晤乡

■浙江省永嘉中学摇篮文学社/孟美兮

我站在这里。烈风，晴空。干燥的空气混杂尘土呛着鼻息，天边几朵嫩云。在浓密的喧哗里，我抱着包，像一块陈皮淹在沸锅里。荡漾的江水，托着凋敝的船只，来来去去。扯票头的老头，总穿着又黄又皱的渡轮制服，刮光的脑袋上稀稀疏疏冒出白发。我把船票递过去，他扶一扶油腻的烟嘴，冒一个生动的笑容。我于是想起河畔稻田独坐的爷爷，他的脸被烟草熏得油光发亮，皱纹里挤满阳光和泥土，汗水淌在青亮亮的菜田里。

年代久远的钟铃，嘶哑开口，催我上船，祝我平安。我紧紧抓住扶栏，小城的风炽热，轻叩在额头。江水舔着船身，浑浊的水藏着沙，浑浊地睁开眼，笑皱了面颊。汽笛清澈地升上天空，吓跑一天云影，于是有漫漫日光。华发丛生的老妇，挑着旧扁担，笑意酿进了一整块麦芽糖。还有隔壁操着乡音打电话的男人，风尘仆仆的过客，馋嘴麦芽糖的眼睛晶亮亮的小姑娘。待船靠岸，待人散尽，我摇摇晃晃踏上岸。另一队乘者急匆匆，跑得快的先去船舱占个座。薄暮里，这船泡进夕晖里，沉着如大山，缓缓地踏上归程，颠颠簸簸，像载着年年岁岁，载着过往与从前。

旧城区，老巷子。破檐旧廊，我熟门熟路地绕来绕去，打绳巷、蝉街、羊儿路、百里坊、第一桥。喝着滚烫新鲜的豆花，清甜甘美。买一块常找错零钱的糊涂店长的猪油糕，撒个娇让他撒上双倍砂糖。出门左转第一个门牌，别走错，要一个灯盏糕，贪嘴就加双蛋黄。烫手，香极。油还在滋滋冒，满嘴萝卜丝。卖糖人的老伯，吆喝声里似有不倦的热诚。

我咀嚼童年的零嘴，不慎碰了记忆的大包，疼得咧嘴，鼻子一酸。往街口对面去，讨一碗稀粥，一杯茯茶。大妈洗得发白的双手，盈盈的笑眼，都随莹白的米粒和青绿的浮叶温热地咽进喉咙。一旁坐的耄耋夫妇，一口吴语吐得又亮又圆，粥中泛着他们苍老的面容，蹒跚里唱他们的一生。

走在熟悉的十字路口，不必睁眼，不必回头，我认得出小城的味道。许多年了，路口中心的老树还在，树上泊着鸟，树头开着花。坐在石凳上小憩，院落里妇人喝茶嗅花，东家长西家短。孩子从这头跑到那头，险些冲撞了练太极的爷爷。这是一种天长长、地久久的氛围。我数着院里一片一片瓦当，头昏沉沉。自行车驶过去，清凌凌的响声，惊得我抬头，望着满是倦意的天色，昏黄的霞光。沉甸甸的云压在肩头，我躺在故乡的怀里。钟声飘飞，知了聒噪，临街的灯笼一盏盏亮起来。夕照中，满目好风光。

守门的老犬早已亡故，爷爷苍劲的咳嗽声只得去梦里听。矮矮的家屋，零零落落的从前，年滚着年，月滚着月。老樟树叶不再在头顶沙沙作响，然而随便一仰头，就是故乡的云天。故乡在，我就绝不会是无家可归的孩子。

檐角风过如割，游目贪看。柳影，飞檐，院角，春光，行人……故乡永远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