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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岛在德语世界的传播与接受

2019-09-12顾文艳

扬子江评论 2019年4期
关键词:北岛德语作家

顾文艳

1980年,德国苏尔坎普出版社(Suhrkamp)发行了双卷本译作合集《中国现代短篇小说集》。从七十年代起,位于联邦德国(西德)境内法兰克福的苏尔坎普出版社就已形成了一种“由知识分子和文学精英主导”的“苏尔坎普文化”(Suhrkamp Kultur),目标读者群为德国主流知识界。a这本合集是苏尔坎普出版社发行的第一套中国现代文学德译丛书,汉学家吕福克(Volker Kl?psch)主编的上卷本《春天的希望:1919-1949》以鲁迅的《狂人日记》开篇,顾彬(Wolfgang Kubin)主编的下卷本《百花齐放:1949-1979》用石默的《归来的陌生人》收尾。在顾彬的序言里,石默这位“北京地下作家”写下的是中国社会里那些“既有的、未经思辨也不允许被质疑的秩序”——在这个社会中,“只有遵循秩序的人才有资格拥有故乡”。b

这里,顾彬对石默简短的几句介绍事实上也是他对这篇小说结尾看似与主人公兰兰和她文革后归来的“陌生人”父亲无关的意象——想象中遵循比赛规则的好友朝气蓬勃地奔向胜利终点线这个场景的解读。c1979年为这部合集作序的顾彬或许没有料想到许多年后,当他成为大名鼎鼎的德国汉学家迁居到“石默”离开的故乡北京,他翻译的北岛诗作也已遍布了自己的语言故乡:石默是北岛1979年初在《今天》第二期上发表短篇小说《归来的陌生人》时用的笔名。这篇小说在华语圈问世的同年就受到了维也纳大学女学者施比尔曼(Barbara Spielmann)的关注,翻译成德语后推介给正在编译苏尔坎普合集的顾彬。d就这样,北岛在德语知识文化界首次登场,代表的是从五四启蒙起作为知识分子的中国现代作家群体;而他在合集末尾作为青年小说家石默不无反抗精神的文学出场,也宣告了一个时代的终结。

一、 清醒的“时代幸存者”

对部分八十年代关注中国现代文学的德国读者来说,如果石默宣告了上一个中国文学时代的终结,那么北岛回答的就是下一个时代的召唤。1985年,西德战后创刊的重要文学杂志《时序》 (Die Horen)配合柏林地平线文学节首次推出中国现代文学专刊《牛鬼蛇神》e,由犹太历史学家布朗(Helmut Braun)和汉学家金如诗(Ruth Keen)组稿,囊括了从五四开始到八十年代的中国现代文学作品,其中大部分都是第一次被翻译成德语。汉学家马汉茂(Helmut Martin)为其撰写开篇的整体叙述,将八十年代和二十年代的中国文学平行并置,因为这两个年代的文学创作都反映了经历社会变革的中国知识分子的精神面貌。与二十年代相似,八十年代文学的一个特点是出于断裂性变革而产生的“异化”或“陌生化”(Entfremdung),其代表人物就是写下了“对于世界/我永远是个陌生人”、“对于自己/我永远是个陌生人”的朦胧派诗人北岛。f在马汉茂看来,文革后新一代作家,比如他举例的北岛和顾城,能够“从抗议中汲取力量”,从而成为了“他们那一代人的精神意见领袖”。g相较于顾城,北岛在马汉茂的论述中是一个更有反抗精神、更为出众的社会型知识分子作家:他写到北岛创办地下刊物,抗议官方文化政策;写北岛在他的短篇小说《在废墟上》中试图重新连接文革时期破裂的中国传统:“一种已不再惯常的、系乎中国古老历史的感情在这里(北岛的文字)重新找到了入口”;还写北岛的小说情节和诗歌语言中对郁达夫等二十年代青年作家“绝望”书写的传承。最后,他特意指出北岛的“陌生化”并非1983年周扬和王若水为了维护政治意识形态体系发表的马克思主义“异化”理论,而是一个具有“深远目标”的概念:“它(北岛的‘陌生化)指代的是中国现代知识分子个人的生存状况和作为社会个体对社会变革的责任和义务。”h

不难看出,马汉茂以文学史家的眼光对北岛做出的这段评析背后依照的是一个现代知识分子的参照体系。北岛主编地下刊物的抗议精神与西欧知识分子的“社会批判性”契合,而他在石默小说中读出的那种修复民族传统的自觉恰恰也是德国战后文学的标志。因此,虽然马汉茂的历史叙述本身客观冷静,但他向德国读者介绍的这位中国作家仿佛是一个从冷战时期德国理想知识分子模具中刻出来的形象,以至于他的介绍本身也充满感情色彩。这个形象对具有相同参照系的德国读者来说应当是熟悉而鲜明的,尤其是当他们将北岛对文革经历的书写和五十年代德国新生代作家的反思并置的时候。在五年后为北岛的中篇小说《波动》(Die Gezeiten,1990)德语版写下的后记中,马汉茂清楚地阐释了北岛和德国战后作家的可比性。这一次,他从北岛的“语言”出发:

北岛的中文语言流露出一种“新的清醒”,他那冷静的描述能让人受到触电般的震颤。……北岛清醒的语言能让我们联想到德国二战后的那一代作家,比如博尔谢特,还有早期的海因里希·伯尔,或者四七社的其他成员。的确,他们在经历了相似的民族灾难和新时代起点以后,带着相似的迷失感,也找到了一种相似的语言形态来建构文本。这么看来,北岛的文学杂志《今天》创刊号里收录伯尔1952年的文章《谈废墟文学》或许并不完全是巧合。诸如“革命人文主义”或者“伟大社会主义的建设”这些作为宣传中华人民共和国“现实”的官方用语——就像在民主德国七十年代初期的新叙述文学里出现的那样——在北岛的小说中只会以反讽影射的形式出现。在中国的公共话语被毛泽东时代的宣传机器摧毁之后,北岛的语言试图宣告一个新的开始。i

时隔多年,马汉茂对北岛文革时期小说语言的这番回顾并非只是修辞学的评度——尽管用“清醒”一词如此精准地形容北岛的文字确实是基于一个批评家对文本深度理解的感知。他从北岛的语言里感受到的“触电般的震颤”和“新的清醒”源自这位作家在混沌黑暗时代坚持清醒的自觉。这里,马汉茂敏锐地注意到北岛这一代文学青年从黑暗的文革时代“幸存”下来,面对的是一个语言紊乱、信仰崩塌、社会失范、百废待兴的“废墟”年代。同德国战后力图在被纳粹政权摧毁的话语中寻找新的文学表达的“废墟文学”作家一样,北岛自发地用清醒的目光觀察生活,用清醒的笔调探索新的语言艺术。这样看来,伯尔的“废墟文学”宣言和石默的《在废墟上》同时出现在1978年《今天》创刊号自然“不完全是巧合”。面对丑陋和毁灭,面对历史留给他们的巨大废墟,他们不愿麻醉自我,“蒙上眼睛”,而是选择“清醒”地见证与记录,因为他们“认识到:一双好的眼睛是作家的工具”。j

正因感受到了这似曾相识的“清醒”的语言形态,马汉茂将北岛的文学语言系附到了作家个人的政治履历和社会参与。尽管如此,这样的评论是不能用简单的“政治接受”和“审美接受”来划分的。事实上,包括欧阳江河提出的三种“北岛读法”——“政治读法”“系谱读法”和“修辞读法”——在这里也无法真正成立,因为马汉茂的北岛阅读确实是融合了作家的社会政治性、创作的历史谱系和语言修辞三方面的。k对于这位本身就属于倡导文学社会性的“六八一代”德国学者来说,作家选择的文学语言是同他作为知识分子的社会追求密不可分的。l北岛“清醒”的语言是他面对生活现实时选择的文学表达,同相似时代下德国作者的文学选择如出一辙。因此,从北岛文字中读出知识分子的政治异议和社会责任感并不完全是“政治接受”或“政治读法”,而是从语言修辞感知出发,联系政治思想史的理解,属于八九十年代盛行的新历史主义文本解读。

当然,新历史主义的解读方法本身就有将“文学”降为“历史”的附属之嫌。但总体来看,马汉茂对北岛作品的评析及其在文学史上的定位是准确的。就《波动》的文学史意义而言,马汉茂从北岛语言出发所立的评估和一些国内当代文学史学者的观点相仿。比如陈思和将《波动》编写入文革时期的文学“觉醒”时也提出北岛(赵振开)语言文字中的艺术探索是作者本人“精神觉醒”的同步表现。m当然,马汉茂对北岛语言“清醒”的看重与他对作者本人政治异议经历中反映出来的精神“觉醒”的欣赏是无法区分因果先后的。在写到北岛创刊《今天》时,他多次提及社员冒着生命危险用“誊板影印”的细节,并使用了诸如“在大雪纷飞的1978年12月把第一版期刊分撒到城市的各个角落”这样富有浪漫色彩的描述。n批评家个人的感情倾向和他对作家具有社会意义举措的赏识在这样的叙述中彰明昭著。

作为八九十年代德国译介研究中国二十世纪文学最重要的汉学家,马汉茂给予北岛的高度评价奠定了北岛作为新一代中国知识分子作家得到德国知识文学界接受和认可的基础。北岛流亡海外之后,这种接受的政治性明显加重,尽管诗学的讨论并没有因此黯淡隐退。正如马汉茂重述北岛在奥斯陆复刊《今天》时所表达的文学观念:“文学、诗歌,本身就是反抗。”o诗歌美学意义上的“反抗”在1989年《时序》杂志因为政治事件第二次为中国现代文学做专刊时择选的开篇诗作中与异议诗人的政治立场统而为一:“我只能选择天空/决不跪在地上/以显出刽子手们的高大/好阻挡自由的风”。p(《宣告》“Deklaration”)在德国汉学家和知识分子读者的接受中,北岛或石默的“反抗”是同时根植于他的创作和他的身份里的。就像顾彬1998年在德国另一大型文学期刊《重音》 (Akzente)上介绍这位诗人时概括的那样,北岛创作的起点就是一场反叛,他反叛的是“中国知识分子作为宫廷御用诗人的传统角色”q。在顾彬看来,直至九十年代中期,海外漂泊数年的北岛仍坚持“诗歌和反叛紧密相连”的诗学观念。与此前唯一不同的是,“这时的反叛者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的孱弱无力”。r迁居异乡的北岛已不再是用冷峻的笔调直面伤痕的反抗青年石默,而是因真正失去故乡而获得了保罗·策兰式“痛苦意识”的漂泊诗人。时过境迁,北岛的语言里依然保留了指代作家责任的“清醒”,或许也因此才有了马汉茂对北岛在九十年代提升的评价——这位从上一个黑暗时代“幸存”s下来的诗人在跨入下一个时代前早已对自己和世人做过先知般“清醒”的警告:

你们并非幸存者/你们永无归宿。(《白日梦》)

二、 知识分子诗人的“经典化”

1999年马汉茂去世后,人们在他得以公开的个人档案里找到了1996年为提名北岛候选诺贝尔文学奖所撰写的引荐文。t马汉茂对北岛的评论里从未有过虚设的吹捧——他甚至不止一次地指出第一个将北岛介绍到西方的澳大利亚汉学家杜博妮(Bonnie S. McDougall)用过于绝对的褒奖来描述北岛和他的作品对一个学者来说是“不够严谨”的。u这位注重史学构架的汉学研究者生前将不计其数的当代中国作家译介到德国,并同其中的多数有个人交往,包括2000年确实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的高行健。面对八十年代群星闪耀的当代中国作家,马汉茂的诺贝尔文学奖预测或许表明了他以“世界文学”尺度对北岛作为其中一员的最高评价。

同样地,几乎包揽了所有北岛诗歌和散文德译工作的顾彬也不断地公开声明北岛是最有资格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中国作家。与这两位德国汉学家以诺贝尔文学奖标准肯定的评判保持一致,德语区大众文化媒体从九十年代至今对北岛的关注都有将其“经典化”(canonization)的趋向。九十年代以来,德国媒体几乎每一篇关于北岛的报道、介绍和评论中都会提到他的两个身份背景:一个是流亡异议作家,另一个就是多次被题名“诺贝尔文学奖”。除了强调奖项提名,德语世界对北岛的接受中还不乏将他与本土文学经典的并置比较。马汉茂九十年代将北岛与伯尔等德国二十世纪名家的类比,到了2010年《法兰克福汇报》文艺版面(Feuilleton)书评人的笔下,又沿着历史退了一个多世纪,回溯至德国浪漫主义的经典诗人:“就像只有在巴黎才能书写德国的海涅,北岛需要香港和他的美国护照来书写现代历史中流离失所的主体。”v这样的比较并不是书评人基于作家经历随意拼凑的。在此之前,德国广播电台(Deutschlandfunk)文化频道在2009年法兰克福书展前夕就用过一个相当古典的概念“崇高”(sublim)来宣传北岛的诗作。在比报刊受众率更高的电台广播里,主持人宣布:“北岛的诗作确实是我们这个时代最崇高的诗歌。”w“崇高”一词在德语文学批评传统中主要有两个来源:一个是魏玛时期席勒在《论崇高》(Das Erhabene)里基于康德的道德理性哲学,结合英美浪漫主义文学构建出来的美学范畴,即通过理念超越限制以获自由;另一个是二十世纪初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中超越个人的欲望本能,并將之转化为文化创造力的“升华”(Sublimierung)。德国广播电台选择用这个既富有德国本土文学传统又贯穿古典现代的概念来评价北岛的诗歌,甚至用了绝对化的最高级,一方面是沿用顾彬翻译北岛诗歌时的用词择选,另一方面也未尝没有在大型国际书展代表的“世界文学”文化中经典化北岛作品的用意。

事实上,自从1980年在本身就以经典著称的苏尔坎普文化“标准”之下第一次出现于德语知识文学界,北岛在德语世界的传播和接受就一直伴随着对他的文学“经典化”。值得注意的是,北岛在德语世界的“经典化”是也是综合了政治和审美两个层面的因素。换言之,这里说的文学“经典化”只有一部分指的是布鲁姆(Harold Bloom)在《西方正典》 (Western Canon)里强调的那种不应出于作品的政治性和社会影响力而“扩张”的“经典化”定义,即在一个语言文学传统中特有的、标志性的作品甄选。德国广播电台用“崇高”来形容北岛的诗歌本应是将北岛的创作放置在一个西方文学传统的审美标准之下——尽管这篇过于简单的宣传性书评并没有解释北岛的诗句为什么是“最崇高的”。评论者主要针对2009年顾彬翻译的北岛诗作选集《失败之书》,全文对北岛诗歌的语言、意象、母题的分析大多来自顾彬为其写的后记中的提示,对难以解析的部分就用西方读者不易理解之类的句子来搪塞,很难称得上是一篇合格的诗歌评论。相比之下,《法兰克福汇报》上的评论多见印象描述和具体的美学赏析,并将作家的文学政治生涯融于其中:

语义的断裂、主题的重叠、诗歌叙述者交替更迭的所在、那不按照话语逻辑运行着的思想程序,以及在这个程序下铺展开的壮丽的诗歌意象世界——这些便是在诗人那紧张而深邃的凝视中隐现而出的文本。因为所有文字里都在语言符号的指代层面经过精心的思忖和整理:“在无端旅途的终点/夜转动所有的金钥匙/没有门开向你”。这样的诗句并不是诗歌语言本身自主的渲染,而是一场诗人与失落家园的重逢,被缩减之后埋进了隐喻。……这些诗句指向了象征意义上的归乡,同时又因为这仅仅是语言上的归乡,它们透露出了一种具有强烈现代性和普遍性的感情。x

在这段相当有说服力的评析当中,评论者德拉瓦特(Kurt Drawart)从诗歌的语言张力和情感表达出发,联系到诗人异乡漂泊的政治背景,最后给出了高度艺术评判——具有“强烈现代性和普遍性”的诗歌应是达到或者至少是接近了能够跨越不同民族文化差异的当代“世界文学”标准。就有了这样的赏析和评判之后,他才将北岛同曾流亡巴黎的德国诗人海涅列放到一起类比,并将北岛称为“后浪漫主义”诗人,或许多少能让《汇报》的读者信服。德拉瓦特对北岛的“经典化”尝试虽然没有将他的诗作放到中国语言文学传统下进行考察——毕竟这位评论者并非汉学专家——但他确实综合了艺术审美层面的考量,因而也属于布鲁姆意义上的“经典化”范畴。然而,由于德拉瓦特对北岛的艺术解读与他对北岛本人身份的接受完全融合,他无可避免地悖离了布鲁姆要求的审美独立,将文学的社会政治影响参考纳入了评判标准。与马汉茂一样,德拉瓦特对北岛创作的评论也是作家论,在这篇评论的开头就可见一斑:“每一个见过北岛的人都特别记得他那焦灼不安的目光,那双似乎能够将周遭发生的一切全都记录下来的眼睛。这双眼睛能穿透观察的事物,因此给人一种似乎不在场却又全神贯注的印象。这种能够穿透真实、抵达意义的别样的目光不仅仅属于他本人,也属于诗人北岛,并且能够带领我们进入他的诗歌艺术的中心。”y诗人本身和他的文学创作融为一体。当他发自内心的情感流泻到诗行中时,他的语言冲破了“被滥用的意识形态主权话语的枷锁”,而他自己也因此成为了“卓越的政治作家”。

这样看来,北岛在德国总体趋向“政治化”的接受——或者说政治性的“经典化”——或许就不难解释了。以上文学评论中确乎有一部分是联系北岛的政治身份进行的文学解析,但是这种解析与此前汉学家马汉茂的解释(包括顾彬对北岛的介绍)一脉相承,都是对一个异乡知识分子诗人所表现出的文学精神的认可。在文学精神的评判中,文学作品的好坏与文学家个人品格的优良是难以区分的;对于有“知识分子”身份的现代作家来说,品格很多时候表现在面对公共事务的姿态,也就是个人的政治选择。“我们必须把文学和政治区分开来”——在2009年那场最终变成政治文化闹剧的法兰克福书展之后,德国广播电台再一次对北岛报道访谈的标题就是对诗人这句警戒的引用。z这句话大致可以概括北岛多次接受德国媒体采访时的态度,尽管无论是北岛本人还是记者听众都清楚地知道这种“区分”并不可能。令他感到警惕的是那些从政治信仰出发而彻底偏离文学的教条者,警惕他们将文学影响等同于政治宣传。至于在文学共鸣中读出了政治关怀的德国读者,他们对异文化知识分子诗人的“经典化”或许也可以视作一种对当代文学精神的探索。

三、 文学机制和文学交流

如果说奖项授予是文学经典化过程的一个重要环节,那么北岛在德国作为中国当代文学经典作家的引介并不尽如人意,尤其是相对于北欧或美国等其他西方世界而言。用顾彬的话来说,北岛没有在德国媒体面前说出他们想听到的,也因此无法在政治化的文学接受中持久地得到重视。

抒情诗人有限的政治能量和清醒的文学坚持减缓了他在德国文学机制下被“经典化”的过程,但他的作品并没有停止在德语世界的传播——尽管诗歌创作本身在图書市场就是一个被边缘化的类别。据国内学者对1949年以来中国现当代文学德译情况的统计,北岛以总数为7部的德语译著数量在现当代作家里排名第六,当代作家中仅次于莫言。@7这个情况必须归功于北岛在德语世界的传播和接受过程中最重要的人物,也就是早在1980年就编选了石默小说来结束前一个中国文学时代的顾彬。如果算上北岛近几年在奥地利出版的译著,他成书的德语译作总数应是9部,其中诗集5部,散文集2部,除剩下的2部小说外全部由顾彬翻译。出现在德语期刊、报纸和合集里的近百篇作品的德语译文也几乎全部出自顾彬之手。除此之外,顾彬还参与了几版当代世界文学辞典中北岛词条的编撰,本文整理的北岛作品德译情况除了根据卫礼贤翻译中心的图书目录和德国多所图书馆的检索,也参考了2011版作家辞典中的词条信息。在这些按照年份排序的目录当中,我们可以看到,诗人的中文创作和德译发表(尤其是单篇)在历史时间线上大致呈现平行。北岛在九十年代末遇到诗歌创作瓶颈开始散文写作以后,顾彬在德语文学期刊上的译文发表也转向了北岛新写的散文,在2005年之后逐渐停滞。北岛九十年代发表的诗集《零度以上的风景线》 (1995)和《开锁》 (1999)在新世纪以后收录在慕尼黑汉泽尔出版社发行的两本诗集《战后》 (2001)和《失败之书》 (2009)当中。这两本书都得到了德国文学界的不少关注,尤其是在中国主宾法兰克福书展同年付梓的后者。

从图书的出版策略来看,除了2017年艺术品般的精装诗集《日子与道路》 (定价100欧,发行量100以下)由奥地利小型出版社汤豪泽(Thannh?user)出版,北岛的德译诗集全部由这家大规模的汉泽尔出版社发行。作为德国最大的纯文学出版社之一,漢泽尔出版社也致力于发行外国文学译作,在五十年代很少译介中国当代文学的联邦德国(西德)就推出过巴金的《憩园》。八十年代中旬,由汉泽尔出版社发行的文学期刊《重音》做了一期中国当代文学的介绍之后,该出版社陆续出版了张洁、王安忆、戴厚英等几位女作家的作品。九十年代以后,顾彬与汉泽尔合作,陆续出版了他的北岛诗集译本,包括他选译的诗歌组和单篇散文也在《重音》上发表,使得北岛成为该出版社最青睐的中国当代诗人。汉泽尔出版社一向密切关注世界文学动态,比如在2012年莫言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之后,出版社就迅速联系译者出版了他的两部作品。相对于代表知识分子精英文化的苏尔坎普出版社,汉泽尔出版社更顾及大众审美趣味和纯文学经典的“教养”(Bildung)导向。北岛作品在这家出版社多次发行,一方面是主导传播者顾彬的合作选择,另一方面也透露了出版社对诗人本身文学“经典化”潜力的预估。

对一个诗人来说,与诗歌发表、诗集出版、电台报道同等重要的传播途径还有诗人本人在读者公众面前的朗诵与交流。德国文学机制中对朗诵传统的保持在诗歌这个文学类别上尤为明显。无论是德语国家还是用外语写作的当代诗人,每年最重要的文学公众活动就是个人朗诵会和诗歌节上的亮相。身为1976年以后第一批与西方有文学交流的作家之一,北岛在顾彬的引介下同1985年由西德作家协会会长布赫(Hans Christoph Buch)、作家诺法克(Helga Novak)和施耐德(Peter Schneider)等多位德国作家组成的访华代表团在北京会面,同年6月受邀前往德国参加第三届柏林地平线艺术节,并在柏林市立图书馆举办朗诵会。参与这场朗诵会的是来自亚洲地区的当代诗人,东德最有名的诗人歌手碧尔曼(Wolf Biermann)、瑞士小说家迪伦马特(Friedrich Dürrenmatt)和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格拉斯(Günter Grass)等德语文学界当代经典作家也都到场参与,替代不能到场的外国诗人朗诵。@8就像近几年在中国举办的上海国际文学周,德国的国际文学节和诗歌朗诵会不仅是外国诗人的汇聚和介绍,更是国内外当代作家文学交流的平台。

八十年代以来,北岛在德意志学术交流中心等德国文学奖学金机构的资助下数次旅居德国,参加的朗诵会和其他文学活动不计其数,几乎每次都与他的诗友译者顾彬同行。北岛与顾彬的合作始于顾彬在他选编的合集中认识石默之后的第三年,两人都曾在各自的文章中记录过1982年秋天在汉学家杜博妮北京家中的相识、1983年的颐和园之行、此后在欧洲零散的吟诵酌酒,还有漫长的文学旅程。北岛笔下的顾彬是对自己苛刻至极的“清教徒”,成天不辞劳累地翻译写作;@9顾彬向德语读者介绍的北岛也是“中国作家中的清教徒”,文字里尽是“沉默冷静而不肯妥协的政治姿态”。#0顾彬眼里的北岛有和自己一样的对中国古典的偏爱、西班牙现代诗歌传统的继承,甚至带点普鲁士骑士古老的忧郁;北岛印象里的顾彬跟自己也有几分相似,“都不爱说话”,好似一个来自陌生世界却能够懂得他的“沉默”的诗人。#1北岛用“如同一个疲倦的人在镜子前无奈的自嘲”来形容顾彬独特的笑容,仿佛这位德国汉学家就是早年诗行里那个在镜子中与陌生世界交换轻蔑的“我”(“我们交换的/只是一点轻蔑/如同相逢在镜子中”《无题》)。译者和作者这种几近德语里的文学“分身”(Doppelg?nger)的相似性最终体现在文学译本里。把翻译北岛诗歌比作“在灼热的炭上行走”的顾彬早已在他的北岛选译集《失败之书》后记中宣布了诗人和译者最后的共同:共同的“失败”#2——尽管这种“失败”的承认背后分明是顾彬对诸如“他的北岛德译比原作还要好”之类评论的不置可否,还有顾彬自己作为诗人的骄矜。

结 语

2018年1月,北岛参加科隆大学和德国教育科研部承办的第四届世界诗歌节(Poetica),现场朗诵了十多年前写的《时间的玫瑰》。这一次,顾彬没有和他一起出现在朗诵台上。一个低沉的男声跟着北岛平稳的朗诵,念完了顾彬在《失败之书》中收录的德语译文。掌声四落,主持现场的日本移民诗人用德语提出了北岛最熟稔的问题,关于诗歌的政治意义。北岛一句“这是一个很复杂的层面”的回答引起听众一阵嗤笑。当北岛试图用2017年香港国际诗歌节的主题出处——里尔克的诗句“因为生活和伟大的作品之间,总有一种古老的敌意”——来解释这种“复杂”时,未能像顾彬一样通晓德语文学经典的翻译教授停顿在把里尔克诗行从北岛的语言译回德语的尝试。北岛的回答也悬停在了里尔克的诗句上方,因时间的限制没能继续向听众叙说这个“复杂”的命题。

至于“生活和艺术对立”的命题如何能够衍生出一个关于文学政治意义的回答,北岛个人的文学经历和在德语世界作为“政治作家”的接受或许就是最好的参考。从顾彬对石默小说中质疑“秩序”的赏识到马汉茂在北岛“清醒”的语言中读出的知识分子觉醒和反抗,两位德语区八十年代中国现当代文学专家对北岛的评定一直延续到北岛1989年始于德国的文学漂泊。此后德国文学机制里的北岛接受一直有政治和审美双重“经典化”的趋向,尽管政治色彩远远浓于美学赏析。这样的“经典化”并不是没有风险的:曾被奉为“崇高”的抒情诗人会因坚守文学和政治的界限而受到冷落。另一方面,故乡的大门忽开忽合,隐现着他那已经度过几载时光而存留下来的“经典”诗句。如同里尔克那句“古老的敌意”之前的四行诗中透露的:“每一个将血液/倾注到一部将要长存的作品里的人/都可能再也无法举起这部作品/在无法承受的荷重下,一文不值。”明悉自己无论在异国还是在故乡都有遭受过度政治化风险的北岛清楚地看到了自己的无力。即便如此,在德译诗友顾彬同样对“失败”的认可和不倦的努力下,诗人也应将保持他特有的清醒,力图在“古老的敌意”中实现生活和作品共有的升华。

【注释】

a德国作家斯坦内尔在1973年用“苏尔坎普文化”来形容德国犹太知识分子主导的、通过在苏尔坎普出版社出版哲学文学书籍成形的知识分子文化。参看George Steiner, “Adorno: Love and Cognition”, Times Literary Supplement. 1973.03.09, 253-255.

bWolfgang Kubin, “Einleitung” in Wolfgang Kubin (Hrg.), Hundert Blumen: Moderne chinesische Erz?hlung, Zweiter Band: 1949 bis 1979, Suhrkamp, Frankfurt, 1980, S.14-15.

c顾彬在文中写道:“出于对已有的、未经思辨也不允许被质疑的秩序的依循,人们把想象中的世界当作了幸福的处所。这种不假思索的依循在北京地下作家石默的作品中得到了体现。在这个社会里,使他顺服的并不是政治理性,因为幸福和痛苦都是出于偶然和命运的肆意。只有遵循秩序的人才有资格拥有故乡——就像最后一幕中张小霞的胜利是兰兰永远无法拥有的。”参看同上。本文出现的德语原作翻译如无备注均为笔者所译。

d顾彬在他的前言最后特意标明了是施比尔曼向他推介“地下作家”,参看Kubin, “Einleitung”, Hundert Blumen, S.16.

e這一期《时序》专刊德语原题为《牛鬼神蛇:20世纪视阈下的中国文学,艺术和政治文化》(Von Rinderteufeln und Schlangengeistern: Chinesische Literatur, Kunst, und politische Kultur in Spektrum des 20. Jahrhunderts),参看Die Horen 138, 1985(2).

fgh这首诗《无题》由顾彬翻译成德语,首次收录在同一刊的《时序》Die Horen 138, 1985(2), S.267. 马汉茂在他的中国当代文学史叙述中引用了这句诗来介绍代表“异化”知识分子的北岛。参看Helmut Martin, “An den Fünf Rosafarbenen S?ulen: Hinweise zur modernen chinesischen Literatur“, in Die Horen 138, 1985(2), S.16.

iHelmut Martin,“‘?berlebende dieser Zeit: Ein Nachwort zu Bei Daos Roman Gezeiten”,in Bei Dao, Gezeiten, S.Fischer, Frankfurt,1990, S.199.

j[德]亨利希·标尔:《谈废墟文学》,史康成译,《今天》第1期。

k欧阳江河概括的政治读法“主要是从语言世界与非语言世界的关系去理解诗歌的,而对语言世界内部的复杂关系甚少加以探究”,大体代表西方世界对北岛的阅读方式,参看欧阳江河:《北岛诗的三种读法》,《站在虚构这边》,三联书店2001年版,第187-209页;在北岛海外传播研究中,有不少学者支持北岛在西方世界接受主要是“政治读法”:“北岛诗歌在80年代后之所以在西方世界产生巨大影响,主要是因为它们被视为西方世界了解中国现实及其对抗资源的一种政治文本而产生了政治效用。这决定了绝大多数汉学家的思维逻辑。”参看杨四平:《北岛海外诗歌的传播与接受》,《跨文化对话与想象:现代中国文学海外传播与接受》,东方出版中心2014年版,第232-246页。

l马汉茂生于1940年,1968年西欧学生运动时期正处于青年时代。六十年代末德国大学汉学学术体系发生变革,要求与政治社会相结合。从马汉茂教授的汉学学术成果可以看出他的研究兴趣整体偏向现当代中国政治社会以及社会中知识分子的角色。

m陈思和:《中国当代文学史教程》,复旦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185页。

nHelmut Martin,“‘?berlebende dieser Zeit”, Gezeiten, S.192.

oHelmut Martin, “Nachwort: Daheimgebliebene, Exiltr?ume und der Weg in die Gegenkultur”, in Helmut Martin und Christiane Hammer (hrsg.), Die Aufl?sung der Abteilung für Haarspalterei: Texte moderner chinesischen Autoren von den Reformen bis zum Exil, Rowohlt, Reinbek bei Hamburg, 1991, S.299.

pBei Dao, Chang Hsein-Chen (übs.) ?Deklaration: Für Yu Luske“Die Horen 155, 1989 (3), S. 18.

qrWolfgang Kubin, “Bei Dao”, Akzente 1998 (1), S.70.

s马汉茂的《波动》后记以《“时代幸存者”》为主标题。

t参考Helmut Martin, Das kulturelle China und die Chinawissenschaften. Aufs?tze 1996-1999. Texte aus dem Nachlass (hrsg. Von Christiane Hammer und Tienchi Martin-Liao), Bochum, Projekt Verlag, 2001 (Chinabilder VII).

uHelmut Martin,“‘?berlebende dieser Zeit”,in Bei Dao, Gezeiten, S.190.

vKurt Drawert, “Die Angst vor den Zeichen: Der Chinesische Lyriker Bei Dao”, in Frankfurter Allgemeiner Zeitung, 30. Juli 2010.

wMartin Z?hringer, ?Gro?es lyrisches Universum“ 03.09.2009 Deutschlandfunk Kultur.https://www.deutschlandfunk.de/grosses-lyrisches-universum.700.de.html?dram:article_id=84229

xyKurt Drawert, “Die Angst vor den Zeichen: Der Chinesische Lyriker Bei Dao”.

z“Man muss Literatur von Politik unterscheiden”, Deutschlandfunk Büchermarkt, 09.10.2009.https://www.deutschlandfunk.de/man-muss-literatur-von-politik-unterscheiden.700.de.html?dram:article_id=84271

@7Harald Hartung,“Destillierte Traumgestalten“,Frankfurter Allgemeine Zeitung, 05.09.2001.

@8孙国亮、李斌:《中国现当代文学在德国的译介研究概述》,《文艺争鸣》2017年第10期,第103页。

@9参看《时代》周报1985年6月14日对北岛6月18日来柏林朗诵的短文报道, Die Zeit, 14.06.1985.

#0#2北岛:《空山》,《午夜之门》,江苏文艺出版社2009年版,第145页、145页。

#1Wolfgang Kubin,“Bei Dao”, in Akzente, 1998, S.70.

#3Wolfgang Kubin, “Nachbemerkung”, in Bei Dao, Buch der Niederlage, Carl Hanser Verlag, München, 2012, S.1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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