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鸟”与鸱鸮的关联性探究
2019-09-19王婧怡
王 林,王婧怡
(安阳市殷墟管理处,河南 安阳 455000)
作为商人信奉的神鸟,玄鸟的原型多被认为是燕子。燕子,在中国传统诗词歌赋中常常被用来抒发各类美好的情感。《诗经·商颂·玄鸟》云:“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宅殷土芒芒,古帝命武汤,正域彼四方。”[1]该篇歌颂了商高祖武丁的丰功伟绩以及商王朝的强大实力,自商汤灭夏,历代商王开疆拓土,以至“邦畿千里”“四海来假”。在“国之大事,在祀与戎”的商代,统治阶级依靠杀戮征战掠夺资本,稳固自己的社会地位,燕子这种毫无攻击性的鸟儿是否能够成为商人的图腾值得怀疑。近年来,以叶舒宪先生为代表的专家学者从考古学层面指出玄鸟的原型或为鸱鸮,此观点颇为新颖。对此,本文进行多方面考证,进一步探究玄鸟与鸱鸮之间的关系。
一、“玄”字释义
探究玄鸟与鸱鸮的关系,就要先明确“玄鸟”中“玄”字的含义。在甲骨文和金文中,“玄”字为象形字,像绞缠的丝线,故《周礼·考工记·钟氏》郑玄注:“凡玄色者,在緅缁之间,其六入者与。”[2]《说文解字·玄部》中说:“黑而有赤色者为玄。”段玉裁注:“玄色者、在緅缁之间。其六入者与。按纁染以黑则为緅。緅,汉时今文礼作爵。言如爵头色也。许书作纔。纔既微黑。又染则更黑。而赤尚隐隐可见也。故曰黑而有赤色。”[3]以上材料说明“玄”并不是指纯黑色,而是指“黑而有赤”,即为“黑中有红”,也就是“近似于黑色的褐色”。
理解了“玄”字以上两层含义,玄鸟为何物就好理解了。根据“玄”字语义,玄鸟应当为“黑中有赤近似于褐色且来自于幽暗黑夜的鸟儿”,在自然界中,有一种我们常见的鸟完全符合这一特征,便是鸱鸮,也就是民间所说的猫头鹰。
自然界中鸱鸮种类较多,分布广泛,大部分的鸱鸮体羽多呈暗褐色,间或有黑色、白色、浅褐色的斑羽毛,白昼栖息于树上,晚间在夜空下觅食,均不宜被发现,神出鬼没的行踪更为鸱鸮蒙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自人类文明之初,猫头鹰便被认为是通神的动物,从仰韶文化、红山文化及殷墟出土的各类与鸮有关的文化遗物都可以体现出来。
二、文献中的“玄鸟”与鸱鸮
作为商朝人信奉的神鸟,除《诗经·商颂·玄鸟》外,在其他古代文献中也有不少关于玄鸟的记载。《山海经·大荒北经》有载:“东北海之外,大荒之中,有青鸟、琅鸟、玄鸟、黄鸟。”《海内经》载:“北海之内,有山名曰幽都之山,黑水出焉,其上有玄鸟。”[7]叶舒宪根据《淮南子地形训》“不周曰幽都之门”,证以宋玉《招魂》“君无下此幽都些”,指出幽都即为北方的阴间地府;又根据印度《梨俱吠陀》中将枭作为yama(阎罗)的使者,认为鸱鸮就是来自阴间(即幽都)的使者[8]。
《楚辞·九章·思美人》:“帝辛之灵盛兮,遭玄鸟而致诒。”《天问》又载:“简狄在台喾何宜,玄鸟致佚女何嘉。”[9]《史记·殷本纪》中载:“殷契,母曰简狄……三人行浴,见玄鸟堕其卵,简狄取吞之,因孕生契。”[10]上述文献仅提到玄鸟之名,并没有明确指出玄鸟就是燕子。《吕氏春秋·音初》载有:“有娀氏有二佚女,为之九成之台,饮食比以鼓。帝令燕往视之,鸣若谥隘。二女爱而争搏之,覆以玉筐。少选, 发而视之,燕遗二卵,北飞,遂不反。”[11]燕子成为了玄鸟的实体。汉代《毛传》对《商颂·玄鸟》释曰:“玄鸟,鳦也,一名燕,音乙。”[12]其余如王逸《楚辞注》、郑玄《礼记注》也都将玄鸟解释为燕子。
在中国传统文化中,鸱鸮历来被视为不祥之鸟,民间传说碰见或听见鸱鸮的叫声会交厄运。这一说法也许能从《诗经·豳风·鸱鸮》中找到答案,《鸱鸮》一文将鸱鸮塑造成一个“取我子、毁我室”的恶霸形象[1]。汉代《说苑·鸣枭东徙》中有“枭与鸠遇,曰:我将徙,西方皆恶我声。”[13]这说明最晚到汉代猫头鹰的叫声已经被人们视为不祥,也正是从这一时期开始,大量经学著作把玄鸟解释为“燕子”。
西周灭商后,最先采取了分封“商族旧裔”的怀柔政策,但是随后的“三监之乱”及周公二次东征让商人彻底遭到周代统治者的打击,商人势力瓦解,周人为从心理上击垮殷人的顽固势力,还直接捣毁了包括王陵墓葬在内的诸多上层贵族墓葬[14]。历史上任何一次的改朝换代,除了宫殿、墓葬等物质形态的毁灭,同时还要摧毁上一朝代的意识形态,作为商人信奉的神鸟,玄鸟的地位自然要受到打压。到《吕氏春秋》等成书时,距商朝覆亡已经八百余年,在这期间随着社会生产力的提高,人们对自然的认识也在不断提高,图腾崇拜的对象也随之发生了变化,鸱鸮从商代信奉的神鸟落下“神坛”,成为人们眼中的不祥之鸟。
三、殷墟出土文物与鸱鸮
受传统经学的影响,“玄鸟燕子说”长期占据着学术界的主流。根据王国维先生提出的“二重证据法”,对玄鸟的考证除了传世的文献资料,还应当配合地下的考古发掘实物资料进行印证。随着近年来殷墟考古发掘工作的不断深入,大量出土的实物资料表明鸱鸮在商代人的生活中占据着重要地位。
1976年,殷墟妇好墓的发掘揭开了商代王室墓葬的神秘面纱,墓中出土的1928件随葬器物为研究商代社会文化提供了重要线索。其中玉器755件,包括玉鹦鹉21件(圆雕1件,浮雕20件)[15]。为什么在殷商墓葬中会出土如此多的玉鹦鹉呢?
图1为殷墟妇好墓出土的夔冠玉鹦鹉,该器物大眼钩喙,体态丰满,呈站立直首状,1980年社科院考古所出版的《殷墟妇好墓》一书中将其定名为“玉鹦鹉”[16]。在自然界中除了鹦鹉外还有很多鸟类也呈此特征,单凭外观就将该器物定名为“鹦鹉”似乎缺乏说服力。仔细观察这件玉鸟我们会发现它和鹦鹉有一个完全不同的地方——趾。鹦鹉是典型的攀禽,几乎所有鹦鹉都是对趾型足,也就是两趾向前两趾向后;而这件玉鸟的脚趾很明显是三趾向前、一趾向后,这完全不符合鹦鹉的特征。三趾向前一趾向后的足部特征,再加上有力的钩喙,反而更像一种猛禽。鸱鸮作为常见的一种猛禽,长有非常锋利的爪子以便于捕食猎物;虽然有时站立在树上也呈对趾,但在捕捉猎物时后方可移动的脚趾会向前侧或侧边移动,形成“前三趾后一趾”的爪圈,能够牢牢抓住猎物。妇好墓中出土的“前三趾后一趾”特征的“玉鹦鹉”共计9件,分别是标本993、标本467、标本598、标本388、标本520、标本352、标本353、标本1292、标本1110(按照《殷墟妇好墓》一书中标本编号),占妇好墓中出土玉鹦鹉比例的42.86%。据此我们可以推断,将近一半所谓的“玉鹦鹉”实际上并不取象于鹦鹉。
在商代,艺术创作往往带有艺术的想象。结合殷墟妇好墓中出土的诸如鸮尊之类的青铜重器,我们可以推测:妇好墓中出土的这批“玉鹦鹉”或许应是鸱鸮,但由于当时考古发掘报告中的误判,导致学术界长期以来忽视了这些玉鸟的真实身份。除了玉鹦鹉外,妇好墓中还出土了一批以鸟为装饰的器物,如玉色盘和玉梳(图2、图3),仔细辨别会发现,这些器物上的鸟饰造型也与鸱鸮十分相似。
除此之外,在台北“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历史文物陈列馆藏有6件与鸱鸮有关的文物,这6件文物全部出土于殷墟王陵1001号大墓中[8]。在一座已经多次被盗的商王墓葬中仍能出土6件与鸮相关的器物,这足以证明鸮在商代社会中占有十分重要的地位。再结合妇好墓及殷墟周边其他高等级的贵族墓葬中出土的众多和鸮有关的器物,不禁让人疑惑:为什么商代统治阶级对鸮这种鸟类情有独钟?如果玄鸟是“燕子”,那么在商代贵族墓葬特别是王室墓中为什么有关燕子的器物却很少?结合以上分析,我们认为:《诗经·商颂》等文献中记载的与商人有关的玄鸟实际上就是鸱鸮。
四、鸱鸮崇拜的寓意
考古发掘证实了鸱鸮在商人心中有着至高的地位。在古希腊神话传说中,智慧女神雅典娜最初的形象是一位女战神,是雅典的守卫者,而她身边有一只圣鸟,就是猫头鹰,因此欧洲人将猫头鹰视为“雅典娜的化身”。而古老的东方,在3300多年前,商王朝出现了历史上第一个有文字记载的女将军——妇好,她骁勇善战、立下赫赫战功,在她的墓葬中出土了与猫头鹰有关的诸多器物,因此有的学者也将猫头鹰称为商代“战神”的象征。如刘敦愿先生在《中国古代有关枭类的好恶观及其演变》一文中指出:“枭类在商代受到尊崇。”[17]他还认为枭是一种猛禽,中国古代往往把枭类的凶鸷同兵刑之事相联系,枭鸣也被视作军事胜利的征兆。
《商颂·玄鸟》记述的是商王武丁的丰功伟绩,四海之内皆臣服于商朝统治,“莫敢不来享”“莫敢不来王”,能带来这样强盛国力的,除了被称为“战神”的鸱鸮,恐怕再无他类了。
“玄鸟犹知有岁华”(宋·赵孟頫《溪上》)。在经历了三千多年的岁月变迁后,鸱鸮从人人信奉的神鸟一落千丈,甚至成为世人眼中的不祥之鸟,确实让人唏嘘不已。直到今天,漫步在殷墟博物苑内,还常常能看到鸱鸮栖息在柳树上,旋转着脑袋,看着过路的游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