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风吹过

林筱聆

德茗大叔被连夜送回观音岩，一座纪念碑馬上就要倒了。比起祖厝里即将到来的死亡这件事本身，岩上的男女老少似乎更关心死亡背后的另一件事——他唯一的女儿王娇蓉是否会回来？什么时候会回来？上了年纪的人惦记的是，已经知天命的老姑娘会哭吗？年轻人只是想见识一下那个传说中的漂亮姑娘是否真的美若天仙。

一个人的祖厝突然就热闹了。主厝、护厝，灯开灯灭，人进人出。紧接着，茶也冲泡起来了。德茗大叔躺在护厝下层最南面的屋子里，几乎没了生息。病来得有些急，凶猛得很，他却自有不容任何人反对的主张——我是谁？我会怕死？别想在我身上割这个切那个，插这管塞那管！谁都别想！回去！回去！他盯着天花板看，眼睛一动不动。他的儿子们当然知道他的心思。你放心，电话已经打了，你放心！

祖厝是典型的闽南大厝结构，坐北朝南，已经有100多岁。与四周密布的新式楼房站在一起，它是老的。与岩上其他没有经过任何整修的古厝相比，它算是半新的。主厝分上下落，上落有双层，下落为单层，中间有天井，上下落之间有过水。比较特殊的是，主厝的西侧——德茗大叔是家中次子——建出四开间双层护厝，东侧并未往东延伸，这让整个屋子看起来像被削去了一角，显得有些重心不稳，似乎随时都有往一边倒的可能。一开始，护厝上层分给几个孩子居住，底层则完全作为茶叶加工空间，主厝与护厝相连接的过道摆上几条长椅做包揉，最南面的是凉青房，紧接着是摇青房、炒青房、烘焙房。现在，就像演出结束落下帷幕，好些房间退出了舞台挂上了锁。王家西护厝的建起在整个20世纪80年代一直是个传奇。那时候，深圳特区刚刚成立不久，好多人都跟着南下大军涌到深圳。观音岩上家家户户种有铁观音，统购后还会剩余一些，他就把各家各户的茶叶收购起来，挑到深圳去卖。到了深圳一看，大家都很忙，都没空喝工夫茶，倒是边上潮汕地区的人闲适，一喝就知道是铁观音。于是，就在潮汕地区安营扎寨。一开始，挑着担子走街串巷，卖得很辛苦。后来，他发现百货公司的人最多，就把茶担摆到百货公司门边，生意算是有了稳定的落脚点。一天晚上，他出门吃点心，碰上两个年轻人在抢一个骑自行车中年女子的包，他冲上前去左一拳右一腿，将两个年轻人轻松撂倒。因为不放心，他直接将中年女子送到了家门口。开门的居然是百货公司的经理。几天后，德茗大叔的铁观音登堂入室，直接摆上百货公司的货架。短短两年时间，王家成了岩上最早的万元户，西护厝底气十足地巍然屹立起。

20年前，德茗大叔的两个儿子在祖厝西南面二三十米的地方合建了三层楼房，年轻人拖家带口地搬出去住，他让妻子收拾一番，从主厝二房搬到了牢固崭新些的护厝居住。上落西侧空了。10年前，他的大哥一大家子搬出祖厝，搬到往东十几米新建的二层小楼。上落东侧也空了。他妻子去世后，鸡鸭也都不养了，只剩一个人。去年，几个孙子联合将楼房重新装修成欧式风格别墅，把两边的几块菜园买下来，四面砌起围墙，有了前停车场后花园的搭配，别墅愈发显得奢华气派。他们将20年前就为他备下的一楼房间重新布置了一番，可他还是不去。被两座现代建筑夹在中间的祖厝像是笔挺的黑西裤与白衬衫间的一条灰色塑料皮带，遍布斑驳裂痕，随时都有断开的可能，又像是他满口的烟熏牙，黑黄、黯淡，摇摇欲坠。

德茗大叔的女儿是另一座纪念碑。30年前是，现在还是。谁也料想不到另一座纪念碑第二天上午就回到岩上，还穿着一身喜庆的红色连衣裙——她来赴的似乎是一场盛宴。这下，年轻人不满意了。谁说她是美女？就那脸？那身材？还黄蓉？开什么国际玩笑？

中年男人并不放弃。你们是不知道啊，她20多岁时真的美得不行。整个岩上第一个穿裙子的是她，第一个穿高跟鞋的是她，第一个涂口红第一个烫头发，都是她。没人像她那么新潮。他们不好意思说他们当年连追她的想法都不敢有，但是他们不允许心目中那座高高的纪念碑倒塌。15年前她母亲去世的时候，她也回来过，那时候也还是漂亮啊！

上了年岁的男人也来帮腔。当年，天天有人来提亲，老王家都快被挤破门了。若要排起队来，都可以从王家排到村口的那棵老樟树。如果不是那个654-2……

慢慢地，人们讨论的重心转移到了30年前的那个654-2上。那一年暑假，德茗大叔从广东带回来整个观音岩的第一台电视机，每天晚上8点整，几十个甚至上百个族人围在他家祖厝观看《射雕英雄传》。那时候的祖厝如德茗大叔一样威严，厅堂上的大圆柱子也很威严。电视被摆在高高的厅堂桌上，从上厅到天井，挤满了大大小小的脑袋。电视里的黄蓉不仅聪明漂亮，还伶牙俐齿，总是惹是生非，却又人见人爱。每个人都觉得电视外的王娇蓉是另一个黄蓉，那眼睛那鼻子那嘴巴，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她比黄蓉高出半个头，眼睛比黄蓉灵光。她不仅会像黄蓉一样吟诗，还特别爱笑，据说，隔着几里路隔着几座山都能听到她的笑声。那一天，她穿着西瓜红连衣裙——跟电影《街上流行红裙子》的陶星儿穿的一模一样的款式——带回给她的靖哥哥。那时候村里的小姑娘们都穿朴素的单色衣衫，西瓜红显出她花枝招展的时尚。那凸显她胸部与腰肢的圆领红，与她身旁那个穿着花哨的男青年一样惹人注意。

王娇蓉的靖哥哥是她实验小学的同事，瘦瘦高高，奶白奶白，却一点不像黄蓉的靖哥哥那样老实。他是师专的美术生，且不去论他说话的怪腔调——他们管那叫“城里腔”，不去论他一刻不离的黑色的大眼镜——他们管那叫“蛤蟆镜”，也不去论他时不时地扭脖子甩头的动作——他们管那叫“上海滩”大佬样，单就他从正中间分开的又黑又长的头发，以及他身上那条几乎要拖到地板上的喇叭裤就让很多人受不了——最先受不了的是德茗大叔——但是，王娇蓉没看出来。她忙着跟堂弟堂妹们介绍，一副骄傲的口吻。

他可是个艺术家呢！在学校的时候，作品就获过学校的大奖。最近，正准备参加省赛呢……后来师范三年级的一天晚上，我肚子疼，亏得艺术家及时送来了654-2，把我解救于水深火热之中……再后来，我舍友们再见到他，便直接喊他654-2。

噢，原来是654-2啊，专门用来镇痛的啊！走，654-2！从此，在王家人嘴里，艺术家只剩一个称号——654-2。年轻人哪里知道，德茗大叔的痛刚刚开始？

艺术家回城的时候，忙着焙茶的德茗大叔没有让王娇蓉一同离开。闷热的烘焙房里，满是新焙出的茶香，他的脸上却摆出臭鸡蛋的架势。你不能跟那个654-2！

为什么？王娇蓉缠住父亲的手臂撒出一嘴巴的糖娇。她知道父亲一贯宠她。

一个男人，头发那么长，还穿那扫地裤，成何体统？你去看看，整个岩上有谁这么穿？看看你大嫂，你二嫂，你堂姐，哪一个不是人家介绍的？没有人介绍就把人往家里带，还有没有体统？

体统体统你就知道体统！现在都什么年代了还那么封建思想？

你说我封建我还就封建到底了！从今天开始，不许出门，不许跟654-2联系！

这么多年，王娇蓉听到“不许”依然心悸。它像是年年升级的超大细菌，无所不往，四处开战，她的身体里没有抵御它的抗体。她从不对自己的学生使用这个词。有一回课间休息，两个男生在班上闹着闹着就打起架来，她远远喊着：“住手！住手！”跑了过去。可单薄的喊叫声被一浪高过一浪的吵闹声给淹没了，离两个男生还有两米远，数学老师比她快了一步，一个大跨步冲上前抓住两个孩子的手大喊一声：“不许打架！”话音刚落，她突然眼前一黑，重重摔倒在地上。这一摔比什么都有效，所有孩子都像被按下了暂停键，停止了一切声响。没有人知道她对这两个字过敏。自动过滤掉这两个字的教学和带班方式，让她有了特别好的学生缘。她教出了十几届毕业班，年段的最高分常常出自她的班级。接到大哥电话的那天，她的学生正好来看她。一听说老师的父亲病危，学生立马主动请缨送她回观音岩。

她住进兄长家的小别墅。时间是一个轮回。那个漂亮的西瓜红女子依然穿得红艳艳，显出的却只有说不出的土气。人们不明白问题出在哪里。当年的那些小姑娘们也都已经三四十岁了，她们都穿得或黑或灰，反倒显出与时代相契合的气息。这已经过去的几十年，她把一群农村的孩子领上了时尚的道，自己却被远远甩到队伍的后头。仿佛多年停摆的时钟，别人的钟“嘀嗒、嘀嗒”地往前不停走，她却兀自停在老时间里，不管不顾。

一连两天，看着自己的两个兄长，一群喊她姑姑、姑奶奶的小辈们从厦门、福州、广州赶回来，进进出出祖厝，忙上忙下，她立在二楼，岿然不动。像一尊红色青铜器，每天望着祖厝的方向。她不去祖厝。但她相信，她回来的消息，她穿着红衣裳的消息，以及她跟着手机里的音乐欢快歌唱的声音，都会随着晚来的风吹过去，吹到祖厝。就像当年，他把她关在护厝的楼上，他一步都未曾走近她的房间，她却什么都知道。

門被上了锁。钥匙只有一把，在他的手上。她先是以绝食抗议。没用。他进他的城，他卖他的茶。后来，撞门。无效。他喝他的茶，他睡他的觉。一天，两天，654-2没有像靖哥哥一般从天而降。三天后，她低头认错，发誓与654-2一刀两断。房门重新打开的当天晚上，她却风一般没在夜色中，悄无声息。

岩上关于此事流传着三个版本。有人说，654-2几天前已经偷偷藏在附近的一座寺庙里，凌晨3点架梯到护厝二楼把她接走，走时，她带走了所有的照片;有人说她半夜肚子饿去主厝厨房做点心吃，打开伯父家的边门逃跑;还有人说她把被单搓成绳索绑在二楼栏杆上，顺着被单索出了护厝，又坐上654-2偷派来接她的摩托车。无论是哪一种说法，最终都指向了观音岩上之前从未听说过的一个词——“私奔”。这个词刚由一个研究古籍的老先生说出口的时候，还有些时髦与新鲜的意思，一经解释，再经岩上家家户户你传来我传去，就像新采摘的茶叶在摇青筛里颠来颠去，颠得久了、过了，便发酵出似酸非酸似臭非臭的奇怪滋味。男人们找着各种理由到王家找德茗大叔泡茶，他们试图安慰他。姑娘大了留不住啊！

所有人替德茗大叔把这与人私奔的女儿的水一次次泼了出去，泼出足足几公里远。三天后的一个深夜，起床上自家茅坑拉肚子的邻居看到，有个女人扶着二楼栏杆望向远方，白白的月光照在她身上，她披散的头发仿佛也白了。他拼命揉醒双眼——没错，是王娇蓉。半夜起风时，邻居甚至还听到风里带来她的哭声。

德茗大叔的咳嗽病好了，笑容和话语也跟着回来了。他招呼几个老兄弟喝茶，喝最好的铁观音，喝几年前蜜制的茶。我家这个丫头就是太倔，她如果早跟我明说她要去跟那654-2做个了断，说个明白，我怎么会关她那么多天呢？这丫头……

他说的这话就像那天冲泡出来的蜜茶，甜中带着涩，涩中吐着甘，令人别有一番回味。

德茗大叔满嘴阳光背面的阴影面积无人算得出来，可王家门前提亲的队伍却似乎不受影响。大多在县城工作，有瘦瘦高高的中学教师，有白白净净的机关干部，有爱脸红的眼镜男医生，有一脸憨厚的银行领带男。姑娘还小，姑娘不急，不想见，德茗大叔也不急——反正条件这么好，想见就见，不想见就不见，慢慢看着挑着吧。他的茶生意越做越大，二儿子跟他去了广东，很快打开了出口市场，大儿子负责在岩上制茶、收茶，他在两地跑来跑去，女儿继续美貌。这样慢慢过了三四年，姑娘还是不急，德茗大叔有些急了。姑娘总说要上课总是没空，他就一次次往岩上赶，仿佛要找对象的是他不是他的女儿王娇蓉。中分头和长头发的免谈，小平头的留下;牛仔裤阔腿裤的走开，西裤直筒裤的考虑考虑;长条形的白面书生走走走，壮实的运动员再看看再看看……654-2像块暗礁，他一次次成功绕开。他像挑拣好茶一样，看茶形有无紧结、听茶声有无清脆、闻茶香有无悠长、观茶色有无透亮、试茶水有无甘醇，综合考量、全面把关，一番严苛评比，手头只剩下三个茶样：虽然矮点但壮实得很的供销社干部A，父亲是中学校长的斯文秀气的眼镜男B，祖父是南下离休干部的皮革厂技术员C。王娇蓉摇头，摇头，还是摇头。她说，那个供销社干部除了抽烟啥都不会，问他喜欢看什么书，他说就喜欢看连环画，这种人怎么可以？那个B连抬眼看人都会脸红，以后肯定成不了什么气候，怎么可以？那个C就更糟了，才见第二次面就要拉人家的手，一看就是色胆贼心，怎么可以？到了第五年，提亲的队伍明显短了，也没那么容易看得上眼了，德茗大叔更急了，偷偷把标准往下降。那年收购春茶的时候，表亲带来漳州部队的一个连长，高大，威武，眉目之间有德茗大叔喜欢的英雄气。他说，这个看起来还不错啊！工作、身高、家庭，都还不错啊？王娇蓉放下手头的书，按下桌上的录音机，跟着磁带唱了起来，“你就像那冬天里的一把火，熊熊火焰温暖了我的心窝……”她的脸上和嘴上都没有态度。煮点心的时候，他问她，煮不煮炕蛋汤？她懒懒地说，你爱煮就煮咯！观音岩的炕蛋汤是出了名的女婿汤，上不上与吃不吃直接表明了相亲双方的态度。一看这汤上了桌，部队连长连眉毛都会笑，一连吃下两大碗。回到部队，连长开始写信，一封接一封地写，开学就往学校写，放假便往岩上写。那年寒假，德茗大叔偷偷问她，谈了一年，感觉怎么样？她说，很好。过了正月初九天公生日，他感觉不好了。他把电话打到连长部队。这么忙啊，没回家过年？

回了，今天刚到部队。

回了怎么也没来家喝茶？

我写了一年信，娇蓉连一个字都不回，我还怎么去？连长说。

德茗大叔已经被女儿这冬天里的一把火给燃烧得快成焦炭，回到家，她居然还在听另一个冬季，“你问我何时归故里，我也轻声地问自己。不是在此时不知在何时，我想大约会是在冬季……”他“啪”的一声按掉录音机，一巴掌直接落在桌面上。这也不好那也不行，你到底想找什么样的你要说啊！不愿意你也明说啊，别耽误别人！

爸，你说的噢，让我明说噢！我再等他一年。王娇蓉软了腰身，软了表情，也软了话语。

你说什么？等谁？德茗大叔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要等谁一年？

他过得很不好。王娇蓉的眉心皱了，说的话也皱在一起。

他？那个654-2？你还在等654-2？他过得好不好关你什么事？他已经结婚了！德茗大叔再也抑制不住的火。

他如果过得好，我也可以放心地嫁人。可是他过得不好。我觉得他们一定会离婚的。王娇蓉转过身去，重新坐下，声音越来越小。他说当年他是醉酒后被她下了套，迫不得已才娶的她。他说他根本不爱她，他爱的是我。这么多年了，他一直放不下我。

他放不下你？白给你读了一肚子的书，你书都读到牛背上去了？！还有体统吗？德茗大叔的拳头密密砸向墙，那墙里仿佛不是一块块砖，而是一个个的654-2。他说什么你都信啊？一个为了1000元钱就可以放弃你的人还有资格说爱？还有资格要你等他？

你说什么？什么1000元钱？王娇蓉抬起头来。

到了现在也没有什么好瞒的了，说出来也让你死了这条心！当年，我给了654-2钱，1000元，他收了1000元钱卖掉了你们的所谓爱情！

你——你——你怎么可以这样？王娇蓉往桌上一趴，号啕大哭起来。那哭声钻过墙，穿过窗户，借着夜晚的风吹啊吹，几乎吹遍了岩上的每个人家。

哭归哭，闹归闹，王娇蓉脸上的笑容很快又回来了。她又继续相亲，在岩上相亲，在县城相亲。她开始约会，在县城约会，在岩上约会。关于她每一次约会的信息，总像蒲公英挂在伞下的种子一样，借着东南西北各个方向的风不停飘飞，飞到岩上来。在那些漫天飘飞的信息里，她显现出一贯的新潮，却放下了骄傲的身段。她挽著别人家的手臂看电影，她坐在摩托车后座上双手揽着别人家的腰，她靠在别人家的肩膀上一起数天上的星星到底有几颗。德茗大叔觉得别人讲的和女儿说的是灶头上前后两口锅，前锅已经烧得不停沸腾，后锅还是温温吞吞。是时候往后锅加点木柴烧点火了。收完秋茶，他赶到女儿学校下通牒。要嫁给谁赶紧确定下来，不能跟这个也见面，跟那个也见面。人家说得很难听呢！成何体统？

又是体统！王娇蓉从鼻孔里“哼”出一声笑。好啊，我嫁啊。你说谁好？你最希望我嫁给谁？

我觉得那个医药公司的小肖就不错，单位好，人也好，家庭也不错啊。

好，那我就嫁给他！明天就嫁！

女儿的懂事让德茗大叔压在心头的石子落了地。嫁妆是早早就想好的，25英寸索尼大彩电、嘉陵70哈摩托车、索尼VCD影碟机，三大件一样都不能少。《春天的故事》开始一遍遍地在录音机里播放着，“春雷啊唤醒长城内外，春晖啊暖透了大江两岸，啊，中国……”婚礼当然不可能真如她说的明天。但什么都做得很快，先是选下日子过小定、过大定，紧接着赶去广东，托人找关系拿票买电器，担盘，十一月初八转眼就到了。凌晨4点半，福寿大姆按着约定的时间来了，新娘子房间的门还没开。德茗大叔在楼下唤了几声没有回应，妻子上楼一看，贴着红“喜”字的门上挂着一把新锁——

新娘不见了。

说一千道一万，不就是脸面的问题？人都死了，还要什么脸面？我都没脸面了，你们还要什么脸面？！清醒的时候终究比较多。躺在床上的德茗大叔依然固执，骂起人依然中气十足，一点都不像重症病人。他像茶叶最后成型反反复复的烘焙，一次次安排着自己最后的人生。最后再说一遍，我死了，不要给我摆上厅堂，出了这么个不肖女，我没脸见列祖列宗！他们要问我我怎么说？

爸，你怎么这么讲？谁不知道你是咱观音岩上的风云人物！儿子们做了让步。不摆厅堂就不摆厅堂，可怎么可以什么都不请什么都不做？人家会怎么说我们？

人都死了再请乐队再做那些事有什么意义？宣传？给人看？搞那么风光就有脸面啦？你们有脸面还是我有脸面？我的脸面早就被这个死丫头给丢光了！20多年前就丢光了！德茗大叔讲着讲着，气就要堵住了。儿子们不敢再劝说。

大孙子读小学时，县城兴起大开发热潮。一座座五层六层七八层的楼房建起来，那火柴盒一般的房子不像乡下的大厝以“座”来论，而是以“套”论，人们管它叫套房。德茗大叔说着，嗯，那确实是套房，把人套在里头的房子，却第一个进城买了套房。买的是实验小学附近的房子，房产证上写的是他的名字，搬进去住的是他的妻子、女儿和他的大孙子。被原封不动保存着的那台索尼彩电与VCD同时离开祖厝，搬进了县城的房子里。只要她在，他就不去。但凡他要去，她就住到同事朋友家。他们心照不宣，他们避而不见。

王娇蓉30岁了。这是一个可怕的天文数字，而且长势如此良好，德茗大叔无法再容忍它肆无忌惮地往上长。大儿子要进城看孩子，他丢了一句话给他。你跟她说，我不再插手她的婚事了，让她爱找谁找谁去！

一个星期后，观音岩的公路通车了。儿子们住进三层楼房的那天，岩上的秋茶刚刚采摘制作完，广州、厦门、北京的茶商、茶客纷纷赶过来。整个村庄已经香透了。落地音箱里循环播放着人们百听不厌的《相约九八》：“来吧来吧，相约九八，相约在银色的月光下，相约在温暖的情意中……”时隔五年，王娇蓉总算回家了。十年前回乡和五年前逃婚的轰动再次上演。这一次，她穿着紧身的黑色健美裤搭配宽宽的红色羊毛衫，与她的羊毛衫一般红的小轿车直接开到了家门口。她的脸蛋不再像当年那么汁水饱满，有了玫红色口红的点缀却也依然漂亮。开车的是一个手拿大哥大、满口泉州腔的中年眼镜男。眼镜男油光滑面，肚子海拔高且幅远辽阔，双手时常搭在肚子上，像极了抱着一只大水桶在行走。他上穿大格子衬衫，下穿小格子吊带裤，全身密不透风的小格子。在闽南语里，“格子”与“嚣张”的发音都为“砍”。于是，观音岩上的人们唤他“砍仔”。他们说——

砍仔真正是砍仔，从头“砍”到脚！

看，“砍仔”给小蓉喂东西了！

看看，“砍仔”搂她的腰！

看看看，“砍仔”的那只大水桶要顶到门框了！

去哪儿呢？走到跟前的“砍仔”问。

走，带你去看铁观音茶树！她的手迫不及待地钻进他的臂弯里，两个人紧紧地串在一起，昂首阔步从他的面前经过。

如果不是那天的音乐足够响亮，大家一定都会听见德茗大叔把牙齿咬得“咯咯”响。

一切已经无可挽回。所有的美好幸福似乎都停留在25岁那年。25岁以前，她负责貌美如花，25岁以后，她人生的最大目的就是负责让父亲生气，甚至是痛苦。一年甚是一年。

唉——德茗大叔不时长叹。糊涂的时候越来越多了。难得清醒时，他总是感慨，人生无法回过头去重新做一泡好茶。一开始，人们以为他说的真是茶。有人就说，这一二十年来，论制茶谁能跟你比？论卖茶，除了你二儿子，也没谁能跟你相提并论了！有人说，人这一辈子有几个能像你这么风光的？就算是名角上台演戏，总也有落幕的时候，是不是？慢慢地，人们听出了另外一层意思。在女儿爱情婚姻这泡茶的制作上，作为制茶大师傅的德茗大叔却永远控制不好火候，甚至控制不好搖青的时间与力度。

祖厝里越来越忙了。就像侄孙那把变了调的小提琴，琴弦上得太紧了。一团火焰正在慢慢熄灭。有些东西正在逼近。她觉得自己有些残忍。像在观看一场与自己毫无关联的屠杀。可他何尝不是在屠杀？他屠杀了我的青春、爱情，甚至是关于人生的所有希望。她的低泪点关乎电影、电视里的一段伤感音乐、一句动情的话，小说里一个凄凉的场景，以及所有可能的周边人周边事，唯独不关乎他。这么多年，在他面前，她筑起了一年高过一年的大坝，储量仍在不断上升。

这是他第五次提出好友申请。她断然拒绝。有一回，心差点就要软了，刚要点下“接受”，恰巧有人打来电话。她认定，这是上天的安排。连老天爷都不愿意他们是朋友。两个兄长轮流住进祖厝，住在他的隔壁房间——他不愿他的任何一个儿子睡在他的身边。他们在他的床头装上电铃，他一按，他们就赶到他的房间。这样避免了许多尴尬。

真不理解，都这个岁数了，还人老心不老。明明没力气，还坚持要自己擦身子。我们帮他的话，也就三五分钟的事，他非要自己整个半天。从祖厝回来的大哥放下一脸盆的换洗衣服，却放不下嘴上的唠叨。末了，他对她说，刚刚换了衣服……爸让你去一下。

我不去。她刷着微信不抬头。

怎么这年纪了还这么任性？爸说的真是没错，我和你二哥都只遗传了他的一半，我遗传他的手艺，你二哥遗传他的口才。唯有你，你遗传了他的全部。如果当年没让你去读师范，让你跟着他学做茶、卖茶，你肯定比我们两个做得都好。还是你最像爸。难怪爸最疼你。

最疼我才怪！我才不要像他！我也不需要他那样的疼法！

去吧——大哥拉起她的手臂往外拽。爸说有些东西要交给你！

你告诉他，我不要！他的东西我不要！

何必呢！他都已经这样了！你就当成了结他的遗愿吧！大哥像是在哀求。

什么东西割了她一下。她问，什么东西？

肯定是钱啦！小侄女说。阿公这么多年手头肯定攒下不少钱。阿公的私房钱传女不传男……

他的钱我不要。她的气无端又被勾起，身子也硬挺挺地站了起来。他总是以为钱可以解决问题。

钱确实解决了很多问题。大哥二哥陆续在县城买了房，孩子们一个个进城落户上学。她执意从他名下的房子里搬了出去，但没有拒绝两位哥哥的赞助，按揭了一个七八十平方米的小公寓。空下的大套房卖了个好价钱，很快就兑换成了他名下的厦门海景房。他偶尔也会进城，看看孙子孙女。有一回，大哥家又添新丁，她去医院看侄媳妇，他也去，观音岩上的许多亲戚也去。他放下钱就要走。亲戚们说，不在你们城里多住几天？他说，县城是他们的，不是我的。亲戚们又说，你钱那么多，城里那么多房子，怎么不是城里人？对了，对了，差点忘了，你现在是厦门有大房子的人了！你是大城市里的人！她实在听不下去了，偷偷塞了一句话过去。只是脚进了城，有什么用？

什么脚进城？什么意思？你们这城里的读书人就是不一样，说起话来文绉绉的，听都听不懂。

房子再大，装的只是脚。

怎么会只是脚呢？不是整个身子吗？那么大的房子……

德茗大叔转身离开。她相信他的不做任何抵抗在于他永远不会知道女儿这句话是什么意思。那以后，他的身体突然就不好了。一开始，说是甲亢，治着治着，胃也不好了。他的每一次生病，她的身体总会发出妥协的申请。十年前，他做了胃手术，切除了三分之二的胃，医生说他可能熬不过三个月。那一次，她最终说服自己默默原谅他了——如果不是后来又发生了那件事。她交代要出国的同事，帮忙带两条万宝路——除了卷烟，他唯独喜欢抽这个。她算着，暑假吧，暑假回去好好陪他两个月。

654-2离婚离得有些突然。果真等到这个日子，果真见着他信守当年的诺言，在办好离婚手续的第二天就找到了她。那一刻，她的眼泪哗啦啦地往下流，任由手机音乐单曲循环播放着“天青色等烟雨，而我在等你。炊烟袅袅升起，隔江千万里”。她只想告诉一个人，告诉他，你错了，彻头彻尾地错了。20年的等待终于有了回报。可是高兴似乎成了刹那烟花，只有三两天的绽放。就像是灶膛下那烧得正旺的半段柴火给撤出来丢进冷水里，湿漉漉地在阴雨天里待了十天半个月，突然有一天再直接被扔回灶膛，黑烟四起，要重新点燃却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感觉这东西不知为什么说淡就淡了，说没有就没有了。就像镜头拉近，有些东西被一点点放大了——关于他的一些或真或假的说法就在这个时候陆陆续续传到耳朵里。有人说他离婚并不是因为她，而是因为怀孕的小三把照片发给他前妻顺利“逼宫”;有人说他生性风流，在外面起码有三四五六个相好的——20年终究让一个人改变了太多。当年那么令她神魂颠倒的艺术家的懒散气质和凌乱美，成了现实中横在她面前令人发指的生活习惯。在第19次提醒他不要把袜子丢在沙发上，第58次提醒他用完马桶要冲水，第103次提醒他只准碰嘴唇不准碰身子后，她像火山一样大爆发了。你能不能不这样？烦不烦啊？

我怎么样了？我连碰碰你的身子都不行？他的手上用着劲，把她强往自己的身上揽。

你就不能像以前谈点情说点爱之类的？她努力挣脱出来。

哧！如果不是你们家有人来求我，你以为我还会吃回头草？而且还是一把老得掉牙的草！干巴巴，冷冰冰，摸不得碰不得……

我们家谁求你？你说谁去求你？他？他又给你钱啦？

不要说得这么难听，什么叫他又给我钱啦？不过，话说回来，没有钱我怎么可能这么短时间离得成婚？你不知道当时他求我的时候多可怜，他……

654-2果然不是值得托付终身的人。20年前，有人就看出来了。可她不信。现在，她信了。可是，他既然知道他不值得托付终身，为什么还要把她往火坑里推？为什么？他能把她往火坑里推，她就能把漂洋过海的万宝路往火坑里推。一切都烧毁了。

爸，小蓉来了。

人们看到德茗大叔的眼皮连续眨了好几下，才勉强把眼睛睁开。头微微地往外侧偏过来，只是一点点。他的喉咙里骨碌碌地响了几声。有些东西被堵住了，有些东西往深一处打了桩。日光灯兀自发着白光，一切都陷进静止里。静止是一片沼泽，唯有眼睛在沼澤中艰难地挣扎眨动。

被子下面开始不安分起来。像是藏着一只毛毛虫，被子一拱一拱。他的双肘撑在床上，身子却似乎被千斤万斤重的棉被压住了，动弹不得。他的喉咙里“嗯——嗯——”地响着。儿子们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二儿子扶他坐了起来，又说了句，爸，小蓉来了。

茶……茶……德茗大叔嗫嚅地说。

不屑。或者是不为所动。唯有这样才能显示他的尊严。她想。

在两位兄长的目光引导下，她端来了茶，递到他面前。不说话。曾经的高大，被压缩成床上短短小小的一截倒“7”;曾经的强硬，被什么揉在了一起，拱起的肩缩起的脖子，歪着的身子，蜷缩成一团绵软。人生是一个不断外放又不断回缩的过程，终归要回到虚无。

他颤巍巍地往怀里掏，摸。依然不屑。依然不为所动。她把茶放在床头柜上，转身，想走。身后的大哥挡住了她。

这个，给……德茗大叔颤着手掏出的是一把锁匙。给……

二哥托住他的手在空中举着。大哥把她整个人往前推，边推边说，爸给你的，赶紧拿着，快啊，爸的手会酸——她只能勉强接过。

茶……几乎是接过的同一个瞬间，他的手离开了二儿子的手，手指头指向天花板，茶……

爸要喝茶，赶紧给他端上。大哥提醒她。她再次端起茶，他却摇头，连带着摆手。手指头再次指向天花板，楼上……茶……去……说完，看看大儿子，又看看二儿子，说，你们……都去……二儿子抱起他，大儿子搭手，两人一起帮忙把他放平，重新装进了棉被里。

正对着他房间的楼上，是她当年的闺房。楼板“咚咚咚”响得厉害，大家提着劲小心地踩着，担心多用点力气楼板就会断裂坍塌。一连几个房间，门上结着或大或小的蜘蛛网，落满灰尘。已经有些日子没人上楼来了。她的房间上着锁，锁上却是干净的。房间内也是干净的，一股奇异的清新。

茶！一屋子的茶！大家都惊呆了。所有的茶都装在塑料袋里，一袋一袋地叠堆在一起，堆成一座小小的山。老旧的木桌上，一个白瓷盖瓯，一个大茶杯，一个烧水壶。桌前那张老藤椅上，凹进一个深深的窝。

怎么都是1992年11月的茶？大哥先看到了塑料袋上标注的一个日期。25年的老茶，而且都是一级铁观音，哪来的这么多好茶？

她的心头隐隐作痛。那是深深刻在生命的年份和月份，怎么就这么凑巧？那时她多么年轻？她才25岁，正当好年华，正是一朵花。

我想起来了！二哥拍着脑袋提醒着大哥。还记得小蓉逃婚那一年？咱爸原本接了广东一大单几十担的生意，茶叶拼配好并重新进行了烘焙，只等小蓉出嫁后他就要送货出去。谁想到……意识到王娇蓉就在现场，他转而对她说。你这一跑，对咱爸打击太大了。男方要不到人，天天来家闹，中指都戳到咱爸的脸上了。你也知道，咱爸那么要面子的人，怎么咽得下这口气？一开始是到处找你，他不相信你会就这么走掉。后来，死了心不找了，却总提不起劲来做生意。人家催货，他一拖再拖，最后人家就不要了。我们都不知道这些茶都到了哪里去，原来它就一直在这里啊！见她不搭腔，二哥解开一袋茶，抓起一把，一握，一闻。你们闻闻，真是好茶！顶级好茶！现在市面上哪里去买这么好的茶？

大哥拿双手捧起一大把，深深一嗅。嗯，真是好茶！而后，意味深长地望向她。看来咱爸是要把这茶当作嫁妆啊，一直给你藏着，这么多年提都不提，更别说动一动了！

王娇蓉兀自开窗，看向窗外。就这么久久站着，不动，不说话。远山层层叠叠，像莲花瓣铺陈开去，墨绿作底，翠绿、浅绿、鹅黄，勾勒其间。手机铃声响了起来，“入夜渐微凉，繁花落地成霜。你在远方眺望，耗尽所有暮光，不思量自难相望……”她不接，也不看，任由它这么响着，唱着。音乐停下的时候，她这才掏出手机。她点开微信里的“新的朋友”，在一排“糟老头”上点下“接受”。

你赢了！她发送出简短的三个字，拉过老藤椅，坐了下来。当年那台老式录音机还在。一抽屉的老式磁带也在。孟庭苇的《冬季到台北来看雨》《你看你看月亮的脸》，张雨生的《大海》《我的未来不是梦》，王杰的《安妮》《一场游戏一场梦》，郑智化的《星星点灯》《水手》……老朋友们一个个都在。当年的日子多么美好啊！搬进护厝居住后不久，父亲从广东给她带回来索尼录音机。每次回岩上，她都会带几张新买的唱片，每天清晨，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按下录音机，来一首抒情乐曲。微信提示音响了。“糟老头”说，不，我们都输了！

她没想好如何回。也许回一个人真的挺好。也许不用回。

起风了。起身关窗的时候，王娇蓉才发现，大哥二哥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下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