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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当代反乌托邦和恶托邦科幻小说比较研究

2019-09-12郁旭映

扬子江评论 2019年4期
关键词:利他主义乌托邦物种

郁旭映

一、 绪论:反乌托邦和恶托邦

无论在西方语境还是中文语境,都习惯于将反乌托邦(anti-utopia)与恶托邦(dystopia)混用,指向“反向的乌托邦”。但若细究二十世纪的反乌托邦和恶托邦作品,我们会发现两者其实有所区别。区分两者不仅对于深入理解反乌托邦、恶托邦的本质及其它们与乌托邦之间的关系十分必要,而且对深度剖析具体作品也不可或缺。

萨金特曾如此区分两者:“恶托邦(或否定乌托邦)是指一个不存在的社会,它被描述得十分细致,而且通常被设定在一定的时空中,是作者有意让同时代的读者看到的一个比自己所处的社会糟糕得多的社会。”a而反乌托邦同样是指“一个不存在的社会,同样被描述得十分细致,通常也被设定于一定的时空中,但作者的意图则是让同时代的读者看到对乌托邦主义(utopianism)和一些独特的乌托邦(Eutopia)的批判”。b

萨金特同时定义了乌托邦(utopia)、乌托邦主义(utopianism)和正面乌托邦(Eutopia or positive utopia):“乌托邦是指一个被描述得十分仔细的、被设定在一定时空中的社会。而所谓正面乌托邦即在一般乌托邦的定义之外再加上这个社会比读者所处的时代要好得多。”c尽管乌托邦、恶托邦以及反乌托邦文学在社会讽刺上的目标相似,但这三者在批判策略上有所不同。乌托邦文学表现一种社会梦想,即通过构建一个与现实的有缺陷的、不理性的、不公平的相反世界而达到对作者所处社会的谴责。而恶托邦与反乌托邦文学则是在社会谴责的基础上更深层次地表达了对未来的隐忧和警告。而在警告方面,恶托邦文学与反乌托邦文学又有非常具体的分别。前者所警示的黑暗未来却并不必然与乌托邦想象本身有关,而后者则集中于对一种乌托邦想象或实践的批判。例如,以华语作品中的恶托邦故事,如以沈从文的《阿丽思中国游记》 (1928)、张天翼的《鬼土日记》 (1930)、老舍的《猫城记》 (1932)为例,我们看到的是依据现实中国这一原型,以夸张、讽刺手法刻画出一个糟糕的恶托邦,以起到对现实社会的批判与警示。然而,这些作品中的恶托邦并非由一个乌托邦蓝图所致。虽是对现实的直接讽刺,但指向的原因却不一定可以清晰定位,只是较为笼统地反映了国民性或文化批判。反之,反乌托邦作品的社会批判则多是通过对乌托邦的反思和批判而实现,因而其对乌托邦思维,即构成乌托邦的意识形态有着十分清醒的判断。被视为经典的“反乌托邦三部曲”的扎米亚京 《我们》 (1924)、赫胥黎的《美丽新世界》 (1932)和奥威尔的《一九八四》 (1949)尽管风格和批判的侧重点略有不同,但所描述的社会形态毫无疑问是经过统治者精心设计,基于乌托邦蓝图的“秩序的世界”。《美丽新世界》在1946年重版时加入别尔嘉耶夫的话作为前言,道出了反乌托邦小说的共同思想:“乌托邦似乎比我们过去所想象的更容易达到了。而事实上,我们发现自己正面临着另一个痛苦的问题:如何去避免它的最终实现?……乌托邦是会实现的。生活直向着乌托邦迈步前进。或许会开始一个新的世纪,在那个世纪中,知识分子和受教育的阶级将梦寐以求着逃避乌托邦,而回归到一个非乌托邦的社会——较少的‘完美,而较多的自由。”d

别尔嘉耶夫的关于“逃避乌托邦”预言在二十世纪的反乌托邦思想中得到了充分的验证。文学家们首先表达了对乌托邦的恐惧。大一统王国、美丽新世界和大洋国等形态各异而内在相似:即“秩序之外什么都不允许存在”,甚至于“秩序与人的愿望达成了一致”的乌托邦世界。完美的秩序所对应的是自由意志与人性的彻底丧失。作为社会梦想的乌托邦是如何变成社会噩梦的?托曼曾指出:“乌托邦主义悲剧性的悖论,就在于它没有如其承诺地那样实现一个最终和永久稳定的制度,而是产生了彻底的不安宁,并且取代了人类自由与社会凝聚力之间的和解,它带来了全能政体(totalitarianism)的高压 ……”e

对乌托邦主义的反思和批判是二十世纪的思想界最重要的议题之一。库尔马曾问道:“在面对纳粹主义、斯大林主义、种族屠杀、大规模失业和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乌托邦还怎么能立得住脚?”f在经历两次世界大战,在目睹了斯大林专制与纳粹主义的大屠杀,众多的自由主义思想家,如卡尔·波普尔、雅各布·托曼、哈耶克等都不断地试图将这些与乌托邦主义的思想体系相關联。在他们看来,两者的共通点是“两者都提倡一种必须使每个人,包括不相信的人都接受的独一无二和不容置疑的真理”,而且,在这两种社会中,“关于手段的争辩都是不允许的,更不用说关于目的的争论了”。g具有讽刺意味的是,“乌托邦设计的动因就在对现存社会的不满,对于不公正或人类苦难的感受,促使思想家设想一种理想的制度来根除这些邪恶的假定根源”。h然而,这种“事物的完美模式”的设定虽然是极有吸引力的,却是危险的,因其终将导向暴力。波普尔认为,乌托邦主义的前提是:“合理的政治行动必须建基于对我们的理想国家的相当清楚和详细的描绘或蓝图,还必须建基于通向这个目标的历史道路的计划或蓝图。”i所以,为了确保理想的、终极的目标得以实现,“乌托邦主义者必须说服,否则便压服和他对抗的乌托邦主义者,那些不赞同他的目标,并且不肯皈依乌托邦主义宗教的”,甚至于,“必须彻底根绝一切相竞争的异端邪说”。j为镇压对抗者,为避免终极目标的任何改变,诉诸暴力就成为了唯一的手段。这就是为何不管乌托邦的目的如何慈善,最终却变成一种虐待狂的哲学。

文学家早已敏锐地意识到乌托邦中的恶政与以往的暴政不同。他们所塑造的大一统王国的大恩主,美丽新世界的控制者,大洋国的老大哥并不像传统的、残暴的、个性鲜明的暴君,却是一种抽象的、没有个人特征的、是绝对秩序与真理的象征(他们自己也受制于这种秩序)。借助阿伦特的分析,我们从中看到的是一场意识形态的控制:“全能政体的侵略性并非产生自对权力的渴望……也不是为了利益,而只是出于意识形态的理由:使世界达到一致,证明它的各方面的超意义(supersense)是正确的。”k而且,这种意识形态的目标不是改变外部世界,而是改变人性。要达到此目的,现代专制国家,无论是国家主义的、军事化的专制,还是超国家的“福利专制”乌托邦,都已不再是旧的——“由棍棒、行刑队、人造饥荒、集体下狱、集体驱逐出境等方式实行的统治”,因其“不仅不人道,而且已被证明是低效率的”, “在科技先进的时代,低效即原罪”l,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理性化、机械化和简单化的世界,这种新的体制是不仅将科技作为手段,更似乎是将科学思维作为意识形态的基石。如《我们》中经过数学方法精密计算“毫无瑕疵的幸福”,《美丽新世界》通过生物技术让人们发自内心地快乐从而爱上奴隶状态,《一九八四》用“电幕”实现的思想控制等等,几乎可以得到一个印象:科技从乌托邦到反乌托邦的转型中一直扮演着重要角色。

如果说如冷战结束前,乌托邦主义的同义词几乎是斯大林主义m,那么,冷战结束之后,人们对乌托邦主义的反思开始指向现代性本身。利奥塔在试图定义后现代性时表明:那种社会会永远进步的信念已然崩溃,“人们可以发现在已经持续了两个世纪对进步的信心已经有点退化”n。而其中,对科技的态度转变尤为明显。显然,从十九世纪以来科学发展所带来的对未来的乐观、对进步的信念到了二十世纪则反转为对科技负面效应的恐惧。环境问题、生态灾难、信息科技、赛博空间对人类秩序的挑战、后人类对人的控制等等成为了二十世纪后半叶恶托邦文学最喜欢的话题。然而,这些固然是由科技进步所催生的新问题,却不是科技之所以可怕的根本原因。技术恶托邦 (technological dystopia)作品的核心主题常常被误解为是对科学技术本身的反思甚至于恐惧,而实际上,这些作品的核心还在于展示权力或资本对科技和科技理性的利用。正如《美丽新世界》借穆斯塔法·蒙德之口说明:“跟快乐不能共存的不光是艺术,而且有科学。科学是危险的,我们必须极其小心地给它拴上链子,戴上口套豢养着。”o此处的“幸福”指的是一种稳定的奴役状态。尽管在美丽新世界民众不断被灌输“科学就是一切”,然而统治者却直白地袒露,“真理是一种威胁,科学危害社会”,因此,“我们要感谢科学,但是我们不能让科学损害它自己的杰作”p。蒙德的这一番话,幾乎佐证了波普尔的结论:“尽管乌托邦主义常常会披着理性主义的外衣出现,但不过是一种假的理性主义。”q也就是说,即使是在一个形式上的“技术反乌托邦”中,以求真为目的科学在其中扮演的角色主要是工具性的,而非一种本质性的力量。

那么,相应地,如果要分析从“乌托邦蓝图”向 “恶托邦”的转变过程,应该追踪的是权力如何运作,即如何将各方面的意识,包括科学和艺术,编织成为意识形态,去创造一个“秩序的世界”,而不应将视角局限于对技术的警惕上。

基于对概念边界的划定,本文将选择有中国科幻作家刘慈欣的《魔鬼积木》(2002)、王晋康的《蚁生》(2007)、韩松的《地铁》(2011)、郝景芳的《北京折叠》(2013)为例来一窥中国反乌托邦科幻与恶托邦在主题与美学上特色。本文认为《蚁生》与《魔鬼积木》 具有反乌托邦小说特质,而 《地铁》与《北京折叠》是典型的恶托邦小说。前者追踪乌托邦的“秩序世界”中的权力与意识形态的运作过程,而后者则将中国社会的种种问题归结为技术发展带来的隐忧,而回避了意识形态与乌托邦议题。然而,在差异之下,中国反乌托邦和恶托邦科幻中均存在着悖论:反乌托邦小说中隐含着乌托邦冲动,而恶托邦小说普遍的虚无感和无力感又形成了对乌托邦的彻底拒斥。悖论的显现恰好让我们思考:面对不确定性的未来,乌托邦是否仍有其价值?又该以何种方式存在?

二、 反乌托邦叙事: 人道主义和后人类主义视角中的“上帝”

《蚁生》和《魔鬼积木》的故事设定上看似不同:前者是文革这一特定背景,有显而易见的“国族寓言”特性,而后者则是设定在未来的美国和虚构的桑比亚,既有第一世界与第三世界的“南北冲突”背景,又表达了一个对“基因工程”的世界性忧虑。但是,两部作品均隐含一个反转模式:对完美人性或完美基因的乌托邦想象逆转为恶托邦——一个压迫人的社会和一个恐怖、仇恨的世界。

王晋康的《蚁生》是一个以文革为背景,具有“伤痕文学”特质的软科幻作品。小说用女知青秋云的回忆讲述了一个知青农场从“恶托邦”-“乌托邦”-“乌托邦覆灭”的过程。小说的男主人公知青颜哲因痛恨农场人性之恶而利用“蚁素”来改造国民性。“蚁素”是从蚁群身上提炼出来的能够控制人们成为“利他主义者”的一种生物制剂。当颜哲将知青农场改造成一个所有人无私奉献、互帮互助的乌托邦时,他自己则成了试图掌控一切、生死予夺的“蚁王”。为了持续乌托邦试验,颜哲研发出新一批“蚁素”,投入使用时,因新旧蚁素的不兼容,造成了大规模血案,最后导致利他主义乌托邦的毁灭。而众人失去“蚁素”约束以后,最终回归他们的本性,四散在一个丛林社会。

《蚁生》被认为是中国当代反乌托邦科幻的代表作品之一。按学者刘志荣的话说:“可以说为‘反乌托邦的写作提供了一个中国式的范本,其与实际发生过的中国历史的互文性作用,更使得这部作品可以很容易被当做历史寓言来读解。”r的确,这部作品具有一般反乌托邦小说的典型特征:反转——即从天堂般、秩序井然的社区形态暴露一个威权制雏形,对完美人性(利他主义)的追求最终导致思想的禁锢与压迫。而颜哲这一形象,“一个独自清醒、宵旰焦劳的上帝,放牧着一群梦游状态下的幸福蚁众”s,亦属于反乌托邦小说的典型统治者。

不过,《蚁生》 与经典的反乌托邦三部曲有两点不同。首先,小说并不是以成熟的乌托邦社会为开端,也并非简单以正/反模式出现,而是描述了恶托邦——乌托邦——乌托邦覆灭的曲折过程。小说一开始就描述了一个极恶世界:有良知的知识分子被迫害致死,普通人道德沦落,人性之恶得到极大张扬。有才华、有道德原则的颜哲则被迫于生死边缘。在这样的环境下,颜哲的利他主义乌托邦试验,既符合知识分子一直以来“改造国民劣根性”的启蒙责任,又符合一般“惩恶扬善”的道义感。

其次,无论是控制者颜哲,还是被控制的人都真诚地认为利他主义的社会是“天底下最干净的地方”。如干部老魏叔,即使从蚁素中醒来,亦假装没醒,想继续留在利他主义的温馨社会。即使是原先的恶人,“五个恶人如此迷恋利他素,迷恋着当好人,就像瘾君子迷恋可卡因”t。甚至,当乌托邦覆灭的三十六年之后,众人恢复本性,各奔前程之后,想起被蚁素控制的日子,仍然念念不忘。由此可见尽管人性各异,而即使是普通人仍怀有对乌托邦的向往。正如,小说在最后一章引用虚构的生物学家颜夫之的著作《论利他主义的蚂蚁社会》所指出:“既然我们推崇社会的利他主义,既然我们能对自身的劣根性一代一代地作出反省,那就证明——利他主义仍深深扎根在我们的天性中。”u

以上两点——人类劣根性改造的必要与天性中对利他主义的向往使得乌托邦试验成为必然甚至于必需。然而,看起来具有现实根据和“合理性”的乌托邦为何走向反乌托邦?叙事者秋云发现:“原来失败之咎并不是蚁众中‘恶的复苏,而完全在于蚁王,是因为蚁王本性中的多疑,而这种多疑实质是对于‘恶的迷恋。”v无论众醉独醒的正蚁王颜哲,还是对蚁素始终保持审慎态度,并最后终止试验的副蚁王秋云。两者之间看上去对立,而本质上却是异曲同工。首先,作为监管者和清醒者的正副蚁王,是外在于“利他主义乌托邦”的,即他们自身被赋予无限制的权力,却并不受制于蚁素所产生的道德约束力。其次,秋云固然比颜哲更为善良,更多人道主义的关怀,更所谓“妇人之仁”,然而他们对人性的看法是一致的——二分的和静止的:人以善恶截然相分;恶人永恶,而善人永善。正是这样的人性观促成了他们对同一的、全善的、服从的利他主义乌托邦的向往。不同种蚁素的碰撞造成的血案表面上是技术失误,而本质上反映了被不同的利益所控制的“非自主的”蚁群所必然发生的冲突。那么,如秋云所问的,“如果两个正副蚁王也喷上蚁素,达到社会成员的道德水准,那会是什么结局呢”?w小说对此的答案是否定的。小说结尾揭示了自然人性的本质:

本性自私的人类,磕磕绊绊的,最终走到今天的文明社会,而且显然比野蛮时代多一些善,多一些利他天性,这说明上帝的设计还是很有效的。而蚂蚁社会呢,在颜哲父子心中恁般偉大的蚂蚁社会,今天仍旧停滞在8000万年前那个水平上,不再发展,是僵化的、低水平的。你能瞎说蚂蚁社会比人类社会高明?所以――咱们还是按老路走下去吧,说不定,自私基因才是历史发展的最基本动力。x

一方面坦承人性的自私性,而另一方面认为自私可成为前进动力,可见小说中对于人性的要求经历了从完美主义的、道德乌托邦理想到现实主义的、实用主义的转变。

刘慈欣的《魔鬼积木》是一个关于基因工程的故事。怀有“物种共产主义”理想的非洲裔美籍生物学家奥拉在美国军方的支持下秘密开始一项“创世计划”,旨在通过组合人类与其它物种基因的方式来为美国军队培养出具有敏捷、凶猛、冷酷、狡猾、忠诚等优点的军人。然而,计划在实施过程中产生了大量具有生存能力的废品组合体,成为了人类恐惧的对象。军队无法接受异类的潜在威胁而对该计划产生的“废品”进行了灭绝,并与持物种平等理念的奥拉分道扬镳。奥拉在桑比亚军政府的秘密支持下制造出了具有完美基因组合的“鸟人”,最终打败了美国军队。小说从结局而言似乎是“物种共产主义”的这一乌托邦理想得以实现,但若是从多重视角来看,小说不仅描述了基因工程带来的“后人类”对人类的威胁,更加质疑了上帝/先祖在创世工作中的作用。

作为小说《天使时代》的扩充和修改版本,《魔鬼积木》做了最重要的两处修改:其一是大篇幅地增加了对基因工程开始和中间阶段的“失败和成品”的细致的、可怖的描述,突出了人类对“合成品”,即“他者”的强烈恐惧;其二是通过非裔美籍科学家奥拉对美国和桑比亚的身份认同的转变,而将第一世界与第三世界的矛盾,民族主义与物种共产主义之间的冲突,进行了复杂化处理。修改之后的版本将原来清晰和绝对的善恶对比、第一世界的冷漠和第三世界的绝望对比、人类与后人类的对比变得含糊并且复杂。因此,主人公奥拉教授用基因工程所创造出来的新物种的胜利就并非简化为“乌托邦的实现”。

表面上,奥拉“物种共产主义”目标所示的是一种超越于人道主义的蓝图:“要实现所有物种平等的超大同世界!”然而,奥拉也清楚,这个伟大理想的实现需要战斗——

为了人类各种族的平等,我们已战斗了很长时间,但为地球上所有物种平等所进行的革命还没有开始,要实现所有物种平等的超大同世界,可能还要进行成千上万次南北战争。我愿意为这样一个世界而献身,实现人类与其它物种基因的组合,将首次把物种平等的问题呈现在全世界面前,也可能是这场革命的开始!y

“成千上万次南北战争”并不是虚指战斗精神,而是真正的腥风血雨。奥拉非常清楚,要为“这场战争”所付出的代价:无数一出生就被称为“废品”的生命和人类自身。

当妻子质问奥拉:“那你对人类的生命岂不是太不尊重了?” 奥拉反问:“亲爱的,你真的认为在这个世界上,人类的生命受到尊重吗?” z出于对人类自身之间不平等的不满,对人类压迫其它物种的不满,而试图以上帝创世的方式来推行物种平等,这是乌托邦主义的一贯逻辑。小说进一步展现了乌托邦与反乌托邦的一体两面:奥拉这个创始者一方面批判人类无法接受异类,无论是政治上、文化上还是种族上的异类,另一方面却一直回避去理解和接受人类对异类的本能反应。当他发现自己的女儿的死亡真相是对他所制造出的他者的恐惧时,他既无悔意和反思,甚至没有表示同情和理解,只是一味批评“人类中心主义”一叶障目。从人类角度而言,他只看到人类种族在基因上的差异甚小,而无视人类个体在情感与理性层面的差异。为完成目的甚至支持专制军政府利用民众身体为“创世计划”提供子宫,不仅不择手段地用基因技术追求绝对的同一性,而且是从物种共产主义直接倒向专政。从后人类角度而言,他虽然标榜物种平等,但从未考虑过为这个终极平等的理想所牺牲的无数个体。明知实验过程中会产生无数牺牲品,他不仅未在胚胎状态时对它们进行人道处理,反而为了技术改进的需要,任其成长,制造大量废品。在面临人类的排斥时,作为先祖的奥拉既未阻止人类对后人类的屠杀,也并无试图去缓解人类与后人类之间的矛盾。他鼓动后人类们奋起反抗突围,认为“只要能让外部世界知道你们的存在,就是一个伟大的胜利”@7,这与其说是同情组合体,不如说利用它们作为战争的急先锋,用生命的代价为遥远的理想而冲锋陷阵。

那么,暴露“物种共产主义”在建构过程中的“不择手段”,是否意味著作为其对立面的 “爱国主义”具有合理性?并非如此。小说展现两者从合作到 “分道扬镳”的过程。正是因为两者最初的合作意向是建立在“各取所需”和“互相利用”之上,而缺乏任何道德共识,因而当两种意识形态出现冲突时,便以各自的封闭和绝对的理念为原则,来铲除“他者”。因此,“爱国主义”与“物种共产主义”在小说中展示出共同逻辑:一、只在意目的,无视程序正义;二、只追求同一性、整体性理念,无视个体。这些亦是乌托邦主义的特点。

《蚁生》和《魔鬼积木》看似不同:以文革为背景的前者,其反乌托邦的政治隐喻相对容易辨识,而杂糅着反殖民主义背景和后人类主义议题的后者却需要从乌托邦叙事中提炼出反乌托邦的视角。但是,两部小说异曲同工地塑造了一个追求“完美秩序”的“上帝”,如何用科学理性构建一个同一、机械化和简单化的世界,而将人性或物种个体的复杂与差异性压制至最低。相比于《蚁生》的单一意识形态导向的乌托邦计划,《魔鬼积木》更进一步展现了多重乌托邦计划之间的竞争。如果说前者是关于经典形式的乌托邦覆灭的故事,那么后者则不免让我们质疑多元化乌托邦计划的可能性。当世界从“历史的终结”到全球化和多元化时代,“乌托邦主义者不再致力于某个特定的机制或蓝图,而是致力于以各种各样的方式想象可能的乌托邦”@8。诺齐克曾描述这种新形式的乌托邦社会:“结论是,将来的乌托邦中并不会有单一形式的共同体存在或单一形式的生活主导。乌托邦将包含着乌托邦,包含着许多不同的,相左的的共同体,其中人们在不同的制度下过着不同的生活。有些类型的共同体可能会比其他的更有吸引力。共同体会繁荣和衰亡。人们会离开某个共同体去到其他地方,也可以毕生生活在一个共同体内。乌托邦是许多个乌托邦的框架,是这样一个地方:在一个理想的共同体内,人们自愿平等地聚集去追求、去尽力实现他们自己关于美好生活的愿景,但是没有人可以将自己的乌托邦愿景强加于他人。”@9诺齐克将这种“乌托邦社会”称为是“元乌托邦”(meta-utopia)。然而,《魔鬼积木》提醒我们,元乌托邦并不能解决乌托邦主义所附有的压迫性、同一性和封闭性问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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