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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被迫上路的寻踪之旅

2019-09-12李桂玲

扬子江评论 2019年4期
关键词:王安忆小说

李桂玲

王安忆的小说叙事总是埋藏在极深幽、绵密的环境描绘、人物描写、心态描摹,甚至是对声音、气味、触感、想象、回忆等的细腻而又不厌其烦的描述中。读她的小说,如深入盘根错节、热气蒸腾、噪声不歇的热带雨林,一不小心就会陷入囧境,难以拔足,不辨方向,失去目标。总要反复回头确认,以致不迷失在她的叙事迷宫里。所以,读她的小说如一次探险,读者必须时刻警醒,提示自己万不可放过作者设在暗处不起眼却极重要的那根草蛇灰线,小心谨慎地循着这条线索,绕开荆棘、陷阱,推开路上障碍,跟着作者的眼睛,在她设计好的线路上,做一次长途、疲累、恍惚但终会走出雨林的冒险之旅。对中篇小说《向西,向西,向南》就在这样的阅读期待中展开。

一、 一场地理版图,抑或是心灵版图上的寻踪记

王安忆擅写寻踪小说,她对一个人的发端、来历、过往似乎总是葆有浓厚的兴趣,并且喜欢一板一眼地交待清楚开端、来路,在交待的过程中自然而然就带出了这个人物在特定生活背景下的性格特征、行事做派。早在多年前,她曾写过追溯自己家族源头来历的文章,她亲自去实地考证,沿着一条传说中的路线,寻找当事人口头求证,查找大量资料,只为了对家族存续的过往有一个确凿而实感的认知。后来她将这一路考证的过程写入文章,使得这寻踪的印迹就此留在了文学的档案里而非史学的书架上。这种执著得有点类似于考古式的文学写作,对于有些作家来说,简直不可理喻,写小说哪用得着这样费工夫,想要什么虚构出来不就得了。王安忆不喜欢这样,她就是要一步一步地去走,去看,去问,去查,这样得来的一切都是实在的、确凿的,看得见,摸得着,闻得到。她把这些视觉上、触觉上、嗅觉上的印记留在记忆深处,酝酿发酵,随时取用。

回头来说这部中篇,故事架构仍是对主人公来路去向的一次寻踪,不过这一寻,就跨越了大洲大洋,一路向西,向西,向南,有点环游世界的味道了。小说的叙述者陈玉洁和另一主要人物徐美棠的关系,在开篇第一句里就交待得干脆、清爽,“其实,陈玉洁和徐美棠早在十年前即有过交集,那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柏林,库当大街上”,这看似极简的一句,其实就是整个故事的伏笔,这两人十年前相遇过,是在德国,而十年后必定再次相遇,那又会在哪里?这期间,她们身上发生了多少悲欢离合的人间传奇?她们相遇之后,又发生了怎样的故事?答案只能由读者诸君去寻找,一团线已抛出,线头就按在这里,作者似乎在说:寻踪之旅已开启,大家千万不要跟丢了。

小说的寻踪从第一次相遇之后,就告一段落,在漫长的叙述与兜兜转转间,当读者似乎都要忘记这条线索,沉浸在作者漫无边际的生活流叙述中时,跨越了整整两个章节,在第4章里,两人终于再次相遇了。相遇的机缘与第一次相同,还是不经意地漫步,不经意地走进一家中餐馆,两人相遇,只是这一次的地点是在纽约,西半球的另一个繁华都市,而且两人有了第一次的长谈,交待清楚了“老板娘”徐美棠十六岁到四十六岁间的主要人生经历。这里要特别提一下“老板娘”这个称谓,徐美棠在小说叙述中一直是以“老板娘”的身份存在着,在德国时,她被大她三十多岁的德籍华裔同乡选中,逃脱颠沛流离的生活,成为柏林一家中餐馆的老板娘。在这没有名份的丈夫死后,她知趣地离开,将柏林的全部家产留给丈夫的合法妻子。之后,她与自己真心相爱的福建同乡一起辗转来到了美国,在纽约立住脚,仍是开中餐馆,仍是“老板娘”的身份。而当福建同乡丈夫去世后,她将饭馆转售他人,“老板娘”的身份也终于失去。老板娘是一种称谓,更是一种依附关系的彰显,它表明的是女性对于男性的依附,女性不是以独立个体的形态存在,她是以男性为标志而被社会所承认所辨识的一种身份标签。最终,在小说结尾处,两个女人身边再没有男人相伴,没有了可供辨识的参考坐标,陈玉洁买下了一家饭馆,成为老板,而徐美棠受雇佣成为了饭馆的经理。这里只有产权所有者与雇工的关系、朋友的关系,男女、夫妻、母女这样的性别关系、社会关系、亲缘关系全然消失,两个女人以这样一种被社会认可又内心安宁的方式,开拓出了一种独立而有尊严的同性相伴的生活。王安忆用这样的安排,展示了她的思考成果,对男女两性关系、父母子女关系、年龄代际关系、东西方文化差异等问题,王安忆有自己独到的想法,她将这些想法一步步铺排设置在这部小说里,向读者,也是向她自己交一份答卷,这答卷是否令读者满意,令她自己满意,那就只有时间来判断了。

先来说说陈玉洁,她的寻踪之路,其实是在与徐美棠的一次次相遇中逐渐清晰起来的,她的人生也从混沌不清,只知为事业、为家庭、为丈夫、为女儿的无尽付出中脱离出来。但最开始,她的出走与寻找,只是一种被迫与无奈的选择。为了一家人能过上更好的生活,她辞掉单位稳定的工作,投身私营公司,只身到欧洲开拓业务;为了追随在美国读书的女儿,并为女儿今后留在美国打好基础,她放弃欧洲已成型的业务市场,转向美国;在美国的事业停滞不前时,她受了丈夫与女儿的刻意安排,决定在纽约买房安顿下来;当得知丈夫与小三成立了新家,女儿也知情不報,并愿意让她今后一个人留在纽约,不要再参与进他们的新生活时,陈玉洁失去了目标与方向,她对事业、对家庭、对婚姻、对子女的一路寻踪,相继被一一斩断,她已无路可走。

在没有路的地方走出路,这是王安忆的风格。陈玉洁在最困顿的时候遇到了徐美棠,并在徐美棠身上发现了重新捡拾生活的勇气与力量。按作者的交待,徐美棠是元气丰沛的女人,如火山爆发,岩浆奔腾。而陈玉洁则显然热力不足,她是受文明毒太深,一味地维护着既有的秩序,太过自持,自持的结果就是自伤,当她一力维护的既有秩序被打破时,她因不知所措而一日一日萎缩下去。陈玉洁在与徐美棠初次相遇之后,又有过多次偶遇或刻意的寻找,这种由偶然发展出来的必然,其背后原因正是徐美棠生的勇气、不停追寻的执著感染了陈玉洁,引领了她。徐美棠教给陈玉洁一项自救的法宝,就是“崩溃”。“崩溃”就是要打破一切秩序、剔除一切禁忌、不管不顾地将真实的自我从禁锢的躯壳里挣脱出来,爆发出来,然后再重建一种暂新的秩序,安放自己的灵魂。陈玉洁从徐美棠的人生里,看到了她自己所渴望的另一种生活的可能性,实现一个真实自我的可能性。

一直以“老板娘”身份立世的徐美棠,有王安忆多部作品里主人公的影子,开朗、干练、有胆识、敢行事,最重要的是懂得经营生活、欣赏自己,一双丰白的大手,能把日子过得有滋有味。她十六岁以前的人生王安忆没有交待,她在小说里的人生是从十六岁开始的,十六岁已经有了对世界的感知与粗浅的判断能力。在未可知的原因推动之下,她如一叶飘萍,从福建家乡青田一路飘泊向西,到意大利,到德国,然而柏林仍不是她的最后停脚之地,她再次向西,到达美国。在纽约的一段惬意时光消逝后,她继续向西,向南,这一次同行的,已不再是同乡、爱人,而是萍水相逢的陈玉洁,另一个在寻找自我的女人。

二、 在两两对立的悖论中寻找总量的平衡

王安忆的作品里有极多哲学的思辨,她是个善于从人生细部发现问题,进行归纳推理,进而思考人生的作家。随着年龄与阅历的变化,她对哲学问题的思考也在发生变化。她看人生是一种总量平衡,类似于物理学中的能量守恒定律。在阴阳变化中,在对立统一中,人生总是走在失去平衡与保持平衡的过程之中。

梳理这篇小說,可以发现如同做实验一般,王安忆在她的实验室里列出了若干组实验对象,它们两两对立又互相依存,王安忆通过对人物、情节、关系的设置推进,细致地展示出她的实验过程,并一步步给出她的实验结果。这些关系可以简洁地归纳为:男性与女性,父母与子女,中年一代与青年一代,东方与西方,信仰虔诚与信仰怀疑。这些关系不是独立出现并被单一讨论的,它们或同时出现在一个场景里,或出现在同一个人物身上,或在不同时空先后出现不同人物身上,交叉缠绕在一起,共同构成了王安忆这部作品的实验特性。

对男性与女性关系的思考,王安忆从踏入文学圈时即已开始,她的《荒山之恋》 《小城之恋》 《锦绣谷之恋》,以及后来知名的《长恨歌》等,就算在《启蒙时代》这样的小说里也同样能看到对这种关系的细腻描写与思考。王安忆笔下的女性,多不是那种逆来顺受、乖巧柔弱型,她们有自己的想法,有敢于实现自己想法的做的动力和勇气;相反,男性形象比起这些女性来,似乎更弱一些,更柔和没有棱角一些。在男女关系方面,这样一种阴阳对等,甚至有些阴盛阳衰的基调,使得王安忆多年来的创作被许多评论家归类到女权主义一脉中去了,尽管王安忆并不认同这一归类。

从这部小说来看,王安忆对这一关系的认知与思考,又有了新的发展。当男性与女性,都人到中年时,维系他们之间关系的已不再是性与爱,而更类似于长久相处下来,彼此磨合与熟知后的亲近之情、知己之情。然而一旦这种亲近之情、知己之情因外力而消失不再时,中年男性与中年女性,因相知而维系在一起的那最后一根丝线也将就此崩断。如小说里所写,陈玉洁与丈夫的关系,当性爱缺失,当连最后一点直接交流的兴趣都消失的时候,丈夫选择了远离,以将妻子放逐在纽约这样的冷处理方式,结束了他们之间男性与女性的关系。当男性与女性对立关系消弭不再时,这对关系的断裂所产生的能量将转移释放出去,如何释放,释放到哪里去?当阴阳关系链断裂缺失后,平衡被打破,如何找回平衡,以保持总量的不变?王安忆一直在思考。小说中,陈玉洁一个人被遗弃在纽约冰冷的公寓楼中,她如同一头困兽,起初是将自己封闭起来,之后是走出去寻找发泄口、突破口,她要将这种关系断裂所产生的巨大能量释放出去,防止自己被这能量毁掉。徐美棠选择的发泄口是去相信算命先生的指示,向西,向西,向南,不停地走,寻找方法,以期再次建立起总量的平衡,避免因失衡而带来的毁灭。小说结尾处,两个女性,结伴而行,没有男性女性这对关系的搅扰,在西南之地,像两棵站在彼此身旁的树,不远不近,不卑不亢,相依相伴,互相取暖,共同开启了一段新的人生路程。

父母与子女,似乎更像两个世界的人。年龄的增长,人的心性也会随之变化,曾经的亲昵不再,子女在慢慢长大后,与父母的心理距离是渐渐拉长的。这种疏离看似是时间造成的,其实与不同阶段人的心理需求有密切关联。文中“她们母女间一直或者说越来越保持礼貌。这固然没什么不好,可也没什么好”,一句话写出了父母与子女在心理上渐行渐远的状貌,一种说不出的痛,“她想,儿女就是让人软弱的一样存在”。父母与子女的关系建立在一种生理联系之上,这是一种被动的选择关系,没得挑。而为了维系这种生理关系的正常运行,人类又创造出了一套伦理关系,正人伦,所为就是要将人与也进行繁衍的动物区分开。在父母与子女间,在上一代与下一代间,从生物体自我延续本能出发,父母往往是多给予,少索求;而子女往往多索求,少给予。一代父母与一代子女之间无法形成一个完整的循环闭环,这个循环需要一代代传递下去,俗话说,上一代的账要下一代来还,父母为子女付出,子女在成为父母后,再为他们的子女付出,这才是人伦循环不息的根本动力。王安忆用小说语言描摹出了这循环链上的一段给我们看,其中有爱、有泪、有痛、有不舍,更有无可奈何春去也的长嗟。

中年一代与青年一代的关系,是在对社会控制权的一种交接与争夺中展开的。小说中,女儿不屑地称呼那些不守秩序、争抢东西的中年妇女为“老阿姨”,这让陈玉洁大为恼火。女儿对她如此过激的行为很是不解,但并不以为意,也不想探究原因,一笑而过。但在陈玉洁那里,这件事却并不能随风而散。听到女儿如此称呼与她年龄相仿的中年妇女,她是心惊的,她也已人到中年,她平时的行事、言辞在女儿眼里,在女儿同龄人眼里,是否也是这样的“老阿姨”呢?她们这一代人在女儿后起这一代人眼里的身份位置究竟是怎样的?她开始焦虑类似的问题。五十年代生人,对世界逐渐失去掌控的失落感,的确让人沮丧。小说中这样写道:“在陈玉洁个人,二十世纪的最后十年就好比一夜之间,又像是几个世代,来不及后顾,一径地向前。……这十年于他们五十年代出生的人,可说是原始的,又是最后的发展机会。就在他们奋起的同时,六十年代后生冲刺新型产业的前沿,时间越进两千年,就将是又一代风流引领。”后起之秀抢占着前辈的事业空间。与女儿年龄相仿的维维安,本该是她的下一代人,却又冒出来抢占了她的生活空间,成为她丈夫新家的女主人。陈玉洁这一代人如同在面对整个时代对她们的挑战,可战斗的结果已然不言自明。陈玉洁一时失态对女儿的怒斥,可以理解为长久以来,她潜意识里对女儿这下一代人的无情争夺的不满。可这喝斥、这挑衅却无人接招,女儿的一笑而过,是不想对此事继续交流的表现,是认定其不可理喻的表现,不可理喻之事自然无需辩驳,于是这无视便更加深了中年一代人的危机感与无奈感。面对无物之阵,能做的也只有自责与叹息吧。

东方与西方的关系,立场不同,视角不同,结论也会大相径庭。王安忆的小说有浓郁的东方气韵,但她的眼光绝不局限在东方。从90年代开始,王安忆就经常赴海外游走、访学,走遍了许多国家。她爱观察爱思考的特质,让她拥有了开阔的世界视野与信息储备。在这篇《向西,向西,向南》中,这一特点尤其凸显。作者借徐美棠之口,说德国人是“一种奇怪的人类”,在美国时说“洋人的脑子有毛病,他们相信文书,市政厅的注册,或者教堂里的誓言,戒指换来换去,你愿意我愿意,就不相信眼睛,这是一种有病的人类”。徐美棠的视角是纯东方的,她是以中国人、东方人的眼光与思维方式去理解看待西方人、西方世界。中国人的生活哲学,表现为热气腾腾、人丁兴旺,“房间里斜拉的铁丝,晾着毛巾、衣服,床上张挂的蚊帐,桌面立着热水瓶,电饭煲吐吐地沸滚,里面炖着猪蹄和鸡膀;窗台内侧的瓦盆里养着小葱,蒜头抽出绿苗,其中一叶上缠着祈福的红丝线。过日子的劲头一股脑冒出来,中国式的日子,乱哄哄,热腾腾。”在中国式的哲学思维里,人与人之间是一种串联与互相依附的关系,我连着你,你又连着他,由此,人际关系也变得枝缠蔓绕,好似一团线,我中有你,你中有他,他中有我,难解难分,照小说中的话说就是“到处都是我们的人”。这与西方哲学主导下的独立的、个体的、无依附的人际关系有着决然不同的外在表现,西方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短线式的,只是从我到你而已,且在我和你的关系中,我就是我,你就是你,互不干扰,互不依附。王安忆自有她对东西方文化差异的理解,她在这里用小说语言表达出的是她所了解的现实中国人对于西方的看法,表达形式是文学的,思考方式是哲学的。

对于食物的看法与态度,东西方也存有巨大差异。中国人向来是不忌惮食之精、食之广、食之奇、食之烈的,只有你不敢做的,没有中国人不敢吃的。吃在中国上下几千的文明进程中,占据了一个相当重要的位置。似乎任何事情最后都可以归结到“吃”的问题上去。而且中国人习惯于以一个人对待食物的态度来判断这个人,例如出门在外,同乡是以吃过同一种家乡之味而辨认出彼此,能在情感上产生共鸣的;即使不是同乡,对同一种吃食的喜好,也足以让陌路人彼此热情地引为同道;在一个桌上吃过饭的人,成为日后可发展起友情、爱情、等的先决条件;求人办事,更是少不了请对方吃上一桌大餐的,而所请之人的身份、地位,他在请客人心中的分量,所求之事的轻重缓急等,皆可从这桌食物的等级、规模、价格方面展露无疑。在中国,吃已经成为一种说道极多、内涵极深的学问,掌握了吃的学问,或可平步天下了。這种对食物驳杂性的孜孜追求及对食物外延社会功用的极致开发,在中国,几可称为一种宗教。小说中,陈玉洁与徐美棠的每一次相遇,每一次交流,皆因食物而起(陈玉洁为了吃饭而两次恰巧走进徐美棠的饭馆),又以食物的集中展示场——饭馆为舞台,展开了两人对自己人生路将向何处延伸这一深刻命题的讨论与寻踪。而对于西方人的简食,中国人是无论如何也不能理解的,“美国人的脑子有病”,“他们没有口福,从小到大,就吃那些炸鸡,烤牛排,煎三文鱼,无论什么肉,都要做成一块一块,用手抓得起来,然后再添加调料,所谓‘沙司,这‘沙司又只是几味,翻来覆去的”。小说也在结尾写到,陈玉洁与徐美棠在新开的餐馆里试推精细清淡口味的菜,然而当地人根本不买账,于是她们不得不再次捡起她们所鄙夷的需要沾着各种厚味沙司来吃的大块食物。这种在饮食上的差异与壁障就此仍将作为一个未解的谜题存在下去。食物的隔阂,其实就是文化的隔阂。

在地球村的时代,只要你想,在世界各地旅游甚至居住都不成问题,但有一个隐藏却不能被忽略的问题,那就是不同文明间的差异与排斥,这种差异与排斥深入骨髓,难以摆脱,并在经意或不经意间显露出来。陈玉洁在国外生活打拼多年,她对此也是有意识的,但她因为不在那个系统里,所以她总是有种说不清的感觉,“可依然是离远的,隔一层膜”。徐美棠则不同,她看见了就直白地说出来,不避讳不隐藏。她大张旗鼓地表明自己的东方身份,虽是在一群异国人中求生存,她仍是一身的中国习气,开中餐馆,信算命占卜,讲江湖意气,活在同乡世界里。无论在欧洲还是在美洲,在她所信任的自成一体的“独立社会”中,她生活得自在自得。对此,徐美棠不无得意地告诉陈玉洁,“到处是我们的人。……不止佛罗伦萨,罗马、巴黎、里昂、布鲁塞尔、阿姆斯特丹、柏林……是的,到处是我们的人。哦!她说。再告诉你一个秘密,女人向她招手,示意靠拢,这样,就头碰头了。你知道,全世界的经济命脉掌握在谁手里?她回答:美国。不!女人摇头否决,犹太人。嗯?她离开些,看着对面人,那人狡黠地眨眨眼,说:温州人就是中国的犹太人”。王安忆在文中另一处也照实写道:“温州人以乡谊为契约,自成一个社会,内里的规则外边人是无法谙透的。”说得正是这种情形。“乡谊成为了可在世界通行无阻的规约,这种乡谊不受地域、时间、语言的限制,它隐身于正常运转的世界秩序之侧,与之并行又不为多数人察觉。而掌握这一法则的同乡之人,散布在全世界,也共同支撑连缀起这样一张无形的关系大网。

曾在汉堡开书店的香港人潘博士,在小说中是作为王安忆思考信仰与人生关系的一个重要人物而出场的。这个人物如文中所交待,是香港富商之子,只因违抗父意,要走自己的路,被剥夺了家产继承资格,成为一名四处讨生活的流浪人。潘博士也许是暗恋“老板娘”徐美棠的,小说中没有明言。他出场的次数并不多,看似穿插点缀在两个女性故事的间隙里,但在这里他仍是重要的。他是作为一种纯粹的宗教信仰实体而显现的。首先他无功利心,即使家族已经为他备好一笔基金,只要他结婚就可以动用这笔基金,他在钱财耗尽、书店关门后,选择了到教会做义工挣吃喝,也没有选择结婚。其次他无淫欲心,他应该是喜欢徐美棠的,从汉堡追随到纽约,但他并不想将其据为己有,甚至对于对方的默视与指责都毫不懊恼。他只是以一种单纯之心,默默地注视着她,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就够了。徐美棠不信宗教,她宁可相信民间的算命、占卜,相信怪力乱神的偏方,也不信仰宗教,对此,三人在“牛铃”餐厅吃最后一顿饭时,她有一段清楚的解释:“上帝是谁?我们不认识,他(她的丈夫)应该在我身边的,在那里——她的手指向后厨——在那里炒菜。”“起先还有些信呢,去教堂听讲经,听到什么‘尘归尘,土归土,就坐不住了,分明一个大活人,怎么就变尘土了?”“命?凭什么规定生死,是谁给它的权力?”这就是性格强悍的徐美棠不信基督教的理由,她信奉实在管用、立竿见影的东西,或是一种暗示,或是一个期许,那是一种东方式的信仰,简单而实用,世俗又玄秘。而受过良好教育,有丰富知识储备的陈玉洁,却更倾向于将科学与宗教结合起来看,“陈玉洁认真起来:上帝有决定权,但它要借用一双手去实施,科学就是这双手!”“你我太渺小了,一个人的时间也太短促,要经过许多许多代,才能发出一点光芒,科学之光!”这些关于宗教信仰的对白描写,作为核心句,提升了整部作品的哲思维度。这也正是王安忆小说的一大特色。

三、 繁复绵密的语感写尽众生的人间烟火气

王安忆能写市井生活,甚至能写出未曾经历过的历史的人间烟火气,她的《长恨歌》最被评论界推崇的一点也正是这烟火气。《向西,向西,向南》里,王安忆笔法不改,烟火缭绕不散,冒得旺盛。作品总能带出写作者特有的气息,而这气息的形成,不靠故事构架,不靠题材设置,不靠人物取舍,靠的是语言的感觉,这种语感就像作者的身份识别二维码,每位作家都有这样独一无二的一套,别人模仿可以,但原创不来。

这部小说,推动叙事向前走的情节构架并不紧凑,在这些巨大的敘事空隙里,王安忆用她所积累的丰富生活意象与哲学思考将其填满,而编织串连起这些意象与哲思的,正是其繁复绵密、不急不徐的语感。思绪无形,但在作家笔下,它们都将原形毕现。看王安忆如何写寂寞:“这个酒店,让她想起汉堡的中国大厦,住在那里的时候,独自一个人,但有公务在身,总是社会中人,多少有些刻意地回避交道,有大国企单位的骄矜,也有避免麻烦的用心,是一种自恃的寂寞,而现在,是真寂寞,仿佛游离在真空地带”;如何写喧嚣:“近十年内,中国的人力物力,犹如水银泻地,充盈每一寸空间。大到并购企业,小至浙江义乌小商品市场的发圈发卡,工业有中型机械,农业有果蔬植种,几乎无一遗漏”,如何写景物:“太阳忽钻破云层,大放光明,雾气下沉,沃拉博特湾、曼哈顿桥、布鲁克林桥,一下子浮托起来,水鸟飞翔。只转瞬之间,云层闭合,光线收起,景物又退下了,仿佛海市蜃楼”。

这些语言如棉絮,厚实、喧腾,又密不透风,仿佛拿掉哪一个词都是不合理的、不完整的,这就是语言流的魅力。当语言按照作家的所思所想流动起来时,当你在这种语流惯性的带动下向前读去时,作品里的一切也都会内化到你的思维流当中,产生一种文学理论术语中常常提及的字眼儿——共鸣。读者在读作品时,有时会觉得读不进去,有时又会觉得无法从作品中出来,这都与这种语言流有关。读不进去,是你的思维与之没有同步;出不来,是因为你实在共情得太深。

在这种语言流的携带之下,在这种情境的铺排之下,一部小说便如东去之流水,自然而然就流淌出万千气象,去向该去的地方。对于《向西,向西,向南》,王安忆头脑里绘有一张清晰的坐标地图,她知道她的小说人物在哪里生活,应该向哪里走去,又应该在哪里停下来。当你能够为自己虚构的世界画出一张清晰完整的地图时,那么也许连你自己都会相信这些小说中出现过的地理坐标的存在,小说中的人物也真实地生活在这张地图里,当真实占据内心时,小说里的一切情绪与感觉也就都是真实而触手可及的了。小说需要真实吗?小说需要真实感的存在,而不是局限在事物本身的狭隘真实里。

这是一次不断追寻的旅程,对于自我的情感、生活、信仰的追寻,科学之光还有时明时灭的时候,但只要一路向西,向西,向南,迎着地平线,太阳之光就永不会沉落;只要一路真诚而执著,信仰之光就永不会沉落。这哲思意境的结尾,在最后为小说镀上了一层神性的光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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