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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黑黑

2019-09-12张遂涛

福建文学 2019年9期
关键词:嫂子衣服

张遂涛

我妈看到天色突然就黑了下来,很快变成了一块黑布。

那时正是上午十点多钟的样子。阳光很暖和,几只麻雀在光秃秃的枝头上跳来跳去,叽叽喳喳地乱叫。我妈正是看天气难得地晴暖,于是烧了开水,把囤了几天的脏衣服全部找了出来,把早上还冻结在地面上的洗衣盆吃力地拖到院子正中阳光最大的地方,然后开始洗衣服。我妈欢快地洗着,为有这样一个难得的好天气而暗自庆幸。她不停地双手交错揉搓着,不时又弯下腰在搓衣板上使劲地搓,那动作从背后看倒像木工在拉锯。不时地,她还要用沾满了泡沫的手捶捶后腰,捶捶脖子。

我妈实在是一个很爱干净的农村女人。

我妈一开始以为是腰弯久了头晕,可是等她坐直了身体,等了好久,眼前仍是一片黑暗。我妈这才慌了,她一下子站了起来,匆忙之间将屁股下面的小板凳也带倒了。我妈没有注意,她的心思眼下都在眼前的黑暗上。她想迈开步往前走,突然感觉心里发虚,完全迈不开步子,就像脚前有个万丈悬崖,于是下意识地叫了声:宝啊。

宝是我爹的大名。

宝啊,宝啊。我妈连着又叫了两声,声音有点凄楚,可是一点回音也没有。

我妈其实心里清楚叫了也是白叫。我爹吃完早饭,饭碗在灶台上一推,嘴巴抹都没抹就出门去了。我妈没敢问,怕再遭他的白眼和训斥。我妈只是在收碗时故意对我爹的碗视而不见,把它孤零零地冷淡在那里。直到所有的碗筷全都洗干净了,才像突然看到了它一样,不耐烦地把它扔在了已经浑浊的洗碗水中,三下两下涮了涮也就拿了出来。

声音像是被冻住了,院子里静极了。

幸好我爹走后不久,阳光就像雪花一样扑簌扑簌地洒落了下来,落得满院子都是。也落在了我妈心里,我妈心里的桃花就开了。

小伟,小伟。我妈又叫,这次叫的是我哥的名字。

仍旧没有回音。我妈知道,如果不出意料,我哥这时候应该正在村口的修车铺里修摩托车。

我妈叫了一阵见没人应答,绝望地闭上了嘴。这时她又叫道,晓雯,晓雯。她警觉地竖起了耳朵,却没有听到自己的声音,这才知道是心里在叫。

叫晓雯有个屁用,她跑得那么远。我妈怏怏地想。

可是远在北京的我听到了。我正走在从图书馆去宿舍的路上,心猛地一惊,仿佛听到了我妈叫我的声音。可等我站定,仔细聆听时,声音又没了。

我不知道我妈此时正挥舞着双手,在面前的黑暗中费力摸索。她小心地一点一点向前挪动着步子,终于摸到了一棵树。她用手去辨认着,认出是那棵不结果的桃树。好几次她下定决心要把它砍掉,都被我阻止了。我喜欢桃树。此时这棵几次从她手下侥幸逃命的桃树稳稳地支撑着她,不知道我妈心里做何感想。我妈继续往下探索,她知道在桃树旁有个廊柱,顺着廊柱,她可以顺利地摸到墙。摸到墙就好办了,她沿着墙一点一点摸到了大门口,其间几次差点被地上的东西绊倒,但是她已经忘记了要绊倒她的究竟是什么东西,也忘记了因为什么原因把它们放置在了那里。

这个她生活了几十年的院子,此时突然变得格外陌生。

我妈是我们洗墨池村最丑的女人,但也是最勤快的女人。

前面这句话是我爹说的,后面这句话是村里人公认的。

我爹喜欢当着我们的面嘲笑我妈,特别是醉酒之后。每当此时,我妈就紧绷着脸,赌气一样一声不吭,专注地忙着手里的事,像是根本就没有听到我爹的话。

我爹看我妈不理她,并不丧气,转身把我们当成了他的听众。“你们都难以想象你妈当年有多丑……”我爹嘴里像含着一块糖果,含糊不清地说。他嬉皮笑脸地用手比画着,样子让人看着厌恶。

我和哥哥都用眼瞪着他,等着他闭嘴。

“咱村最丑的,绝对,没有之一……”他仍然不肯闭嘴,喷着满嘴的酒气大着舌头说。

“我丑,你好看,行了吧?”我妈终于放下手里的活,满眼喷着火焰冲着我爹喊。

我爹并没有被激怒,反而笑了:“我,我当然比你好看,多了……”

我妈不再理我爹,一转身出去了。

“小伟,你就遗传了你妈。你说你,怎么就不多遗传点我好的地方?长大之后你要怪,就怪她,不要怪我……”我爹转身磕磕巴巴地对我哥说,表情显得很认真。

我哥的眼圈开始慢慢变红,泪水虫子一样爬了出来。

“晓雯,还好,你是我们抱来的,要是亲生的,也像你妈——”

我立刻把耳朵捂了起来,尖叫道:“我不要听。”

我妈像是突然闯了进来。她脸色像扑了面粉一样地白,没有一点血色。我看到她嘴唇一直在哆嗦,过了好久才挤出一句话:“张天宝,你,你这,嘴里,放出的,是,什么屁!”

但是我妈的勤快是众人皆知的。住在我家屋后,跟我妈一度关系最密切的学军婶每次来我家串门,都要先四处打量一番,然后以“哎哟哟”起首狠夸一通。

“哎哟哟,啥时候又把灶屋洗得这么干净,一点灰尘都没有。你看看我们家,哎,真是跟你没法比。我看城市人家的厨房也比不上你们家的灶屋……”

“哎哟哟,啥时候又把院子的地平整了。这平的,你去我们家看看,到处都是坑坑洼洼,啥时候我也得抽空整整。啥,你还准备铺地磚?咦,你可真是有那闲工夫……”

“哎哟哟,说你干净还真干净得没头了。还整个小花坛。这花是从哪里整的?恁好看。闻着可真香。你们家天宝,这是哪辈子修来的福呀!就这,还身在福中不知福……”

学军婶夸着赞着,恨不得把所有知道的赞誉之词都用在我妈身上。这还不够,又转过身拼命在我们面前说妈的好话,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补偿她说不出更多好词来夸赞我妈的遗憾。

“你们不知道啊,你妈可是咱村第一勤快人,这绝对是当之无愧的。”学军婶没有理会我妈的阻拦,“我咋会知道得这么清楚?我和你妈是前后脚嫁过来的。要说我比你妈还早过来一个月。你们不知道哇,你妈刚嫁过来时你家是啥样。几间破瓦房,院墙都没有。也难怪,你爷爷死得早,你奶奶又一身病,就你爹一个人赚钱。你爹那人你们又不是不知道,人长得倒人五人六的,就是懒,干个活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能挣几个钱?家里呀,那时还没你们,你们不知道,脏得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我当时就想,将来谁嫁到这家谁倒霉。谁知前后脚你妈就来了。要我说呀,你妈当年怕是看上你爹的长相了。要不,就他那条件,谁会嫁给他?谁知,你妈来后,天天洗洗刷刷,这家倒慢慢像个家了……”

我妈在旁边听着,一个劲儿拦着不让学军婶说下去。听学军婶说自己是因为贪图我爹的长相嫁过来的,忙辩白道:“我才不是看中他的长相,我是看中他这人还算老实。”

“那是假老实。”学军婶毫不客气地评判道,“你现在算是看清楚他了吧?”

我妈没再言语。

“到后来,我看你们这个家整个就是你妈一个人在张罗,家里家外啥活都是你妈一个人在干,你爹就像个没事人一样。你奶奶也是你妈一个人在照顾。你奶奶临死时,拉着你妈的手一直不舍得松手,眼泪汪汪的,我在旁边看着都心里难受……”

我妈在旁边擦了一下眼睛,低声补充道:“那时刚生出来小伟没多久。”

“我看你妈就是闲不住,这点跟我很像。要不俺俩咋会走得这么近?真是的,这么多年看下来,咱村这些妇女里头再没有比你妈更爱干净、更勤快的了。我这话绝对不是瞎说。走到哪儿我都是这话,不信你们可以出去打听打听。”

我们绝对相信。我们早就知道学军婶已经把她讲给我们的话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在别人家里讲过很多很多次,也不管人家爱不爱听。虽然我妈对学军婶这一点并不喜欢,但是脚长在人家腿上,她爱上谁家是她的事;嘴也长在她脸上,她爱咋说我们也管不了。我妈也只好由她去了。

我妈爱干净这一点还真不是学军婶在瞎说。我从很小的时候就体会到了。我爹老说我是他们抱来的,我不相信,因为从我记事起,我就在我们家里了。我以为我和我哥一样,都是我妈亲生的。可是等我长大,听到很多人都说我是抱来的,我才相信了。

我偷偷哭了很久很久,可是我并没有想着去找我亲爹亲妈。我既不知道他们在哪里,也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像我爹我妈那样爱我。

还有一点,不是我妈亲生的,也让我感觉轻松很多。真的,就像我爹说的,我妈长得丑,我害怕万一真的……真的长得跟哥哥一样,我会受不了的。可是这一点我谁都没敢说,它就像我身上长的一个暗疮,让我耻于言及。

从小我们家就显得比小伙伴们家里干净、整齐,我们穿的衣服也总是洗得干干净净的,洗衣粉的味道闻起来香喷喷的。即使衣服破了,很快也会补得整整齐齐。在我的印象中,我妈几乎整天都在不停洗洗刷刷。但是我爹好像很讨厌她这一点,他总是恶意地嘲笑她,故意把家里丟得乱七八糟,看着我妈在身后跟着收拾。他故意不换洗衣服,任身上的衣服已经脏得看不出本来的颜色。我妈要帮他换,他就跟她急,骂她,打她,直到我妈彻底放弃努力。他似乎挺为此自豪,故意穿着脏衣服招摇过市,仿佛以此向我妈示威,故意让我妈感觉到丟脸。我妈每到此时就铁青着脸,咬紧牙根,久久才挤出几个低沉的字:“不知道是在丢谁的人。”

我爹还整年整年地不洗澡,即使是夏天,也不肯洗。他的身上渐渐发出难闻的气味,连我和哥哥也躲着不肯靠近他。与之相反,我妈几乎每天都要把身体擦洗一遍。她总是吃完晚饭,洗罢锅碗,喂过鸡猪,再把灶台擦洗干净,地板打扫清楚,然后用尚未封上的余火烧一大锅热水,将院门闩上,房门关严,先给哥哥洗,再给我洗,等把我们用干净的衣服包裹好,放进被窝,她就开始换上一盆干净的新水,自己一个人慢慢洗。她洗得很慢很慢,经常我一本漫画书都要看完了,才见她头发湿漉漉地进来。

等我们渐渐长大,我和哥哥都不再接受天天洗澡的折磨,我们开始想方设法地逃避。我妈这时就会显得既愤怒又有些落寞,她后来对哥哥不再坚持,但要求我必须要洗。

“为什么?!”我很不满,也不解。

“因为你是女孩子。”

我哥幸灾乐祸地冲我挤眉弄眼。我的眼泪都要流出来了,为什么就因为我是女孩子,就必须天天洗澡?我第一次深深感受到男女之间的巨大不平等。

因为我爹不洗澡,我妈不肯跟他一起睡,甚至连卧室也不让他进。我妈把他的被褥卷成一团扔出来,扔在堂屋的一张破沙发床上,对他說:“你要过猪一样的生活就自己去过吧。”说完不解气,又补充道,“猪都比你干净。”

我爹恼羞成怒,作势要揍我妈。我和我哥一齐适时大声哭了起来,我妈倒是一声不吭,只是把身子蜷缩了起来,背弓着,用手护住了头和脸,像是随时等待着我爹的拳打脚踢。我爹看到我妈的样子,不仅没有打下去,反倒笑了,说:“不让睡就不睡。谁稀罕。”说着把被褥在沙发床上摊开,还躺上去把手枕在脑后感受了片刻才坐起身,点了根烟塞在嘴里,边吸边笑着说:“在沙发床上睡着更舒服,暖和,得劲。你们两个要不要试试?”

我看到我哥的眼神里有一抹跃跃欲试的冲动。我也很想躺上去感受一下,可是当我看到我妈凌厉的眼神,就退却了。

“没脸没皮,百方难治。”我妈吐出这几个字,一手拉上我哥,一手拉着我,转身进房间里了。

可惜,我妈爱干净的习惯并没有影响到我哥。等我哥长大后,他渐渐变得跟我爹一样懒惰,而且因为好吃懒做,人整个开始发胖,走起路来身上的肉一颤一颤的。

他还像我爹一样讨厌洗澡,身上的衣服一穿就是一个多月,还不舍得换。我妈为了给他换衣服,打折了几个塑料衣架,心疼得好半天回不过神。

“真不愧是你爹的儿子。”我妈气急败坏地骂道。

我哥听了无动于衷。我爹听了乐得哈哈大笑,好像所有的这一切都是他精心策划出来故意气我妈的。

我哥初中考高中没有考上,复读了一年,仍然没有考上,就气馁了,报名上了一个专门学习机械维修的职业中专。毕业后进了县城一家机械厂当工人,干了没几个月就爬回家了,说是工厂发不出工资,干了也是白干。在家歇了几个月,后来经熟人介绍到镇里一家摩托车修理铺帮忙。工资不高,一个月象征性地给个几百块钱。我哥嫌低,我妈不嫌。

“有个正经事做就好,总比在家废着强。”回家过周末时,我妈向我吐露了心声,“就你哥那样,天天在家啥也不干,早晚废了,跟你爹一样。”说完我妈意犹未尽,又补充道,“可能还不如你爹,只怕到时候连个媳妇都娶不上。”

我妈开始担心我哥娶媳妇的事,我不由暗自偷乐,也拿这个跟我哥打趣。

“娶不上就拿你去换亲。”我哥听了微微一笑,吓唬我。

“你舍得?”我笑着问。

“有啥舍不得,反正你又不是我亲妹妹……”

我哥还想继续开玩笑,突然发现我的脸色变了,慌忙解释道:“我是开玩笑的,我怎么会舍得……”

可是我已经不理他了。现在这件事已经变成我心里一个触碰不得的雷区。就像一个恶性肿瘤,我试图挖掉它,可是手术刀的刺激却让它更加亢奋地生长,越长越大。我最终远离这个家,到北京读大学,而且一去四年,中间没有回去过一次,不能不说是这个肿瘤在作祟。

我妈没有想到的是,我哥这个在她眼里简直是百无一用的废物在修理摩托车上倒是显得心灵手巧,很快就成为那家摩托车修理铺的顶梁柱。修理铺的生意日益兴隆,但是给我哥的工资并没有涨。我哥一开始忍着没说话,时间久了,渐渐有了怨气。终于在第三年年末,我哥提出不干了。

问为啥不干了,回不为啥,就是不想干了。问是不是嫌拿的钱少,嫌钱少你早点说嘛,本就想好了过完年就给你涨工资,你看看你这孩子还不好意思开口呢。回不是因为这个。问不是因为这个还会因为哪个。回累了烦了想先休息一段,过段时间再看。问不是要去别家吧。回不是。问不是就好,想好了再来,随时欢迎。

其实我哥早想好了,他看修摩托车那么赚钱就心动了,心想给人家干还不如自己也开一家,反正技术都在自己身上。他不敢在镇里开,就在村头赁了间门面房,过完年,就在门口噼里啪啦放了挂鞭炮,正式营业了。

一开始我爹还不同意,说干得好好的辞掉干吗,又问自己开你去哪里找本钱,我可没钱给你。听说不需要啥本钱,就放下心了。想了想又问,那赔了咋办?

我妈倒是比我爹的心还宽还大,偷偷对我说,你哥那榆木疙瘩脑袋不知道咋就开窍了。说完宽慰地笑了。

我哥的生意很不错,一天到晚生意不断。他这时候倒是知道讲究了,开始学着买些时尚的新衣服。可是再好看的衣服,穿在他身上都显得不伦不类。而且他的工作让他的身上整天都脏兮兮的,手上身上脸上都是油污。每天回家我妈都要让他先洗了澡换了衣服才能进屋。

我嫂子是我哥自己谈的,等到我爹我妈知道时已经生米煮成了熟饭。我妈看不上我嫂子,但是无话可说,谁让自己的儿子也胖滚滚一副痴呆相呢?在电话里她跟我诉苦:“你嫂子那人别的我倒不嫌,人是矮了点胖了点,可是你也知道你哥那个样子。关键是懒,不知道收拾,一个妇女,要是不知道收拾,这个家到时候会成啥样子,不用想都知道……”

我觉得我妈是在拿嫂子敲打我,就跟她开玩笑:“那你就帮她收拾呗。”

我妈无限凄苦地说:“我是想帮啊,就怕到时候人家还不让你帮呢。”

我妈的担心完全是多余。我嫂子的脾气简直是好得不能再好,对我妈可以说是百依百顺。我妈要帮她打扫房间,她就把门老老实实打开让我妈进去。我妈要帮她洗衣服,她就乖乖地脱下来给她。我妈一开始还忍着没说什么,心想刚过门的媳妇,再说身上怀着孩子,等孩子出生后再说吧。等到孩子出生,过完满月,又过了几个月,我妈看我嫂子仍旧不开窍,就旁敲侧击地暗示她:“秋啊,你们现在这帮孩子真是享福啊,我们那时候,月子刚过完就下地干活了。”

我嫂子眼睛瞅都没瞅她,嘴里说:“嗯。”

我妈看了看她,又说:“这电视是好看,可也不能一直看吧。老窝在家里,对身体也不好。”

我嫂子说:“嗯。”可是动也没动一下,眼睛始终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

我妈有点气恼了,说话开始变得直白:“秋啊,家里的活该干也得学着干点。”

我嫂子仍旧盯着电视,嘴里嗯嗯着,也不知道听进去没有。

我妈瞪着她看了一会儿,站起身去灶房准备晚饭了。我哥回來,我妈把跟我嫂子的对话偷偷学给了她儿子,临了说:“她天天就只跟电视亲。”我哥听了笑了笑:“她最喜欢看电视剧。”我妈说:“那电视剧能当饭吃?天天啥活也不用干?”我哥不耐烦地说:“你管她那么多干啥?”说着一扭身进自己房间里去了。

我妈那天晚上哭了一个晚上。我爹那时已经被允许跟她同房了,听了不耐烦:“你管她那么多干啥?”

“你们真不愧是父子,连说的话都一个字不差。”我妈抽噎着,恶狠狠地回了我爹一句。

我妈还想对我嫂子循循善诱,可是没过多久她就放弃了。我嫂子除了看电视,几乎对任何事都提不起兴致,而且她什么都不会。我妈让她学着炒菜做饭,她倒也不拒绝,可是魂就像被电视牵走了,心思一点都不在做饭上。我妈给她示范完,让她学着做,她不是颠三倒四弄乱次序,就是愣愣着根本不知道该如何下手。我妈耐心地手把手教她,稍不注意,她就把锅烧煳了。我妈努力了几次之后,终于赦免她了:“算了,你还是回去看你的电视吧。”我嫂子像是突然还了魂,很爽快地“哎”着答应了,放下锅铲逃命一样地窜回了堂屋。

“你是没见她那个样子,跑得那个快,就跟个兔子一样。”我妈说起来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我哥结婚两年后,连借带凑盖起了新房。从此之后我妈每天除了忙活我们家还要忙活我哥家。

“你就不会不管他?”我心疼我妈,在电话里劝告她。

“哎呀,你是没看到。我要是不管,你哥家就跟猪窝没差别了。”

在她的描述里,我哥家就像个垃圾场,我嫂子心安理得地埋在一堆零乱的垃圾里,边看电视边咯咯地傻笑,有时是哇哇地傻哭。我侄女从她松散的怀里轻易就挣脱了出来,在垃圾堆里独自蹒跚爬行,抓到什么就塞到嘴里。她一直从堂屋爬到了院子里,爬过了一片绿油油的臭鸡屎,一大泡母猪撒下的还带着温度的尿液,眼看就要爬到猪圈里,被我妈适时发现了。

为了这事我妈跟我哥嫂大吵了一顿,并发誓再也不踏进他们家的门。可是不久我妈就腆着脸皮又上门了,她实在无法想象没有她我哥嫂怎么活下去。

所以当那天我妈突然发现眼睛什么也看不見了时,她第一个想到的是,我哥嫂一家将来怎么办。她沿着墙一点点摸到大门口,门槛差点把她绊倒,她站在门口听了半天,没有听到脚步声,也没有听到说话声。我妈经过短暂的慌乱,眼下已经镇静了下来。她吸了口气,开始往我哥家的方向摸去。

我哥家离我家并不远,每天我妈不知道要在这条路上走多少遍。她心里说这条路就算闭着眼我也能摸到,那现在就当作我是在闭眼吧。这样一想,她的心里更踏实了。走在路上,她渐渐想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想到要治病就要花钱,特别是医生明确跟她说过,这种病是富贵病,没办法根治,只能靠长期打针,她就更不愿意去想治病的事。

“小伟还塌着一屁股账,晓雯上学也要花钱。”我妈边走边在心里算账,“靠那老东西,哼,更是想也别想。我之前跟他说我最近容易饿,夜里尿多,人家说可能是得了糖尿病,他听了哼都不哼一声……”

我妈正想着,突然有人跟她说话,吓了她一跳。等她听清楚是谁,就站着扯了几句闲话,然后继续往前走。

“天宝家,你这是去哪儿啊?”又有人问。

“还能去哪儿?我老大家。”我妈很自然地回答。

“走过了……”

“过了?”我妈脑子蒙了一下,脸色变得有些不自然,忙掩饰道,“你看我这眼神,自己孩儿家都看不清了。”我妈自嘲着,往回退了几步,摸到了我哥家门口栽着的一棵电线杆。

我妈走上前推门,门紧闭着,推不开,她只好打门。打了半天,我嫂子出来开了门,看清是我妈,一声不吭又转身进了堂屋。我妈听着她的脚步声摸摸索索地跟在后面。她在犹豫着是否告诉我嫂子,话都到嘴边了又咽了回去。

“我孙女呢?”我妈走到堂屋门口停下来问。

“不是在那里玩嘛。自己没长眼看不见?”我嫂子没好气地说。

我妈心说这媳妇说话越来越难听了。她试探地叫了声孙女的名字:“娜娜。”孙女应了一声,声音很小,蚊子叫一样,可是我妈听清楚了。她循着声音的方向走过去,走近了,一把扯住我侄女把她拉到怀里。我侄女突然哇地大哭了起来,把我妈吓了一跳。

“咋了?咋了?”我妈慌忙把孙女放开,惊慌失措地问。

“你把我的蜘蛛吓跑了。”

哦。我妈松了口气。这个孙女有个怪癖,喜欢跟小虫子玩。

“蜘蛛?”我妈又倒吸一口凉气。

我妈本想偷偷把自己眼睛看不见了这件事告诉我侄女,想了想也忍住了没说。告诉她干啥?一点用也不顶,只会把她吓坏。我妈答应给我侄女再捉一只更大更花的蜘蛛后,就放开了她。我妈开始根据往日的习惯帮我哥家整理房间,虽然什么也看不见,可是凭着记忆,她竟然几乎一丝不差地把凌乱摆放的物品重新归了位,还打扫了地板,擦洗了窗户。

一切都干完,我妈听到了钟表报时的声音,知道该做午饭了。我妈本想直接回家,可是听声音知道我嫂子还在看电视,忍不住叹了口气,摸进了灶房。我妈在黑暗中把饭做好,关上灶房门,回了我们家。这一次她走得很快,跟平时眼睛好时几乎没有两样。她进到院子后差点被一个东西绊倒,这才想到洗衣盆还放在院子中央。她坐下来,把没有洗完的衣服洗了。水已经变冷,洗完衣服,手冻得发痒。把衣服搭好,她又吃力地把洗衣盆里的水用脸盆舀着倒掉,然后把洗衣盆收了起来。这一切做完,她开始做自己家的午饭。

我爹迟迟未回。我妈吃完饭又等了会儿,见我爹仍没回来,就把自己的碗筷先洗了。洗好,坐着想了想家里还有什么事没做,起身一样样做了。最后我妈拿出一件我小时候的棉袄,她本想改了给我侄女穿,可是现在她做不了了。她也不知道我嫂子会不会要。我妈摸着小棉袄,想到第一次在村口路边雪地里的篮子里看到我的情景,忍不住落泪了。

我爹回到家时天色已经黑了。太阳早已收回了它金色的光芒,让位给了呼啸的北风。我爹在寒风中冻得瑟瑟发抖,一个劲地骂着鬼天气。我妈已经把晾晒的衣服都收好了,晚饭也已经做好了。

听到我爹的脚步声,我妈坐着没动。

“咋没有开灯?”我爹问。

我妈心里一惊,脸上却没有表现出来,她只是淡淡地问了一句:“天黑了?”

我爹骂道:“眼瞎了?天黑都看不出来。”

我妈回道:“我是眼瞎了。我的眼早就瞎了。”

我爹不再理她。我妈听到“咔嗒”一声开关的响声,然后是翻锅盖的声音,然后就是我爹大口大口吞咽的声音。这一切是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想想都让人感觉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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