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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龛

2019-09-20周李立

当代 2019年5期
关键词:山包蓉蓉加油站

周李立

小汽车是新买的,红色,都因为她曾对他无意说过好几次,只有红色才是汽车该有的颜色,于是他想都没想就挑了辆红车,两厢的,很小巧,关键是便宜。

他领驾照的时间是五年前,到第六年,就该换一个新驾驶证,不过现在这个也还很新,几乎没拿出来用过,因为他刚刚才有了辆汽车。他对汽车的需求看起来没那么急迫,上下班有班车,算大公司的某种福利,不过结婚后他时常说到买车的事,说多了,她就觉得他确实想要一辆车。再说他已经抽中了牌照,在北京这多么不容易,“那就没办法了,必须买车了我们。”他知道抽中牌照的消息后是这样告诉她的。第二天,他就在午饭时间去了4S店,给小车交了定金,他一个人去的,因为4S店离她上班的地方很远,离他上班的大楼很近,他原来就经常在午饭后去那里看看车。

驾驶证躺在仪表盘上,封皮的烫金字在汽车前挡风玻璃上闪着细碎的金光。五年前那会儿,她还不认识他。那时他在上大学,她还没有到北京。他周末乘公交车去驾校学车,听他说是个冬天,还有,中午的驾校食堂总是提供冻成一坨坨的冷汤。

“它真好看。”他把袖珍的汽车开到她面前的时候,她由衷赞叹。

然后她就不打算继续称赞它了。她也没想到他还给它取了名字——小红,想不到他还会做给汽车取名这种事情,像那种很会逗姑娘开心的纨绔子弟。事实上,他很沉默,有时候内向,不熟悉的人会以为他冷漠,男人有这种特质其实是可靠。她是他的第一个姑娘,嫁给他是可靠的,让她有安全感,跟有钱没钱关系不大。他和他的父母,也确实都没太多钱。

小红,这真像个穿红棉袄的胖丫头的名字,她恍惚记得这样一个胖胖的小女孩的模样,三四岁?五六岁?想不起来了,印象深的,是胖女孩总是把自己的大拇指当零食,吮吸起来津津有味。

“它是小红,那我呢?”她娇嗔着问他。他值得她以这样的娇嗔对待,因为他为她负了债,尽管并不是太多,她惊讶于如今十万块就能买来一辆车,那些年十万块都能买个老婆却买不到一辆车,买老婆比买车容易,只要有人给你介绍那种人,专门做那种买卖的人。

总之他用了支付宝里的或者别的什么小额借贷,加上存款,就搞定了一辆车。他收入还可以,只是没什么存款了,因为结婚的时候用掉不少——包括那套紫色系的婚纱照,花了一万块,他说值得。这几年又一直给他父亲花钱治病。不过他一如既往能搞定一切,她从认识他的那天开始,就对他深信不疑。

“你是……大红?哈哈……”他兴致很高,竟然开了个玩笑,她假装生气,他替她把身上红羽绒服的拉链往上拉了拉,“今天有风,拉紧点儿。”随后他提出,他们应该去那里,开小红去,带着大红。

她知道他说的是哪里,离北京不遠,开车几个小时(她记得需要这么久的,后来发现其实用不了),稍大一些的地图上都不会有的那座村庄。那里成排的平房都像盖了几百年了,红砖都变成黑砖。十几户人家,每家炕上都蜷缩着几个常年不洗澡的老人,见不到年轻点儿的。乡级公路像锈涩的锁链,将整个村庄层层锁起来。村庄周边倒是有水,是一个很大的湖,但大部分湖面时常干涸,部分形成沼泽,长满水葫芦。不过这么大的湖,在北方到底也少见。通往村庄的唯一的路,是一条乡级公路,只好弯弯曲曲地修,才能绕过那里复杂的地形。

他拍着小红的前车厢盖(她不知道那是不是该叫前车厢盖),似乎是前车厢盖给了他灵感,或者让他做出决定:“明天就去,明天是周六,你可以请一天假的,今年你还没有请过假……”

“我不知道,可能,我得问问蓉蓉,如果她不用带孩子,就能跟我换班,但是最近她也挺难的,总说孩子发烧……”

“嘿嘿,别提什么蓉蓉了,你想去吗?你想去的话,这都不是问题,不就是一天不去干活嘛,扣钱就扣钱,”他更用力地拍着前车厢盖,显得说话的口气,比他想要的口气更大,“我们有车了,现在。”他接着说。

“那……我想一下好吗?要不……好吧。”她绕着小红慢慢走了一圈,本来她以为自己还没法做决定,但是这辆有名字的车,似乎让她自信了,因为她听出自己的口气,也变大了。

她给蓉蓉发信息,问明天能不能替替她。她称蓉蓉为“亲爱的”——稍后蓉蓉回复的信息里,也同样以“亲爱的”称呼她。她觉得肉麻,有点吧,她并不爱那些姑娘们,但都得这么称呼她们,算是某种约定俗成的规矩,任何地方都有自己的规矩。

出发后,先走高速公路。高速这一段,他很有把握,已经在地图上研习了多年。不过下了高速,他就不认识路了,先按照路牌指示,左转了两次,后来路面越来越窄,经过了一辆马车后,就再没出现过路牌了。他就请她指指路。

“亲爱的,可以先说好吗?有件事……”她说。

尽管无论他答不答应,她都得带路,她从没有拒绝过他,因为他从来也没提出过让她产生一丁点想要拒绝的想法的过分要求。他们就是这么般配的一对。

她说:“到那里,我们不下车,就在车上看看,好吗?”

“听你的。”他转头冲她微笑。他右手放下来,捏了捏她的左手,又回到方向盘上。

“到右转的口子那儿,我告诉你啊。”她说。

“没问题,我都听你的,肯定不会错,这条道你得记一辈子……”他平视前方,表情严肃。

“现在是记得的,不过……”她抿了抿嘴唇,咬下唇上几块死皮。从前她在南方,嘴上从来不长死皮。后来到北方,开头三个冬天,连手心都干裂了。裂口沾凉水,就像用力握一把钉子。

她接着说:“其实我不想记得,记不得最好,忘光光……”她想起那个时候,如果那时候就知道这条路是怎么弯曲怎么延伸出去的,就好了。

“你还是应该记住的。”他开车的样子她还没那么熟悉,很新鲜,她喜欢他的侧脸、正脸,还有后脑勺。

她觉得他开得太快了,“太快的话,我可能会错过那个路口。”她说。

“一点也不快,老婆,你是汽车坐得太少了,私家车,小汽车,当然比公交车快。”他说。可能他的右脚是不由自主用力压了压油门的。她听到“轰”的一声,脑袋一下子向后仰去,直到后脑勺被座椅头枕稳稳抵住。

不过,这感觉真不错,她想。

他开始表演性地驾驶了。刚刚开车的人是不是都会这么干?轰油门,加速,打方向盘,迅速超过那辆牛车,又反方向打方向盘,回到路中央,在减速带前猛踩刹车,她往前探出去半个身子,随即又被安全带拽回来……连贯的动作,十分流畅,像每天都捏着方向盘的那种人,也许他天生就适合握方向盘。

他其实常握的是键盘。他是程序员,这比开车更需要头脑,听起来也更高级。不过他不算那种顶尖的,只是最最底层的程序员,他毕业的院校不好,按他自己说的:“其他人都是清华北大出来的。”但他很努力,在一座伟大的摩天大楼里有一个小小的工位,以及一个大大的前景。编程时他总是戴着耳机听“雷鬼”音乐。他给她听过,只是几个音符,就把她吓得尖叫。这跟她心目中理解的音乐完全相反。这也跟她心目中的他,完全相反。他确实有一些方面是她无法了解的,不过那都不算什么,重要的是,他对她好。他很瘦,个子也矮,穿上鞋也不及一米六,体重勉强一百斤。他的同事们,她见过的那几个,都跟他差不多,又瘦又小,一样没什么头发。偶尔,他会做出让她意外的事情来,这种事情里有浪漫的成分,通常能让她打心眼里高兴,比如他为她专门写过一个小程序,如果输入“谁是世界上最漂亮/温柔/可爱的女人”,结果都会出现她的名字。他们刚刚新婚半年,没有自己的房子,她从没奢望在北京有自己的房子,但他们在一套三居室里独立租有一间房,主卧,朝南,在冬天,阳光可以斜斜穿过整间屋子。

那座村庄最醒目的标志,是两侧各有一座山包,村庄就在两座山包间。华北平原,平地冒出山包,就算矮得像小坟,也很容易找。

但这条路会骗人,因为路上接连有几个S形急弯,你以为是冲着山包间过去的,到跟前才会发现,乡级公路把你带到了刚好相反的方向。这也是她花了那么长时间才走出来的原因。她总是往离开山包的方向走,好几次都以为自己快要成了。那都是些夜里,实际上这里的夜晚你根本看不清路面。当她远远看见槐树的影子、树下看门人坐的那把破椅子,又闻见秸秆燃烧的熟悉的臭味的时候,她第一反应都以为自己已经走到了其他村庄——她从没去过的某个附近的村庄。夜晚总让人产生幻觉。当她还顾不上欢欣雀跃并用最后的力气跑过去的时候,才在月光中认出那棵槐树、烂椅子、秸秆,还有那只满身长癣的黑狗——正趴在椅子边上睡觉,口水流了一地。黑狗白天总在村口徘徊,曾经冲她发疯般狂叫过……那几次,当然,她都没走出去。

黑狗也许是看门人的。村庄当然需要一个看门人,以防她这样的女人跑出去。看门人有点傻,她从他的眼神里猜的。但也许他不傻,因为他后来给她指过路,准确说是他教给她一个口诀。她这才知道,按正确的方向走出去的关键,是一个祖传的口诀。當地方言她不是那么懂,但那时她已经能连猜带蒙地,弄懂这个宝贵口诀的秘密。

他开了两个小时的车了,现在是中午,太阳最高的时候。她担心他有点累,他总是睡得太少,他说公司里所有人都这样,要想让生活更好点儿,加班是最简单的方法,对程序员来说。

他打开了车上的CD播放器,“不用休息了,我们得赶路啊,我听点歌,提提神就好了。”他说。他只带了一盘CD,当然还是那种吓人的“雷鬼”音乐。不过现在,她装作并不讨厌这种音乐了,因为她爱他,爱就是这样,接受他的一切。仪表盘上全是按钮,小小的指示灯一个个都是椭圆形,像萤火虫的尾巴发出橘黄的微光,连成一串,很漂亮,也复杂,所以她一个按钮都不敢动,怕自己不懂,然后弄出什么不好的状况来。

下了高速公路,又走了一小段国道,他们给小红加了油。

在加油站,他差点跟人家打起来。她从没见过他这样子。她也不明白他为什么一定要让人家把汽油灌进小红后备厢内那个塑料桶里。她甚至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在后备厢放了个塑料水桶,大号的,跟她用来洗墩布的桶差不多大。她猜可能是带上汽油备用吧。他总是会准备备用品的。他们的毛巾、牙膏、洗发水这些东西,除了常用的,也始终有套没开封的,整整齐齐码在衣柜里层的储物箱内“备用”着。她就没这种好习惯。

加油站那个工作人员又高又壮,身穿油渍斑斑的天蓝色制服,肚子前几颗可怜的扣子,几乎扣不住。他说着当地方言,就是她能听懂的那种方言。她想这意味着他们离那座村庄已经不远了,“那可不行,不能把汽油加桶里,92号不行,95号也不行,这是犯法的。”

“没人知道。”他很镇静,一本正经,甚至有点严肃,他跟陌生人说话时就会这样。

“你说什么?”

“你加一点儿,没人会知道。”他说。

工作人员开始冷笑,她觉得那笑声非常吓人,像他知道了他们最大的把柄,然后通过笑声表示“不可思议”“你是傻帽儿”或者“我看不起你”的意思。

她去拉丈夫的衣角,她悄声说着,算了,算了。

油箱如果加满的话,汽油该是足够了。不过那村庄那么偏僻,前面是肯定没有加油站了。其实她不记得前面还有没有加油站,五年前她还不关心加油站。现在她会关心了,因为他们有车了。

他握着拳头,两只手都握紧了,说:“没什么不能加的,我知道。”

“你小子有毛病吧?还加不加?不加赶紧滚!”那人不知道为什么凶巴巴地。

“你嘴巴干净点!”他没滚,反倒往前跨了两步,挥起一只拳头,她觉得丈夫是要去揪工作人员的衣服,不过对方太高了,他到底放下了拳头。

“你搞清楚,这是加油站,加油掏钱,这个,”大个子拔出加油枪,用加油枪指着丈夫的鼻子,“该往哪儿插就往哪儿插,不是你妈的随便乱插的!”

现在,她丈夫真火了,她还没明白他想干什么的时候,他已经冲着大个子过去了。

大个子利落地往旁挪了两个小碎步,躲开了他。他直接扑倒在地,嘴里骂着她听不清的脏话。

“油箱我可是给你加满了,已经,”大个子把加油枪挂回那个机器上,变得温和了不少,“我说兄弟,好了,好了,别怪我,你不能让我干犯法的事儿啊,这可是国家规定的,汽油不能往别的容器里灌,你看那是什么,摄像头嘛,谁敢乱来?这又不是我规定的,你冲我来算什么啊?你说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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