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思辨到感受:文学人的自我训练
2019-09-19
金 雯
一个文学研究者和教师的自我训练包括很多元素,有些看似彼此冲突。文学研究对分析和整合能力要求很高,需要研究者对诗歌、戏剧或小说文本的每一个细节都加以深度关注,能够分析这些细节如何回应文学史和同时代的经济、政治或文化命题,然后对这些细部分析加以整合提炼出一条主线和一个鲜明的论点。但文学研究者又毕竟不仅仅是做“数据”统计和分析的工作,也需要对语言的美和奇有一种直观的感受和把握,甚至需要能从创作者的角度理解文学的构成。分析整合思维和基于直观感受的创造经常无法协调,但又是必须同时具备的素养,所以我经常从不同的书籍中汲取能让头脑变得饱满而柔软可塑的汁液。
《公共领域的 结构转型》
首先要说的是在学术视野和智识上具有启迪性的书籍,这一般是指引领人文学科思维潮流的大学问。因为我出身外国文学和比较文学,对于西方批评理论比较喜好,有不少钦慕的理论家和批评家,名列首位的是福柯。不过因为近几年我集中研究欧洲18世纪文化,不得不对过去不以为意的哈贝马斯重新加以关注。哈贝马斯一向以捍卫18世纪缔造的西方现代性工程著称,让人觉得有些“后进”,但他开创的批评范式仍然有着无法否认的重要地位。
“在政治经济之外,心理学也在18世纪期间崛起成为一种资产阶级独有的科学。”这句话出自哈贝马斯的《公共领域的结构转型:论资产阶级社会的类型》(曹卫东等译,学林出版社,1999)。如果有谁对西方现代社会转型做出过一个影响最为广泛的描绘的话,那么还是要提到哈贝马斯的这本传世经典。他探索的是“公共”和“私人”这两个概念如何在18世纪兴起成为西方现代性的核心关键词。他认为,资本主义改变了国家权力的功能和性质用途,使之将管理经济赋税作为重要职责,重塑了国家机器的功能,因此不仅提高了私人领域(包括商品经济)的重要性,也造就了一个强大的由拥有财产的私人集结而成的公共领域。在私人领域里,个人与自身和身边的人不断交流,锻造可以深刻剖析自己又面向公众不断诉说交往的主体,由此找到与他人交往的理性模式,奠定了公共领域的基础。
这本著作之所以会有如此广泛的影响,因为它不仅深入探讨启蒙时代如何处理主体和外物之间的关系这个重要文化议题,也为资本主义和资产阶级文化形成之间的关系提供了极具启发性的分析。没有哈贝马斯的学说,人们可能会认为资产阶级在经济上和政治上具有更重要的地位后,自然会发展出自身的文化诉求。但文化诉求从来没有办法从阶级构成的变化之中推导出来。显然,没有人能从阶级喜好的角度来说明18世纪出现的一些文化现象,没有人能说明为什么资产阶级就更加喜欢小说,尤其是强调个人内心的小说。但我们从私人领域和公共领域的分野这个进程入手,就可以明白“私人”概念在18世纪的经济学和政治理论中变得愈发重要,这种外部条件与西方叙事作品中长期存在的情感和内心维度相碰撞、交汇,从而成就了现代以内心为重的西方小说。哈贝马斯的分析开启了日后许多学者对于文化与政治经济等历史条件如何关联的讨论,对研究任何时间段的学者来说都是无比重要的,与福柯这样强调对西方现代性进行批判的学者之间也并没有方法论上的冲突。
有关哈贝马斯的争议主要不在于他的方法论,而在于他的立场,他对于批评的理解。他试图在资本主义发展的早期历史中汲取促成其发展的思想精粹,并在当代西方社会加以发扬,这就将批评定位为一种革新改良的力量。最近哈贝马斯90岁诞辰,收到无数赞誉和致敬,但也难免重新引发论战。今天,对他的批判仍然围绕着他对于启蒙精神的态度,在很多人看来哈贝马斯过于认同启蒙理想,和启蒙思想家一样自以为是,没有看到他大为肯定的“公共导向的私人主体”这个理念不过是一种空想。我认同这种批评,感觉哈贝马斯像自己赞赏的黑格尔一样,一厢情愿地认为公共导向和私人主体这对矛盾可以调和,但我也不像过去那样一味地否定这种调和的努力,批评理论的任务并非只是摧枯拉朽,也要具备一定的修补功能。人文社科学术就是这样,在对现实进行修补和摧枯拉朽之间摇摆,而哈贝马斯及有关他的批评就最为鲜明地体现了这一点,也深刻影响了我对于“批评”意义的思考。
《奥斯特利茨》
文学评论家不仅是要对“文化感受”加以干预,更重要的手段可能是要参与想象。人们普遍有这样一种想法,觉得批评思维与创作能力彼此扞格,我也常有此疑惑。不过幸好有些当代作家用自己的实力证明文学不只是叙事或抒情,它本身就具有非凡的分析和整合力,与批评思维相当兼容。这里举一例,已故德国籍作家W.G.塞巴尔德的小说《奥斯特里茨》(Austerlitz, 2001;中译本由刁承俊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9)。
我认为这是一部最高意义上的“学院派小说”,充满了意欲对西方历史和文化进行批判性总结的雄心,又有让人深深触动的细节表现和情感暗示很强的描写。过去我曾将需要大量历史研究并创制或模仿某种特定文体的小说称为学院小说(比如拜厄特和伯吉斯这样的当代英国作家),但真正让我觉得有所触动的还是塞巴尔德。
他是一个长期居住在英国的德国作家,他不是犹太裔,但创作了许多与犹太人二战历史有关的小说。他的作品不是对这段历史的直接书写,而是以局外人的视角对不可能直接面对的创伤记忆进行迂回的重构。《奥斯特利茨》的主人公是一个从小与父母分离的犹太人大屠杀幸存儿童,但作者并不让他直接对读者说话,而是借助一个同样在学院中任教的叙事者与他对话,从而引出主人公的记忆。这个记忆只能以碎片化方式呈现,并随时勾连至与犹太人集中营历史有关的其它历史片段的痕迹,如中世纪以来的各种防御工事、阴冷地窖和缺少温度的都市建筑。以物体和建筑呈现的历史让塞巴尔德能够不去直接书写过于沉重也不可能再现的历史记忆,辗转千里对犹太人大屠杀相关的全球史进行重构。这当然是对创伤记忆的最佳呈现,也同时是对什么是小说的颠覆。小说不需要围绕一个完整的事件或人物,也不必将虚构与历史分隔开来,可以将历史研究和论述与叙事语言浑然地融合在一起。
我在最近上海的国际文学周上与一位新锐美国作家闲谈,他对当代美国小说的一句评价出其不意,却也特别引人深思。他认为很多得奖的当代美国小说太过简单,缺乏奥地利的托马斯·伯恩哈德或塞巴尔德这类作家拥有的眼界和手笔。这也说明,小说与哲思和历史思索深刻相关,写作与批评思维之间并不冲突。
《迪伦·托马斯诗歌 全集》
小说之外,我也很喜欢诗歌。什么样的诗歌可以被传唱,这首先是一个声音问题,也是一个诗歌意象和情感内核的问题。一首好的诗歌,要提出一个有韵律的论点,以意象和画面动人,也要有反复回荡的声响。威尔士出生的诗人迪伦·托马斯在我心目中有着重要地位,这位将自己内心剖开来给人们看的诗人在身后受到不停歇的传唱与爱戴。《不要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无疑是拥有所有诗歌必备元素的好诗,也只有他自己的作品可以与之匹敌。我们可以来看他《诗歌全集 1934-1953》(New Directions出版社)的序诗,这首诗提到很多景和物,也有不少对它们的描绘,似乎要将整个被造世界——一个四季更替难免死亡的时序——给显现出来。然后又将诗人的声音比作是洪水,将世界淹没,好像一个徒劳的英雄,不断地去爱,不断地用愤怒对抗周遭。这个序言诗的声音如此考究,情感如此强烈而鲜明,将整个自我含蓄地托出来给人看。我想好的诗歌就是如此,奇崛而清澈,寄寓着简明的道理,却又与最高深的哲学不断交响,浪漫主义传统中的代表人物,不论是济慈还是叶芝,都有这样的佳作。这些诗人与怀揣秘密伤痕只能顾左右而言他的表现主义诗人(如特拉克尔和策兰等)构成了西方诗歌史上两条深长的主线。
《爱上文学》
最后我想谈与生命体验相关的文学评论著作,不过要从一部电影开始,这是一部看似寻常却让人极其震撼的作品。这无关前面所说的批评和分析能力,仅仅与直觉和人生感受有关,文学教师在最深层意义上也是一个具有敏锐感知力的人。吉尔莫·德尔·托罗2017年的作品《水形物语》貌不惊人,甚至会让有些观众觉得老套,但却是我能想到的最伟大爱情故事之一。电影将爱情还原为人与鱼人这种无需用文字表达和解释的彼此依赖,剥除所有复杂的社会关系,以朴拙纯美的叙事代替其他爱情故事洞察世事人情的练达。爱情故事都以外在差异作为前提和隐喻,以跨越孤独为最终指向,唯有这部电影做到了对这个主题加以提纯,以至醇至厚动人心魄。
我相信生活有一种“本来面目”。就好像法国另类理论家热内·吉拉德(Rene Girald)所说的,总有一些永恒的东西与历史同在。想要不孤独地生活,这恐怕是文学艺术的原初面貌,与它的历史面貌交叠共存。
文学如何成为纯粹的生命体验,在这方面我曾经翻译过布鲁姆的《影响的剖析》,副标题就是“作为生活方式的文学”。我也要推荐我钦佩的加拿大学者狄德拉·林奇(Deidre Lynch)的著作《爱上文学》(Loving Literature 2017),它告诉我们书籍怎么样在18世纪的西方成为了一种与情感相关的事件,读者的反应变得日益重要,他们逐渐感觉与书本和作者产生了情感连接,将书籍看成是朋友和慰藉。
当然,阅读不再是人们寻求陪伴的唯一途径,甚至已经不再是最重要的途径,我们对什么是“文学”也应该因地制宜地变化。电影或剧集,乃至手机和App,都可以让我们找到对自己和陌生人倾诉衷肠的契机,这些真实或虚拟的对话或许就是21世纪的自传体小说,我们这个时代的正经文学,人类心灵得以继续存在的条件之一。
以上便是一个文学工作者关于阅读的体验和少许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