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比萨岛断章
2019-09-18王一鸣
王一鸣
1
从伊比萨登上火车,经过了哈干,那是个荒漠里和谐的小镇,现在到达赞比尔的中程站,遇上了當地排查恐怖分子小组的突击队。
小队长是一个表情严肃、身材魁梧的德国男人,他派队员分别从车厢两头,开始对乘客逐一盘问。之后,他就像尊雕像立在门口,乘务员老头在一旁更显得卑微而矮小。
德国男人胸前的军徽反射着光,刺入我的右眼,我低下头,埋进高耸的衣领,把手伸进口袋。
排查员临近我的时候,我紧了紧手中的军刀。那是把早被锈蚀的老军刀,还带有木制的套盒,上面的花纹精致而一尘不染,看来是被前代主人精心呵护过的,只可惜,它对我来说没有任何意义,不过是个没有实用价值的精致的躯壳而已。
接着排查员站到我的座位旁。他没有说话,稍做停顿然后看向窗外。我抬头看了看排查员的眼睛,那是双包含着无奈与紧张、夹杂着恐惧的眼。又望了望小队长,他正侧身与低矮的乘务员老头交谈着什么。老头低着头弓着腰,嘴巴张张合合、吞吞吐吐,看得出他正被某种恐惧围裹着,这时,德国男人抬眼看见了我,我的视线再次回到排查员眼中,循他的视线看向荒漠。最后一棵落满尘土的树,也要枯死了吧。
之后,排查员回过神来,走向后面一排的乘客。我松开军刀,双手伸出来撑着桌子站了起来。
后面的乘客还有很多,看起来都很焦躁。他们的眼充斥着恐惧和不安,溢满了惊惶和无措。他们无奈的愤怒也因为看见这些透露着危险信号的排查员而吞咽下肚。我望向车门,那个德国人也正盯着我,他的眼睛却没有告诉我任何有效讯息。我决定去站点喝杯咖啡,车厢内塞满了压抑,只有排查员无礼的脚步声。
我从德国人以及唯唯诺诺的老乘务员身边经过,再次将口袋中的老军刀握住。一边想如果汗珠沁入花纹会不会弄脏以致不方便清理,又在想德国人是否会突然掏出武器抵住我,紧接着被排查员按倒在地。没有人阻拦。踏出去的那刻,心里像荒野一样的芜凉,夹杂着沙土和苦涩的怒风扑面直来。我裹紧大衣,风在呼啸,但仍可依稀听到车厢内传来的议论声。
没有关系。
不会有人知道。
大脑一片混浊。人总趋向于暴露自己,然后遭受灭亡,再然后才明白只是心里有鬼而已。魔鬼会从眼睛里爬出来,所以眼睛会说话,因为那是魔鬼的嘴巴。我在人们守口如瓶的同时,读懂了魔鬼要说的话。
2
“需要什么帮助吗?”
“一杯咖啡,谢谢。”
“你,听说过‘撒马利亚吗?”
面前这位老妪俯在吧台上,突然压低声音问我,我紧紧握住了右手中的老军刀。
尽管站点的吧台空无一人。只有不远处的列车凝固在荒野的空气中,漩涡一样的风起起落落扬起尘土,枯死的树木上没有停留乌鸦,我勉强靠在破旧木板拼接成的吧台边。
Samaritan。
《圣经》记载,一个人向一个受伤但无人给予帮助的人伸出援手,他是善良的撒马利亚人。
老妪用混浊的眼珠盯着我,纯粹的晶蓝不再纯粹,因为混入了荒野已经消失的浓绿,以及地母仁慈的绒黄。本应该是很美的。此时,她的眼睛告诉我,她渴望听到我的答案。
我当然知道“撒马利亚”意味着什么,当人们处于长期的动荡与恐慌时,出于对战争的倦怠以及对内心自我的逃避,就会找一个“反叛者”来承担人间的一切罪名,好来结束潦草的生活与苦楚。自从将军死去,“撒马利亚”被流失于荒漠。这样的天然载体人们不会放过。“撒马利亚”就是被选中的反叛者。
但我摇摇头,表示与我无关,甚至没有想探索下去的兴趣。但老妪并没有注意到我的抵制,也许她从不曾注意别人的眼睛,也许我回答与否也都没有干系。因为不论回答什么,我都无权阻拦一位荒原上孤独的老妪,正打算对一位喝着咖啡、心不在焉的年轻人开始奉劝与叮咛的老妪。
她保持着俯在吧台上的姿势,单薄的木板因为她松弛而肥大的身体发出“吱”的一声。
“吱——”
“也许冗长的时间从没有带走什么,但它却改变了很多东西,不是吗?”老妪眼睛里的湛蓝闪出了忧郁,略显悲伤。
“从前,‘撒马利亚是美好的传说,”她低头转了转无名指上的戒指,那是枚精致的指环,镌刻着典雅而神秘的古老花纹,那仿佛让我听到了诚挚的结婚誓言,以及圣洁的呢喃。“而现在,它变成了背叛的代名词,谁拥有它谁就是真正的反叛者。‘撒马利亚就在你乘坐的列车中的‘反叛者手里,年轻人,你很危险。”
我此刻死死地盯住老妪,右手死死地攥着老军刀,克制住我的恐惧。
“据说‘撒马利亚可以卖到几万个金币,那足够我永远离开这个鬼地方了。回到伊比萨去,那是我的故乡。年轻人,你们的列车还会停留几天。所以,你如果有‘撒马利亚的消息,请回来告诉我。”
老妪的声音变得微弱,不再将我的大脑冲击的昏涨,我慢慢松开了军刀,咧咧嘴角无力地笑。不过是为了钱,但她竟然不顾忌危险。我此刻认为她可怜而又愚蠢,或许还带一些勇敢。虽然我很清楚“反叛者”不会反叛,我,也没有危险。
但我没有再说话,付了钱,转身,被怒吼的风吞噬。
“需要肉干吗,沿途很久不会再经过中转站了”
“不了。”
“他们不贵,但可以填饱肚子。”
我没有继续回答,风呼啸着。
3
是谁走漏了风声?
也许是古德。
不。
我在冒出这想法后又立刻打消。
古德是唯一一个知道“撒马利亚”在我手里的人,相比之下,我更乐意相信是在伊比萨,古德是答应帮我处理掉这个烫手山芋的。一定是“隔墙之耳”窃取了消息。
三天前,我在伊比萨与古德通了电话。
“我惹上麻烦了。”
“怎么?”不以为意地声音。
“撒马利亚在我手里。”
缄默,只有电流来回往复的嘶嘶声。我一边好奇听筒那头古德的神色发生了什么变化,一边犹豫是否要打破沉默。
“赞比尔。三天以后在那儿把撒马利亚交给我。有人会对它感兴趣的。”古德过了很久才回答,用着平静没有一丝波澜的声音。
他从远东来,由于某位将军和另外一些不为人知的原因。古德初到伊比萨,我们住得很近,在工作上也会有很多交集,直至熟络。他从来都坚定而正确,并且对我来讲,值得信任和依托。第一次相见,风吹拂他衣角的场面,总是那样清晰。
此刻,混杂着沙土、干枯的植物碎片以及不知名动物尸骸残渣的风的呼啸,和古德的声音搅拌着、糅合着,在我脑海里盘旋起一阵阵沙哑的、斑驳的龙卷风,席卷着属于我的每一寸领土。我试图回想古德的话是否包含着被我遗漏的信息,或者我没有理解的意蕴。没有。他是很清晰地告诉我,“三天以后”,“赞比尔”,“中程站”,“五点一刻”。五点一刻的约定已过去,我等来的不是古德,狂风而已。
恪守约定的人背弃诺言,便就像这荒漠里不该停下的火车,也就像当初的撒马利亚人没有停住脚步,径直离开再陷入荒漠的漩涡。
遭受灭亡。遭受灭亡。遭受灭亡。
列车那边没有动静,也许在明天之前都不会再有动静。我站在站点一个角落,避开老妪的吧台,刚好可以望见整个列车。愤怒的风随时要将我吞噬,直至我消失在这片荒漠才肯终止。
如死一般的沉寂,又如火一般的喧嚷。从我踏出列车的那刻,至三刻钟后的现在,都没有一位士兵出来搜寻我的迹象。整列列车都在散发着危险和诡异的味道。甚至可以想象,人们是如何的与邻座的人紧紧蜷在一起,用无措又恐慌的眼神盯住门口,或是排查兵和他们的小队长;排查兵又是如何的全副武装,紧攥着武器守株待兔;德国男人又是如何的倚在门边,等待着我进入列车后进行明知故问般的搜查。
距离约定时分越来越远,这不是古德的一贯作风。
那么他在哪儿?
我将右手放在老军刀上,抚摸着雕饰的纹路,正如从前光影在表面摩挲。我决定一刻钟后,进入列车。也许太过冲动,这不是我的一贯作风。但,现在,一切,颠倒,迷离,杂乱不堪,这样做也没什么不妥。
4
“请听清楚风的声音。”如果荒漠会说话,那么信使一定是狂风。于是,我绕过零星的石子,跨过破裂的木板,抬头是无云散落的净空,俯身皆为尘土。吧台果然空荡荡,不见老妪的身影,也不见柜台里的咖啡,只有吧臺以及桌凳显示着擦洗干净的痕迹,否则这间屋子一定会变得像站点另外的屋子一样,布满沙土,倾洒了的、干枯的玻璃杯,那是赞比尔的眼泪,早早干涸,连同我一同蒸发于荒漠深腹。
“你终于还是来了。”老妪仍是吧台的老妪,而我已不是从列车下来之前的我了。她围裹着一条厚实的米白色长围巾,上身只露出面部以及些许发丝,皱纹在此地此刻也显得平静而美好。晶蓝,一汪晶蓝,她就是赞比尔合上的眼。
“也许这东西对我来说根本不值钱”,我耸耸肩,苦笑着对老妪说,“也许它根本就没有人们所臆造的含义。”
老妪也只是微笑,没有说话,晶蓝在闪烁,告诉我老妪所想的正是我所想的。于是我继续,“也许善良的撒马利亚要回归真正纯净的天堂了,所以我应该物归原主。不是吗?赞比亚应该睁开双眼了,魔鬼没有理由肆虐与他为伍的荒漠。”
我再次伸进口袋,紧了紧老军刀。那是把早被锈钝的老军刀,还带有木制的套盒,上面的花纹精致而一尘不染。自我将老军刀放入大衣口袋,我第一次将它掏出来,来不及再细细观赏什么,就交给了老妪。
她带着老军刀离开,我站在原处不动,看着马车扬长而去。她,它,他们都不曾留下什么。或许这一切都不曾出现过,是闪烁群星的幻象吧,那样遥不可及又绽放着异彩。
转瞬即是黑夜,毅然又无畏,我奔向列车。没有怒风,没有沙土,没有群星,没有晶蓝眼泪,也没有死去的荒原,只有列车,和我。
5
德国男人已困倦了双眼,稍显疲惫,军徽已不再反射傲人的光芒,乘务员老头不见了身影,也许正躲在暗黑的角落。而在德国人旁边,靠着内墙的,果然是他——叛徒。
我没有携带的行李,但他们进行了细致到极点的搜查。宁可相信他们想要的东西会被秘密裹在最里层的衣物,于是最后检查了大衣口袋,倾倒出来的只有沙土。
而我从头至尾冷冷盯着古德的眼睛。坚定、自信、狂妄、惊诧、愤怒、局促、窘迫。后来他眯起眼,像是进了沙子。原来古德也是。与周围人一般无二的普通。原来古德的情感也可以有所起伏。原来古德才是“背叛者”,他才是所谓“撒马利亚”的归属者。
古德时而蹙眉,时而转身对面露愠色的德国人解释着什么,我将手伸进空空如也的口袋,径直走回到本来属于我的、上午离开的座位。
乘客们虽然仍旧噤声不敢说话,但都因为一整日的精神风暴,而被侵袭得倦怠。他们相互依偎着,双眼或张或拢,毛毯遮盖着乏力的身体。紧张的气氛也被塞进车厢铁皮的缝隙里,我也感受到前所未有的轻松与舒畅。
排查员已逐一走下列车,小队长临走时望了我一眼。那是疑惑与失落的神情,上次眼中的神秘感烟消云散。原来眼睛从不揭露真相,所以撒马利亚也从来不会姑息恶魔的言论吧。我后仰以方便后颈贴着靠背,看见德国男人回过神,合了合衣领之后就渐渐消失于门口,冥茫夜色覆盖了背景。
古德失落的暗影投在内墙上,顶部昏黄闪烁,跳跃不定的灯箱使他的影子随即变得扑朔。我逐渐闭上眼,正如德国男人逐级走下门口台阶。
没有观众的小丑戏,他落魄的样子只能让我联想到此。过早预知结果让我无从提起对古德的愤怒,像是手用力去抓,然而只抓到空气,空空如也,时间也无法划裂的空气。
有人走下列车的脚步声,正如排查队走上的脚步声,铁门闭合的刺耳机械声,正如它打时那样,列车重启的蒸汽声,只不似停下那般缓慢,风穿过木板的摇荡声,没有老妪的支撑更显空荡,尘土与石子的撞击声,怒风也渐趋缓和,一瞬间似乎回到列车刚临近赞比尔中程站的模样。
6
许多年前,新婚的将军携夫人参加达林顿城堡会议,沿途时候,他们遇到了一位残疾老兵。夫人有一眸晶蓝的眼,如珍宝湖的湛蓝湖水。
老兵似乎很饿又很渴,善良的将军夫妇与他分享了面包与水。老兵不知怎么感谢他们,于是临别老兵将木匠父亲在他参军离家时传给他的套盒军刀送给了将军夫妇。夫人嫣然一笑,接过老兵颤颤巍巍递来的军刀。
精致的雕纹旁有老兵记下的歪扭而真诚的一行字:Samaritan。
责任编辑:李畑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