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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地人

2019-09-10高强

都市 2019年3期
关键词:建军老头

高强

1

对面的门大开着。从猫眼里望过去,整个空间显得狭小、圆润和扭曲。一扇灌满洋灰的枣红色工程门,厚重地靠在楼道的墙壁上,挡住了一副落满灰尘的下联。透过长方形的门框,是客厅的一角。从摆设的家具来看,不像是个客厅,倒像是办公的地方———一张褐红色的办公桌,桌上散落几本杂志和几张A4纸。办公桌的最右侧摆了一只白色收纳箱,一盏白色的台灯。桌前放了一把黑皮的办公椅,椅子转向朝门的方向。角落里摆了一只枣红色的挂衣架,上面光秃秃的没有一件衣服。

建军趴在他家门上,两只胳膊撑在门框上,脑袋向前探着。他一只眼睛紧眯,另一只眼睛贴在猫眼上,他喜欢这种窥视的感觉。

楼道里传来一阵男人的咳嗽,咳了两声,清了清口腔,哈拉一声,唾了一堆黏稠的痰。紧接着是一阵急促的腳步声,很快一个扁平的中年男人填满了他的整个视野。建军感到一阵不自在,他的身体不自觉地往右边的鞋柜挪了再挪。男人走到敞开的门前,扭头朝房间里乜了一眼,没有停下脚步,很快打了个转,向上爬去。半晌,建军才把紧张的身体放松,慢慢回归原位。他觉得自己的样子一定很滑稽,他知道外面也什么都看不到———即使他表情猥琐,动作夸张。为了证明自己的猜测不假。他穿好衣服,出去反复演示了几次。

刚才上去的男人是楼上三层的住户,本地人,是村里的头头。北村三大姓———李,陆,孙。楼上的姓孙,大名不知道,小名倒是很清楚。赖小,孙赖小。经常有人错敲开建军家的门,一开口便是一股浓厚的当地方言。“是赖小家哇?”开始的时候,妻子玉梅开门还会搭笑,解释一番,来者颇为不满地扬长而去。时间久了,有时候玉梅甚至流露出不耐烦的神情,只用食指朝上指指,示意走错了。有几次,开门还没来得及说话,来者便冒冒失失地递进来大提小提的礼品,足以见得楼上的男人在村里有些地位。建军暗中观察过楼上的男人。一张硬邦邦的四方国字脸,腮帮子鼓起,脸上长着淡淡的雀斑,由于肤色较深,看上去不那么明显,总是透露着一脸与之身份地位相符的严肃神情,他觉得这样的人一定不适合笑。

住了这么些年,关于楼上这家人的情况,多少有些了解。比如说男人开一辆黑色的丰田凯美瑞,小区有一套一百平方米的房子和一个独立车库。车库位于二号楼与四号楼之间,车很少入库,一般固定停在楼下垃圾桶旁的第二个空位。除小区的楼房外,村子里还有一落院子,占三分地,起了三层。大女儿前年结婚,婚礼办得十分气派,整个小区,隔几米就摆一道巨大的充气拱门。楼道内的栏杆上缠满了彩带,晶晶,上面挂了深红色的拉花。每隔一阶楼梯都贴一对亮闪闪的“囍”字。楼下的排场更大,足足摆了八道金黄色拱门,上面用红布挂着新人的名字,和“新婚快乐”四个字。天空斜铺满三角形状的小彩旗,脚下铺了长长的红毯。小区一侧搭起了大棚(移动饭店),一直从二号楼摆到六号楼,所有的井盖上都用一大张红纸盖住。

婚宴摆了三天,宴请左邻右舍和亲朋好友。建军家没有被请,在纠结了一阵以后,玉梅代表全家出席。她看到上礼的人围在一处,便下了楼,等那个满脸雀斑的男人眼前,拿出五张红票子,散开给了收礼金的人,她觉得这五百掏的又值,又不值的。不过出门在外,她始终相信钱总不会办错了事。

由于男人是村干部的缘故,婚礼上来了许多有面子的人。许多邻里也坐在其间,她旁敲侧击地问了问,得知他们也没被告诉。她想,还不是过来巴结?城中村可是块肥水。婚礼上,玉梅听人们说,陪了一辆本田呢,她也知道本田。回来后,她张大嘴巴告诉丈夫和孩子说,楼上的那家伙就是有钱,出手就是阔绰,陪了一辆本田,狗日的就是有钱!当然,她还补充道,天晓得捞了多少。

老实说,建军对楼上这家人印象极差,是因为楼上经常给他家厨房和卫生间漏水。这房子是小产权房,没有大红本。因为是村里自己盖的小区,所以无论是房子的质量,还是物业管理都极差。十几年的房子,墙体陈旧,墙皮剥落,看上去破败不堪。内部更是漏洞百出,暖气管道近五年才全部换上PVC管。客厅、厨房和卫生间铺的是工程地板,交房时地板已经铺好。卧室则抹了水泥,后来他铺上了木地板。客厅的地板没几年就颜色发黄,厨房的裂了几块儿。最让他不能忍受的是,由于防水做得极差,厨房和卫生间经常漏水。比如说三楼这家就没少给他家漏水,同样他家也没少给一楼漏水。

楼下住着老两口和一个孙女,女儿经常开车回来,是一辆白色的福特福瑞斯。老头退休前在矿上上班,现在领着退休金养老。就像大多数年纪大的人一样,老头有些古怪。有一段时间,他和防护栏上落脚的鸽子干上了,原因是鸽子每天都站在防护栏的栏杆上大小便,以至于他家放在防护栏上食物,晾晒的衣服和鞋子都不同程度粘上了鸟屎。每天都能见着他拿一根棍子,小心翼翼地站在窗户下,怒视着打算落脚的狡猾的鸽子。一看到鸽子落在防护栏上,他的棍子便立刻探过去戳打一番。但折腾了一段时间,毫无成效,倒是几番下来,鸽子变得更为机警,它们悠闲地站在防护栏上,谨慎地来回摆动脑袋,但凡有风吹草动,就逃之夭夭。

几天以后,老头就杀到了建军家里,孩子们上学去,建军去干活,只有玉梅一个人在家里。她给他打开门,他便马上闯进来,冲到了阳台上绕了一圈,最后走到门前。这时候,玉梅才看清楚,他两只手里都拿着棍子,一根是他那条光溜溜的棍子,另外是根一米长的断掉的墩布把子,像土匪一样站在门前。他把提溜的那半截棍子递给玉梅,让她见着鸽子就打。他咬牙切齿,不停地甩着胳膊,生气地说,这畜生净拉屎,拉得到处都是,搞得外面连点东西都不能放,连玻璃上也到处溅的屎点子。他一边说,一边又委屈地把头探过去,试图在建军家的玻璃上找到溅上的鸟屎,以求安慰。鸽子屎的问题同样困扰着建军家,但是,她家防护栏上面安了雨搭,三楼的鸟屎被安全阻挡。而站在她家防护栏上的鸟拉的屎,由于重力作用,大多都落在了一楼,也就是老头家。玉梅想:即便落在了自家,如果是她,她会自己花点功夫处理了。在这种事情上,她不会找到三楼去,因为三楼的没有义务管理鸟的屁眼,但是她没有和老头说。其实鸟屎的问题很好解决的,只需要像她家一样在防护栏上面安一个雨搭,这样落下来的鸟屎就会被安全挡在雨搭上面。玉梅指着雨搭和老头说,但是老头觉得代价太大了,至少要花几百块钱,他觉得根本就犯不着。玉梅也没当回事情,她把老头拿上来的棍子扔在阳台上,过了几天,又扔到了楼下的垃圾桶里。

大约一个礼拜以后,老头采取了新的方案———给玉梅拿上来若干硬纸片。他亲自动手,把硬纸片叠放整齐,垫在她家的防护栏上,这样鸟屎就被安全阻挡在了二楼。鸽子争气,没过多久,纸片上就落满了黑里透白的发硬的鸟屎,恶心极了。终于,在一个下午,玉梅生气地把纸片全抽下来,她跑了几个来回才把这些沾满鸟屎的垃圾全部扔掉。她想,这东西就连走过来翻腾垃圾桶的老头都嫌弃。玉梅也没再往上面铺新的纸片。为此,老头许久都没和玉梅说话。玉梅觉得这些工人退休以后,都变成一个个怪人,看上去有些痴呆,就像被压榨过的失了水分的水果一样,慢慢腐烂。她觉得他们都已经完成了生命的意义,接下来就是短暂或者漫长的等待死亡的过程。他们大多都会找些事情做,比如打牌,下棋,唱歌,跳广场舞,打太极,抽陀螺……总之,他們使出浑身解数,消磨时光或者试图延长寿命。

老头属于后者,他整天武枪弄棒的不消停。每天清晨和傍晚,他都喜欢跑到邻近的公园里面撞树,那是一颗瘦巴巴的树,树干上面缠了棉布。那公园距离小区足足有三站地,夏天闷热的夜晚,闲暇之余,建军和玉梅经常出去遛弯,便能碰到老头。他的双腿弯曲,背对着那棵树,发出均匀的力道撞击,嘴里叽里咕噜数着数。

因为频繁给老头家漏水的缘故,老头经常是一副逮个现行的模样出现在他家门前,建军一家对他厌烦至极。有一天玉梅说起来,她说,看楼下那放不下的,每天拿根敲狗棍,她说着自己笑了起来。一家人如同打开了话匣子,你一言我一语,说见老头每天都手持打狗棍,跑几站地去上面的公园撞树,跑的速度还真不慢,比现在那些肥胖的,长得像水桶式的小胖墩们可要利索多了。据建军观察,老头经常穿一身灰色运动套装和一双黑色运动鞋。棒子用两只手拿在胸前,有规律地转来转去。有一天,他见老头不知在哪里摔了跤,身上都是脏,脸也被蹭破了皮。接下来的几天,他都没看见老头出门,这让他感到一阵窃喜。

老太太作为上来找他家麻烦的另一个主力,退休前是附近中学的一名老师。现在在建军眼里,她显得邋里邋遢,甚至有些痴呆。她走路有些不稳当,左右摇晃,但是两条腿捯饬得很快,像只百米冲刺的乌龟。她连家门口巴掌大的地方都不知道扫一下,每次扫完楼道以后,玉梅都说,这个老太太真叫了个邋遢。瞧!连她脚上的拖鞋都是污渍斑斑,看上去就臭烘烘的。每天早上,给上学的孙女做饭不能远行到公园的缘故,老太太只围着小区走动。她一般都是甩着胳膊,或者用力地两手拍动着,发出“啪啪”的声音。他们那个还在上初中的孙女,长一颗椭圆形状的脑袋,剪了短发,和她奶奶长的几分神似———厚厚的嘴唇,鼓起来的腮帮子,黝黑的皮肤,三角眼并且眼神空洞。奶奶孙女,两人站在一起,就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活活一个加大版和缩小版。玉梅不止一次说这孩子看起来呆头呆脑,像个傻子。由于经常被老两口上来“寻衅滋事”,她总是逮个机会就要嘀咕几句,比如说,看那熊样吧。

有一年冬天,玉梅正在厨房做饭的时候,那老太太的“傻孙女”就差点点了火。一伙儿孩子,有四五个,那傻孙女个儿高高地站在里面,试图担当指挥官的样子。他们跑来跑去,越过不高不矮的一丛灰败得毫无生机的草丛。男孩们在里面滚来滚去,傻孙女当裁判。一会儿工夫,玉梅看着他们掏出了打火机,交到傻孙女手里,后者蹲下,对准了杂草,“哄”的一声,火苗喷了出来。玉梅露着惊讶的表情,等着她反应过来的功夫,火苗已经借着风在干燥的草坪上蹿了起来。玉梅在窗户上大声喊着,看呀,看呀,起火了!她关注的完全是那个纵火的,那个看起来呆头呆脑的楼下的傻孙女。那傻孙女看着一下燃起来的火,变得不知所措,快速窜回家里求救。很快,她的舅舅,还有几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男人跑过去,又是用脚踩,又是用棍子敲,火势才被控制,最后老头和老太太踉跄着端了一脸盆水才将火扑灭。这时,绿化带已经有一片黑乎乎的燃烧过的痕迹。玉梅有些不甘心,她渴望弄出更大的火来才好。

2

内心讲,玉梅总觉得自己低人一等。楼上楼下除了自己家以外,不是本地的,就是矿上的正式工。这小区是村里盖起来的,住的大多是本地人,本地人操着一口流利的本地话,显得底气十足,他们打心里蔑视着外地人———他们称呼他们为“外地家”。这城市的外地家可真不少,打工的,卖菜的,干苦力的,大多都是。这样看来,本地人倒显的稀缺了,他们更乐意做些收房租,打麻将的清闲营生消磨时光,玉梅总这样认为,那才是好生活!她嫉妒本地人,狗日的,她总这样形容他们。她厌烦他们,但她出门还是要和楼上楼下的每一个人打个招呼。

另外一些就是工人。他们生活在矿区,这里的人大多都和煤矿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建军的哥哥就是矿上的工人,建军十几岁就到了太原投奔哥哥姐姐,跟一位木工师傅学手艺。辉煌的时候,煤矿养活着整个矿区,不论是学校啦,澡堂啦,她感觉矿区所有的一切都有煤炭的烙印。风光了那么十几年。最近一段时间煤矿效益不好,发不出工资,隔不了多久,就有闹事堵在矿门口,把马路堵个水泄不通。工人的日子不好过了,那时候逢年过节,米面油都能到了工人手里,那多让人羡慕啊,玉梅多渴望自己也能领一份公家白给的东西。但是,这些曾经让玉梅羡慕的福利都没有了,她觉得和工人阶级的差距减小了。

她对工人的印象还算好,他们大多不是本地人。七四七五年吧,矿上大规模招工,大抵都是那时候来安家落户的,他们相较于本地人容易相处,五楼的女人就经常来她家坐一坐,她男人是洗煤厂的工人。

家里只装修了半茬,客厅里还吊着白炽灯,灯口还能看到破洞,门框上的条掉了胶,落了下来,家里的摆设陈旧,电视机还是旧式的大屁股,沙发还是弹簧的,衣服鞋子到处乱摆,她整天都在收拾,家里都是乱糟糟的,没有一点希望。女人还是经常来,玉梅都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她说,瞧家里乱糟糟的。女人一笑,谁家还不是一样的呀。她们坐在沙发聊些家常,她知道她家的小子,现在在读研究生,说起儿子,女人总是一脸欣慰,玉梅则满脸充满了羡慕的神情,她多么希望,她的两个儿子能够出人头地,能找个正式工作,领一份薪水,逢年过节给她拿回来些米面油。她多希望他们能找个铁饭碗,真正摆脱农民这个身份。

玉梅是个典型的家庭妇女,建军在外面搞装修。他们生了三个孩子,孩子多了不容易,他们的日子过得紧巴巴。家里就一个挣钱的,养活着四个闲人,张口穿衣都要钱。即便生活艰难,她总觉得人活着就要争口气,她和丈夫从落后的农村里闯出来,就是为给孩子们奔一个好生活,他们攒钱供他们读书,给他们在太原买房子,按部就班,生活的动力就是看着他们成才,但是他们却越显平凡,读书刚开始还有点盼头,到后来却越来越差劲,还学会了坏毛病,花钱大手大脚,如果读书失败了,那么就失去了改变命运的机会,就还会像他们一样,是漂泊在城市里挣扎的外地人。就像她一样,她始终觉得自己是个外地人。

她家刚搬下来的那年,家里进来过两次小偷,分别丢过两百块钱、一条牛仔裤和一把菜刀,为了安全起见,他们决定安防护栏。那年,赶巧玉梅的母亲刚被接来,来看他们买的房子。这房子是非典那年买的,99平,12万。从农村爬出来的夫妻俩,拖家带口,撅折了老腰,东拼西凑,欠了一屁股外债,才终于买了块巴掌大的地方安身,这是一辈子莫大的成就,这搁在从前连想也不敢想,他们站在建起来的楼房里,说不出的激动,他们又向目标迈进了一大步,甚至是胜利的一步,值得让老人来看看。

母亲是一个上了年纪的小老太婆,嘴巴长得皱巴巴的,两个脸蛋上由于气喘病的缘故,红肿一块。她坐了五六个小时的长途汽车才到。已经过去了两天,她还是没有住习惯楼房。晚上睡不着,她就和玉梅整宿地拉家常。她一落脚,就忙着帮着玉梅做家务,家里的事情真多,什么时候都一大堆,娘俩就一边说话,一边洗锅、做饭、洗衣服、收拾家里。午后的时光,玉梅睡觉的时候,母亲都坐在阳面的阳台上,给玉梅的三个孩子纳鞋垫。

安防护栏的那天,是早上,老人被玉梅叫到了卧室,她觉得兴许她能帮点什么忙,在农村都是这家帮那家,那家帮这家,可城市就不用了,玉梅花了钱,工人师傅拿了钱,自然理所应当干活,但是老太太还是吩咐玉梅给人家烧热水喝。

防护栏是钢筋的,抹了黝黑的漆,他们先用绳子吊起来,有人拉,有人在底下推,还有梯子,站在梯子上,但是巨大的防护栏太沉了,费了好大的功夫。尤其是安装厨房那面的时候,楼底下还停了一辆小轿车,车上连个挪车电话也没有,等了十几分钟也不见人出来开走,工人师傅着急,这都是挣钱的营生,时间就是金钱。他们小心翼翼地越过汽车,然后选择了一个人站在梯子上,另一个站在楼道的门檐上,玉梅大喊,“小心了,千万别碰了楼道门。”但是工人下来的时候,还是踩了几脚。楼道的防盗门是新换的,还不到半个月,加上给地下室安了一个二手老旧的铁皮防盗门,平摊下来每家出四百五。是四楼的男人来收的钱,玉梅经常能碰见这男人,是一个六十岁左右的小老头,他个头不高,和玉梅一般大小,眉毛长得黑黑的,又黑又粗,眼窝深邃,收了钱,他递给了玉梅两把钥匙,他还特意吩咐道,要注意爱护。但是碰巧就是那天她家安完防护栏没多久后,那防盗门便不争气地出了毛病。

防盗门神奇地关不上了,并且再也关不上了,在一个清晨,四楼的老头操着一口好听的太原话骂人,声音老大,凑巧了玉梅站在厨房窗户前洗锅,她越听越不对勁。起初她看到小老头和一层的老太太在一块,后来她回想起来,肯定是那多嘴的老太太讲的,因为那天她家安防护栏的时候,老太太就警惕地站在厨房地窗户前,生怕工人踩坏了她家的防护栏。他们在一处说完话不久,小老头就冲着玉梅家骂,玉梅起先还不知道,骂了一会儿她才听出来端倪,母亲问玉梅,楼下的那老头说啥呢?玉梅告诉母亲说,没事。她心里这样想,任凭你说几句,算了,出门在外的。老头却是没完没了,他操着一口好听的本地话,骂得特别傲娇,也觉得很有面子。他是这样说的,你妈的,他妈的,你妈的,操,还有一些她听不懂的字眼。最后,他大声讲把你们这些外地人全部赶出去。

玉梅越听火气越往上冒,她把窗户打开说道,你骂谁呢?小老头还在曲线的上升阶段,一看玉梅出来了,他放大了音量,骂你们呢,瞧把这新安的门弄成什么样了,把你们这些外地人全都赶出去。这句话让玉梅有点受不了,她随手抄起一把菜刀,跑到楼下,她把那把菜刀的木制刀柄朝向小老头,大叫道,你把老娘砍死,今天,你看老娘不顺意,这里菜刀,她靠近了一步,她感觉自己像梁山好汉里面的孙二娘啦、扈三娘啦,她觉得自己憋在心里的那股卑微全部被冲破了。这时候,窗户上都站满了看客,就像别人家吵架一样,大家伙总乐意瞧个热闹,这下升级了,连刀也到了。有人也出来讲和,母亲颤颤巍巍下来,一副可怜样,她说玉梅呀,有事和人家好说,玉梅还在大声嚷嚷,你厉害,厉害今天把老娘砍了!小老头一时间懵了,他张大了嘴巴,看到玉梅娘下来,到老人跟前换了一副嘴脸,一口一个大娘,玉梅冲他骂道,谁是你大娘,小老头一怂,一口一个大妹子叫,不停地给玉梅道歉。玉梅心想,一切“帝国主义”还不都是纸糊的老虎?再往后,见了面,玉梅也没和小老头说过一句话。甚至她觉得,小老头在躲着她走道。

3

最开始的时候,对门的门像没关紧一样,拉了一道一指宽的缝隙。早上出门的时候,建军就看到了。中午回来的时候,门已经大敞开,与门框形成九十度角,暴露出客厅的一角。他刚想要探进脑袋瞧上一眼的功夫,他家的门打开了,就像提前埋伏好的一样,玉梅黑着脸,大声呵斥道,看把你能的,往回走!他扭头看了看敞开的门,再看看玉梅,笑着对妻子说道,门也不关。他又说道,现在的这些人们。玉梅听他说话,接话道,开了一早上了,用你操这闲心那,就知道你回来就要往里边凑!

他们进了家里,他脱掉衣服,扔在沙发上,玉梅白了他一眼,拿起衣服,挂在门前鞋柜的挂钩上,就去了厨房做饭。他在沙发没歪了多久,在好奇心地驱使下起身站在门口,对准了猫眼,这节骨眼,楼下传来一阵咳嗽声,一口痰安全落地,紧接着楼上的男人稳步向上爬来……

他没有离开,继续贴着猫眼向外看去。男人上去以后,一段时间,楼道里空荡荡的。他往四周扫了扫,楼道的墙壁上印满了小广告,开锁的,修下水的,送煤气的。中间贴一份长城宽带的宣传海报,号称五十兆一百兆,附赠这样那样颇具诱惑的福利。台阶上落了几张脏兮兮的传单,发传单的大多经验丰富,他们一般把传单插在门缝里,或者打个卷,卡在门把手上。建军每次都钻进他们设好的圈套里———每次开门,他都顺手拿起传单看上几眼,一进门顺手放在鞋柜上。对此,玉梅已经警告过他很多次,少往家里拿这些没有用的东西。

他回想起他家门也曾经大开过一次,那是有一年夏天父亲来太原。老头住不惯楼房,一进门就开始发牢骚。他站在阳台前,看着防护栏喃喃自语道,不像个人住的地方,倒像个牢笼。狭小的空间让他颇为焦虑,没多久他就像个小孩一样坐立不安,然后不停地在客厅里踱步。走了几圈,他越来越待不住了,就开始找话了,他想起哪出是哪出———忽然想起了他在农村的家,他的那几亩地,还有他那扇破破烂烂的门。他起身和他说不行,他得回去,他那老院子里还晾了些收回来的粮食,下雨该怎么办?为了让老头踏踏实实把心放在地上,建军又给家里的老二打电话安顿了半天。这一番折腾,老头这才勉强坐在沙发上。给他开了电视,他也看不进去,换到一个唱戏的频道,这才把神给拽回来,在沙发上安静坐了一阵。

很快,他们就面临一个严峻的问题———老人不能正常排泄。坐便让他有些难为情,一辈子蹲惯了露天的茅坑,使他站在坐便前有些手足无措,他甚至觉得这比吃饭的瓷盆子都干净许多,怎么能用来排泄呢?建军反复演示了几遍,他说,爹,就这样。他坐在马桶上,又站起来,摊开手,做出很容易的模样。无济于事,老头硬把到屁眼前的屎给憋了回去。一晚上平安无事,到早上醒来的时候,坏事了,他一看父亲的位置,摸了一把,凉凉的,他穿了衣服起身到了客厅里边,他家的门大开,苍蝇蚊子到处乱飞,他以为是进来了强盗,直到他转了一圈也找不到老头,心里也大概明白了。

原来,老头以为城里和村里一样,出门时不需要关门的,他考虑再三,家里闷闷的,味道不好,通通风也不错。估摸着唯一让他觉得不合适的是,怎么门上连个帘子也不挂。

就这样,两三个小时里,他家的门就大敞开,任由上来下去的人观看,茶几上的碗筷没有收拾,还摊在那里;沙发堆着脏衣服,门前的鞋乱放着;最致命的是他家没有装修完就搬了进来,客厅还是吊着一个普通的节能灯泡,灯口还没处理,裸露着电线,就想让人看到自己光着屁股的窘迫模样。最重要的是,也没有人“多事”替关他家的门啊?

关于对面的门是何时开的,家里人还持不同看法,女儿说是昨下午就看见有缝了,但是她不确定,谁没事盯着门看啊,手机还看不够呢。

4

对门的房子一直是外租的,房主是一个叫牛海生的本地人。他唯一和这男人打過一回交道,是他家刚搬下来的时候,他记得清楚,他把购电卡错插在牛海生家的位置上———他家三号,他插在了四号上面。为此专门找了物业,物业拖拖拉拉,最后打电话叫来了业主牛海生,一个四十几岁的中年男人,一脸不耐烦的表情,挺着颗圆滚滚的肚子出现在他眼前。牛海生把手背在身后,眼镜乜斜着,露着一脸不配合的表情,最后坐在沙发上抠指甲,等物业算好了两家人卡里面的电费,最后采取了最省劲的办法,两家把电卡就此换过来,多了现场清算。现在,建军家的购电卡上还歪歪扭扭地写着“牛海生”三个字。

租客换过几次,先前住过几对年轻人,时间都很短暂,所以印象模糊。现在住着一对中年男女,有两三年了。男的四十出头,一颗锃光瓦亮的头,上面磕磕巴巴,头骨凸起,两道浓眉倒竖,眉头紧皱,揉在一处,像个花和尚。脸上戴一副黑框的近视眼镜,两条镜腿都被撑变形了,丝毫掩盖不住溢出来的狠劲。他的鼻孔粗大,冒着粗气,肩膀宽大,像一堵硬实的墙壁,看起来就不是个善类!相比这男的,女人则有些神秘。在建军印象里,他只见到过这女人的几次背影,一闪而过———一个个头不高的烫着波浪头的女人。他甚至怀疑里面到底是不是有个女人。很多个无聊的夜晚,大约在零点过后,透过那堵发黄的墙,会发出一阵粗重的喘息声。大多时候他们会争吵一番,然后激烈地性交,好像不争吵一番就找不到性交的理由一样。争吵的内容总是听不清楚,他们两家的格局呈轴对称,他猜测应该是在客厅,或者是在另一个离得较远的卧室里的缘故,加之他们故意压低声音,还有方言这道天然屏障做保护,他竟然一次都没有弄明白过。争吵过后是一阵沉默,然后很准时,十二点左右,误差不超过十分钟,他们就会性交。

有一次,争吵声音特别激烈,把他从睡梦中惊醒。他看了看手机,已经是凌晨两点。他轻轻坐起身来,把耳朵小心翼翼地贴在墙壁上———瓶子跌落在木地板上的声音,声音沉闷,没有打碎,顺着地板滚动;男人压着嗓子粗暴的骂声;错乱的脚步声;他猜测他们扭打在了一处。紧接着发出一阵无规律的“咚咚咚”的响声。声音清脆,像是脑袋撞在床头柜上的声音。然后声音靠得更近,就像夏天里的闷雷一般。他甚至感觉到男人直接把女人的脑袋摁在墙壁上撞击,就在离他不远的位置,整个房间都在轻微颤动。他可以想象到:男人一手掐着女人的脖子,一手摁在她的脑袋上,或者揪住头发,像对待牲口一样。女人压低声音发出一阵杀猪般尖利的嚎叫,撕裂了寂静的夜。后来,声音变得不可抑制,两人猛烈地厮打在一处,很快便分出了胜负———其中一个重重倒地,发出沉重的响声。他的心悬在半空中,一阵兴奋。

之后的一会儿工夫,声音一下子消失,周围一片寂静。他紧绷的神经渐渐放松,身体变得松垮起来。房间里黑黢黢的一片,窗外刮着风,楼前草坪里的树随风摆动的声音逐渐清晰起来。不知过了多久,伴随着女人嘤嘤的啜泣声,一抽一抽,一发不可收拾,像一只受伤的猫。一阵粗重的叹气声。然后,低声的抽噎变成痛苦的呻吟,比以往每一次都激烈,性感,时高时低,断断续续。有那么一刻,女人抑制不住地发出一阵肆无忌惮的长喘,像只受惊的驴一般。就这样,声音反反复复,一直持续到后半夜……

玉梅说天晓得里面出了啥事情,该不是那个女人在昨晚已经被杀掉了吧,但是昨天晚上他们没有听到任何异动,甚至最近一段时间都没有声音了。他觉得有些夸大其词,但是谁又知道呢?这里人员混杂,小区近两年发生过几桩命案,比较轰动的是去年发生在六号楼的那桩杀人案,被人们吵得沸沸扬扬。

犯罪嫌疑人和被害人是一对亲家,被杀的是女方的母亲,嫌疑人是男方的父亲。小区居民众说纷纭,加之人们口口相传,使得最初的几天,案情变得扑朔迷离。直到几天以后,一个被大家广泛传播的却又有些荒诞的事实,才出现在人们眼前。案发的原因是由于男女两家地位悬殊,典型的女强男弱。结婚以后,女方家一直看不起男方,女儿过于任性,母亲又像只母大虫,夫妻两人稍有口角争执,就吵得整个小区都炸开锅。那阵仗建军是见识过的,先开始是夫妻两人之间的战斗,只听锅碗瓢盆惨烈地跌在地板上,碎成了几块。然后就是相互问候双方父母,周围楼上的人都走到窗户前,探着脑袋,小心翼翼地窥视。建军站在阳台上,他气定神闲,点了一支烟,他猜想此时此刻至少有上百颗脑袋,幸灾乐祸地立在窗户前,瞧着别人的不幸来安抚自己无聊的生活。生活出现一点波澜总归是让人兴奋的,于是大家屏住呼吸,瞧着好戏。果然,没过一会儿,母大虫便出现在了楼下,她不知从哪里突然一下子冒了出来,叉着腰,指着三楼一个肮脏的窗户,中气十足,破口大骂,人们这才注意到一个体型臃肿的满脸泛着红光的老太婆成了主角,并且很快占领了高地———她迅速冲到楼上,很快更激烈地争吵……甚至有几回110都来了。

杀母大虫的那日,动静可没这么大,据邻居说,只听到几句争执,没几分钟,就听到杀猪般的嚎叫,男方的父亲把菜刀直插母大虫的心脏。原来男方的父亲那日恰巧在家里,本来老头是个老实巴交的人,他站在一旁说尽了好话,那母大虫不为之所动,反倒来了精神,才最终命丧西天。人们讲得一个开心!就是做饭用的菜刀,家里面再没有比菜刀更合适的家伙了,一个操着一口本地话的老头侃侃而谈。接着有人搭话,朝着脖子砍的,没砍住,又朝着心脏去的,大出血。马上就有人说道,当时就报了警,打了120,等来了,人已经不行了。玉梅也出去听人围在一处说三道四,出了门她才大开眼界,这帮老东西,知天文晓地理,上至庙堂之高,下至江湖之远,他们唾沫星子横飞,什么也能讲出个道道。有人说该杀,谁没有个情绪,逼急了老母猪都能跳墙。有人说,还是冲动了,杀人犯法,不是明智之举,过不下去,离了便是。也有人感慨,当下这结亲,还得讲究个门当户对。

几天以后,在四号楼与六号楼间设了一个简单的灵堂,乐队惨淡地吹打了两天,事情宣布告一段落。至于后来如何,也没人再去追踪报道。

除此以外,和他们一栋楼的三单元还死了一个吸毒的人。没过多久,房子就被出售,不知道被哪家不明缘由的倒霉蛋住了进去。

玉梅说起那年发生在矿上的一件凶杀案,凶手大中午行凶,打开录音机,邻居听到了打斗声,只觉得两口子吵架,这事儿谁都懒得去管,关起门来,自家是自家,干嘛管那许多闲事。约莫一个钟头以后,音乐声停,紧接着,一个男人从容地出门下了楼。直到几天以后,警察从房间里面把尸体抬出来,人们才知道发生了命案。

玉梅说一看隔壁那男的面相凶恶,不是个善茬,按照她的想象,隔壁那男人趁他们不注意的时候,把女人弄死,并且把门打开,打算嫁祸于他人。她脑袋一歪,眉头紧皱。这年代,啥事情干不出来。她一较真,鼻子和眼睛就会挤在一起,变得皱巴巴的。嘴巴变歪,上嘴唇提起来,下嘴唇抽回去,像鸭子的嘴。她说,你可别去碰那门把手,也不敢往里边踏一步。留下的指纹,踩下的脚印以后都是证据。她一惊一乍,仿佛那里面果真已经躺了一具冷冰冰的,开始发臭的尸体。她也被自己的描述吓到了,她反复问丈夫,你真的没进去吧?他不耐烦地回答道,没有。

5

在玉梅看來,丈夫是一个天生就充满好奇,爱热闹爱扎堆的人。作为一个普通小老百姓,这并不是一个优点,反而是一个天大的缺点。因此,一看见丈夫往人堆前面凑,她就流露出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但凡见到路边有扎堆的,保准他会一头扎进去。过去耍猴的,卖艺的。现在是扫二维码的,充电话费送手机的。还有从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甚至历史更久远,一直传承至今的火车站常年差两百就能回家的江湖骗子。另外有一些她说不上来的把戏,比如她见过一群人举着钞票,像群白痴一样。一个带着麦克风的男人被围在中央,站在高处,慷慨激昂地陈词。对于此类景象,她马上就给下了定义,一看就是骗子!她看见被骗过去的大多是些双腿佝偻,呈“O”形的老年朋友。花白的头发,三角眼,眼皮耷拉,背弯着,哈着嘴,底气十足地喊着“敢”。建军的个头不低,远远就能看见他扎眼地站在里面,拉都拉不出来。

大大小小的当他都上过。年轻时,他整天游手好闲,丢过钱包,传呼机,甚至公交IC卡。后来时兴上手机,新买来没用几天的诺基亚和摩托罗拉也丢过几个。最让她忍受不了的是,有段日子,他热衷于和路边坐着的残疾老头玩猜单双的,一种类似赌博的游戏。这游戏大概是这样的,一般有一个衣衫褴褛的做庄的人,一块不大的布,更多时候是用吃完面的面粉袋子,道具是若干瓜子,和几只缺角的碗。整个把戏也异常简单,老头像变戏法一样来回绕八字,转动两个破碗。最后停下来问,是单是双。他赢过几回,玩上了瘾,后来一直走背运,最多一次输过五十块钱。那时候他来这城市没多久,还没找到挣钱的门道,老头跟前一堆最大面额不超过五十块钱的财富让他迷恋和上瘾。周围有和他一起押的,很久以后,他才醒悟过来那是拉皮条的。因为他真真切切见过玩完把戏的两个人一起起身,光明正大地收拾好战利品,美滋滋地扬长而去。玉梅说人家正常人谁往前凑,所以他一围上去,她就狠狠把他拽出来,每次都是这样。

傍晚的时候,门还没关上的意思。玉梅说打电话吩咐一声大儿子,他冒冒失失,常常是你怕什么,他偏给你来点什么,趁得早,给他打个电话,晚上回来的时候让他长点眼睛,别多管闲事是个陷阱也往里钻。建军嘴上说没事,这么大的人还不懂这么点小事之类的话。但是很快,他就起身给儿子打了一个电话。后者不耐烦地说,早看见了,懒得去管!挂掉电话,他对妻子说,明天抽空到物业说一声,让通知一下业主,总归是邻居。玉梅说,什么邻居不邻居的,今天我在门上看了一整天了,上下班的,上下学的,上上下下人多了去,都规规矩矩,人家谁去管,就你多事儿。玉梅嫌丈夫多事。随后她又颇有兴致地说,你知道吗,人家秦老师也没往里边看。

玉梅说的秦老师是楼上六层的住户,夫妻两个都是教师。除了在学校教书育人,他们还在自己家里办了个补课班。每逢周六日,上下楼的学生络绎不绝,搞得楼道里轰轰直响。

她的意思是作为一个教书育人的老师,秦老师应该往里边看看?或者她对秦老师也没有往里看的这种明智的做法,表示认可和赞赏?建军不得而知。他对秦老师的印象是,这是一个中年谢顶的猥琐男人。如果不是因为事先知道他的职业,那他一定不会以为这是个老师。除谢顶以外,他的身材矮小,体态臃肿,长一双豆子般大小的眼睛,耳朵上夹一副超大镜片的近视眼镜,占了整张脸的三分之二。他走起路来弯腰驼背,两只手揣在兜里,肩膀一边高一边低。他的鞋底仿佛永远都黏在地上,走在路上发出刺耳的声音,与人民教师温文儒雅的形象一点也不符,简直像个乡巴佬。他觉得秦老师是一个胆小的人,类似暗中打枪的人,擅长做出某些令你意想不到的惊人的举动。印象最深的是有一次,他回家走到五号楼的时候,一阵窗户拉动的声音,六楼的一个窗户打开,秦老师熟悉的脑袋探出,几根俏皮的头发随着寒风舞动。他左瞧瞧右看看,确定没有人经过,很快伸出一只挂了一袋垃圾的手,猛地朝下甩来。那袋垃圾在空中划出一道美丽的抛物线,恰巧和他所教的科目相吻。力道和运气差了点,最终,像一枚炮弹一样砸在垃圾桶前。“砰”的一声,炸裂开来。垃圾四散,给他吓了一跳。随后,一阵急促的关窗声,秦老师就像乌龟一样,把脑袋缩了回去。事情很快就遭到了报应,第二天早上下了雪,就在小区的北门,有一处平时看上去不太陡的斜坡。秦老师走在前面,大步流星,留了一串歪歪扭扭的脚印,建军跟在后面,走到小区门前那段下坡路段的时候,秦老师并没有因此放慢脚步,于是,他结结实实地摔了个仰面朝天,落地的一瞬间,由于惯性的缘故,他的头发再一次在半空中飞舞了那么几秒,狠狠落在脑袋上。他跟在后面忍住没笑出来,为了消除尴尬,他绕了另一侧回家。几个小时以后,秦老师的妻子在同样的地方,以同样的姿势,被建军的女儿瞧了遍,她采取了她父亲一样的做法,也绕了个圈。

说是如此,玉梅心里也打了嘀咕,她心里想:再等等吧,等到晚上,晚上总会有人回来的。再者说,物业的那帮玩意儿这会早溜光了。

于是,他们决定等到晚上。一整天,建军都感觉自己的心思被拴在那扇打开的门上面,这世道太冷漠了,人人都怕摊上事情,就是一件举手之劳的事情。他想:如果那人家回来抱怨怎么办?都是邻里邻居,眼瞅着门对门,又不是住了一家死人,他脸一烧。但他转念一想,妻子说的也有道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正常人家出门,谁还不把门拽个三两下,一定是有什么端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他对本地人的看法是他们没什么了不起,但他心里总有那么一种感觉,他们不一样。他想到村里的这帮玩意儿,玉梅开口就是狗日的。这帮自以为优越的土著,土著这个词是儿子告诉他的。

6

三楼的每次给他家漏水,玉梅都上去找,她怒气冲冲地敲开他家门,害羞又温柔告诉他们又漏水了。三楼的女人每次都说不是哇,不是哇,有时候还要下来看个究竟。后来他们自己也觉得过意不去,叫来村里的工人帮忙重新拾掇了卫生间,但还是无济于事。隔三岔五,卫生间就像水帘洞一样。

最严重的一次漏水是入冬暖气试水的时候,三楼的在试水前一个月,提早改了管道,那段日子每天响得邦邦邦的,漏水的原因就是因为不知道管道哪里顶着气,工人也不负责,没有最后检查放气。最终,被气压顶的变了形的伟星管,到了弯头处再也承受不住压力,崩裂开来。早上在建军家的小卧室里,睡梦中听到了类似爆炸的声音,冒着热气的水拼命冲了出来,从卧室里流出来。一家人慌忙行动起来,衣服胡乱套上,把被子、枕头、床垫、床单一股脑抱起来放在别的家里。水流不止,建军冲到楼下费了半天劲,在地下室把总闸关掉,玉梅和儿子拿了桶、墩布、扫把、干毛巾,拼命防止水漫到别的屋里。玉梅怒气冲冲跑到楼上敲开门,她叫道,老孙,你家今年改管道出了问题,现在让我家漏水了,到处都是水。她本来想表现得更为愤怒,但是一开口,就变得可怜起来,像个怨妇一样。交代清楚了,她又跑下来继续用簸箕往楼道豁水,他们用毛巾、墩布和破旧衣服围了一个堤坝模样的东西,防止水流向地势低的地方,直到整个楼的管道里面的水全部流干净为止。

楼上的男人像视察洪水的灾情一样,站在楼道里,他说了点鼓励的话,他说,老李,你们先赶紧收拾,咱们弄完再说其他的。态度很好。过了一会儿,女人拿下来红色的桶和簸箕,还有几块干布子,递给建军,嘴上也说,老李,赶紧收拾,收拾完了,再看损失,咱们到时候一起赔偿。说完,她站在门外看了几眼,就上了楼。小卧室的木地板全部被抽了起来,立在门口,上面还湿乎乎的。木地板下面乳白色塑料状的保护膜也被抽了出来,扔在门口。过了一会儿,这些全部扔到了垃圾桶的旁边。小卧室的床也被抬到了客厅,一家人直忙乎了一上午,才把家里收拾出来。到了中午,建军才自己买了弯头,用热熔器改好。后来事情就过去了,楼上的也没再提。

玉梅觉得委屈事儿还不止这些,儿子骑了没多久的捷安特自行车,锁在楼下就丢了。玉梅去找物业,物业的工作人员都觉得莫名其妙,她看见她们都快要忍不住笑出来了,就那几个翻着白眼的村姑,每天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她质问她们,物业年初不是安装了监控,并且收了监控费,那看监控啊,钱白交啊?她们感到像是被冒犯了一样,她们抬起头来就像听新闻一样,听完她们又全低下头。紧接着其中一个像负责人模样的给她耐心地解释,监控根本没开,就是个摆设,用来震慑盗贼朋友。她们遇事冷静,以不变应万变,即便玉梅说得再有理,最后她们总像外国人一样,耸耸肩,把两只手摊开。她们的面部表情丰富,眉毛一挑,翻着白眼,撇撇嘴,完全摆出一副关我鸟事的无赖样。

就是这样。

日子来到了新的一天,透过猫眼,那门就像永远关不上了,还是那副死样子。玉梅昨天以为的那种种惨案,她现在也觉得没多少可能。大白天的,那房子显得破败极了,租出去的房子就别想好了,看看那些租客把房子折腾的,她想。

她还是等了一个早上,建军回来又催她去物业,他说,不怕,你去吧。她问建军,我怎么说?咱们不得统一口径?万一到时候人家问呢?我是怕说错了话。建军哭笑不得,妻子总是把一切都想的那么艰难,他告诉玉梅,就照实了说,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到了下午,犹豫了良久,玉梅还是去了物业,她洗了个头,抹了点保湿的油,穿了一件淡粉色的线衣,她把高跟鞋穿上,又脱了,换了一双平跟的皮鞋。下楼时,她恰巧碰到了一楼的老太太买菜回来,尽管他们不久前才发生了不愉快———就在两天前,她家刚给楼下的老头家漏了水。在厨房,晚上睡觉的时候,水龙头没关,下水堵了,水流满了水池,溢出来,流在了地上,不知从哪里的縫隙间,或者有个隐藏着的窟窿,朝老头家流下去,冲到他家PVC顶上,又落在了橱柜上,也许落到了碗里和盆里。总之,后果是可以想到的。

早上他们一家人还在睡觉的时候,就听见了一阵“邦邦邦”的砸门声,急促,恼怒。玉梅从睡梦中惊醒,听见厨房发出的“哗哗”的水流声,她就知道不妙了,急忙套了件衣服,赤着脚跑到厨房关了水,敲门的声音没有停止,她战战兢兢的把门打开。开了门,老太太气势汹汹地站在门口,她操着一口方言,流得橱柜上到处都是,她大声地指责道,这都第几次了,你们这是欺负人。说完,她委屈地用手碰碰鼻子。听这话,玉梅心里不是滋味,她怎么这样啊?她说道,大娘,你可千万不敢这样说,邻里邻居的,我们也是出门在外,怎么会欺负你呢。安抚了好一阵子,老太太才拖着那双脏兮兮的鞋,慢吞吞的下了楼,她把自家的厨房简单地处理了一下,就拿了墩布跑下去给人家收拾了一阵,出门时,老两口也没搭理她……

她还是决定和老太太说一下,至少应该让她知道,省得日后麻烦,她最怕麻烦了。她说道,买菜回来了?老太太点点头,问道,出去呀?玉梅直入主题,哎呀,我家对门从昨天开到今天,门就一直开的了。就像一件很久前的事情一样。老太太故作惊讶,是了?那是咋回事了,家里没有人?玉梅说,我们也不知道,你说我家就住在对门,应该去和物业说说?老太太说,是该去说说。于是玉梅迈着步子出了楼道,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泔水的味道,垃圾桶堆满了垃圾,有几个带着孩子在外面放风的大人,物业在十四楼那边,需要上一个坡再下一个破,然后上楼梯,里面坐着几个只知道收费的玩意儿。

傍晚,牛海生出现在了小区,他和周围的人打着招呼,就像常年居住在此一样,他上了楼,把门关住。就那么砰的一声,那扇枣红色的门结实地嵌在了门框上,很快,穿过楼道里就听见牛海生破口大骂,操他妈的外地人,住的就跟猪窝一样。他进去胡乱踹了几脚什么东西,又打开门出来,朝楼下走去,他一边走,一边骂骂咧咧,脑袋摇来晃去,像只横着走的螃蟹。建军看着他消失在猫眼中,出现在楼下。他挺着那颗圆鼓鼓的肚子,见人就骂骂咧咧诉说一阵,那模样活像一只死肥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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