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玉集》宫调简称考

(温州大学 人文学院，浙江 温州 325000)

唐宋两代对乐曲宫调的记载有两种命名方式，一种为律吕名式称谓，其名反映该宫调的乐律实质，如“黄钟宫、中吕商、林钟羽”之类，其构词方式以三字为限，前两字为十二律中的律名，末一字为七声音阶中的阶名。第二种是俗称(时号)，如“道宫、仙吕宫、般涉调”之类，其名未必反映对应宫调的乐律实质。而律吕名式称谓又分“之”“为”两种称谓体系、两种律高基准(相差二律)，其中“之”式称谓强调本调宫音的律高，“为”式称谓强调本调调式结束音(杀声)的律高。而部分俗称又来源于唐初律高标准之律吕名，如北宋和岘律标准律吕名之“夹钟宫”俗称“中吕宫”，“中吕宫”正是唐初此调之律吕名。

唐宋二十八调为七均四调结构，七均为北宋律高标准之黄钟、大吕、夹钟、中吕、林钟、夷则、无射，四调为宫、商、羽、变宫(闰角)四种调式。为方便后文的讨论，这里提供一份唐宋二十八调俗名与律吕名的对照表，种种乐律学问题介于学科分野容不细论：

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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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宋二十八调俗名与律吕名

古乐均调名(唐魏延陵律/宋和岘律)今乐均调名(唐张文收律/宋教坊后律)均名调名(之)调名(为)均名调名(之)调名(为)别名(俗名、时号)藤原贞敏所录唐传日本琵琶二十八调名黄钟均黄钟宫黄钟宫黄钟商太簇商黄钟羽南吕羽黄钟闰应钟闰太簇均黄钟宫太簇宫正宫(调)、正黄(钟)宫、沙陀调、楚调∗沙陀调黄钟商姑洗商大食调、大石(调)、侧商调∗大食调黄钟羽应钟羽般涉(调)、般瞻调、盘涉调万涉调黄钟闰大吕闰大食角、大石角(调)大吕均大吕宫大吕宫大吕商夹钟商大吕羽无射羽大吕闰黄钟闰夹钟均大吕宫夹钟宫高宫(调)、正高宫、高调大吕商中吕商高大食调、高大石(调)乞食调?大吕羽黄钟羽高般涉调、中管般瞻调反风香?大吕闰太簇闰高大食角、高大石角(调)、高角夹钟均夹钟宫夹钟宫夹钟商中吕商夹钟羽黄钟羽夹钟闰太簇闰中吕均夹钟宫中吕宫中吕宫、吴调∗夹钟商林钟商双调、双声调双调夹钟羽太簇羽中吕调风香调?夹钟闰姑洗闰双角(调)、变角中吕均中吕宫中吕宫中吕商林钟商中吕羽太簇羽中吕闰姑洗闰林钟均中吕宫林钟宫道调(宫)、道宫道调中吕商南吕商小食调、小石(调)、小植调少食调中吕羽姑洗羽(正)平调平调中吕闰蕤宾闰小食角、小石角(调)、正角(调)林钟均林钟宫林钟宫林钟商南吕商林钟羽姑洗羽林钟闰蕤宾闰南吕均林钟宫南吕宫南吕宫林钟商应钟商歇指调、水调水调林钟羽蕤宾羽南吕调、高平(调)、金风调∗南吕调林钟闰夷则闰歇指调(调)夷则均夷则宫夷则宫夷则商无射商夷则羽中吕羽夷则闰林钟闰无射均夷则宫无射宫仙吕(宫)夷则商黄钟商商调、林钟商(调)林钟调夷则羽林钟羽(正)仙吕调、蜀侧调∗仙女调夷则闰南吕闰商角、林钟角(调)无射均无射宫无射宫无射商黄钟商无射羽林钟羽无射闰南吕闰黄钟均无射宫黄钟宫黄钟(宫)、古平调∗无射商太簇商越调、伊越调壹越调无射羽南吕羽黄钟调、黄钟羽、大吕调∗、羽调黄钟调无射闰应钟闰越角(调)

今传唐宋人词籍，惟《金奁集》《乐章集》《张子野词》《清真集》《于湖先生长短句》《白石道人歌曲》《梦窗集》数种批量标注有宫调。除《梦窗集》以律吕名为主而部分词调兼注俗名外，上述七家注有宫调的词籍多采用俗名称谓系统。而《清真集》所注的宫调名有一个独一无二的特点，就是虽用俗名，但部分宫调的称谓使用的是简称。如“仙吕”从字面上看不知是“仙吕宫”还是“仙吕调”，“大石”从字面上看不知是“大石调”还是“大石角”。这种含糊的简称方式不但在上述诸家词籍里绝无仅有，在《乐府杂录》《唐会要》《梦溪笔谈》《碧鸡漫志》《宋史·乐志》《词源》《事林广记》等唐宋典籍论述乐律的部分也是找不到的。

众所周知，周邦彦堂名“顾曲”，提举大晟府，其词格律精工、一片宫商，旧时论者或推为“词家之冠”，于音乐一事，可谓内行中的内行，专家里的专家。作为一个以“知音”著称的词人，为什么却采用了容易混淆的简称呢？有没有办法确定这些简称具体何指呢？

于周词用力者，先后有王国维、杨铁夫、吴则虞、罗忼烈、孙虹等学者，本文讨论《片玉集》宫调，以罗忼烈《清真集笺注》为主要依据。其中关于宫调的注释多源于陈元龙注《片玉集》，即《清真先生遗事》所谓“篇篇精粹，虽非先生手定，要为最先之本者”。此本录词一百二十七阙，除《月中行》外皆注宫调，所注宫调可信度很高，另《片玉集抄补》少量词作注有宫调，其简称习惯与《片玉集》同，可信度次之。

我们先来看看《片玉集》的宫调分布情况：《清真集》所注宫调，能够确定具体何指不致产生歧义者有“正宫”“高调”“道宫”“双调”“商调”“越调”“般涉”“正平”“高平”，凡四宫、四商、三羽。其中“高调”即高宫，《碧鸡漫志》“凉州曲”条云：“白乐天《秋夜听高调凉州诗》云：‘楼上金风声渐紧，月中银字韵初调。促张弦柱吹高管，一曲凉州入泬寥。’大吕宫，俗呼高宫，其商为高大石，其羽为高般涉，所谓高调，乃高宫也。”高管即中管，亦即银字管，其律较普通觱篥高一律，见《乐府杂录》尉迟青故事。大吕较黄钟高一律，大吕之宫俗称“高宫”“高调”“正高宫”，乃相对于黄钟之宫(俗称“正宫”)而言。“般涉”“正平”“高平”三宫调名皆省略一“调”字，虽然省略，因二十八调中无相近之名故不至混淆，当指“般涉调”“正平调”“高平调”无疑。

此外，《片玉集》中尚有“大石”“小石”“中吕”“仙吕”“黄钟”“林钟”“歇指”之名。熟悉二十八调俗名的人都清楚，二十八调中同宫均之商调、角调调名往往相近(“调”“角”一字之差)，宫调、羽调调名也多相近(“宫”“调”一字之差)，即《乐府杂录》所谓“商角同用，宫逐羽音”。“大石”“小石”“歇指”既可以名商调式之“大石调”“小石调”“歇指调”也可以名角调式之“大石角”“小石角”“歇指角”，不知省略“调”字还是“角”字；“中吕”“仙吕”既可以名宫调式之“中吕宫”“仙吕宫”，也可以名羽调式之“中吕调”“仙吕调”，不知省略了“宫”字还是“调”字。至于“黄钟”之名，若是俗称，既可以指无射均之宫调“黄钟宫”也可以指无射均之羽调“黄钟调”；若是律吕名式称谓，还可能指黄钟之宫即俗名“正宫”者。“林钟”之名，若是俗称，不知指夷则均之“林钟商”还是“林钟角”；若是律吕名式称谓，还可能指以林钟为宫俗名“南吕宫”者。

《片玉集》虽有不少词调注明宫调，却不像《乐章集》一样是按乐律学理论以宫调为线索有序排列的，要把这些简称都搞明白，单看《片玉集》是找不到答案的。我们知道，周邦彦所用词调多与柳永同，吴文英、姜夔所用词调又多与周邦彦同，虽然从柳永到周邦彦再到吴文英，同名乐曲可能发生了传播的中断和再创作，但其中必有一些能够保持大貌由北宋流传至南宋，故此数家词籍对同名词调宫调的记录有互相参证的价值。今取《片玉集》中所注宫调简称有疑问，并且在唐宋其他典籍中亦有宫调记载的词调，列表对照如下：

表2 《片玉集》与其他典籍中宫调简称对照表

续表

①《宋史·乐志》所载为《满庭香》而非《满庭芳》,尚不能完全确定《宋史·乐志》所载即是词调之《满庭芳》。

续表

①《武林旧事》《齐东野语》二书所载为相关大曲《绿腰》(六么)的宫调而非《六么令》之宫调。

这里需注意两点，《梦窗集》和《唐会要》律吕名与俗名对照并用，其律吕名者不可与俗名者混淆。另外，《唐会要》所用律吕名与宋代律吕名有两律的高差错位，前者之太簇相当于后者的黄钟，也需注意分辨。表中词调的宫调记载大致可分为三种情况：前后宫调记载一致、前后宫调记载不同但为同调式关系可以相互转调、前后宫调记载不同且调式亦不同不能转调。其中第三类情况对这里讨论的《片玉集》宫调简称问题没有帮助，今以前两类情况为主要依据，对《片玉集》中有疑问的宫调简称依次判断如下：

《片玉集》中注“大石”“小石”“歇指”的词调数量最多，最宜判断，均指商调式之调，即“大石调”“小石调”“歇指调”，而非角调式之“大石角”“小石角”“歇指角”，按表横向对照可见都是省略了“调”字。另按《宋史·乐志》与《词源》的记载，二十八调中七闰角调是不常用的，至南宋所用惟十八九宫调而已。遍考唐宋有宫调记载的词调，得三百九十余，其中注明为角调的仅为个位数，即角调在宋代音乐实践中较少使用，故《片玉集》中也不可能出现大量的角调曲，与上述判断吻合。

上表所列《片玉集》中注为“中吕”“仙吕”，且在别的典籍中有宫调记载的词调仅七曲，数量并不太多。以信息量最大的《六么令》为考察对象，除南宋的《梦窗集》记载为宫调外，各典籍一致记载《六么令》或其相关大曲《六么》为羽调。所以《清真集》中的“中吕”“仙吕”指宫调式的“中吕宫”“仙吕宫”的可能性相对低，指羽调式的“中吕调”“仙吕调”的可能性较高。应该注意，这里“中吕调”是俗名而非宋代的律吕名，它是宋代的夹钟之羽，唐律的中吕之羽。和前文所论“般涉”“正平”“大石”“小石”一样，“中吕”“仙吕”也是省略了一个“调”字，至此我们可以归纳总结，《片玉集》宫调简称的省略习惯多是省略字面上的“调”字。

了解了《片玉集》省略“调”字这个习惯，我们再来看“黄钟”。《清真集》所注宫调，已解明者皆是俗名称谓体系，故“黄钟”也不太可能为律吕名称谓体系，指北宋律高标准黄钟之宫(俗名正宫)，况且《清真集》中已别有注明为“正宫”的词调，一书之中不当重复而别设两名。所以“黄钟”为俗名称谓体系，指的是北宋律高标准无射之羽俗称“黄钟调”者，又名“黄钟羽”“羽调”，因北宋律高标准之无射大致相当于唐初律高标准之黄钟故名。

最后未解明的是“林钟”二字，《片玉集》中仅有《伤情怨》一调注为“林钟”，而《伤情怨》的宫调别无可考。按照省略“调”字的规律“林钟”应该指的是“林钟调”，但“林钟调”并不是一个唐宋时二十八调中常见的俗名。同样字面的宫调名见于日本唐传琵琶曲，其乐律本质尚待讨论且为孤例。“林钟调”倒是作为一个古琴调名为古琴演奏者沿用至今，但其乐律本质能否和唐宋宫调理论对应却不可晓。而我国本土唐宋间各典籍论二十八调都不曾用“林钟调”之名。二十八调俗名中与林钟挂钩者有“林钟商”“林钟角”，此外若视为律吕名式称谓则可能是南吕宫(宋律林钟之宫)或道宫(唐律林钟之宫)。因《片玉集》中别有注为“道宫”者，故“林钟”不可能为“道宫”；另“林钟商”即“商调”之别名，《片玉集》中又别有注为“商调”的词调，故“林钟”也不可能指“林钟商”，只能指“林钟角”或“南吕宫”。但是，《清真集》所注其余已知宫调名皆为俗名称谓系统而非律吕名称谓系统，所以“林钟”指“林钟角”的可能又较“南吕宫”大。

“林钟商”或称“林钟商调”亦即“商调”，“林钟角”或称“林钟角调”亦即“商角”，按沈括所用的北宋律高标准同属夷则均，按唐初律高标准则属无射均。大多数文献习惯省略“调”字称“林钟商”或“林钟角”，却从无省略“商”或“角”字径称“林钟商调”或“林钟角调”为“林钟调”者。二十八调俗名中有不少与律吕名近似者，经对照它们多半来源于唐初的律吕名。如北宋夹钟之宫俗名中吕宫，正是唐初的中吕之宫；北宋林钟之宫俗名南吕宫，正是唐初的南吕之宫。惟独“林钟商”“林钟角”中的“林钟”字样不能如此解释，无论按宋代律高还是唐代律高，无论按“之”系命名还是“为”系命名，甚至把闰角调还原为其对应正角调都难以索解。

笔者还试图借助今传古琴之“林钟调”来解答这个问题，终觉郢书燕说的风险太大而放弃。故本文对《片玉集》的“林钟”二字，无法给出非常肯定的解释，只能提供一个猜测性的意见，它可能是指别名“商角”的“林钟角”，按北宋律高标准以夷则均之变宫音林钟为闰角调，若以正角调视之则为太簇均之正角调。

除却疑问较大的“林钟”不论，《片玉集》所用的宫调有：正宫、高宫、道宫；

大石调

、双调、

小石调

、

歇指调

、商调、越调；

般涉调

、

中吕调

、

正平调

、

高平调

、

仙吕调

、

黄钟调

。总计三宫、六商、六羽。前句加下划线的宫调，在《片玉集》中作了字面上的省略，其略称有一个共性，即均省略字面上的“调”字。

宋人所载宫调名都用比较确定的称谓，《片玉集》中出现的这些含糊的简称独此一家，其原因或与宋元间宫调理论的简化归并与变乱有关。据罗忼烈《清真集笺注》，今本《清真集》所注宫调皆源出南宋陈元龙注《片玉集》。笔者推测《清真集》的宫调简称或并非出自北宋周邦彦本人之手，而是南宋的陈元龙在笺注翻刻过程中按当时的习惯带入的。南宋以渐，元明人《南村辍耕录》《中原音韵》《太和正音谱》《元曲选》《曲律》等典籍在记载时曲宫调也有类似的省称现象，其简称习惯是否一一和《片玉集》相同则需要具体分析。《片玉集》的宫调简称现象表明，元以来二十八调简化合并为十七宫调，以至九宫十三调，乃至调名混淆、名实不符的现象，至迟在南宋已现端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