,摆摆手说,别帮我盛了,吃不下了。

王超凡舒适地打一个嗝,我这满到嗓子眼了。

俞顺顺关了电磁炉的电,站起来收拾桌子。王超凡拉住她,别收拾了,歇着,明天早上我们一起收拾。

俞顺顺说,放一晚上多不好啊。

王超凡说,这样才像个家,多有人气啊,反正我已经请了三天假,在家和你慢慢收拾。

俞顺顺便作罢了,任由那火锅汤散发出余温和余香,温暖着这屋子。

白日里忙了一整天,坐着聊了会儿,俩人哈欠不断,干脆洗漱早早歇下。在那张宽大软和的床垫上,王超凡很快坠入梦乡。王超凡睡觉很安静,不会打鼾,呼吸声也非常细弱,俞顺顺经常没感觉到自己身边睡了人。她本来是困的,眼睛却能清楚地看到从门脚透进来的光亮,客厅的灯没关,这就牵扯着她的思绪了,她和王超凡都有意無意没关客厅的灯。

普照路76号香若樟A座1606。香若樟,多么好听的一个名字,房号数字也吉利。在今天以前,俞顺顺没有到过新居,看房装修全是王超凡一个人张罗。早上和打包的行李一块进入这间房子的时候,她的心脏开始异动,她的注意力不在房子的装修摆设上,目光在客厅里无目的却又是有目的地打转,终于,她眼利地发现电视柜内侧花瓶后边贴了两张黄色的符纸,客厅通往阳台的门框上头挂了一只巴掌大的八卦镜。仿佛坐实了一切,又如梦幻般地见证了一切,她坐到沙发上。当时,那个小伙子就躺倒在这客厅的地板上吧?报纸上说,受害人与朋友在家玩游戏发生口角,俩人战况升级,朋友跑到厨房里拿菜刀将受害人砍了七刀,受害人尸体在一个星期后才被发现……报纸没有提供太多细节,但俞顺顺多次脑补了那些细节,血漫过地板,流向柜底,流向沙发底,苍蝇飞舞,蛆虫蠕动……

房子是她坚持要买的。那时候他们已经看了许多中介推荐的房子,新开盘的是不敢考虑的,手头上的钱差得太远。他们专找二手房,并不是没有合眼的房子,不合适的是价钱。俞顺顺的父母已经来了两次,他们只想把她带回老家。父母认为,女儿样貌还过得去,文凭也不差,但在这举目无亲的大城市里讨生活得受多少委屈呀。老家虽然偏远些,但什么也不缺,在身边能时时看着,也是放心的。他们为她找关系谋新工作,甚至为她物色了婚嫁的对象,剩下的就是三天两头催她回去了。如果没有王超凡,俞顺顺一定早随父母走了,她不像父母认为的那样,留在大城市是为着一份虚荣。父母逼得紧时,她不得不坦白有对象了,她强调对方是个有上进心的小伙子。父母再追问细节,得知男方也是与女儿差不了多少的外来户,至多就是在此地多待了几年,极不以为然。

他们尽量心平气和地讨论,你们自由恋爱我们不拦,你也快三十了,如果那人今年能解决房子和你结婚,我们没啥说的,否则,绑也要把你绑回去。

还没找到一套负担得起的房子,俞顺顺怀孕了,她要把孩子打掉,王超凡坚决不准,他说他们是该结婚了,也该有自己的孩子了。

那个周末,他们又看了一天的房,俞顺顺拉着中介,都有哀求的味道了,真的再没有合适的房了?

中介说,不是没有合适的房子,不都是价钱挡着吗?看你们这么迫切,我真还有个推荐,就不知道你们肯不肯了。

普照路76号香若樟A座1606号,市中心,高档社区,两居室,外带一间杂物房改装的书房,精装修,送家具电器,单房价就比市场价少了整整六十万。里边死过人,凶杀,去年夏天这新闻都上报纸电视了,我们不向客户隐瞒情况,你们考虑吧,房子本身是极好的,肯定符合你们的要求。

王超凡瞪了中介一眼,拉起俞顺顺的手就往外走。俞顺顺好像没有反应过来,是被拖着走的。他们走在大街上,走了好长一段路谁也不说话。经过一家麻辣串摊档,俞顺顺挣脱王超凡的手停下来,点了两串海白菜、两串炸豆腐、一串鸭胗。取了食,她不问王超凡要不要吃,在街边找一处墙角蹲下来,认认真真撸串。王超凡看俞顺顺撸串的表情就知道她在想什么,这女人对刚才那套房心动了,女人就是容易头脑发热,光看少了六十万,真住进去不知道要生出多少事来,这女人胆子比兔子大不了多少。

王超凡蹲到俞顺顺旁边,拿了一串炸豆腐塞嘴里说,这些东西少吃,怀孕妇女保持心情愉悦是头等大事。

俞顺顺把串撸完,抹抹嘴说,大王,我知道你是不会怕的,你胆子一贯那么大,我也没有问题,我会对孩子负责的。

她知道他能明白她说的是什么。

王超凡把串串的竹扦折断了,尖的一截摁到手掌心。他说,我是不是特没用?

俞顺顺说,没有什么人敢住凶宅的,我们是不是很了不起?

王超凡好一会儿没说话,眼前来来往往的车辆和行人仿佛虚设的景一般,他往内看自己的心,听到“凶宅”二字谁不下意识绕道走,谁不想吐口唾沫骂晦气?可他到底是怕还是不怕呢?他以为他是不怕的,正像俞顺顺说的,他胆子一贯大。小时与父亲怄气离家出走,他跑到小镇后山上一间破庙住了三四天,白天跑山上挖红薯吃,晚上钻神像肚子里御寒睡觉;高中时小城发洪水,他敢跳下湍急的洪流一口气救了三个人,还得了个“见义勇为青年”的称号;大学毕业那年,他用拳头狠狠教训了一个父亲就在本校当领导抢他面试机会的同学,后来被记过处分,履历上有这么个污点,成绩优异的他很多大公司进不去了。他仿佛是没有怕过什么的,他也不怕在这个城市赤手空拳地打拼。记得还没到公司上班前的那段空当期,他没钱付房租,便跑到二桥头的桥洞下睡了一个多星期。他的邻居是几个流浪汉,晚上他和他们一块吸捡来的烟头,有滋有味地谈论这城市夜色下传说中发生过的恐怖事件。

在这城市待了快十年,将有妻儿,也许也将拥有一套离市中心不远的高档公寓,王超凡的手心黏腻了,身上燥热,应职面试都没有这么不安过。一个伟大决定的诞生原来只在转念之间,任何一件事情当中有许多细节可以是模糊的,不需要想得太明晰,就像他当年跃下那浑黄涌动的洪水当中,何曾想过会被泥流卷走、会被溺毙?他一心只想抓住那些漂浮的手臂。

香若樟A座1606号,一套他支付得起的高档住宅,他需要再来一次跳跃。

王超凡握着俞顺顺的手说,你决定了?

俞顺顺点了点头。

王超凡说,好吧,剩下的事情都交给我,你就等着住新房吧。

花了三天时间,房子全部收拾利索,俞顺顺和王超凡各自上班去了。这房子离俞顺顺上班的地方近,走路二十分钟就能到,所以平时她都是步行去,公交车都不用挤。王超凡要坐地铁,来回路上四十分钟左右。

下班回家的路上,俞顺顺接到王超凡电话,说是要加班,得晚上十一点才能回家。王超凡现在做IT工程师,三天两头加班,他本人是乐意加班的,因为加班有加班费。住进来,俞顺顺还是第一次独自一人待在屋子里。打开门进入房间,她快速穿越客厅直抵卧室,眼睛的余光没有发散,专注向前,她还随手把卧室门给锁上了。她躺到床上匀了匀呼吸,几分钟后开始静心评判自己刚才的举动,表现不合格,情绪有波动,她暴露了,她没有像自己说的认为的那么有胆色。她羞愧地在床上又赖了十来分钟,然后,果断起身打开卧室门,哼着歌走向厨房。大王不回来就简单点给自己做个面条,西红柿、鸡蛋、鱼片、枸杞叶,营养搭配完美。面条盛出来,俞顺顺端着海碗向客厅走去,碗搁在餐桌上,她打开灯,拿起遥控器打开电视。吃面条,看电视,她开始自我感觉良好了,觉得在这客厅里坐着气定神闲,可以给自己打call了。

王超凡没有吃晚饭,一直在电脑上忙碌他那些数据,有一会儿他的胃绞痛了,虽然短暂,但像刀割,他给文件存了档,停下手中的活。再怎么拼命,身体还得看顾,他没工夫生病呢。王超凡往茶歇间走去,一手拿着水杯,一手拿着一碗泡面。茶歇间没亮灯,王超凡摁了几次开关都没反应,一个声音从黑暗中幽幽升起,灯坏了。

王超凡吓了一跳,刚才来冲咖啡还是好的!

那声音说,我已经打电话给值班电工了,过会儿就来。

王超凡此时已经适应了茶歇间里的光线,看出对方是刚分配来的小技术员梁庄。梁庄高高瘦瘦,一双眼睛在黑暗中仍然晶亮晶亮,手上也端了一碗泡面正在吃。

王超凡说,怎么样,干得还行吧?

梁庄好像是吁了一口气出来,天天加班,我在这儿已经没有白天和黑夜的区别了。

王超凡说,熬吧,都这么过来的。

梁庄仰头把碗里的汤喝尽,碗里还剩下几根碎面,他用筷条刮进嘴里。王超凡打开热水器接水。

梁庄站到他身后说,像石大那样的卑鄙小人,这么多年来公司里就没有人收拾他吗?

石大是梁庄的直接上级石风林,因人长得矮小,被栽了这么个外号。梁庄的话说得十分突兀,还不像玩笑,王超凡不认为他俩有这么熟络,也不认为话可以这么说,石风林在他看来是欲望化了点,但人家也是凭本事吃饭的。他还没来得及表明态度,梁庄哈哈笑了,像是自我解嘲,像欲盖弥彰,口气里充满了红烧牛肉面的味道。

哥,你有没有发现黑灯瞎火的时候人什么都敢想,什么都敢说,什么都敢干?

王超凡发现自己接不上话了,左右拉扯了一句,改天加班,我请你到“李嫂”吃夜宵,悠着点。

“李嫂”是街对面一家牛杂火锅店的名字,酸汤牛杂火锅美味绝伦,六十块钱一锅俩人能吃到扶墙。

梁庄拍拍王超凡的肩膀,哥,你慢慢吃,我干活去了。梁庄把手中的纸盒扔进垃圾桶里,哗啦一声。

王超凡在黑暗中待了一会儿,听着梁庄的脚步声完全消失在楼道里。他心里兀地有些發紧,思绪一下飘了,飞回家,他想,俞顺顺现在在干吗呢?才住进新屋几天,他应该陪着她才对,为什么要加班?想到这,王超凡一点也待不住了。

俞顺顺吃着面感觉到有点闷,她去把客厅通往阳台的门打开了。这16楼上的风不小,门打开风马上灌进来,把窗帘子鼓动得此起彼伏,还带点古怪的声响。俞顺顺吃了两口面,坐不住了,快步过去又把门关上。客厅的灯在这工夫突然暗了,她头皮一溜电麻,她仰头打量那盏灯,感觉是灯光的颜色变了,原先是亮白的,现在变黄了。电视中人声嘈杂,此时,她需要听到周围最细微的声响,她把电视关了。她眼睛盯着灯盏,耳朵竖起聆听身边的响动,屋子里很安静。她坐到沙发上,什么也不干就是坐着,但不会有任何一种变化能逃脱她的感官,这客厅上上下下全在她的知觉里。橱柜边上趴了只蚊子,蚊子只是偶尔伸伸腿,没有飞动的意思。客厅通往阳台的门虽是紧闭,但从门缝底下透过来的凉风蹿到她脚背上。灯没有继续变黄,也没有变白,但变热了,变热后的灯盏让周围的空气也跟着变热,发散出一圈淡淡的氤氲。

门锁在转动,是谁在试图把门打开?俞顺顺盯着房门,手捂着肚子,她的眼睛瞪大了,瞳孔缩小了。

王超凡进门,一眼看到坐在客厅沙发上的俞顺顺。他说,怎么没开电视看?

俞顺顺庆幸自己没有跳起来没有叫出声来,她咽下一口唾沫,看了一会儿,太吵了,刚关呢,这才九点你怎么就回来了?

王超凡说,今天的活简单,明天早点去一会就能干完了。

俞顺顺问王超凡晚饭吃了什么,王超凡说没有吃。俞顺顺要给他煮面去,他让她休息着,到厨房给自己下了一碗面。吃面的时候王超凡向俞顺顺传达了一个好消息,公司将给为公司服务十年以上的员工一个福利,给这些员工的孩子买一份教育险。俞顺顺问是不是孩子上学以后每年发放补贴。王超凡说是的,每年都有一定的金额补贴,直到上完大学为止。俞顺顺说,孩子出生的时候,你正好就为公司服务满十年了,这点还真掐得准。王超凡笑呵呵地说,就是掐得准,一点时间也不浪费。

王超凡给俞顺顺烧热水泡脚,等她上了床,又给她用妊娠膏按摩肚子,陪着说了一会儿话,俞顺顺睡着了。王超凡把卧室门关上,来到客厅,他把阳台门打开,点了一支烟半躺在沙发上。刚才进门那会儿俞顺顺的脸把他吓了一跳,那神色不能说是害怕,更像是绝望,他庆幸自己早早回来了,还是打车赶回来的。俞顺顺需要时间熟悉这间屋子,也不知道这时间会是多长。原先看房装修,他没让她沾手,是不想让她有比较,原来如何,现在又如何。而对于他来说,他太熟悉这套房子了,可能比原先的主人还要熟悉。

三个月前随中介来看房,这房子的好还是超出了他的想象,家具电器看上去都很新,家具上档次,电器全是名牌。客厅单单缺了沙发,他敏感地意识到,那沙发当时应该沾上了血迹或是其他。他的目光更多地给了地板,血会渗到瓷砖里,隙缝里,那是怎么洗刷也去不掉的。卧室里也没有安放床,那应当是聪明的卖家为了防止客人不好的联想去掉了。在跟随中介里里外外看了一遍房子以后,王超凡跟中介说想一个人留下来再看看,过后他会将门锁好。善于察言观色的中介已经感觉到一桩生意成功在即,同意了。

王超凡手上拿着一个本子,他像一名侦探一样细细察看屋子,他以一个活动着的身体,来体验了一把在这屋子里活动的时候,经常接触到的事物。他时不时往本子上记一些内容,比如说,客厅地板需凿开全部重装,型号<\\Xh-elecroc\设计制作源文件\期刊杂志\2019年当代\当代\4\链接\×.eps><\\Xh-elecroc\设计制作源文件\期刊杂志\2019年当代\当代\4\链接\×.eps>电视遥控器换新,六只餐椅换新,六扇门把换新,卫生间马桶镜子洗手池换新……王超凡希望能最大限度地清除原来那个人留在这屋子里的痕迹,又不造成不必要的浪费,像八成新的电视机就没有必要换,把遥控器换了就成,换门把同理。当认为基本已经把各事项记录完毕,王超凡回到客厅,他面对着电视机摆放的位置,判断了一下当时案件发生时的大致方位,他在原先安放着沙发的位置附近躺下了。他四仰八叉地躺着,大理石地板的冰凉渗进他的脊背,一直往脚下蔓延。他想,那小伙子当时一定疼极了,在这地板上挣扎着,眼睛看着他的朋友,希望他的朋友放下刀子,能够可怜他,把他送到医院,但是,朋友慌慌张张跑出门,把门关上了。他呼唤的声音卡在喉咙里发不出来,因为有一刀就是砍在喉咙上,他越想喊,那血往外流得越快,他喊不出声,身子越来越凉,越来越轻,血好像可以把他浮起来了,他慢慢不知道疼了……

因为躺得太久,地板过于硬冷,当王超凡起身的时候,僵直的腰板不听使唤拧了一下,撕裂一般,痛得眼泪渗了出来,后来他做了好长时间的理疗,症状才慢慢消解。他想,这死的滋味可真不好受,就是假想那么一会儿都这么难受。

待在自己家里,俞顺顺没有一天是坦然的,全然放松的,虽然,她尽量让王超凡看起来她是这样的状态。她随时都会想起客厅里曾经发生的那一幕,她甚至觉得那一幕每天都在上演,她每一次待在客厅便在那一场戏中穿越,客串。她对自己的怯懦失望透顶,对自己长久以来逆来顺受的作风一并产生了质疑与懊恼。

俞顺顺打小是听父母话的乖孩子,在学校是听老师话的好学生,在单位是看领导同事脸色愿意吃亏的好员工。就连谈恋爱这事,在没谈之前她就做足了被对方蹬的思想准备,她想的是,我这样普通的女孩,怎么敢让人天长地久地爱着啊。现实也对得起她的准备工作,在王超凡之前她谈过两个男友,一个维持了三个月,某日跟她说,我们好像不太合适。她说,好吧,知道了。两人毫无牵扯地散了。另一个处了一年,离开时担心她受不了,营造了各种不舍不忍不得已的氛围,她直截了当告诉他,我没事的,你忙去吧。那男的一脸蒙,满腹疑虑地走了。俞顺顺伤心又不太伤心,鼓励自己做好单身的准备,无人携手就一个人过呗。何承想碰上王超凡,他与她一确认关系,就直奔成家立业去了,这成果丰硕得让她做梦都笑醒。但如今明显是她在拖累他了,房子是她坚持要买的,住得胆战心惊的又是她,最近他基本不加班了,说是照看孕妇,她也只能承蒙关照了。

俞顺顺最近还特别忙,刚完成在本市的一项培训工作,又接到通知要她负责一期外地的培训,这一来她得出差五天。一直以来她出差的次数在部门里是最多的,谁不愿意出的差,或者有事出不了的差,大多指派她顶上。她的奖金总是拿平均数,表彰没捞着一次。俞顺顺对这些没表示过不满,因为部门里的人要不是文凭比她高就是颜值比她高,要不是比她能说会道就是比她旁门左道,她发现自己太微不足道,能捧牢饭碗已实属不易。

这次出差培训是部门经理邵令功指派的。俞順顺至今摸不透这个男人心里打的是什么主意。好几次邵令功带俞顺顺出差,一有机会就对她动手动脚,她虽没有大呼小叫,姿态却是斩钉截铁拒绝的,那种时候两个人就像是在进行一场无声的搏斗。邵令功即便是在这种放肆的时候,表情和在公司上班一样,强硬冷漠,仿佛他在她身上讨便宜是赏识她一般,反倒是被占便宜的俞顺顺,见了邵令功连话都不敢大声说,生怕再给对方添堵。比她晚进到部门来的小晶和玉华都与这邵令功有了暧昧,这是她自己通过许多细节判断出来的。小晶是得意张扬的,每天把妆化得明艳照人,迟到早退是家常便饭。小晶本来是俞顺顺带的新人,可后来派到手里的活她经常推给俞顺顺,一副我不干你有本事告状去的姿态。玉华是泰然处之暗包野心的,她的目标是部门副经理的位置,去年给邵令功老婆过生日,她专门订了一只好几万的包包送礼,事后又忍不住给俞顺顺说了,在她眼里俞顺顺根本不在竞争对手之列,她说自己都没舍得用这么贵的包,送出去该不会打水漂吧。俞顺顺百思不得其解,天知道她们的心理素质怎么就比自己好,天知道她怎么见了她们脸上就会堆上慈母般的笑容。

如今大着肚子,邵令功见到她,脸上无时不是一副嫌弃的神色。俞顺顺走进经理办公室尽量不看领导的脸色,低着头说,邵经理,我现在去做培训有些不太方便了。

邵令功轻蔑地瞥一眼她的肚子说,现在就不干活,合适吗?我们部门大部分都是女员工,以后个个都这样,活让谁干去?麻烦!

那可不可以找个人中间和我轮换一下?

你找去呗,找谁都行!

俞顺顺习惯了邵令功对她这么说话,也习惯地接受安排和歧视。她说,那好吧,我准备去了。

整个培训是俞顺顺一个人做下来的,脚站抽筋了就拉张凳子坐下来继续讲课。本来说好给她轮换的小晶没去,说是大姨妈来了。培训工作做得很成功,当地的领导给公司很好的评价,还签了下一年的合作合同。公司表彰了部门,邵令功高兴之余提出部门小聚。前往饭店时邵令功邀请俞顺顺上他的车,要以往俞顺顺肯定不会坐,她在邵令功的车上是吃过亏的,但想现在自己这副肿胀虚浮的模样,这色狼肯定早倒了胃口,所以就上车了。

谁承想一上车邵令功便抄了一把她的胸部说,胸是越来越大了,小孩以后不会缺奶水。

俞顺顺气得胸口发闷,恨不得马上下车,好在后面這家伙没什么举动,车子很快到了饭店。

同事陆续落座,俞顺顺自动坐到上菜口的位置,一如既往地给大家倒水添茶。其间,大家纷纷给邵令功敬酒,功劳全是他的,他英明他神武,俞顺顺也照这个风向恭贺邵令功。酒过三巡,邵令功脸色绯红,情绪高涨,对着一桌子手下开始尖酸刻薄品头论足。

他说,我给小晶介绍了个成功人士,可小晶嫌对方长相带不出去,长相在男人的评价体系里占比极低,小晶啊,要早点醒悟啊,别以后哭瞎去!

他又说,玉华你最近和杨经理走得很近,是不是想跳槽啊?

杨经理是另一个部门的经理。

玉华赶紧摆手澄清说,我和杨经理是老乡,走得近是在聊家常,我们部门这么有前途,我怎么可能会跳槽啊?

邵令功不置可否,一脸神秘莫测地说,反正你不是什么聪明人,我们部门女人多,是非多,可你们知道谁最有心机吗?

这个命题很吸引人,大家都停箸静候邵令功把心机婊指认出来。

邵令功手指向俞顺顺说,就是她,俞顺顺,你们看她把自己推销出去了,肚子也搞大了,前阵子还请假搬家,你们谁见过她老公,谁到过她新家?她也没请我们吃喜酒吧?人家是一声不吭把所有事都办完了,哪像你们这些成天叽喳叫的。

俞顺顺听到邵令功指认她为心机婊了,到目前为止,她已经喝了三碗汤,今晚上这些菜不错,都很合胃口,她只想好好吃一顿,安抚一下这段时间出差被垃圾伙食败坏的胃口。每次部门聚会都这样,最后都要找到一个人来涮,涮着涮着大家就开心了,乐和了,男欢女爱了。俞顺顺仿佛记得她是最被大家惦记的那一个,比如说她剪了短发,他们建议她剃光头更时尚,再建议她可以出家再到出轨;她最瘦的时候他们说她是不是吸毒了;她加班累得虚火上扬咳嗽连连,他们说禽流感说猪瘟说HIV……

玉华说,是啊,真没见顺顺提过家里的事,老公是谁,家在哪,我们一律不知道呢,好神秘啊!

小晶说,顺姐,结婚办酒可是赚钱的,还有搬家也应该请大家去暖暖房,真想给我们省红包呀?反正我结婚进新屋一定会请大家,你们都得给我准备厚礼!顺顺那一份也不能免了。

有人说,肚子都大成这样,办酒不太合适了吧,不过,等孩子生了,和满月酒一块办也行,流行。顺顺,结婚证领了吗,千万别吃亏啊!

有人说,顺顺的豪宅在哪个位置呀,该不是楼王“万侯公馆”吧?我进去遛过一圈,那里边住的狗比人都多,要不小心被咬了可了不得,这疫苗都假的,你说打还是不打?一大一小两条命呢!

有人说,顺顺,前阵子我看你和一个男的逛商场,那男的就是你老公吧?年纪比邵经理看起来要大些,还挺有夫妻相的。

邵令功说,不会吧,看起来比我大,那岂不是能当顺顺的爹了?顺顺,你不会是因为这个原因不办酒也不请大家到你家里去的吧?老夫少妻很正常啊,那个和谐就好……

玉华的身子倒向邵令功,娇嗔笑道,要死啊,领导还关心人家夫妻生活……

一开始俞顺顺赔着笑脸听大家涮,像过去一样如一只躲在洞中的老鼠,怯懦警惕又消极地面对一根探进洞里乱搅一通的棍子。可后来有那么一阵子她恍惚了,分神了,藏在她身体里越积越丰厚的某种东西跳了出来,四下窜动,让她心浮气躁手脚冰凉。她怀着从未有过的气急败坏破罐破摔同归于尽,手中的筷子一下拍到桌子上,如惊堂木——

领导、兄弟姐妹们,我家住址是普照路76号香若樟A座1606号,这个星期六我会准备好酒好菜恭候大家光临。

邵令功说,真请客啊,你海边来的,多整点海鲜吧。

俞顺顺说,没问题,您去龙虾我保证上桌,一虾三吃。

有人说,香若樟离我们公司不远,是个高档小区呢。

玉华说,对啊,你这么说我有印象了,对着钟楼的是不是?好地段。

小晶手托着脸蛋转向邵令功说,邵经理,我看顺顺姐真是嫁了成功人士,说不定生孩子就辞职了。

邵令功斜眼看俞顺顺,俞顺顺,如果你有这个计划可得早点跟我打个招呼。

俞顺顺说,我哪有这福气啊?不过,胆气我还是有几分的!去年夏天本市发生了一桩凶杀案你们谁还有印象?报纸电视全上了的,一个二十五岁的小伙子在家和朋友玩游戏,后来俩人发生口角小伙子被朋友砍死了,据说被砍了七刀,有一刀把脖子都快砍断了,那血流得到处都是,小伙子死了一个星期父母找上门来才发现,大热的天,尸体都发臭生蛆了。

好几个人脸上露出厌憎的表情说,说这干吗呢,吃着饭呢,多恶心啊。

俞顺顺一边说话,一边拿了一只鹅掌啃,多汁的鹅掌吃起来非常筋道,褐色的汁水沾满了嘴角。她舔舔手指头说,你们的心理素质看来还得提高啊,我现在就住在发生凶杀案的那间屋子里,香若樟A座1606号,我买的豪宅,我每天在里头吃饭,睡觉,看电视,难免的,我经常会想到当时那小伙子躺在地上的惨不忍睹的样子,真同情他啊,才二十出头,家境又这么好,冤死鬼啊。你说现在的人脾气怎么都那么大,一言不合就拿刀砍人?听专家说,往往能拿刀砍人的,平时胆子并不见得大,就像我这样的,憋坏了,必须发泄啊。

小晶脸发白,顺顺姐说笑呢?

俞顺顺嘴里嗤了一声,小晶,你当我嘴贱,拿这种事来说笑?你们平时见我说笑过?按我的心得,大家对凶宅的看法完全是一种成见,没什么可怕的,你们想买房的,如果钱上差点完全可以考虑,超实惠。

俞顺顺觉得身上很热,五脏六腑熨帖的热。

邵令功手中的筷子早停下来了,这个平时不爱说话,受气包一样的女人说这么一大段不似假话的怪话,他心里断定,中邪了,住那种房子的人能有好?一准是邪气上身才这么大肆宣扬。当他这么想的时候,他看到俞顺顺的脸仿佛变大了,变肿变圆了,还有一种他不熟悉的神气浮在上头,他的心头一阵凉意升腾,他真后悔刚才在车上还摸了这个女人一把,晦气。

邵令功说,小俞,胆子真够大,敢住凶宅,你就不怕有不干净的东西?

俞顺顺说,怕啥,他是冤死鬼我还是穷鬼呢!我还要感谢他,否则我怎么可能住得起有泳池有健身房的高档楼盘啊。

小晶捂着嘴说,这饭我是吃不下去了。

俞顺顺说,小晶,我看你这段时间胖了快十斤了吧,少吃点才好。

小晶叫起來,哪有这么胖?

俞顺顺说,上班几乎天天迟到,估计是睡多了。

小晶说,经理,顺顺姐好像对我有意见呢。

邵令功说,你是有经常迟到的问题,得注意了。

俞顺顺说,经理,我在你手下干了五年,部门的人换得勤,我也算个元老了,你有没有发现我有一项能力特别强?

邵令功说,你脾气好,这是众所周知的,你工作能力也强,布置给你的工作都完成得不错,今天这顿饭不也是为了庆贺你的工作成绩吗?今年部门要提一个副经理,要不是你怀孕,我都计划提名你的,等你把孩子生下来,公司肯定要给你压担子。

俞顺顺说,谢谢邵经理了,这个周六你们都到家来吧,说好了,我得提前做准备,别的不说,海鲜保你们吃个够。

邵令功说,刚才大家都瞎起哄,你们刚建立小家庭不容易,少破费了,我这个周末得到丈母娘家去,早说好的,给老人家祝寿,这个不敢缺席。

小晶说,我约了人要出去玩的。

玉华说,我这个星期辟谷,参加瑜伽修习班了。

俞顺顺说,那你现在还吃?

玉华说,明天开始。

俞顺顺说,还有去的人吗?

没听到有答话的。

俞顺顺笑着说,看来大家都忙,想聚的时候说一声,我随时欢迎大家。

宴散了,在座每人都收到一条微信,俞顺顺把网上报道那个案子的链接发给他们,说是当饭后甜点。

从饭店出来,同事们各自回家,俞顺顺跟所有人挥手告别,大家小心翼翼地交代她要好好保重身体。小晶坐上邵经理的车子,俩人都坐在后座上,邵令功找了代驾。俞顺顺笑盈盈拦下车子。邵令功从车窗探头出来问何事。她说,经理,麻烦你送送我,我就不用叫车了。邵令功说,没问题,应该的。他跟代驾说,先送这位女士。

俞顺顺坐到副驾驶的位置上。她说,经理就是有安全意识,喝酒是不能开车的,师傅,普照路76号香若樟。

一车人再也无话。

俞顺顺到达下车后,礼貌地挥手向邵令功告别。看着车子离开,她脸上光亮异常,身体里的每个细胞舒展盛开。她雄赳赳走到小区门口,高大闪亮的门牌写着“香若樟”三个大字,她无比仰慕地看着这三个字,好像仰慕的是自己。

过了两日,部门的同事凑钱给俞顺顺送了一张购物卡,说是补贺她乔迁之喜。俞顺顺说,请你们吃饭也不吃,还送礼,真是太客气了。她跟每个人都道了谢。用这张卡,俞顺顺到商场挑了一张羊毛地毯回来,摆放在客厅里。她跟王超凡说,质量真好啊,这么厚的毯子以后孩子在上面爬,又舒服又软和。

原先跟俞顺顺一间办公室的是玉华和一个叫肖净雨的小伙子。玉华在某个下午搬到外间去了,与五个新来的员工挤一块。玉华跟俞顺顺解释说,里间空调太冷,颈椎有毛病,时间长了受不了。俞顺顺说,那你可得注意了,女人最容易受寒,保暖要紧。

办公室剩下俞顺顺和肖净雨的时候,俞顺顺说,你什么时候换办公室?

肖净雨脸上现出不屑,我阳气足着呢,怕啥!

俞顺顺笑了,唉,我好想享受专人办公室。

肖净雨笑着说,姐,等你升职了,就可以了,我看好你。

临近下班,俞顺顺拿了一份文案找到小晶。小晶电脑早关机了,小包也收拾好了,正在照镜子补妆呢。

俞顺顺说,小晶,我现在不敢用电脑时间过长,文案都是手写的,等会儿麻烦你帮我把这个文案录入制成PDF文件。

小晶脸上露出为难的表情,姐,明天早上帮你弄成不?

俞顺顺说,明天早上一上班客户就要,我明天请假,辛苦你了。说完,她手放在小晶肩膀上拍了拍,抚着大肚走回自己办公室。

小晶看着这个肥胖走形的背影,只感觉刚被按过的肩膀一阵麻凉。她满心狐疑地打开电脑,拿起俞顺顺留下来的文案,快速地在电脑上录入。

俞顺顺请假待在家里,是因为她在网上订了一只懒人布袋沙发,定好早上是送货时间。沙发准时送来了,俞顺顺把这只软软笨笨的大家伙安放在客厅靠阳台门边的位置。躺在这只布袋沙发上头,能看到楼下的风景,早上九点以后,太阳开始晒到这个位置,隔着纱帘,是再好不过的天然太阳浴。俞顺顺拿了本书躺着看,没看多会儿就睡着了。

王超凡回家看到这件新家具说,又添东西了?

俞顺顺说,你来试试,好舒服,这是我的宝座。

王超凡说,不用试,看着你躺上面就觉得舒服。

经常的,俞顺顺坐在宝座上睡着了,王超凡躺在厚厚的羊毛垫子上也睡着了。

俞顺顺的肚子日渐和她屁股下面那个宝座一样丰满。年底的奖金她拿了最高一档。王超凡问,你请这么长的假怎么还能拿这么高的奖金?她说,这是评出来的,给我我就拿了。

俞顺顺又豪气地在客厅添一样东西,订制了一只大鱼缸,依着墙体的高度和宽度来做,养的是不名贵却很漂亮的孔雀鱼。几十条颜色各异的孔雀鱼游在缸里,就像一幅立體的画挂在墙上。在色灯的照射下,彩色浮动的光斑投影到天顶上,水流般游移,一屋子灵动起来。俞顺顺太喜爱这件艺术品了,很多年前她就梦想过,在自己的家里能有这么一个大大的鱼缸,里边有漂亮的鱼儿游来游去,用灯把色和光影打到墙上,她还以为那只能是梦想呢。

王超凡看着躺在沙发上晒太阳的俞顺顺,看着那些游来游去的鱼儿,他知道在他女人心里,这房子给她带来的暗影已经全然消散。他放心恢复加班,积极赚奶粉钱。

晚间将近十一点,王超凡去茶歇间的时候,看到梁庄在吃饼干,手边放着一杯红茶。

只要王超凡加班都能看到梁庄。他们一块去吃过好几次“李嫂”,除了吃火锅,有时也会点上几瓶啤酒。每次都是王超凡抢着买单,从与梁庄的闲聊中他了解到梁庄还在偿还上大学的助学贷款,前一阵子母亲又患了子宫癌,王超凡出生边远山区,梁庄肩上的担子他是完全能够体会的。这小伙子脸上的痤疮此起彼伏,远看让人觉得脸色绯红健康鲜亮,近看则透露的是油腻焦躁急火攻心。王超凡能做的也就是偶尔请他吃一锅酸汤牛杂,听听他吹嘘作为学霸的大学生涯,再就是在他半醺臭骂石大心如墨黑卑鄙无耻时,抚抚他的肩膀说,年轻人,熬一熬,就熬出头了。

不过,想起来他们也有好一阵不吃“李嫂”了,因为梁庄说自己肠胃出了点问题,不想吃酸辣的东西了。

王超凡先是赞美了那杯红茶,说汤色鲜艳。

梁庄扔给他一小袋。

王超凡把茶包抓在手里问,你不会是没吃饭吧?

梁庄说,一直在赶工,赶到刚才才发现天黑透了,快餐店都关门了。

王超凡说,光吃饼干哪行啊,我办公室里头还有速食面,我给你拿去,吃面比吃这个强。

梁庄说,哥,不用了,我不饿。

王超凡将梁庄给自己的红茶泡了,端着杯子回到办公室。他经过电梯口,电梯正好停在他这一楼。门开了,石风林匆匆走出来,差点一头撞上王超凡。

王超凡说,石工,这么晚你还来加班?

石风林脸上现出怒气,他说,梁庄那小子给我捅了个娄子,还叫板让我来处理他,我看他是不想干了!

王超凡说,你消消气,我刚才还看到他在茶歇间,这么晚了没吃晚饭呢。

石风林摆摆手,不再和王超凡说话,快步走了。

回到办公室,王超凡从办公桌底下取了两盒速食面,想要不要给梁庄送去,如果现在送去怕是会撞到他与石工闹不快。王超凡想干脆等上一会儿,他把面盒放下,回到电脑前,把设置好的程序重新启动检查了一遍,确定没问题后将文件打包发给上级,心上一阵轻快。这段时间连续加班,今天总算是把一个大项目收尾,可以休假一段时间了,过几日就是俞顺顺的产期。

王超凡收拾好东西准备回家,关上办公室的门,他拿着两盒速食面往梁庄的办公室走去,这时间楼里空荡荡,梁庄办公室的门大开着,透出亮堂堂的灯光,隔着窗户,梁庄和石风林面对面站着,石风林背靠着墙。梁庄快速而激动地在说着什么,王超凡看到他那张瘦削的脸上一脸怨恨和沉郁,对面的石风林没有了往日那种居高临下的表情,脸上现出讨好和无奈。王超凡疑惑石风林何来这种表情,他犹豫着要不要进去,这场面多少有些尴尬。他又懒得将两盒面重新放回办公室去,心里也想帮梁庄一把,无论如何与上司闹僵了吃亏的还是自己,所以王超凡走进去了。他一进办公室马上明白石风林何以是那副表情了,梁庄手上拿了一把刀子,刀尖正对着石风林的胸口。

王超凡大声喊起来,梁庄,有什么事好好说,没什么是不能解决的,你别犯糊涂啊!

梁庄说,这是我和石大的个人恩怨,你来做个见证也好,过后能让大家知道因果……

王超凡再也没有多余的想法,就像他当年跃到水里去救人一样,忽略了一切细节,他把手里的速食面手提包扔到一边,冲过去用力一推,把梁庄从石风林的身边推开,梁庄差点摔到地上。梁庄站稳了马上又扑上来,王超凡挡在石风林的前边说,石风林,你快跑呀!

梁庄冲上来,王超凡张开大手拦着。

梁庄说,你让不让?不让我连你也捅了!

王超凡说,听我说,你把刀放下,冷静一下,这刀是真能捅死人的!

石风林在王超凡的身后移动了脚步,人往门口跑去。梁庄看石风林转眼就要跑出办公室,怒喝一声,刀子扎向王超凡,王超凡往后躲了躲,刀子还是扎进了他的身体,轻轻的噗的一声,好像有一只充气的袋子被捅破了,血从刀口处渗出来,王超凡的灰色T恤很快洇了手掌这么大一块。

梁庄呆呆地站着,两只眼睛瞪得圆圆的。王超凡指着伤口说,你看,这血流出来你不怕?拿刀捅人,会把人捅死的,人死了,到另外一个世界就永永远远回不来了,这中间的界线很薄,一捅就破,千万别捅破。

梁庄把手捂到王超凡的伤口上,呜咽着,颤抖着,我根本不是要扎你的!

王超凡笑了,我不会死的,你扎得不深,你别激动,冷静下来。说着他咳嗽了几声,感到头有点微微的眩晕,他不知道是流血过多,还是自己有些害怕了,他抓住梁庄捂在自己胸口上的手,紧紧地摁着。

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响起,好几个保安冲进来,他们手执电棍,快速敏捷地把梁庄打翻在地。

王超凡被送到附近的医院急诊室,做了一个缝合手术,医生建议住院观察两天。王超凡的伤口还没有拆线,俞顺顺生了一个七斤重男孩。

俞顺顺的爸爸妈妈临时赶来帮忙照顾孩子。孩子的姥姥姥爷吃惊于女儿女婿的房子,高档安逸得让他们做梦也想不到。他们来了安安稳稳住下,每天推着小婴儿车漫步在跟公园一样的小区里。他们经常感叹,这小区里怎么有这么多鸟呢?呼啦啦一会儿来一群。他们又经常给出答案,小区绿化做得好,人的素质高。

孩子百日的时候,王超凡俞顺顺在酒店请百日酒,开了十二桌的酒席,亲朋好友同事相聚一堂。

老人们说,你们在这混得还不错嘛,朋友这么多!

俞顺顺笑着说,你们一直当我们在这受苦呢?!

老人們说,看你们这样,我们是真放心了。

孩子在老人们的精心护理下长得粉雕玉琢,壮壮实实,晃晃悠悠能够自己走路了。一天,俩老人带着孩子在楼下晒太阳,逗弄孩子的时候,一个扫地的阿姨跟他们搭讪,夸孩子可爱,又说听他们的口音是田州一带的人。孩子的姥爷点头称是。扫地的阿姨说他们算得上半个老乡,因为她母亲也是田州人。这么一攀扯就多聊了几句。

阿姨听他们住的是A座,便兴致勃勃地说,这A座曾经发生过一起吓死人的凶杀案,你们知道吗?

俩老人摇头说刚来不知道。

阿姨说,太惨了,一个小伙子在家里被人砍了七刀,脖子都快断了,血流得到处都是,死了一个星期父母上门来找才发现的。

姥爷说,造孽啊!到底有多大仇才能下这样的狠手。

阿姨说,能有什么仇,听说就朋友之间拌了几句嘴。

姥姥说,父母该伤心死了,这屋谁还敢住啊!

阿姨说,房子卖了,又有人搬进来了,也不知道谁敢买这样的凶宅,白送我,我都不住。

姥爷说,16楼哪号房啊?

阿姨说,1606。

两个老人静静坐着,随那阿姨说,他们没再搭腔。首先起身的是姥姥,她抱起孩子急步走,撂下一句话,灶上还炖着骨头呢。

姥爷追上姥姥,看老伴在抹泪。姥姥说,是不是当时我们把他们逼急了,他们没钱就买了这房?

姥爷气急败坏地跺脚,让他们赶紧把房卖了,换个地方住。

姥姥说,你说得轻巧,他们要有的选,还会买现在这屋!

姥爷说,大不了,我们把我们的房子卖了,补贴他们,我们回去租房子住。

姥姥说,你就是把房子卖了,你女儿也不会拿那钱另外买房的,我看他们住得安逸得很。

姥爷说,是啊,看样子也不像装的,到底他们心里是怎么想的呀。

姥姥又抹了一把泪水说,不管他们怎么想的,我心疼孩子,我们这段时间到外边给他们找房子,只要有合适的,就劝他们搬。

姥爷说,行,等会儿吃了午饭我们就出去。

两位老人带着外孙每天光顾房屋中介,他们也随着中介看了不少屋子。有了目前住着的这套房屋做参照,他们发现在能承受的资金预算里根本买不到一套像样的房子。现在住的这套房孩子们上班交通便利,还是学区房,以后外孙上学也不用愁,更不用说楼下还有那么多的树木,还有成群结队飞来的鸟儿。老人们还是不死心的,只要没事就去房产中介,把看房变成一项业余爱好,他们脑子里收集来的房源信息不比那些中介少。

王超凡开回一辆新车,宣布春节带上二老全家一块自驾游去。俩老人听说那车花了将近二十万,痛心疾首,嘴里差点就喊出——别乱花钱,攒着买房啊!

到了春节,全家果真自驾游去了,驱车一直开到云南,看了早开的黄灿灿的油菜花,吃了三七鸡,游了昆明逛了花市,孩子们玩得高兴,俩老人陪着也高兴,只是,心里头那一块还是放不下。

又过了一段日子,熟识的中介向他们推介一套新房源,这新房源提供的资料让他们又生起希望,他们熟练地用手机搜索房源周边的交通和配套设施,当他们讨论得起劲的时候突然发现刚才还在旁边跑动的外孙不见了,这可是在闹市的大街上啊。姥姥姥爷捶胸顿足冲出店面,分头搜寻,所幸孩子并未走远,也没有被人抱走。

孩子在邻近一家蛋糕店里,对着玻璃橱里的精美糕点咽口水。好心漂亮的售货员姐姐正在和他聊天,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啊?你爸爸妈妈呢?

姥姥寻到了,她把孩子抱住,惊魂未定,老泪纵横,唤上老伴一刻未耽误打车回家。回到家,吃过饭,他们让孩子坐凳子上,严肃认真地教导孩子,出门上街不可以离开姥姥姥爷,不可以吃陌生人给的东西,不可以随便和陌生人说话。一番连哄带唬的教导后,他们继续下面的对话课程。

姥姥问,你叫什么名字呀?

孩子说,我叫王谙味。

姥姥问,你爸爸叫什么名字呀?

姥爷说,爸爸的名字叫王超凡。

孩子说,爸爸叫王超凡。

姥姥问,妈妈叫什么名字呀?

姥爷说,妈妈叫俞顺顺。

孩子说,俞顺顺。

姥姥说,王谙味住在哪呀?

姥爷说,王谙味的家在香若樟A座1606。

孩子说,王谙味的家在香若樟——

姥爷说,香若樟A座1606,再说一遍。

那奶声奶气的声音说,香若樟A座1606。

责任编辑 于文舲

猜你喜欢

顺顺梁庄
直到《梁庄十年》,梁鸿才改变了“姿态”
只吃鱼的中段
我为什么要再写“梁庄”
《梁庄十年》:立足大地,见证时代的变迁
梁鸿,走不出的梁庄
蟹蝴蝶
故园归去却无家:评梁鸿的梁庄系列
融资额:1800万美元一夜成名的顺顺留学
《历史与我的瞬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