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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真会开玩笑

2019-09-12第代着冬

福建文学 2019年9期
关键词:皮匠安民私房钱

第代着冬

谭安民捡到鱼之前,跟老婆宋秋月吵了一架。他们吵架的原因很荒唐。天快亮时,谭安民做了个梦,梦见宋秋月从外面招来大批黑蚂蚁。一群蚂蚁啃掉他屁股下的椅子,让他像影子一样悬空。另一群蚂蚁则抬着肥软的蚁后,攻进了他藏私房钱的老式写字台。谭安民悬在空中,眼睁睁地看着写字台被蚂蚁们攻破,放私房钱的存折转眼成了蚂蚁们的食物。

“你啥意思嘛?弄一窝蚂蚁来搞事。”

“做梦啦?”宋秋月站在窗前说,“我母亲说过,猪在前面跑得欢,后面肯定有恶狗在追它。你老做同一个梦,难道后面没东西追你?”

“我后面没东西,是你弄蚂蚁来搞事。”

“我啥时弄蚂蚁了?你颠三倒四的有意思吗?”宋秋月语气严厉起来,她仿佛抓到了谭安民的把柄,用教训的口吻说,“谭安民,撒谎不是你的强项,如果你没想好理由,千万别动你的舌头。”

他们跟过去一样,沿着梦中的思维惯性吵起来。吵着吵着,谭安民醒了。他躺在床上没动,假装迷糊,脑子里却忙着把他说过的话过滤一遍,看是不是把私房钱的秘密说漏了。当他确定在半醒半睡中仍然守口如瓶,他对自己的表现很满意,侧身从床上坐起来,低着脑袋,闭上了嘴巴。

谭安民是从去年秋天开始梦见黑蚂蚁的。在这之前,他带着老婆孩子在省城闯荡了十五年,开了家鞋店,成了修补皮鞋的皮匠。很多年过去了,他没觉得自己跟这座城市有啥关系,活得无牵无挂,倒头就睡,从不做梦。有时听修补皮鞋的人说他们做过的梦,谭安民会偷偷发笑,觉得他们过得太娇气了。

没想到,自从去年买了现在居住的这套二手房,梦就上身了。谭安民后来分析,如果单单买套二手房,可能还不至于老做怪梦。问题是他买房时,最后把房款谈下来两万元,他没告诉老婆,私自把两万元变成一张定期存单,作为私房钱藏进了写字台。

从那以后,谭安民就被梦缠上了。一年多来,梦境大同小异,一般以宋秋月招来黑蚂蚁开篇,接着蚂蚁攻陷藏有秘密的写字台,又以他在梦中跟宋秋月大吵一架结束。如果做梦时被惊醒,他还会带着梦中的惯性,睁开眼睛跟老婆吵几句,直到尴尬地闭上嘴巴为止。

谭安民完全醒了,他在床沿坐了一会儿,有些心虚。等宋秋月折进厨房,他才到卫生间洗了把脸,像个大忙人,咋咋呼呼地带着家里的垃圾袋出门了。宋秋月听见铁门的开启声,在后面问他去哪里吃早饭。谭安民假装没听见,似乎他时间很紧,无暇他顾。

事实上,谭安民的时间是有些紧。他原计划天不亮就到火车站排队,买回老家过年的高铁票。谭安民老家在武陵山区,刚通高铁没几个月。本来,宋秋月让他在网上订票,他突发奇想,要全程体会从省城坐高铁回家的快乐,坚持亲自到火车站买票。从他所在的小区去火车站,要转两次车,时间有些晚了。

天色渐渐亮开,城里积了一丝若隐若现的薄雾,使清晨的省城看上去有些朦胧和轻飘。谭安民匆匆走过晨练的老人,大步流星地来到小区门口。小区门口有三个深蓝色垃圾桶。垃圾桶是为垃圾分类新换的,上面分别标注了可回收垃圾、餐厨垃圾和其他垃圾。谭安民每天早晨来小区门口丢垃圾,都会在三个垃圾桶前徘徊一阵,以确定手里的垃圾应该归入哪个垃圾桶。

时间还早,垃圾车未到,深蓝色垃圾桶里的垃圾堆积如山,有两包餐厨垃圾滚落地上。谭安民提着垃圾袋在垃圾桶前徘徊时,看见可回收的垃圾桶上的垃圾袋里露出一个鱼头。他心想,市民素质还是有待提高,鱼头明明属于餐厨垃圾,怎么能放到可回收的垃圾桶里呢?他這样想着,伸手去提垃圾袋。他把垃圾袋提起来,才发现,袋口露出的鱼头不是垃圾,而是一条鱼。他闻了闻,也闻不见什么异味。更诡异的是,他提起鱼头闻味道时,看见张开的鱼嘴里塞着一卷人民币。那钱他再熟悉不过了,全是百元大钞。

刚开始,谭安民认为这是个陷阱。他竖起耳朵,像听到了陌生人脚步声的看家狗,警惕地左右张望。脚步匆匆的行人从他面前走过,没一个人对他手里的鱼感兴趣。站了差不多一支烟的工夫,他才肯定地认为,这条鱼不是陷阱,而是让一个粗心大意的主人错扔了。

谭安民重新上楼回家,没等宋秋月问话,就从垃圾袋里掏出鱼,继而从鱼嘴里抠出一卷裹得紧紧的人民币。他剥开人民币外面的食品袋,数了数,整整两千元。在这个过程里,宋秋月大张着嘴,像一道没有门扇的大门。她说:“你在哪里捡的鱼?”

“小区门口垃圾桶里。”

“我明白了。”宋秋月神秘地说,“你遇到腐败分子了。我看过报道,行贿的人把钱藏到鱼里送人,受贿的人不知道鱼里有钱,看见鱼坏了,把鱼扔了。”

“你电视剧看多了,你看清楚,这是条好鱼。”谭安民把鱼放进冰箱,收好钱,洗了手继续说,“肯定是有人藏了私房钱,他正用食品袋裹钱,老婆买菜回来了,一时没藏处,慌乱之中藏到鱼嘴里,又让粗心的老婆给扔了。”

“听起来你很内行,你准备怎么办?”

“当然要还给人家。”谭安民老谋深算地说,“小区业主我都加有微信,我在朋友圈里发一条寻人启事,很快就能找到丢钱的人。”

宋秋月开店门去了。儿子谭小同一早到学校看期末成绩,家里没别的人,静悄悄的,如果不是窗外的车流声,谭安民会感觉自己已经回到了老家马王坪。既然已经晚了,他决定今天不去火车站。谭安民放松下来,拿出手机,斜躺在沙发上编发消息。他一会儿若有所思,一会儿修修补补,经过反复修改,他才把消息发到了朋友圈。

谭安民不愧是有私房钱的人,他发出去的消息声东击西,真相若隐若现。如果不是知情人,很难看出他是在找一个丢钱的人。谭安民发出的消息标题是《寻找一个丢鱼的人》,他要求参加活动的人描述家里丢掉的一条鱼,具体要描述所丢鱼的品种、形状、大小和丢鱼的时间、地点。最后,他信誓旦旦地说,如果描述内容与真相相符,描述者将被确认为丢鱼的人,从而获得两千元的奖励。

这是个绝招。谭安民在心里得意地说。他用奖励的方式说出金额,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旁观者却永远不会弄明白,自然也就规避了钱被冒领的风险。发了消息,他又在家里转了一圈,检查了一下自己的私房钱,才到皮鞋店。皮鞋店的大门已经让宋秋月打开了,有人提了两双旧鞋,等他来修补。

整个白天,谭安民都没安心补鞋。上午还没过去,手机里就热闹起来了。有人错把《寻找一个丢鱼的人》当成有奖征文,除了转发这条消息,还连篇累牍地发来若干个虚构的丢鱼故事。有人甚至联系到某部谍战片里的桥段,误以为谭安民发出的是一条暗号,继而编造出大量牛头不对马嘴的东西。到下午,谭安民的朋友圈里热火朝天,有人建了一个叫作“鞋帮”的微信群,专门讨论小区门口的皮匠发出这条消息的真相到底是什么。

微信里讨论不出结果,有人想走捷径,干脆跑到皮鞋店里,直接向谭安民打听他的真实意图。谭安民觉得自己这招有点失算,他对来人一脸木然,讳莫如深,像个很不热情的、冷冰冰的人。

为了《寻找一个丢鱼的人》,人们在谭安民的手机里热闹了一个下午又一个晚上,到第二天,仍然热情不减,他不得不站在火车站购票队伍里,一边眼巴巴地盯着缓慢蠕动的队列,一边低头回答人们发来的千奇百怪的问题。人们说,皮匠,你到底啥意思?他回答,寻找一个丢鱼的人。人们说,我就是丢鱼的人,难道你不相信吗?我的鱼让邻居家的猫偷吃了。他回答,马上该我买票了,过年事多,寻找丢鱼人的事过年后再说,对不起,我得把微信关闭了。他随手关闭了微信功能,把身份证递进了购票窗口。

“我不能把高铁票卖给你。”售票员看了一眼谭安民,把三张身份证从窗口退还给他说,“另外两个人可以,你不行。”

“我为啥不行?”

“你被限乘飞机和高铁,你不知道吗?”

“我不知道,理由呢?”

“你偷逃税款,欠钱不还。”

“你真会开玩笑。”

“哪个跟你开玩笑?你让一下,别挡道,下一个。”

谭安民本来胆大,却还是让眼前的事情吓傻了,他像只木猫,面无表情。他走出购票大厅,呆坐在火车站广场上,脑子里一片空白。坐了一会儿,他冷静下来,心跳平稳,思维正常。谭安民心里有底,除了藏有两万元钱私房钱,他没干过坏事。现在是个讲理的社会,不能随便诬赖好人,他决定先把事情搞清楚再说。谭安民在手机里检索了一下,知道限制乘坐高铁的几种人中,第一个就是重大税收违法案件当事人,联想起售票员的说法,他认为是跟他同名同姓的人偷逃了税款,原因得从税务局找起。

整个上午,谭安民都在他户口所在地的区税务局喊冤。看皮鞋店的宋秋月三次打来电话,问他买票的进展。他东拉西扯,语无伦次,一副忙得脚不沾地的样子,宋秋月把它理解为铁路春运太繁忙了。胡乱找些理由安顿好老婆,电话清静了,谭安民一门心思在区税务局奔忙。为了能让一家人如期坐上高铁回家过年,他使出浑身解数,用尽了他在四十多年人生道路上学会的各种手段,耍横、骂人、说狠话、求情、告饶,最后,谭安民从接待他的税务人员那里得出了三个结论。第一,不是把同名同姓的人搞错了,公司的法人代表就是他,除了身份证号码一样,复印件上的嘴脸也一样。第二,他名下有两家公司,一共欠了一百八十万元。其中,他名下的投资公司偷逃税款一百二十万元,另一家贸易公司没有偿还的非法集资款六十万元。第三,通过谭安民的陈述、举证和赌咒发誓,可以初步得出结论,谭安民是被别人冒名注册了公司,他并不是公司的实际持有人。谭安民一听真相基本可以断定,心情轻松下来,他说:“既然情况清楚了,你们就把我从限坐高铁的名单里删除算了。”

“这事你得找工商局,公司是他们登记的,我们只管收税。”

“我要回家過年,得立马买上高铁票。”

“春节前你肯定办不完,只能等春节后了。”

“我回家怎么办?”

“可以坐绿皮火车,失信人员只限制高消费,不限制他出门。”

谭安民还想继续跟税务人员理论,手机“叮咚”一声,有短信来了。他担心是宋秋月问他买票的事,急忙打开,发现是一个经常来补皮鞋的熟人给他发短信,问他微信为啥没反应。他回复说,这几天很忙,暂时把微信功能关了。那人说,你这样不好,为了帮你找那个丢鱼的人,现在微信朋友圈和“鞋帮”微信群吵翻天了,甚至有人约架,你这个始作俑者不能不管。谭安民听说有人要打架,觉得事态严重,他放下眼下的事情,安心坐在接待他的椅子上,给那个人你来我往地发短信,解释自己并非恶作剧,确实是在寻找一个丢鱼的人。今天出现了突发事件,情况特殊,等过了春节,他再来处理这件事,务请大家耐心等待。

等他安抚好那个发短信的熟人,抬起头,发现接待他的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他觉得再找他们理论也没什么意思,税务局只管收税,确实管不了他的高铁票。他揣上手机来到街上,时间已经过了中午,他急匆匆地跑到公交车站,登上了去火车站的公交车。他得先把绿皮火车票搞到手。

以前,谭安民心里藏不住事。自从去年有了私房钱,时不时地在梦中跟一窝黑蚂蚁战斗,他的神经变坚强了,心里也能藏住事了。他想好了,这事比私房钱大多了,他名下的欠款已经超过了二手房的房款,如果告诉老婆,她可能会被吓晕过去。在买绿皮火车票时,谭安民一直在琢磨这事,他搜肠刮肚,一门心思要把老婆和儿子高高兴兴地弄到绿皮火车上去。

他揣着火车票回到店里时,冬天的阳光在西边的房顶上颤抖。宋秋月一个人在店门前摆了一把靠椅,袖着手晒太阳。她不会补皮鞋,照看店铺时,只能接活,事情还得他回来做。宋秋月见谭安民从有公交车的那条马路上下来,把椅子搬回店里,准备回家。她说:“怎么这么久?”

“春运嘛,太挤了。”

“票买好啦?”

“买好了,如果你不满意,我再去退掉。”谭安民知道宋秋月喜欢跟他唱反调,想好了要暗度陈仓,他藏起一肚子阴谋说,“我先买了高铁票,听说坐绿皮火车的人更多,我又换成了绿皮火车。”

“这是为啥?”

“坐绿皮火车可以观光啊。”

“坐高铁就不能观光了吗?”

“当然不能,你知道高铁有多快吗?看风景跟看幻灯片差不多,还怎么观光?”谭安民接着挖坑,他说,“高铁票比绿皮火车票贵十倍,如果你不愿意出门旅游,我还是回去换成高铁票。”

“谁说我不愿意?高铁那么贵,我傻啊?”

宋秋月带着获胜的喜悦回家了。

宋秋月听信了谭安民的说法,真心把坐绿皮火车回家过年当成一次难得的旅行。她准备了卤菜、水果,甚至还给谭安民准备了二两白酒。七天后,当他们一家三口在火车站登上绿皮火车,真还有点旅行的感觉。列车像一条绿色巨蟒滑出站台,滑过灰色围墙和褐色楼房,滑进了冬日的田野。田野远处,是一些小村庄;村庄外,白鹭在水田上飞翔和漫步,姜黄色的阳光在它们洁白的羽毛上颤动。一家三口看着窗外的景物,吃吃喝喝,嘻嘻哈哈。

可惜好景不长,列车很快驶离丘陵地带,进入到武陵山区。随着大量的隧道出现,他们只能在黑暗中咀嚼和聆听单调的“咣当”声。似乎这还不够,列车速度逐渐慢下来,所有的小站都要停靠,连荒郊野岭也不例外。多数时间,他们一家三口只能看见车厢内的灯光在对方面孔上闪烁。谭安民看着宋秋月越来越阴沉的表情,假意去处理手机上寻找丢鱼人的信息,独自一人跑到车厢连接处躲起来。宋秋月等不及了,在火车上找到他,问他回省城坐啥车。谭安民早有防备,他说:“我还是坐绿皮火车,你和小同坐高铁。”

“为啥你一个人坐绿皮火车?”

“我中途下车有事。”

“有啥事?”

“我去见个人,他没告诉我具体是啥事。”谭安民为了给自己编造理由赢得时间,像个十分孝顺的姑爷,大声说,“我忘了给你爸爸买烟了,我答应给他买烟的,你看,隔两天去拜年时怎么办?”

“回老家买是一样的。”

他把宋秋月的注意力转移开了。

因为想着自己替别人当老板的麻烦事,整个春节谭安民都过得心不在焉,丢三落四。他让谭小同在网上订了三张票,两张高铁票,一张绿皮火车票。绿皮火车票终点站不是省城,而是途中的一个县城,以便让他的谎言自圆其说。剩下那段路程他悄悄在网上订好了票,基本上做到了无缝衔接。等到了省城,他才发现这个计划还是有漏洞,回家时间提前了。为了制造他在中途下过车的假象,谭安民没直接回家,而是到火车站旁边的市场去闲逛。

在市场上,谭安民遇见了几个卖假古董的地摊。假古董种类繁多,有青铜刀币、汉代陶俑,最多的是青花瓷器和皇帝御批的文书。制造假古董的人粗心大意,漏洞百出,有张由乾隆朱笔御批过的奏折上全是简体字,奏请的事项是请皇帝到秦淮河上扫黄。乾隆没犹豫,直接批了同意。

站在古董摊前,谭安民有主意了。

他带着收获往回走,在人潮涌动的省城街头,他心情松弛,脚步轻快,仿佛已經是一个获胜者。事实上街上的景色也不错,春节后,大地有了暖意,仿佛昏睡了一个冬季的城市忽然醒了,寒冷的街上有了新叶萌发的清新气息,仿佛提前进入了春天。

“你知道我中途干什么去了吗?”为了先声夺人,谭安民一回到家,就故作惊奇,大呼小叫。他说:“他居然约我去寻宝。”

“寻啥宝?”

“他说有人挖到一批文物,约我一起到农村去寻出来。”

“值钱吗?”

“如果弄到一个,一辈子都不愁吃喝。可我不得空,没答应他。”

“你真蠢,现在答应他。”

“皮鞋店怎么办?”

“我来守。”

谭安民假意在一边跟不存在的人通电话,脑子里想的却是怎么处理自己那两个莫须有的公司。打完电话,他坐在沙发上,心里想,一听说能发大财,再老的女人也能兴奋得像个初恋的少女。老辈人说的没错,对爱唱反调的人,你得反着来。

为了把自己打扮成一个寻宝的内行,谭安民头天晚上还真下了些功夫。他准备了双肩包、水壶、干粮和一个假的指北针。从行头看,没人不对他寻宝的事情信以为真。第二天一早,他背着双肩包直接去了工商局,他认为税务局的人说的没错,解铃还须系铃人,只有工商局把他名下的公司注销了,问题才能迎刃而解。

春节后刚上班,整座城市还处在假期的眩晕之中,约有寒意的公交车里人影稀落,仿佛大家还没从假日的酣睡中醒过来。谭安民坐在靠窗边的椅子上,眼睛盯着同排女人手里的手机屏幕。女人看上去很年轻,她像捧一只黄瓜那样捧着手机,用两只灵活的拇指快速地发短信。她误以为谭安民在偷看手机里的内容,背过身,给他留下一个背影。其实,谭安民啥也没看见,他两眼空洞,脑子里一直在想,到了工商局,是先讲道理还是先撒泼?

谭安民的担心是多余的,他找到工商局,发现工商局已改成市场监管局了。负责接待他的人可能遇见过这种事,样子耐心,态度热情,只听了一遍,没等谭安民用其他手段,他们就用诚恳的口吻,承认谭安民讲的遭遇肯定是真的。谭安民差点流泪了,没想到问题解决得这么快。他说:“我还以为要费很大的劲才能把问题说清楚,没想到你们这么相信我。你们既然相信我,就把我名下的两个公司注销了。”

“这可办不到。”

“为啥?”

“假如你申请注销两个公司,相当于你承认两个公司是你的,那你得还税款和欠账,甚至坐牢。”市场监管局的人字斟句酌地说,“如果你不想还钱,也不想坐牢,你就得证明这两个公司是被别人冒名注册的。”

谭安民被说糊涂了,不知该证明自己是自己,还是证明自己不是自己。他像先礼后兵的君子那样,道理讲不通了,就大吵大闹,以期吸引出管事的人。这一招也没效果,大约这样的事太多了,接待他的人不为所动,态度温和,由着他吼叫。等他吼累了,他们利用他喘息的间隙,继续给他讲道理。他们真是会讲道理的人,从权利义务,讲到文明礼仪,从过往案例,讲到当下事情。他们一路讲下来,谭安民断断续续听明白了,有人用谭安民的名义注册公司,错的是盗用名义的人。谭安民的责任不大,只负担自己身份证复印件管理不善的责任。听到这里,谭安民吼起来,老子去年买二手房,那些孙子见我就要身份证复印件,谁知道是哪张让人拿去注册了公司?

讲道理的人温和地把手往下压,意思是让他平静一下。等他不闹了,他们又轻言细语地讲。谭安民这次又听清楚了,市场监管局的责任也不大,因为按照文件规定,申办公司的人负责申报材料的真实性,市场监管局只负责审核申办者的真实性。换句话说,就是市场监管局负责来办营业执照的那个人是真的,来办营业执照的那个人负责提供的老板是真的。从现在的情况看,申办公司那家伙跑了,责任全在那杂种身上,市场监管局和谭安民都没责任。谭安民说:“你们把我弄糊涂了,我想请教一下,你们到底要我干啥,才能解除我跟那两个公司的关系?”

“证明你不是你。”

“你真会开玩笑,我怎么证明我不是我?”

“我真没开玩笑,你到派出所报案,等他们抓到假冒你的那个人,自然能证明你不是你。”接待谭安民的人经验丰富地把一些复印件用塑料袋装好,送给他说,“我们给你复印了一套公司申办时的材料,你报案时用得上。”

整个白天,谭安民就一直在几个单位之间窜动。他中午没吃饭,坐在广场边喝了几口水,有人打电话问他丢鱼的人找到没有,他说没有。那人就给他推荐了一个风水大师,建议谭安民去会会。谭安民说现在不得空,匆匆挂断了电话。

谭安民坐在椅子上还没起身,电话又响了,是宋秋月问他一双三十六码的女式牛皮鞋换后跟多少钱。谭安民说了价格,宋秋月又问他寻宝的进展,打听他在啥地方。谭安民说正在往村里赶,你听听狗叫。他把手机伸到身边一只宠物狗的嘴边,让它叫了两声。他拿过电话说不能再说了,谨防惊动了持宝人,弄不好会前功尽弃。

下午在派出所立案很顺利,谭安民还没来得及高兴,立案的警察又给他泼了一瓢冷水,警察说:“要破案,还得碰运气。”

“破案怎么靠运气呢?”

“你这点事,不可能上专门力量,只能看别的案子能不能顺带把那个家伙揪出来,如果你想快点,还得靠自己。”

“我自己怎么弄啊?”

“你这种案子以前有先例,那个给别的公司当老板的人是个生意人,要经常乘飞机,跟银行打交道,他等不及我们破案,就去法院把工商局告了,告他们不作为,结果他胜诉了。”

那天晚上,谭安民阴沉着脸,跟谁也不说话,对宋秋月的问题爱理不理。他不想理宋秋月,不是生她的气,而是挖空心思想下一步该怎么办。他想在宋秋月知道他欠了一百八十万元钱之前,把事情摆平。如果要快一点,得按警察提供的办法,到法院打官司。想到打官司他头皮发麻,他连起诉状都不会写,不知道怎么打官司。

开春后的天气渐渐亮早了,早班公交车过去不久,谭安民就看见天光露出鱼肚白,像个阴郁的白内障患者。他起床洗漱之后,主动去厨房做了早餐,还破天荒地煎了三个鸡蛋。谭安民发现,一个人在感觉走投无路时,精力不太容易集中,有两次他把鸡蛋丢进了垃圾桶,把蛋壳放进了油锅。

刚摆好早餐,就有个家伙打电话来问他寻找丢鱼人的事。他告诉谭安民,大家怀疑他骗人,微信上已经不热闹了,只有几个跟谭安民关系密切的人相信他真是在寻找人。谭安民灵机一动,给一早打来电话的人出了一道考题,他说,我考考你,假如要打官司,該如何下手?

那是个喜欢卖弄的人,在宋秋月起床到坐上饭桌这段时间,一直在电话里卖弄他打官司的知识。他的知识也很有限,翻来覆去只有一个内容,他建议谭安民去找律师。他像背广告词那样在电话里大声说,专业问题得交给专业人士。他们的对话引起了宋秋月的注意,等谭安民放下电话,她说:“哪个给你打电话?”

“寻宝的人。”

“我没听见你们说寻宝,倒听你说寻律师,怎么回事?”

“他想找律师咨询一下,寻宝算不算违法。”

那天早上埋下怀疑的种子,在宋秋月的心里慢慢长大。先是一株幼芽,接着长出了树叶。她没事的时候,把春节前后的事情捋来捋去,终于捋出了许多漏洞。她发现,谭安民一嘴胡言,他说的所有事情都经不住推敲。特别是寻宝这几天,那个县坐火车得半天,怎么可能早出晚归?她明显感觉谭安民并没离开城区。宋秋月像个狡诈之徒,潜伏在暗处察言观色,耐心等待抓住谭安民把柄的机会。

正如宋秋月猜测的那样,谭安民没出城,而是在隔他家两条街远的一家律师事务所里折腾。律师答应代理他的案子,前提是要先交两万元鉴定费。谭安民说:“我不明白,你律师费都没收,为啥要先收两万元鉴定费?”

“我得先鉴定你在申办材料上的签字。”

“你看不出来吗?那不是我的签字。”

“我看出来有用吗?得有权威机构鉴定,才能证明你跟公司没关系,这官司才有可能打下去。逻辑,你明白吗?打官司得讲逻辑。”

事情进行不下去了,谭安民给宋秋月撒了个谎,说寻宝人病了,他们要休息几天,又可以回来补鞋了。回到皮鞋店,有人来反映他把微信关了,询问修鞋的事情很不方便。他重新登录,发现朋友圈里清净得像口风平浪静的池塘,没任何一个人说寻找丢鱼人的事。谭安民想问一下,他关闭微信这段时间,有没有丢鱼人的线索?想了想,他把编好的微信删了。那件大事没办好,这件小事得先放一放。

鉴定费的事很折磨人,谭安民犹豫是不是要动用两万元私房钱。一方面他觉得自己很冤枉,另一方面又觉得无路可走。他在皮鞋店里犹豫了几天,把脾气变坏了,遇到事情喜欢发火。那天一个补鞋的中年男人光着一只脚坐在高脚凳上,斜视着谭安民的手,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过了一会儿,他忍不住指点起来,谭安民火了,他说:“你是皮匠还是我是皮匠?”

“你是皮匠,没人跟你抢。”

“既然我是皮匠,你指挥啥?”

“我没指挥你,只是提点建议,没想到,你是个暴脾气。”

当天下午,中年男人把谭安民的暴脾气言论发到了微信朋友圈。他用文学的夸张手法,细致地描写了小区的皮匠为了寻找一个丢鱼的人,性格渐渐变得古怪。最后,他在文末动情地说,求分享,求转发,就算大海捞针,也要把皮匠痴心寻找的那个丢鱼人找出来。

到了晚上,这条消息被无数次转发、引用、谈论,整个省城的微信圈子为此火爆到了大量手机流量消耗殆尽的程度,一度销声匿迹的“鞋帮”微信群死灰复燃,整夜都有人在谈论那个丢鱼的人。有文学爱好者大胆猜测,皮匠是无中生有,用的是魔幻现实主义手法;有阴阳爱好者笃定,皮匠绝非表面上那样简单,文字后面大有深意;更多的人则沿着以前的思路,继续讨论,谁是那个丢鱼人,是谁不愿意从皮匠那里获得两千元钱奖励?

这次谭安民没关闭微信,他把微信设置成免打扰,跑到阳台上用薄木板做信箱。他认为,自己之所以没有及时发现骗局,应该跟漏掉了重要信息有关。他欠那么多钱,除了登记的手机号码是假的,身份证上的地址是真的,他至少应该收到税单,不至于等到买高铁票时才发现自己给别人当了老板。他觉得有必要设置一只信箱。说干就干,他用废弃的薄木板做了一只杂志大小的信箱,恭恭敬敬地写上了自己的名字。

自从门口有了信箱,最忙的是宋秋月,她翻信箱比谭安民还勤。信箱本来有锁,宋秋月趁谭安民不备,偷偷配了一把钥匙。她煞费苦心地盯住信箱,因为她坚信,谭安民有外遇了,他搞一个信箱的目的,是为了方便收情书。宋秋月这样分析问题:第一,寻宝的人不会写信;第二,现在通信发达,只有傻子才会写信;第三,恋爱的人智商为零,就是傻子。

自从盯上信箱,宋秋月把很多怪异的问题想通了。比如,寻找丢鱼的人,坐绿皮火车去见一个没名没姓的寻宝人,不补皮鞋天天假装外出寻宝,等等。这些事情过去是孤立的,没关联的,现在,通过一只诡异的信箱,所有孤立的事件联系在一起了。宋秋月认定,只有在外面拈花惹草的人,做这些事情才顺理成章。

开春之后,宋秋月像个善于偷袭的对手,冷不丁就回家翻检信箱。几个回合下来,宋秋月在信箱里没有发现情书,只收到了几张小广告,有治疗不育不孕的,有配钥匙开锁的,有疏通下水道的,有卖保险的。宋秋月一度认为广告很可疑,但她检查了很多遍,一无所获。

在宋秋月跟信箱斗智斗勇时,谭安民为摆脱莫须有的一百八十万元欠款伤透了脑筋。他在脑子里捋了很多遍,可供选择的道路只有两条。一条是等派出所抓到骗子,这条路遥遥无期;另一条路是打官司,打官司得请律师,请律师之前还得先出两万元鉴定费。

谭安民连续几天没出门,坐在皮鞋店里补皮鞋。他面无表情,无动于衷,矛盾心情却像藤蔓在心里缠绕。他想破罐子破摔,随便。但一想到谭小同马上初中毕业,人们一旦知道他父亲进了失信人员名单,可能今后连媳妇都讨不上,这让他不能不认真对待。

在谭安民犹豫不决那几天,宋秋月故意提醒他出门寻宝。她鼓励谭安民出门寻宝,不是她回心转意,相信他那套说辞,而是她在信箱里没找到线索,想打草惊蛇。她说:“谭安民,小同马上初中毕业了,上高中得大笔钱,你得提前想想办法。”

“我能想啥办法?”

“去寻宝呀,那东西不是很值钱吗?”

“皮鞋店怎么办?”

“你去,我来守。”

宋秋月的说法让谭安民很感动,他没想到老婆一直跟自己唱反调,却为这个家庭想得很远。当天晚上,他趁宋秋月洗澡之机,偷偷溜进卧室,取下老式写字台的抽屉,将私房钱的存折和他新藏进去的资料放进了小挎包。那只小挎包里放有谭安民的随身物品,几件修鞋工具,两串钥匙,一只钱包,一个充电宝和充电器,一把从宾馆拿来的塑料小梳子。

谭安民一早就挎着小挎包出门了。宋秋月像个侦探,戴着一只黑色口罩,用伞遮着脸,远远地跟在谭安民身后。转了两次公交车,她看见谭安民进了银行。宋秋月躲在电线杆后,心里恨恨地想,如果不把谭安民逼出来,她怎么可能知道他还会跑到银行里来?家里的钱可全在自己手里啊。

从银行出来,谭安民目不斜视,脚步匆匆。他原路返回,到了小区附近,步行穿过两条街,进了一栋写字楼。宋秋月跟到门口,绝望地看他上了电梯。她退回到街对面,坐在小花园的椅子上看着写字楼发呆。写字楼像一堆用镜子堆叠起来的虚幻之物,玻璃幕墙上跳动着斑驳的阳光。

坐了一会儿,宋秋月回去开了皮鞋店的门。她不用伪装现场,因为谭安民不会回来。为了自圆其说,他还得继续假装寻宝,她不知道他是如何度过漫长的白天的。有一点她能断定,谭安民没有登上那列去往寻宝之地的绿皮火车。

开春后生意冷清,一整天才接了三双女式皮鞋,一双男式皮鞋,两双分不清男女的运动鞋。与生意冷清相反的,是来找谭安民打听寻找丢鱼人活动的人络绎不绝,他们带着各种千奇百怪的问题,兴冲冲地奔进来,看见宋秋月一个人冷冰冰地坐在店里,没趣地走了。

下午,宋秋月提前关门了。那时初春的太阳还在西边的高楼上,她就把店门锁了。回到家,空荡荡的屋里很冷清。谭小同开学后住校,家里只有她的影子在墙上晃动。她在房间里转了一圈,像做出重大决定,进厨房炒了几个菜,开了一瓶酒,刚摆上桌,那个外出寻宝的男人回来了。谭安民看着桌上丰盛的饭食,好奇地说:“你想干啥?”

“我想给你招魂。”

“你真会开玩笑,也不看看,我忙得灰头土脸的,哪有这份心情?”

“没人跟你开玩笑,我问你,你干啥去了?”

“寻宝啊。”

“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啊,要证据吗?放心,我有准备,”宋秋月从手机里找出上午一路拍的照片,递给谭安民说,“私房钱怎么来的就不说了,你只说你的钱到啥地方去了。”

谭安民看着手机里的照片,看得冷汗涔涔。他没想到,一直睡在旁边的这个女人居然如此有心计,他十分庆幸自己没乱来。但是,要说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只能将他欠有一百八十万的事情和盘托出。他在心里暗中估量了一下,跟老婆误解他有外遇相比,他名义上给两家公司当老板的事情小得多,那事还有路可走,不像婚姻,弄不好就進了死胡同。

谭安民从做梦说起,扯出私房钱,再说买火车票。中间他担心产生误会,像说书人那样,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反复强调捡鱼纯属意外。说完鱼,他又回过头来说火车票,扯出他给别人当老板的事。为了不让她和儿子担心,在证明自己不是自己之前,他只能做假掩盖。没想到按下葫芦起了瓢,让宋秋月扯到外遇上去了。

宋秋月一边听谭安民唠叨,一边翻看他从小挎包里掏出来的各种材料。材料无可挑剔,都是正规文书,具有法律效力。在看似威严的文书上,一个皮匠很荒唐地成了两家公司的董事长。由于身份证复印件经过多次翻印,谭安民的模样有些模糊,但不影响她辨认出那个当了别人董事长的男人是她丈夫。

“谭安民,你到底是哪个?”

“当然是皮匠。”

“那两个假公司怎么办呢?”

“我想通了,没啥大不了的,不就是花钱打官司吗?我把私房钱拿出来花掉也好,免得梦见黑蚂蚁。老婆,你放心,要不了多久,我们一家三口就可以一起坐高铁了。”

“那个丢鱼的人呢?”

“继续找,我不信两千元钱还不回去。”

宋秋月洗碗时,谭安民斜躺在沙发上发朋友圈。他除了把《寻找一个丢鱼的人》重新发了一遍,还发了一条启事。启事里说,自己正参与一个游戏,要求证明自己不是自己,尚无解,各位亲们如有妙招,请转告。求转发。无奖励。

朋友圈里很快有了动静。

多数留言是一只竖着的大拇指,表示很赞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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