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指禅
2019-09-12
1
吃过晚饭,刘德树放下碗筷,跟老婆菊香打了声招呼,戴上他那顶灰色毡帽下了楼。这顶毡帽是在武汉打工的小儿子强强给他的。帽子有一圈硬硬的边沿,右边还有一朵浅黄色的小花,看上去有点西部牛仔的味道。
江汉平原腊月日短,六点不到,天就黑乎乎的,寒风吹着口哨,把小区门前吹得光光溜溜,马路上一个人影也没有。守门的王师傅见了刘德树,问他这么冷出来干什么,刘德树说等人。王师傅问他等谁,刘德树说等镇上的文化站站长杨文礼。王师傅见刘德树把身子蜷缩成一团,叫他进门房里等。
前几天,村里的曾书记为舞龙一事特意找到刘德树,叫他和往年一样,组织舞龙队伍参加比赛。莲溪高龙属省级非遗保护项目,因代代相传的表演技巧和几手绝活,在市区比赛中几乎年年拿金奖。前年,省非遗保护中心还专门发文,将刘德树和李天福定为莲溪高龙传承人。
以前,刘德树带领村民舞龙纯粹出于爱好,可自从给他加上“传承人”的头衔后,陡然有了压力。刘德树是莲溪高龙第五十八代弟子,扎龙、舞龙样样都会,舞龙绝活更是嫡系真传。从前年开始,刘德树就和杨文礼开始筹划莲溪高龙传承一事,可访遍全镇,没一个年轻人愿意跟他学舞龙。眼看年纪一天比一天大,身體一天不如一天,刘德树心里急得冒火,却也无可奈何。尤其是做了疝气开刀手术后,刘德树感觉自己的精气神差了许多,去年春节比赛,那个六十斤的高龙龙头舞起来好像有一千多斤重。直到现在,刘德树看到那个龙头,心里都还有点儿发怵。再说自己已经六十五岁,李天福也五十八岁了,两个人都快舞不动了,没人接班怎么行?
曾书记没耐心听刘德树啰唆,冲他挥了挥手,说:“现在培养接班人也来不及了,你先把金奖给我拿回来再说。”刘德树刚想说今年入冬以来,自己的血压老是往上蹿,腰腿疼的毛病也犯了,不能再舞,可看到曾书记一副铁板钉钉的样子,只得把想说的话咽了下去。随后,曾书记叫他配合杨文礼,把今年的舞龙工作搞好,刘德树一句话没说,只当是默认了。让刘德树没想到的是,组织舞龙队伍还没起头,就在李天福这里卡住了。
李天福是几年前从竹溪县搬到莲溪村来的。之前在当地舞过龙,只不过不是高龙。李天福在参加了刘德树组织的一次舞龙比赛后,喜欢上了舞高龙,回来就要拜刘德树为师。那时候,刘德树根本不想收徒,他嫌李天福年纪大,怕学不出什么名堂。从内心来说,他也不愿意把自己的技艺传给外地人。可李天福有股韧劲,像条水蛇前前后后缠了刘德树一年多。刘德树走到哪,李天福就像条哈巴狗跟到哪,手上总能变出刘德树随时需要的东西,比如矿泉水、毛巾、手摇扇等,弄得刘德树实在不好意思,就把他收了。虽说没有举办正规的拜师仪式,但李天福投其所好,送给刘德树一套上好的龙衣。这件事莲溪村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搞得刘德树总有一种拿人手软、受人胁迫之感。这几年,刘德树断断续续教了李天福几项舞龙技巧,可私下里还是保留了一手绝活。
昨天,刘德树特意去找李天福,跟他说曾书记要组队舞龙的事。李天福推说自己腰椎间盘突出的毛病犯了,不能舞龙。刘德树叫他帮忙组织队伍,他也一口回绝,说自己一个外乡人,哪有资格动员别人参加舞龙?事实上,李天福心里想什么,刘德树一清二楚。去年,省里下拨了三千块钱非遗传承人经费,杨文礼给了刘德树两千,李天福一千。就为这,李天福心里一直不舒畅。出师不利,刘德树只得求助杨文礼。
刘德树在门房里等了半个多小时,杨文礼才全副武装骑着摩托车从镇上赶来。刘德树叫杨文礼把车停在小区门前的停车场,两个人边聊边往村委会走。
刘德树把杨文礼带到村委会一楼储藏室,掏出钥匙打开门。昏黄的灯光下,莲溪高龙的龙头搁在一张方桌上,正虎视眈眈地潜伏着,像一只凶猛的怪兽。莲溪高龙由龙头、龙身、龙尾三部分组成,呈切割式结构。龙头高约五米,呈“Z”形,龙角粗壮,双眼浑圆,龙嘴宽深,里面悬着一颗硕大的龙珠,龙额正中镶嵌着一个“王”字。在放置龙头的桌子旁边摆放着龙身和龙尾,龙身共有十节,龙尾一节,加上龙头,共十二节,暗合一年十二个月风调雨顺之意。
这是前年刘德树花两个月时间扎起来的一只高龙。龙衣是金黄色的金箔纸做的,上面镶着红、绿两色龙鳞,亮闪闪的,像无数面小圆镜子。高龙扎好后,正月十一那天还特意请镇党委书记来点了龙眼。
杨文礼仔细检查了高龙的各个部分,看到高龙保存完好,十分满意。
2
从储藏室出来,刘德树带着杨文礼来到小区二号楼李天福家。李天福正和老婆坐在堂屋里看电视。李天福的老婆又矮又胖,穿一件灰色羽绒袄,坐在沙发上,像一个石磙。
李天福起身招呼他们坐下。杨文礼开门见山:“老李,按常规,今年的民俗文艺比赛定在正月十一,市级舞龙比赛定在正月十五,我和老刘过来就是想和你商量一下舞龙比赛的事。”李天福说:“杨站长,不是我泼冷水,以往村里还有几个年轻人在家,可现在都出去打工了,小区里连个鬼影都看不到,到哪去找舞龙的人?”杨文礼说:“四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人还不好找?今年政府换了领导,新书记格外重视传统文化的保护。前两天我去文化局开会,樊局长说,凡是参加这次比赛的队伍文化局补助五千。另外,舞龙、民俗和腰鼓三个类别各评一个金奖,奖金也是五千。这还不算,获得金奖的队伍,比赛完了还会邀请到新政府门前去踩街,这可是拿着黄金都难买的荣誉啊!我听老刘说你不想参加舞龙,怎么回事啊?”听到这话,李天福的老婆扭过身子想说什么,被李天福一眼横过去,那话就卡在他老婆的喉咙里,没有出来。
刘德树说:“天福,这两年我们拿了传承人经费,大伙的眼睛都盯着我们,要是不舞龙,怕村民们说闲话呢!”李天福撇了撇嘴:“那么点钱塞牙齿缝都不够,哪个稀罕给哪个!”杨文礼说:“老李,话可不能这么说,钱是不多,可它意味着一种荣誉与责任啊。再说,高龙的那几手绝活就你们两人会,这几年你和老刘做搭档,莲溪高龙才能年年拿金奖。老刘年纪大,要是你不参加舞龙,让老刘一个人挡着,你心里过得去吗?再说,我都在镇长面前立下军令状了,这个时候你怎么能闪杆子呢?”李天福顿了一下,瓮声瓮气地说:“我腰椎间盘突出的毛病犯了,怕到时候上不了场。”杨文礼说:“你别给我装!我看你前几天还骑着自行车在镇上满街跑,你怕我不晓得你的身体打得死老虎?前几年你要拜老刘为师,死缠乱打,还把我请出来做工作,现在要你舞龙,你就给我放鸽子?老刘好歹是你师傅,那师傅是随便可以叫的吗?自古以来,师徒如父子,师傅叫你做什么,你就得做什么!”李天福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却什么也没说。
从李天福家出来,杨文礼问刘德树:“时间这么紧,你这舞龙队伍能凑齐吗?”刘德树想了想,说:“我们莲溪社区由六个村组成,里面住了几百户人家,我想,动员二十几个人参加比赛,应该没问题。”杨文礼说:“那你就辛苦一下,抓紧时间组织队伍,有什么困难跟我联系。”刘德树点了点头。
刘德树把杨文礼送到小区门口,王师傅赶紧开门。刘德树望着杨文礼把摩托车推出来,发动了好几分钟,摩托车才磨磨蹭蹭动起来。随后,杨文礼骑上车,滑了几步,接着便拐上大道,“嘟嘟……嘟嘟”消失在沉沉的黑夜里。
眼看杨文礼消失不见,刘德树这才回身进了社区。莲溪社区白天比较热闹,可一到晚上,四周的荒地一片漆黑,整个社区就像一座孤独的城堡。眼下临近春节,可刘德树一点儿也感受不到以往春节来临前的那种喜悦,心里总觉得差点什么。可到底差什么,却又说不上来。
3
一连几天,刘德树天一煞黑就去找人,小区里有二十几栋还建楼,每一栋楼他都爬高了,跑了几十户人家,没确定一个人。如今年轻人外出打工,留在家里的都是老弱病残。有几个老人当着刘德树的面给孩子打电话,都说没时间。再说大家一年在外忙,累得跟条狗似的,春节回家就想好好休息,有谁愿意劳这个神呢?
刘德树很沮丧。记得以前还没搬到小区时,有一年春节,区里临时通知要搞舞龙比赛。在刘德树的号召下,全村人积极响应,不到半天就集齐了队伍,后来还拿了市区两级舞龙金奖。可自从搬到还建小区后,刘德树组织舞龙队伍一年比一年难。刘德树想,除了忙,大家的心思都在赚钱上以外,更重要的原因是大家把舞龙看淡了,把自己的农民身份给丢了。
说来也怪,刘德树以前在村民中很有威望,一呼百应,可自从拿了传承人经费以后,刘德树感觉大家看自己的眼光都变了,自己说话也不像以前那么坦坦荡荡,底气十足了。有几次,刘德树跟杨文礼说这钱不要给自己,随便用在什么地方都行。可杨文礼说,每年省非遗保护中心都会打电话询问经费落实情况,还要传承人亲笔签字的签收单才算数呢。
这天晚上,刘德树吃完饭,照例把碗一放,戴上毡帽要出门,被菊香叫住了:“你又要去找人啊?”刘德树说:“我都答应曾书记和杨站长了,总不能中途反悔啊!”菊香没好气地说:“真是汉阳来的贱三爷!队伍拉不齐叫他们想办法,总不能让你这张老脸天天拿出去给别人打啊!”刘德树没理菊香,径直下了楼。
刘德树首先去找谢绍康。谢绍康与刘德树以前是邻居,两家前屋挨后屋,相互来往出进,就像走大路一般,哪家做了好菜,两家人一起加餐。谢绍康的儿子亮亮特别喜欢舞龙,从中学起,几乎年年参加比赛。自从搬到小区后,两家来往少了,可刘德树想,两家的情谊还在,只要他提出让亮亮参加比赛,谢绍康保管同意。
没想到还没等他开口,谢绍康就说:“德树,今年舞龙就不要指望亮亮,你换个人吧。”刘德树不解地问:“为什么?”谢绍康说:“现在政策放开了,我想叫他生二胎,趁春节媳妇也回来,他俩要办这件正经事。”刘德树哭笑不得:“舞龙就不是正经事?舞龙就影响你媳妇怀孕了?”谢绍康笑着说:“那当然!你说白天把龙一舞,晚上哪还有精力干那事?这可涉及我们家后代的质量呢!”那样子,就好像孙子已经抱在手上了。刘德树说:“舞龙能锻炼身体,亮亮身体好,说不定孩子质量更好些呢!”谢绍康说:“德树,我说的是正经话,不管怎样,今年亮亮不参赛,你去找别人吧。”一听这话,刘德树顿时像霜打的茄子蔫了下去。
见刘德树闷闷不乐,谢绍康起身给刘德树续茶,说:“我看你就不要到处瞎找人,我问你,你两个儿子参不参加舞龙?”刘德树一下愣住了。谢绍康说:“亏你还是高龙传承人,自己的儿子都不参加比赛,别人怎么会参加?”刘德树说:“他们不是一直都没参加吗?”谢绍康说:“过去是过去,现在你身份不同了,知道吗?”刘德树不明白自己的身份怎么就不同了,可谢绍康的话让他似乎明白了一点什么。谢绍康继续说:“要是你两个儿子都参加舞龙,自己做个表率,那就有号召力了。”刘德树说:“兵兵和强强一点都不喜欢舞龙,叫他们参加比赛,等于是拿刀子杀他们。我也没办法。”谢绍康笑了笑,说:“如果你说动兵兵和强强都参加舞龙,我就叫亮亮也参加,怎么样?”刘德树知道谢绍康是在激将自己,这么说不过是一种托词罢了,当下感觉没意思,起身告辞。
这天晚上,刘德树没落实一个人,反听了一大堆乱七八糟的话,搞得心里七上八下,惴惴不安。
4
那天晚上,刘德树走访完最后一户人家,垂头丧气回到家。菊香见刘德树的脸冻得乌青,活像一把打不开的锁,赶紧给他打来热水,让他泡脚暖身子。
菊香一邊帮刘德树打水,一边又开始埋怨。刘德树被她说烦了,气呼呼地说:“好!好!我咸吃萝卜淡操心,待会儿我就跟杨站长打电话,说今年的舞龙活动不搞了,行了吧?”可是,还没等他想好怎么打电话,客厅里的座机响了。刘德树心里嘀咕,极不情愿地把一双湿淋淋的脚从脚盆里抽出来,擦干净,连走带跑去接电话。
接通电话,杨文礼张口就问:“老刘,舞龙队伍组织得怎么样了?”刘德树忙说:“杨站长,实话跟你说,我这些天腿都跑断了,口都说干了,还没找到一个人呢。”杨文礼说:“我这两天摸了摸底,全区共有十六支队伍参加比赛,其中舞龙的队伍有八支,四支高龙,四支长龙,有一支长龙队伍是刚刚成立的,队长是长江救援志愿队队长郭子航,据说里面的会员都很年轻,并且聘请的是市里的舞龙老师来排练。看来,我们的竞争对手又多了一个,今年拿金奖有点悬啊!”刘德树说:“舞龙跟其他表演不一样,要想舞得好,得有经验和技巧。我们莲溪高龙的绝活,我敢说他们练两年三年也达不到。杨站长可不能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啊!”杨站长笑着说:“有你们的绝活,我想这金奖也轮不到他们!再说舞龙是民俗活动,他们年轻人玩的东西虽说好看,但没有文化内涵,是吧?对了,你刚才说队伍还没建起来?”刘德树说:“是啊。年轻人都在外面打工没回来,村里没人啊。”杨文礼急了:“老刘,那可不行,你得赶快定下来!往年参加过舞龙比赛的人,如果不在家,你一个一个打电话落实!镇里、区里组织的活动,每个村民都有义务参加,哪能由着自己的性子,想不参加就不参加呢?”刘德树赶紧说:“好的,好的,我一定尽快想办法!”
杨文礼停了一下,又说:“老刘,无论如何,腊月二十必须把队伍建起来排练。再晚就没时间了,别的队伍早动起来了!”刘德树迟疑了一会儿,说:“杨站长,明年我就不管这事了,怎么样?”杨文礼笑着说:“今年的活动都没搞完,你怎么就想到明年了?不过,我也替你规划了一下,明年我找地方给你开个工作室,你就专心教徒弟,把那些扎龙舞龙的绝活都拿出来!可别等你哪天老得走不动,想教也教不成了!”刘德树心里感动,忙说:“谢谢杨站长!”杨文礼心里一酸,忙说:“都怪我人微言轻,你也知道,我打了几次报告,每年上面都说经费紧张,再说市、区也没有专项经费……好了,不说这些了!这次活动我都在镇长面前立下军令状了,你可不能中途掉链子啊!”刘德树忙说:“不会的!不会的!”
5
挂了电话,刘德树重新回到脚盆前坐下。菊香一边抱怨,一边又往盆里添了些热水。
刘德树把脚泡进热水不到五分钟,电话又响了。菊香说肯定又是找刘德树的,叫他亲自接。刘德树只得把脚擦干净,又去接电话。
刘德树接了电话,电话中是一个清脆的女声,叫刘德树猜猜她是谁。刘德树猜不出来,说:“你打错电话了吧?我挂了啊。”电话那边忙叫道:“别挂,别挂!舅伯,我是露露啊!怎么连我的声音都听不出来了?”接着是一串银铃般的笑声。刘德树这才知道是妹妹家的二女儿甘露,小名露露。刘德树说:“你这几年什么时候记得舅伯,给舅伯打过电话?我当然听不出你的声音了!不是听你妈说,你在国外勤工俭学吗?怎么回来了?”露露说:“早回来了,我在三中教书呢!”刘德树说:“哦,回来就好。”露露问:“舅伯,你今年还组织队伍参加舞龙比赛吗?”刘德树说:“是啊,怎么了?”露露说:“那好啊!到时候我们可以同台打擂了!”刘德树没听明白,问道:“打什么擂啊?”露露“咯咯咯咯”地笑着:“就是同台比舞啊!”刘德树越发糊涂了:“比什么舞啊?”露露停住笑,一本正经地说:“舅伯,我参加了长江救援志愿队组织的长龙队伍,到时候也要参加民俗文艺表演大赛。你说,我们是不是可以同台打擂了?”刘德树这才听明白,想到刚才杨文礼透露的消息,新建的长龙队伍大约就是郭子航和露露这一支。
刘德树说:“舞龙都是男人的事,你女孩子掺和什么?”露露娇嗔地说:“舅伯,你怎么还这么偏心啊!从小到大你就只喜欢男孩!两个哥哥对舞龙一点都不感兴趣,你天天逼着他们学,我想学你却不肯教。”刘德树说:“既然你们组织的是长龙,我要没猜错的话,你应该是那个舞龙珠的人吧?”露露笑道:“舅伯说对了,我就是那个舞龙珠的人!”刘德树问道:“你们的队伍都定好了?”露露说:“早就定好了。前些天我们到汉口六渡桥请了一条长龙,十七节,三十四米长,哇,好漂亮啊!我们还统一配置了服装,请了一个指导老师,这几天都开始排练了。你那边怎么样?”刘德树顿了顿,说:“我们的队伍都是熟手,没问题。”
打完电话,刘德树一阵感慨。露露从小就喜欢舞龙,只要镇上玩龙灯,都会缠着刘德树带她去。那时候,镇上玩龙灯,整条街人山人海,根本看不到舞龙的队伍。露露胆子大,经常独自往舞龙最中心的地方钻,好几次都跟家人走散了。露露读大学时,有一次回来,叫刘德树教她舞龙,刘德树没同意。现在,露露竟然也参加了舞龙队伍,并且要和自己同台打擂!
刘德树心事重重地回到脚盆前坐下,打算继续泡脚,发现盆里的水早已冰冰凉了。菊香问要不要给他换盆水。刘德树没好气地说:“换什么换?不泡了!泡个脚也不得安宁!”菊香不解地问:“怎么了?刚才接的谁的电话?”刘德树说:“是露露的,她今年也要参加舞龙比赛,在向我这个老头子挑战呢!”菊香皱了皱眉头:“露露也参加比赛?这丫头古灵精怪的,又在打什么主意?”
刘德树重新穿上袜子,把刚才接的两个电话仔仔细细回想了一遍,越想心里越慌乱。他在客厅来来回回走了几个转,最后拿起话机,拨通了强强的电话。
6
强强在武汉一家建筑公司打工,长期在脚手架上爬上爬下,一年里除了下雨下雪,基本没有休息。因为忙,强强一直没谈恋爱,快三十了还是单身一人。前不久,强强给菊香打电话,说有人给他介绍了一个对象,感觉不错,两个人正处着。
刘德树打了好半天强强才接。听到强强刚从梦中醒来的样子,刘德树问道:“怎么?你都睡了?”强强眼睛都没睁:“爸,你看看都几点了还不睡?我明天还得干活呢!”刘德树抬头看了看客厅的挂钟,都十点半了。刘德树简要说了一下情况,叫强强早点回来参加自己组织的舞龙比赛。
刘德树的话仿佛一盆凉水,陡然把强强浇醒过来:“爸,你叫我参加舞龙比赛?”刘德树肯定地说:“嗯,今年舞龙队伍缺人,你跟你哥都得回来帮我!”强强有些不情愿:“爸,我打算今年不回家过年,想陪女朋友出去旅游。你看,我就不参加吧?”刘德树说:“你想到哪旅游?女朋友谈得好就带回来,我们这里的风光不比你在外东跑西跑的好看?”强强小声说:“那不一样。”刘德树说:“有什么不一样?把女朋友带回来让我们看看,也让她看看我们的舞龙表演!”强强哭笑不得:“爸,舞龙有什么看头啊?要想看,电视里播的不比你们组织的好看一百倍!”刘德树瓮声瓮气地说:“别跟我扯野棉花!你就说你回不回来舞龙吧!”强强愣了一会儿,说:“你让我考虑一下吧。”
随后,刘德树又拨通了大儿子兵兵的电话。兵兵和老婆都在深圳打工,一家三口在深圳租了间房子,一年難得回一次。刘德树刚说了几句,兵兵就拦住他:“爸,你能不能不给我找麻烦?回家就半个月时间,还要我参加舞龙比赛?”刘德树说:“参加比赛怎么了?你就不能支持一下我的工作?”兵兵一听就笑了:“爸,舞龙是你的工作吗?我问你,你一个月拿多少工资?赚多少钱?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我看,只有你这种傻瓜才干呢!”刘德树无言以对,怔了怔,突然冲兵兵大声吼道:“不管怎样,老子是你爸,叫你舞龙就得舞!”说完,气呼呼地挂了电话。
菊香听到吼声,从房间出来,见刘德树站在电话旁生气,胸部一起一伏,赶紧问道:“怎么了?”刘德树翻了菊香一个白眼:“反了,都反了!连老子的话都不听了!我跟强强打电话,强强说要出去旅游!我跟兵兵打电话,叫他回来舞龙,他说我是在给他找麻烦!你说我什么时候找过他们麻烦?他们一年在外打工,平时连个电话也没有,叫他们舞龙,左为难右麻烦,根本就没考虑我的感受!”菊香说:“你也是的,孩子们都有自己的事,不想舞就不舞,强迫他们干什么?”刘德树仍旧气呼呼地:“你说得好听!我想不舞就不舞?做人得讲信用!要是今年有人我会开口找他们?我什么时候求过他们一件事?”菊香一边把刘德树往房间里推,一边安慰道:“知道知道,不就今年舞一次龙吗?你要答应我明年不舞龙,我就给他们做工作,叫他们都回来帮你,怎么样?”刘德树气呼呼地进了房,倒头就躺下了。
也不知菊香用了什么方法,第二天一早,兵兵主动跟刘德树打电话,说他打算联系村里在外打工的年轻人,动员他们回来舞龙。强强也答应回来帮他舞龙。
隔了两天,兵兵给刘德树回电话,说参加舞龙比赛的人基本凑齐了,还差两三个舞龙身的,叫刘德树找找在家休假的大学生,到时候让他们参与一下。刘德树问他什么时候回。兵兵说约好了腊月二十回家。刘德树的一颗心这才落了地。
刘德树问兵兵是怎么说服他们参加舞龙的。兵兵说,主要因为自己这几年在深圳混得还不错,在单位当了一个小主管,大家都是看他的面子,有的想跟着他去深圳打工才答应的。刘德树听兵兵说完,什么也没说,挂了电话。
第二天,刘德树去找李天福,把落实了比赛队伍的消息放出去,趁机找人搭了锣鼓班子。随后去找谢绍康。谢绍康听说兵兵和强强都参加舞龙比赛,这才知道刘德树把自己那天的话记在心里,有意跟自己杠上了。虽然心里不舒服,但还是答应让亮亮参加比赛。
又过了一天,趁著天气晴好,刘德树把堆放在社区储藏室里的高龙和舞龙服装都搬出来晒了太阳,只等队伍回来开始排练。
随后,刘德树给杨文礼回了一个电话,叫他放心,便打起背手在小区里溜达起来。
7
时间像溜冰,一下就滑到了腊月二十。那天一早,刘德树嘱咐菊香到镇上买了好多菜,煨好排骨藕汤等孩子们回来,并且买了好多孙子吃的零食。
到了下午,兵兵和强强先后回家,可都是独自一人。刘德树问兵兵怎么一个人回来了,兵兵说老婆给儿子报了一个培训班,要督促儿子学习,走不开。又问强强怎么没把女朋友带回来,强强说女朋友要回老家去看她的爸爸妈妈。刘德树盯着兵兵和强强的脸看了又看,看不出什么,却又总感觉他们心里藏着事情。
晚饭时一家四口坐了一桌,每个人都寡言少语。菊香心情不好,责怪刘德树非得让两个儿子参加舞龙比赛,搞得过年跟在寺庙上香似的,要是把强强的女朋友搞黄了,她可不依。刘德树心里本来就烦,见菊香唠叨不停,扒了几口饭就把碗放下,一声不吭钻进房间睡下了。
第二天,刘德树和兵兵逐家逐户登门拜访,最后总算把舞龙队伍敲定下来。到了腊月二十三,一大早,刘德树就带着队伍大呼小叫把龙拉出去排练,社区好多人出来观看。刘德树这才感觉到一丝欣慰与自豪,多天来抑郁的心情也缓过劲来。
好景不长,刘德树组织的舞龙队伍刚刚排练了三次,天气突变,一连一周寒风呼啸,阴雨绵绵。莲溪社区没有大型的室内场馆,舞龙排练只能到小区的露天广场去。因天气不好,又怕北风搅坏了龙衣,舞龙排练只得暂时中断。这样一晃就到了春节。
整个春节刘德树都没过好。大年初三,露露来拜年,兴奋得像早晨林子里的鸟,叽叽喳喳地给刘德树讲他们的长龙表演怎么精彩。这让刘德树越发有压力。刘德树清楚,莲溪高龙之所以年年拿金奖,主要是因为有几手绝活。其中最拿手的绝活是“肚托龙头”和“口衔齿托”。尤其是“口衔齿托”,表演起来有相当大的难度,表演者用牙咬住碗口粗的木杆,用下齿顶起几十斤重的龙头,双手撒开,慢慢行走。仅这一功夫,刘德树当初跟着师傅学了五年。现在这两项绝活只有自己和李天福才会。此外,刘德树还有一项独门功夫“二指禅”,即用食指和中指顶起龙头。不过,刘德树已好多年没有表演“二指禅”了。为此,刘德树忧心忡忡。
正月初六一大早,曾书记和杨站长就给刘德树打电话。刘德树知道他们的意图,还没等他们开口,主动说自己打算从初七开始排练,保证正常参赛。
前两天的排练都很顺利。到了正月初九,一大早天气就不对劲,仿佛大地欠了一笔巨债,天空黑沉着脸,灰蒙蒙皱巴巴的,像一件打湿了的长衫。
这样的天气,自然会影响人的心情,上午排练时出了好几个纰漏,搞得刘德树毛焦火辣。轮到李天福和刘德树练习绝活了。李天福毕竟比刘德树年轻几岁,表演起来并不吃力。轮到刘德树时,虽然也能支撑下来,但明显体力不够。
莲溪高龙表演时有几个常规动作,“扫、叩、转、抖”。其中“扫”就是舞者手握龙柄,平举龙头,把龙头贴着地面但不挨着地面旋转三百六十度,再把龙头朝上举起,有点“秋风扫落叶”的味道。“扫”考验的是舞者的臂力和腰肌,尤其是把龙头举起来时,需要两腿分开站稳,腰部下沉,把所有的力气集中在臂上,才能像杠杆一样把龙头撬起。
轮到亮亮“扫”龙了,他在把龙头从地面平举起来时,因动作不协调,用力过猛,手臂牵扯,胸部受损,身体一晃,惨叫一声,龙头也差点摔倒在地。兵兵赶紧上前接过龙头,亮亮顺势蹲了下去。大家赶紧围上来问出了什么事。亮亮痛得龇牙咧嘴,指着胸部,说不出话来。刘德树一边叫人给谢绍康打电话,一边叫车将亮亮送到镇医院。
临去医院,刘德树找兵兵要钱。兵兵愣了愣,回家拿出三千块钱给刘德树。刘德树嘱咐兵兵,下午想方设法找人替补亮亮,坚持排练,千万不能影响后天的比赛。
刘德树赶到医院,亮亮已做过检查,是闭合性胸部肋骨骨折。医生给亮亮用弹力胸带固定,给他开了注射液,嘱咐他回家好好休养,不能碰撞,不能用力,三个月后才能慢慢痊愈。
刘德树一直陪在亮亮身边,等他挂上点滴,打算回家,却被刚刚赶来的谢绍康一把拉到走廊上。谢绍康一张马脸阴沉黑红。他像一头发怒的豹子,冲刘德树叫道:“德树,你是不是存心想让我们家断子绝孙啊?我说不要叫亮亮舞龙,可你非得逼着他参加!现在亮亮受伤了,你说怎么办?”刘德树低着头,闷声说:“我也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后天就要比赛了,我还得找人替补亮亮呢。”谢绍康从鼻孔里“哼”了一声:“你就记得比赛!这次活动是你们组织的,亮亮受伤属于工伤,医药费该你们出!”刘德树说:“这钱我出,到时候你看用了多少钱找我报销!”谢绍康怔了怔,说:“不行!亮亮受伤后几个月不能打工,误工费你们也得赔!”刘德树哭笑不得:“误工费?绍康,你不要钻到钱窟眼里去了!”谢绍康咄咄逼人:“我怎么钻钱窟眼了?本来打算春节让我儿媳妇怀孕生儿子,你把我的计划都打乱了!按理说,你们还应该赔偿我精神损失费!”刘德树质问道:“什么精神损失费?你找我要这笔钱,我找谁要?”谢绍康理直气壮地说:“你可以找省里要,找活动组委会要!既然高龙是非遗保护项目,你又是传承人,到时候打个报告上去……”刘德树忍无可忍,从身上掏出兵兵给他的三千块钱用力甩在谢绍康面前:“绍康,省非遗中心每年就三千块钱传承费,这三千块钱我都给你!这总可以了吧?”谢绍康一把攥住那沓钱,说:“这是去年的传承费,还有今年的呢……”刘德树望着谢绍康,气得一句话说不出来,扭头出了医院。
天一如既往阴沉着脸,像一位刚刚死了男人的寡妇。从医院出来,刘德树感觉冷飕飕的,寒气袭人,浑身像开了无数的窗户,一颗心也似在冰水里泡着。
在从镇上往家走的路上,刘德树看到沿途又有大片的土地被蓝色的挡板圈住,一座座钢筋水泥的大厦正拔地而起。这片地方以前就是莲溪村。刘德树是土生土长的莲溪村人,就算眼前的这片土地全部盖成楼房,刘德树也会记得,哪座楼房以前是哪家的房子,哪片土地以前曾生长过麦苗和油菜、稻谷和棉花。可现在,在它们柔软的身体上全部长出了高楼和厂房。这些坚硬的物体在改变土地的同时,也将人心分隔成无数个区间,同时生长的还有人们的物欲、自私与冷漠。就像谢绍康,以前两家是邻居时并不像现在这样不讲人情,可这几年变得越来越势利。就连那些伸手摸得着骨头的村民,一个个也都变得陌生了。四年前,村民们欢天喜地搬到统建楼,感觉自己的身份一下子高贵起来,欣喜不已。可渐渐地,大家感觉失去土地如同失去灵魂一般,心里空落落的。住在城镇却没有一份安稳的工作,犹如一株花养在没有水的瓶子里。为了生存,大家纷纷奔向繁华的城市,希望能找到灵魂的归宿。然而,年复一年,在这种寻找中,大家似乎都迷失了自我。
在一片还没有开发出来,满是枯藤衰草的空地上,刘德树把帽檐拉得低低的,把衣服裹成一团,坐了好半天。北风尖叫着从身边掠过,刘德树浑然不觉,他仿佛看到年幼的自己在莲溪村口与伙伴们跳绳、跳房子、捉迷藏,仿佛看见老村主任提着破锣吆喝队员们出工的情景……随后,他的眼前出现了谢绍康刚才令人作呕的面孔。
刘德树长长地叹了口气,对着天空用力吐出一口唾沫。唾沫朝上飞舞,被北风吹散,像雪花一样缓缓消失在空中。
8
下午,兵兵按刘德树的吩咐,又去找人替补亮亮。那个村民开口就要报酬,没办法,兵兵答应比赛完了给他两百块钱的红包。
兵兵组织队伍排练了半天,又去镇医院看望亮亮,回到家都快八点了。强强吃完饭,正在房间里跟女朋友煲电话,菊香在看电视。兵兵问刘德树回来没有。菊香说刘德树下午四五点钟才回,吃了晚饭后又不知道去哪了。
天气预报说这几天又要降温,刚才从镇上回来时,兵兵就感觉气温低得吓人,小区门前的几个水坑都结了冰。想到父亲这段时间血压不稳,又有腰腿疼的毛病,兵兵有些不放心,出門去找。
兵兵在小区转了几圈,没找到父亲,心里隐隐有些担心。看到几个孩子在小区门口放鞭炮,兵兵问他们看到刘德树出去没有,孩子们都说没看到。
父亲会去哪儿呢?兵兵思来想去,不知不觉走到村委会附近。村委会空无一人,只有储藏室的窗户里透着亮光。兵兵脑海里念头一闪,浑身一个激灵,赶紧朝储藏室走去。
储藏室里的门虚掩着,里面透出微弱的亮光。兵兵轻手轻脚走过去,站在门口,从门缝往里看。昏暗的储藏室里,刘德树正在练习“口衔齿托”的动作。只见他把龙头举起来,把龙头手柄轻轻放在嘴里,试了好几次,等龙头立稳,然后再慢慢松开双手,艰难地用牙齿托举龙头。为了保持身体平衡,刘德树的双手像鸟的翅膀微微张开,双腿微曲成弓步。那龙头在他的托举下,圆睁双眼,岿然挺立,仿佛一条苏醒的巨龙。刘德树接连练习了三次。过了好一会儿,刘德树才把龙头放下,站在那儿,用手撑着腰喘气。
刘德树早年在一次表演时,突遇大风,龙头站立不稳,磕掉了三颗门牙。直到前两年家里经济条件好一点,刘德树才去安装了三颗金属钛牙。想到这里,兵兵心里一酸,眼眶有些湿润,忍不住叫了声:“爸!”刘德树回过头,见是兵兵,不觉有些诧异,问道:“你怎么来了?”兵兵走过去,问道:“爸,后天的比赛你能行吗?”刘德树拍了拍胸脯,说:“你刚才不看到了吗?我好好的,有什么不行?”兵兵说:“我怕到时候你吃不消。”刘德树没好气地说:“不就是一次比赛吗?几分钟的事,我还没那么娇气!”说完,刘德树把龙头摆放好,说:“回家!”
小区里虽有路灯,但并不明亮。兵兵跟在刘德树身后,两个人一前一后朝家走。看着刘德树戴着毡帽有些佝偻的后背,兵兵忽然感觉父亲老了。从小到大,兵兵印象最深的就是父亲舞龙时的矫健身影,可在这一年一年的舞龙中,父亲的背不再如以前那么挺拔,手臂也不像以前那么有力了。
快到楼下时,兵兵紧走几步,赶上父亲,问道:“爸,我一直不明白,你怎么这么喜欢舞龙啊?”刘德树站住了,这是兵兵从小到大第一次问他这个问题。是啊,自己为什么这么喜欢舞龙呢?小时候是因为觉得师傅舞龙的样子特别威武;年轻的时候因为自己舞龙舞得好,特别喜欢别人崇拜自己;年老的时候爱逞强;现在舞龙似乎变成了一种责任……刘德树想了想,望着兵兵,反问道:“你到深圳打工是为了什么?”兵兵说:“不就是为了赚钱,养家糊口嘛!”刘德树问道:“除了赚钱呢?”兵兵想了想,回答不上来,他不知道父亲这个问题跟舞龙有什么关系。
黑暗中,刘德树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动,终是什么也没说,转身上了楼。
9
正月十一一大早,杨文礼就押着一辆大巴来到莲溪小区。和往常一样,大家很早起床,准备行头,搬运道具,大呼小叫,把小区吵了个天翻地覆。
这天天气较往常要好,虽然仍旧感觉冷,但没有什么风。因惦记比赛,刘德树一晚上没睡好,早上五点不到,就把兵兵、强强闹醒了。
七点钟,舞龙队伍集结完毕,车子正准备发动,亮亮匆匆忙忙赶了来。亮亮说他在家待不住,想一起去看比赛。刘德树见他吊着绷带,脸色苍白,劝他回家好好养伤。亮亮笑着说不碍事,看比赛用眼又不用手。
大巴开到镇上吃了早饭,然后直接开到区文体广场。广场上人山人海,观众把比赛场区围得水泄不通。杨文礼带着队伍来到广场,文化局樊局长立即上前与刘德树握手:“老刘,又劳动你大驾了!你是我们区民俗活动的一块金牌,感谢你一直以来对我们工作的支持啊!”樊局长的手温暖厚实,刘德树心里顿时像喝了热米酒一样暖乎乎的。
比赛九点钟开始。八点半,参加比赛的队伍到主席台和评委席抽签,决定比赛顺序。这次比赛每两支队伍一组,分A区和B区同时表演,每支队伍表演时长不超过五分钟。在抽签队伍里,除了一个身材魁梧相貌英俊的年轻男人刘德树不认识外,其余的人都是老相识。刘德树猜测那个年轻男人应该就是郭子航,想起露露说过的那些话,不由得多看了他几眼。刘德树看郭子航时,正碰到郭子航也在悄悄地观察他。两个人目光相碰,就好比两只拳头相击,一阵火光四射,刘德树先自弱了下去,率先收回了目光。没想到冤家路窄,两个人抽签时,竟抽到同场比赛,而且是最后一组。
比赛正式开始了。主持人宣布比赛队伍进场,场外的鞭炮便响了起来。刘德树无心观看,他和杨文礼把队伍召集到一起,又把整个过程强调了一遍。这次比赛花样繁多,采莲船、太平鼓、五虾闹鲇等传统项目应有尽有。场内外的观众掌声不断,叫好声此起彼伏。
终于轮到刘德树的高龙和郭子航的长龙队伍PK了。刘德树带着高龙队伍上前,精神抖擞地向主席台和评委席恭敬地鞠躬,露露领着排着小龙舟的队伍也在前面立定,向台上鞠躬。随后露露和刘德树相互拱手施了一礼。露露今天打扮得特别别致,她的头上扎着两个突起的圆圆的小辫,身上穿一套袖口 着白色毛边的金绿色衣裤,上身套一件桃红色的肚兜,手持五彩龙珠,看上去像少年哪吒,英气逼人。露露拱手跟刘德树施礼时说了一声:“承让!”刘德树望了望露露,没有应声。
比赛开始了。刘德树的队伍按照既定的程序表演着各套动作,不急不缓,他知道,好戏在后头,不能轻易就把绝活拿出来。郭子航的队伍却不一样,这支长龙一上来就表现得与众不同,杀气腾腾。锣鼓响起来时,露露开始闪、转、腾、挪,她将手中的龙珠一忽儿向左,一忽儿向右,一忽儿向前,一忽儿向下,而后面的郭子航则手握龙头跟着她的龙珠舞动。随着龙珠上下翻飞,龙头张着大嘴,露出獠牙,鼓着眼睛,龙须飘飘,活像一个老态龙钟的老头。那龙身也极其灵活,一会儿挺立成山峰,一会儿缠绕成五角星,一会儿整条龙把身子叠起来,仿佛累了在休息,一会儿龙身变成了一条大龙舟。场上的掌声像夏天的暴雨,“噼噼啪啪”一阵接着一阵。
李天福表演了几招后,轮到刘德树表演了。他用眼角的余光向四周扫视了一下,发现几乎所有的目光全都集聚到露露那边去了。可他仍旧沉着淡定,扎稳马步,肚腩微挺,把龙头手柄轻轻放在肚子上,龙头立即挺立起来,威风凛凛。过了一会儿,刘德树又把龙头移到自己嘴里,仅用牙齿把龙头托举了起来。周围的观众也忍不住鼓掌叫好。
比赛结束后,所有队伍退场,静候评委评分,公布获奖名单。刘德树和队员们站在主席台附近,颇为紧张地盯着评委。这些天刘德树一直有一种不好的预感。这会儿,预感被证实,评委宣布舞龙金奖获得者是长江救援志愿队。露露和她的队友欣喜若狂,他们冲进场内,不停地欢呼,把手中的队旗摇得哗哗作响。
突然,一直站在刘德树身边的亮亮冲出队伍,几步冲到了评委席。他冲着几个评委叫道:“你们是怎么搞的?我们莲溪高龙表演的是几十年传下来的绝活,论气势论难度都要比长龙强,凭什么他们的长龙得金奖?”一个年轻的男评委一边起身,一边质问:“有绝活就可以拿金奖?我看就因为这么多年老是把金奖给你们,所以娇惯你们了!每年都是这几个动作,没有创新,没有进步,还想赖着金奖不放?”亮亮顿时面红耳赤,呼吸也急促起来:“你说谁被娇惯了?谁赖着金奖不放?你有本事表演两个动作我们看看?”这个评委是从市里请来的,见亮亮没高没低,脸色顿时阴沉下来,骂了长长的一句话。亮亮义愤填膺,冲上去就要抓评委的衣领。评委生气地把胳膊一抬一拐,正好撞到了亮亮的伤处,亮亮惨叫一声,身子像一团稀泥软软地瘫了下去。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大家七手八脚把亮亮架到场外,问他伤得怎样。亮亮说不碍事,就是心里有些憋屈。刘德树一边埋怨亮亮不该跟来惹事,一边安排人提前把亮亮送回家。
按照比赛规则,所有参加比赛的队伍除获得金奖者外,其余都是银奖。可在刘德树眼里,除了金奖,所有奖项都是空的。
当欢快的颁奖音乐响起时,刘德树跟李天福打了声招呼,悄悄地从人群中退了出来。他走出不远,又忍不住回头,正好看到郭子航站在领奖台上,正得意地亲吻手中明晃晃的奖杯。刘德树的心像被什么狠狠地蜇了一下,止不住隐隐作痛。
10
刘德树从文体广场出来,找到来时的客车,把身上的龙衣脱下,换上自己的衣服,然后戴上毡帽,叫了一辆三轮车,悄悄地回了家。
坐在颠簸的车里,刘德树心里翻江倒海,头也晕得厉害。想起自己夸下的海口,不觉脸臊得发慌。他甚至后悔组织这场舞龙比赛,从一开始自己就不停地在挨耳光,而今天这一记耳光挨得尤其响亮。
刘德树回到家,菊香不知道又到哪家打麻将去了。自从搬到小区后,菊香就学会了打麻将。刘德树刚在厨房找了点吃的,客厅里的电话就响了,杨文礼在那边大声叫道:“老刘,比赛完了我到处找你,大家辛苦一场,我想请你们一起吃顿饭,你怎么跑回家了?”刘德树说:“又没拿到金奖,吃什么饭啊。”杨文礼笑着说:“没拿到金奖我也不怪你,可饭总得要吃啊。”刘德树没有作声。杨文礼说:“你已经回家就算了。不过正月十五的比赛还是照常进行,局里都把名单报到市里了。”刘德树问:“还有哪个队参加市里的比赛?”杨文礼说:“还有长江救援志愿队。”刘德树“哦”了一声,刚想说自己不想参加,杨文礼挂了电话。
放下电话,刘德树感觉头晕得更加厉害。他找到兵兵回家时给自己买的血压计测量血压,上面的数字吓了他一跳,赶紧吃了降压药躺到床上。想起往常这个时候自己正风风光光带着队伍在踩街,可今年竟像个小偷不敢见人,刘德树心里五味杂陈,本想睡一会儿,无奈翻来覆去睡不着。往日嘈杂的小区今天也不知怎么出奇的安静,甚至安静得有些可怕。最后,他索性从床上爬起来,从抽屉里找出一本厚厚的相册,把它拿到床头。
躺在床上,刘德树慢慢地翻看这一本相册。里面有1975年自己第一次参加市级舞龙表演的照片,有1999年澳门回归时自己参加全国舞龙代表队出席澳门表演的照片,还有2013年自己带着莲溪高龙晋京与外国友人一起参加民俗表演的照片。
刘德树记得,在澳门回归祖国的“国安杯”舞龙表演中,莲溪村参加表演的高龍是自己亲手制作的,最后,莲溪高龙表演还获得了特等奖。在这一摞照片中就有一张当时莲溪高龙的特写,里面还夹杂着一张1999年的北京市地图,当时北京市的外环还没修到六环路呢。
刘德树一张一张翻看照片,渐渐地,他的心平静下来。他想,他应该振作起来,把正月十五的比赛表演好。早上,那个评委不是说莲溪高龙没有新意,每年就那几个套路吗?自己为什么不把高龙的其他绝活也展示出来呢?他想,离市局比赛还有两天,自己抓紧时间好好练习“二指禅”,一定要让“二指禅”在市级舞龙比赛中惊艳全场。
躺在床上,刘德树又想起了师傅临终前对自己的嘱托。师傅说,高龙是中国传统文化的一个代表,舞龙显示的是中国人民祈求幸福不畏困难不畏强权的精神,千万不能让高龙的技艺失传,让这种精神消亡。想到这里,刘德树的脸开始发热了。
11
下午五点,迷迷糊糊中,刘德树被一阵电话铃声惊醒。电话是门房王师傅打来的,说舞龙队伍踩街回来,兵兵和李天福发生争吵,在小区门前打起来了。老婆菊香还没回,刘德树满肚子是火,三两下穿好衣服,跑下楼。
小区门口乱糟糟的,挤满了看热闹的人。李天福满脸通红,嘴里冒着酒气,正摇摇晃晃被几个人架着往外拉,另一边,兵兵也是脸红脖子粗,被几个年轻人拉着,一副想挣脱束缚上前拼命的样子。李天福的龙衣衣领歪了,兵兵的龙衣干脆连扣子也不见了。
刘德树黑着脸走到李天福身边,问道:“不是说去踩街吗?怎么踩到酒馆去了?踩到现在才回来?”李天福斜着眼睛看了刘德树一眼,没吭声。刘德树又走到兵兵面前,吼道:“吵什么吵?别在这里给我丢人现眼,快滚回家去!”兵兵不服气,但看到刘德树那双要吃人的眼睛,气势立即降了下去。
回到家,刘德树问怎么回事。兵兵说:“本来今天没拿到金奖心里就很窝火,后来李天福带着我们去踩街,从头到尾说三道四,说你老了,以后都该他当家。还说是因为你今天表演得不好,所以才没拿金奖。这些话我都忍了。可到后来我才知道,是他唆使那个替补队员找我要钱的,所以我就忍不住了!”刘德树盯着兵兵:“唆使队员找你要钱?要什么钱?”兵兵怔了一下,后悔说漏了嘴,忙说:“没什么。”刘德树狐疑的目光盯着兵兵一动不动,兵兵心虚,就把那个替补队员找他要舞龙报酬的事说了。刘德树气得手捂胸口,连声骂道:“你这个败家子!我以为你有多大能耐呢!我们组织舞龙这么多年,从来没给过报酬,你以为你是百万富翁啊?你这么做坏了我们莲溪高龙的规矩,以后还有谁舞龙啊!”见刘德树气得不行,兵兵赶紧溜出了家门。
第二天一早,刘德树像没事人一样,早早起床,叫兵兵通知各舞龙队员,今天继续到广场排练。
兵兵说大家昨天踩街累了,今天就休息一天。刘德树说:“离比赛只剩几天时间了,要是不排练,队伍一盘散沙,怎么参加比赛?”兵兵说:“昨天李天福喝醉了,我又跟他吵过架,他肯定不会参加。”刘德树说:“没有李天福,我们的排练就不搞了?叫你去你就去!”
一个小时后,舞龙队伍基本到齐。大家嘴上抱怨,但仍旧举着龙头和龙身,跟在刘德树身后来到了莲溪广场。
刘德树今天兴致很高,主动讲了“肚托龙头”和“口衔齿托”两项绝活的动作要领,并做了示范。刘德树告诉大家,此次参加市级舞龙比赛,自己还想表演一项一直深藏不露的绝活。说着,一时兴起,表演起了“二指禅”。刘德树扎稳马步,收腹平肩,先把龙头举起稳住,然后小心地把木柄移到右手的中指和食指上,用左手扶住木柄維持平衡,等找到平衡点后,再把左手悄悄松开,这只六十斤重的高龙就稳稳地立在他的手指上了!围观的人群顿时齐声叫好。刘德树感觉那一阵叫好中有一个声音特别耳熟,不觉卸下高龙,拿眼四处张望。
果然,刘德树在众多眼睛中找到了杨文礼。杨文礼几步上前走过去,笑着说:“老刘,辛苦了!你看看,我给你带什么人来了?”说着,把刘德树拉出来。
刘德树走出圈外,看到文化局樊局长、镇党委张书记、村委曾书记都站在那儿。他们旁边有一位面容清癯的七十多岁的老人,一身港台装扮,戴一顶红色格子帽,正一脸微笑望着自己。
刘德树走过去,还没开口说话,老人突然一把拉住他的手,乐呵呵地说:“刘德树,我总算找到你了!从1999年到现在,二十年了,总算找到你了!”刘德树不解地望着老人。杨文礼忙过来介绍说:“老刘,这是刚从台湾回来的刘新祥,他昨天看了你们的高龙表演,通过区台办找到文化局,然后找到我,说一定要拜访你,有重要事情请你帮忙。樊局长、张书记、曾书记都很重视这件事,今天就一起过来了。走吧,老刘,我们一起到村委会坐坐。”
一行人来到村委会。刘新祥老人告诉刘德树,他老家就是莲溪村,自己早年随父母去了台湾。尽管在台湾住了几十年,可一直对家乡的高龙念念不忘。1999年,刘新祥和父亲曾在报纸上看到过有关刘德树和莲溪高龙的介绍。几年前,刘新祥父亲去世时,嘱咐他一定要找到刘德树,在台湾成立舞龙队,把高龙的技艺世世代代传下去。可这些年自己每次回国都匆匆忙忙,一直没时间寻找刘德树。年前,他回亲戚家过年,顺便办点事,昨天碰巧看到了刘德树表演的莲溪高龙。“真是机缘巧合,天助我也!”老人感慨道。
刘德树很激动,他没想到,在台湾竟然还有莲溪高龙的知音和根脉。老人说,他想在台湾苗裕县建立一个高龙传承基地,把刘德树请到台湾住半年,专门教那里的村民扎龙舞龙,把他的绝活毫无保留地拿出来。他给刘德树的报酬是每个月八千元人民币。
听老人说完,刘德树有些犯难。他用眼神征求樊局长的意见。樊局长说:“高龙是我国的传统文化,将高龙传播到台湾,也是在弘扬祖国文化,是一件功德无量的好事。这件事你自己慎重考虑,我们尊重你的决定。”镇党委张书记和村委曾书记也表示支持这件事。
刘德树想了一会儿,还是拿不定主意,借口肚子不舒服去了卫生间。他在卫生间里蹲了一支烟的工夫,还是没想好。杨文礼知道刘德树举棋不定,也去了卫生间。
杨文礼悄悄地跟刘德树说,如果刘新祥老人同意出钱给他在莲溪社区开一个工作室,就跟着他过去。刘德树问开一个工作室得多少钱,杨文礼说刘新祥老人很有钱,你就开口说十万元吧,他肯定会答应。
刘德树回到客厅坐下,刘新祥温和地望着他,笑着说:“刘师傅想好了没有哇?”刘德树很想提出杨文礼建议的条件,却怎么也张不开口,只得说:“这件事让我再好好想想吧。”刘新祥笑着说:“不要紧,你慢慢考虑,等你决定了再告诉我。”
随后,刘新祥问大家还有没有什么要求,说他此次回家,也是想为乡亲们做点事情。杨文礼刚想开口,刘德树起身打断了他的话:“刘老,这件事还是等我跟老伴和孩子们商量以后再决定吧。我年纪大,身体也不好,如果到了那边水土不服,只怕还会成为您的负担呢。这样吧,等正月十五比赛结束我再给您回话,怎么样?”
送走刘新祥老人一行,刘德树突然感到一种莫名的紧迫感。这种紧迫感不知来源于何处,它让刘德树心里慌慌的,颤颤的,看不见摸不着,却又真实存在着。
12
没有不透风的墙。很快,有人要请刘德树去台湾的消息,如直升机一般在小区上空盘旋。
下午,刘德树一家专门就这件事进行了讨论。起初,菊香不同意刘德树去台湾。可当兵兵给大家算了一笔账以后,菊香不作声了。
自从回家过年以来,强强的情绪一直不高,听了兵兵的话,他表态说这件事由刘德树本人决定,自己不赞成也不反对。刘德树听着他们的讨论,一直沉默着一言不发。
到了晚上,刘德树吃过饭,刚在床上躺下,就听到有人敲门。接着谢绍康的声音钻进了他的耳朵。刘德树听到谢绍康跟菊香打了招呼,声音就跟着飘进了房间。刘德树恼恨谢绍康,把头扭到一边不理他。谢绍康只得自己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了。
谢绍康问刘德树:“怎么这么早就上床了?”刘德树没好气地说:“人老了,没用了,怕冷。”谢绍康说:“怎么会怕冷呢?都说人逢喜事精神爽啊!”刘德树说:“什么喜事?八字都没一撇呢。”谢绍康说:“我听说那个老板每个月给你开八千块钱工资,你这一下成白领了!我看莲溪村还没人拿这么高的工资呢!”刘德树见谢绍康阴阳怪气,没吭声。谢绍康说:“你看,我们家亮亮参加比赛这么多年,也算得上是舞龙老手,这些年莲溪高龙经常拿金奖,亮亮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是不是应该对亮亮表示感谢,给点慰问金呢?”刘德树冷冷地说:“在你眼里,除了钱还有什么?”谢绍康的脸顿时像秋天的树叶半红半黄:“实话跟你说,今天上午我带亮亮去复查,医生说亮亮的伤情很严重,恢复很难,并且还有可能落下后遗症。我想,如果亮亮的伤好不了,你至少得拿一部分钱出来给亮亮看病,你说呢?”刘德树强压住心里的愤怒,冷冷地说:“你这是在敲诈勒索!我什么时候答应去台湾了?”谢绍康说:“去不去,我们家亮亮好不了,你不都得给他看病吗?”刘德树忍无可忍,叫道:“谢绍康,我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算我们两家以前白当邻居了!你给我滚,滚!”顺手拉过被子蒙住头,呼哧呼哧直喘粗气。谢绍康自觉没趣,坐了一会儿,从鼻孔里“哼”了一声,起身走了。
待谢绍康出门,刘德树躺在床上冲菊香大声叫道:“老婆子,你给我把门锁好,再也不要让那些不三不四的人进来了!”
13
晚上九点,菊香收拾好碗筷,来到房间,发现刘德树并没有睡着,他的眼睛一动不动盯着床上的天花板,好像那里面藏着宝贝。
菊香问刘德树:“怎么,没睡着?”刘德树没好气地说:“我有那么好的瞌睡吗?”菊香脱了棉裤爬上床,挨着刘德树坐下,说:“怎么,心里不舒服?其实,我也舍不得你走远。你想想,你都一大把年纪了,还跑那么远干什么?我看那钱也不好赚,拿别人碗,服别人管,你那脾气我又不是不知道,别人对你吆三喝四,你肯定受不了!可是话又说回来,孩子们也都不容易,兵兵支持你去,我也不能当面打破,是不是?”刘德树冷冷地说:“那个刘新祥也不过是随口说说,谁知道他的打算是什么?你们倒好,别人只是画个饼,你们就开始想怎么吃了!”菊香叹了口气,把手伸进被子,摸了摸刘德树有些干瘦的腿,问道:“你的腿还疼不疼?要不,我帮你按一按?”
菊香挪到被子的另一头,把刘德树的双腿抱在怀里,一边摩挲,一边劝刘德树:“你也别把孩子们的话放在心上,你想去就去,不想去就不去!再说这次舞龙,你也别争强好胜,好歹完成任务交个差,明年就不管这事了!他们都说得好听,什么传承文化,我们都是六十多岁的人了,过好自己的日子就行,那些东西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啊?”刘德树听着菊香的唠叨,把视线从天花板收回,侧过身子,两行热泪涌出来。
深夜十一点,刘德树感觉刚刚睡着,就被一阵敲门声惊醒。菊香拉亮灯,披衣起床,站在门内问了好半天,才听清是露露的声音。菊香打开门,顿时,一股冷气冲进屋内。裹着冷气进屋的除了露露,还有郭子航。
菊香把露露带到房里,招呼他们坐下,自己赶紧穿上棉袄,偎在床上。听到露露的声音,刘德树也连忙披衣坐了起来。刘德树看了看露露放在地上的五六个礼品盒,又看了看郭子航,心里隐约明白了几分。
露露说:“舅伯,不好意思这么晚打扰你!刚才来时车子坏在路上,要不然早就到你这儿了!”刘德树尽量打起精神:“你这丫头我知道,无事不登三宝殿啊!”露露“咯咯咯咯”地笑起來:“还是舅伯懂我!今天来,主要是向你赔礼道歉,那天的舞龙比赛,我们也不知道怎么就拿了金奖,可能是评委照顾我们,看我们年轻,给个金奖鼓励我们吧!”刘德树说:“你们那天的表演确实不错,后生可畏啊!”露露笑着说:“以后还要继续努力!对了,舅伯,忘了给你介绍,郭子航是我的男朋友!”郭子航赶紧站起来朝刘德树点了点头:“舅伯好!露露经常对我提起您,我对您早就仰慕已久了!”刘德树冲郭子航点了点头,示意他坐下。
露露问刘德树:“前天我碰到表哥,说你腰腿疼的毛病犯了,又有高血压,这几天怎么样了?”刘德树说:“还好。”露露“哦”了一声,又说:“舅伯,我看你那天表演舞高龙的绝活,仍旧不减当年,一点也看不出腰腿疼呢。”菊香插嘴说:“他这人就是好强,凡事都硬撑着,死要面子活受罪!”
刘德树笑着说:“其实我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毛病,你们也不用这么急着来看我。要是没什么事,你们就回去吧。”露露怔了怔,笑着说:“舅伯,我们今天过来,还是那件事,想请你教我扎龙和舞龙。以前,你总说传男不传女,这观念该改一改了。再说郭子航也喜欢舞龙,一个女婿半个子,你就满足我们的心愿吧。”刘德树没有作声。露露说:“我听说有个台湾商人想请你去当师傅,你答应了吗?”刘德树说:“还没决定。”露露“哦”了一声,又问道:“后天的比赛舅伯还是亲自带队去?”刘德树说:“那当然。”露露想了想,说:“既然台湾商人看中了你的技艺,莲溪高龙的名声不能倒!我想,后天的比赛我找个人代替我舞龙珠,你就放心地拿金奖吧!”刘德树一听,脸色顿时沉下来,“你这丫头说什么话?到时候我拿了金奖还说是你们让的!我刘德树一生磊落,从不搞歪门邪道!到时候,你只管把你们的本事都拿出来,到底谁获金奖由裁判去定!”露露赶紧赔笑道:“舅伯你就别生气了!我是听兵兵哥哥说,你可能明年不舞龙了……”刘德树说:“谁说我明年不舞龙了?你是瞧不起我?我虽然身体不好,但这把老骨头还没朽成灰呢!我刘德树只要活一年,就要舞一年龙!”露露赶紧说:“我不是那个意思……”刘德树缓了一口气,打断露露的话:“时间不早了,如果没有其他事,你们赶紧回去吧!”露露忙说:“那好吧,舅伯你早点休息!有时间我们再来看你!”临出门,刘德树叫住露露,意味深长地说:“露露,后天的比赛就看你们的了!你不说过要同台打擂的吗?我们赛场上见!”
露露走后,刘德树躺在床上,闭着眼,脑中的思绪像一团混乱的棉线。世界是年轻人的,自己年龄大了,确实该把绝活交出去了。可是按照师傅当年的标准,到底交给谁呢?这么想着,刘德树的脑海中闪现出很多很多的面孔,可奇怪的是,最清晰的面孔竟是郭子航。
刘德树忘不了郭子航那天亲吻奖杯的情形,尤其是自己与他抽签相遇时四目相对的情景,郭子航那一双鹰隼般锐利坦荡的眼睛像一柄宝剑,寒光四射,威严无比。这几天听人说,郭子航是武汉市长江救援志愿队的骨干,曾多次参加救援抢险,从长江中救起近百条生命……
14
一连几天排练,刘德树叫人去请李天福,李天福都说那天踩街腰受了伤,不能表演。眼看第二天早上就要比赛,当天下午,刘德树决定亲自去看看李天福。
刘德树来到李天福家,敲开门,只见桌上摆着酒菜,李天福独自一人在喝闷酒。李天福头也不抬,问刘德树来干什么。
刘德树压抑住怒火,说:“天福,你是不是还在生兵兵的气啊?年轻人,你不要跟他一般见识,还是以大局为重。我想,明天就要比赛了,有些事我们商量一下。”李天福冷冷地说:“有什么好商量的?”刘德树说:“说好这次舞龙比赛团结协作,再说,你是我的徒弟,我有事不跟你商量跟谁商量?”李天福没好气地说:“现在你倒记得我是你徒弟了?”刘德树怔了怔:“你这话什么意思?”李天福冷笑一声:“你扪心自问,我真的是你徒弟吗?这几年,你什么时候真心待过我?你就怕我贪钱贪财,防贼一样防着我,就连舞龙的手艺也要留一手,有你這么当师傅的吗?你以为我今年不想舞龙是因为那一千块传承费心里不舒服?我看重的是我在你心目中的地位!你知道现在外面怎么说吗?都说我李天福无能,拜个师傅只混了半瓢水!说你根本没把我当徒弟!”
刘德树耐着性子,说:“你说的留一手不就是‘二指禅吗?我想好了,明天参加完比赛,回来后我慢慢地把它教给你!现在不是计较的时候,我们还是以明天的比赛为重。”李天福把手朝空中一摆:“明天的比赛我不去,你有能耐,你去表演什么二指禅三指禅吧!你再这么死守着那几项绝活,莲溪高龙真的就要消亡了!你看人家长江救援志愿队的长龙舞得多好!那些师傅都不像你这么小心眼,有什么教什么!明天的比赛我不想丢人现眼,要去你去吧,你指着你的二指禅三指禅帮你拿金奖吧!”李天福的话像刀子,句句捅在刘德树的心窝上。
刘德树不敢相信地望着李天福,手指气得发抖:“我真后悔当初瞎了眼,教了你这个徒弟!好,你不去,我去!我就不信这次比赛没有你,我就表演不下来,不就几分钟吗?我拼了老命也要表演完,不管能不能拿金奖,起码我没有退缩,不像你做缩头乌龟!”李天福哈哈大笑:“好啊,你就让我做一只缩头乌龟吧,这么多年我不是一直在做缩头乌龟吗?你从头到尾防着我,生怕我这个外乡人把舞龙的绝活学到了,你嘴上说我是你的徒弟,可你心里一直瞧不起我,是不是?”
刘德树说:“我什么时候瞧不起你了?你忘了当初你是怎么缠着我教你学舞龙的?你天天像跟屁虫一样跟在我后面,我早看出你生性浮躁,急功近利,所以才不敢放心地把绝活教给你!”李天福冷笑道:“现在都什么时代了,凭技艺表演,赚点小利又有什么错?我李天福从来就不想靠舞龙发财!你要是高尚不图钱,你就不要传承费啊?你不也拿了钱吗?”刘德树忍无可忍,叫道:“李天福,我原想等比赛回来把‘二指禅教给你,现在我决定不教了!”
李天福望着刘德树,像看一个怪物,看了半天突然跑进厨房,拿出菜刀,冲刘德树咆哮道:“刘德树,你给我看好了!你不想教‘二指禅,我也不想学‘二指禅!我李天福对天发誓,从此后再也不舞什么高龙长龙了!”说着,李天福把左手放在餐桌上,右手扬起菜刀。只见手起刀落,一股鲜血冲向天花板,李天福的半截中指像一粒蚕豆在桌上滚了一下,不动了。
从李天福家出来,刘德树怒火攻心,脚步趔趄。他站在小区一个僻静的角落,极力让寒风冷却满腔怒火,随后来到村委会储藏室。为了保证明天的比赛万无一失,他必须把“二指禅”再演练几遍。
这些天,大家排练完后把龙横七竖八摆放在地上,储藏室里乱糟糟的。刘德树小心翼翼地绕过龙身,把它们沿墙壁一一摆放好,露出中间一片宽阔的场地。随后,刘德树把储藏室里所有的灯全部打开。那些灯虽然不够明亮,但足以让刘德树有一种沐浴在舞台灯光下的感觉。
想到舞台,刘德树顿时来了激情,他开始一遍又一遍练习“二指禅”。慢慢地,那笨重的龙头在他手里开始变得很轻很轻,他感觉自己的身子也变得好轻好轻,就像一片飞在空中的羽毛。那羽毛洁白光滑,自由自在。突然,刘德树一头撞在墙上,眼冒金星,两腿发软,跌坐在地。
好半天,刘德树回过神来,这才意识到自己并非一片自由自在的羽毛。他伸手摸了摸额头上鸡蛋大的包块,不由得把毡帽拉得更低了。
15
第二天,刘德树和往常一样,带着队员参加比赛。这次舞龙比赛的地点是汉口江滩公园,从早上九点开始。
正月的江滩公园,冷风皮鞭一般抽打着人的脸颊,来自全市各区的舞龙队伍高举彩旗,在事先划定好的区域内严阵以待。不时有人在赛场上跑来跑去,嘴里吆喝着什么,像两国交战前的使者。看上去,一场战争一触即发。
不知为什么,刘德树今天的心情无比平静。他像一个即将谢幕的演员拼命抓住舞台上的宝贵时刻,要将自己最美的一面展现给观众。一轮一轮比赛开始又结束,一阵又一阵鞭炮鸣响而后消失。
轮到莲溪高龙表演了。按照杨文礼的安排,这次舞龙比赛稍稍做了调整,考虑到刘德树的体力,除了一些常规动作外,几项绝活全都分散穿插在表演的过程中。那天,刘德树穿一身黄色的龙衣,头上戴一顶灰色的毡帽,毡帽外又系了一条黄色的头巾,看上去有些滑稽。但刘德树扎实的基本功和独一无二的绝活表演,赢得了赛场上的阵阵欢呼。
当鞭炮声越来越响,越来越急促,刘德树开始表演“二指禅”了。只见他依靠左手把木柄移到右手,然后慢慢地移到食指和中指上。当他用食指和中指将高龙龙头稳稳当当地举起时,全场爆发出潮水一般的掌声。那掌声像山洪呼啸着从遥远的高山奔腾而下,又似有无数匹战马从草原嘶鸣而来,又如同直升机在头顶盘旋,发出巨大的轰响。
刘德树仔细辨认着这声音,感觉耳朵里脑子里全是哗哗的水声、马叫声和机器的轰鸣声。这声音令他自豪,令他惶恐,令他头痛欲裂。渐渐地,刘德树感觉眼前花花绿绿的人群如同飞蚊一般忽上忽下,左摇右晃,他的手上也似顶着一座大山,那山越来越高,越来越沉,最后压得他喘不过气来。而他浑身的血液似乎全都集中在了那两根手指,它们像一股气流一直向上,托顶着那座山巍然挺立,不倾不斜,不偏不倚。那一刻,他又一次记起了师傅临终前对自己的嘱咐。师傅说,高龙是中国传统文化的一个代表,舞龙显示的是中国人祈求幸福不畏困难不畏强权的精神,千万不能让高龙的技艺失传,让这种精神消亡。
突然,一直紧跟在刘德树身边的兵兵大叫一声:“爸!”紧接着,他看到刘德树像一棵老树一般轰然坍塌,可他手上的高龙依旧昂首挺立,虎视眈眈,神圣不可侵犯。
人群中发出一阵惊呼,大家黄蜂一般簇拥过来。大家看到,刘德树一脸安详地躺在地上,他的面部平静而温和,带着浅浅的笑意。那顶灰色的毡帽紧贴着地面,右边还有一朵黄色的小花,颇有西部牛仔的味道。而此刻,一缕暗红的血液正从刘德树的头顶慢慢溢出,它们渗透毡帽,浸染了那朵黄色的小花,那黄花便变成一朵红花,在太阳的照射下,格外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