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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台蝶变:清宫大戏《昇平宝筏》对《西游记》案头叙事的因与革

2019-09-10赵毓龙冯伟

艺术广角 2019年5期
关键词:小说

赵毓龙 冯伟

《昇平宝筏》是康乾间编演的宫廷连台本戏,全剧共10本,每本24出,总计240出,堪称清代“西游戏”之集大成。[1]其与百回本《西游记》之间的微妙互动,更是“西游故事”传播史上的奇观。然而,目前学界相关研究仍主要着眼于版本发掘整理、搬演传播活动考论等方面,对其“场上叙事”谋略,尤其对百回本“案头叙事”艺术经验的因革,则缺乏深入讨论。本文即以其为中心,窥察其由案头经典向场上经典之“蝶变”的艺术动因与成就。

总体说来,《昇平宝筏》对百回本小说叙事艺术的因革,主要体现在四个方面:(因)袭、调(整)、删(除)、增(补)。这固然是戏曲改编小说的普遍逻辑,但具体于每一方式中,仍可见《昇平宝筏》作为连台本宫廷大戏的个性特征。

首先来看“袭”。这里所谓“袭”,主要指因袭小说本文。戏曲改编小说,照搬剧情是通行现象,而抄录本文则不多见。一方面,戏曲本身表现方式与小说不同,案头文字不一定能直接转化成场上的曲白,另一方面,文人剧作家自身有创作欲求,不会简单满足于对小说本文的摘录、拼贴。然而,在《昇平宝筏》中却每每可见对小说本文的移植,最常见的有两种:一是韵语,二是人物口语。

先来看韵语。中国古典小说几乎都以韵散结合为其叙述形态,百回本《西游记》更是在叙事过程中插入大量韵语,而戏曲除曲文外,在宾白中也多用韵语,于是,许多小说中现成的韵语便被“挪”到剧本中来。

不过,小说与戏曲宾白韵语的“再现”方式和艺术目的存在差别:前者多是客观呈现,后者则是借表演者之口道出。在戏曲文本中,很少出现如小说中“但见”“只见”“有诗为证”等提示语后所接客观描摹式的韵语,常见的是人物上(下)场诗。于是,许多小说中用以客观描摹的韵语,便被袭用、转化为人物上场诗。如丙集第20出“仙款金蝉献草还”中清风、明月上场诗:“仙佛修持理自通,其中妙用本无穷。花开花谢天中月,云去云来岭上峰。”后两句即袭自小说第24回唐僧观万寿山景致韵语最末两句,原文“天中月”作“山头景”。[2]再如丁集第13出“白龙马雪仇落宑”中小白龙上场诗:“三藏西来拜世尊,途中又遇恶妖氛。愁他化虎灾难脱,白马垂缰救主人。”系因袭小说第30回“有诗为证”后面的四句诗,原文“又遇”作“偏有”,“愁他”作“今宵”;又如庚集第13出赛太岁上场诗:“九尺长身多恶狞,一双环眼闪金灯。两轮查耳如撑扇,四个钢牙似插钉。”抄自小说第69回描摹赛太岁丑相的韵语,且一字无差。而己集第23出兕大王上场白:“心猿空用千般计,水火无功难炼魔。”则直接抄袭小说原回目。这些小说中作为客观描摹、再现而存在的文字,剧本中都直接转化为人物场上语言。

除上场诗外,人物韵语道白中也存在因袭转化小说本文的现象,如丙集第11出“浮屠选佛心经授”,乌巢禅师自报家门,言浮屠山景致言:“有麋鹿衔花,猿猴献果。青鸾彩凤齐鸣,白鹤锦鸡咸集。”其实袭自小说第19回,再如丁集第13出通臂猿猴对花果山盛概的描摹,也是据小说第30回一段韵文摘录来的。

这里较有意味的是丁集第6出“媒人约法守三章”中,白骨夫人向黄袍郎道百花羞美貌的一段韵语。该情节不见于百回本,亦不见于清代阙名的《黄袍郎》传奇,演白骨夫人替黄袍郎摄来百花羞后,又为其充当说客,以成好事。黄袍郎询问进展,白骨夫人故意拿捏,先以百花羞之美引逗之,言:

但见他玉容娇嫩,美貌妖娆。懒梳妆,双鬓堆鸦;怕打扮,钗环不戴;面无粉,冷淡胭脂;发无油,蓬松云髻;努樱唇,紧咬银牙;皱蛾眉,泪含星眼;一片心,忆着帅府爹娘,无丝毫,恋你这焦面小鬼。

这段情节虽不见于小说,这段韵语却可于小说中找到。只不过,不是在黄袍郎故事中,而是在朱紫国故事里。小说第70回以孙悟空旁观视角写金圣娘娘“手托香腮,双眸滴泪”时状貌的一段韵语,与之几乎完全一致,唯后两句作“一片心,只忆着朱紫君王;一时间,恨不离天罗地网。”尽管一个是思念父母,一个是思念夫郎,但同为王宫女眷,又都是身陷妖洞,花容憔悴、忧愁哀思之状,挪至剧中是很合适的。

再来看人物口语。上面所引,其实都是人物语言,而这里强调“口语”,特指接近日常生活语言的对话。如戊集第18出“子母河误吞得孕”中八戒与悟净的科诨:

(悟能作扭腰科)(悟净白)二哥莫扭,只怕错了养儿肠,弄做个胎前疾病!(悟能作慌科,白)你问这婆婆,这里可有手轻的稳婆,预先寻下几个。这会儿一阵阵动荡得紧,想是催阵疼。要生孩子快了!(悟净白)二哥,你既晓得催阵疼,不要扭动。只怕挤破了胞浆水,一发了不得!

这段对白就是从小说第53回搬来的,基本未做改动。此外,如丙集第6出“紫竹林变相收妖”观音“菩萨妖精,总是一念”的论说、第11出“浮屠选佛心经授”乌巢禅师对前途诸魔障险境的预告、丁集第20出“编谎辞巡山吓退”八戒推辞、编谎的语言等,也都是几乎原封不动地自小说移入。可以说,照搬小说原文是本剧构造人物对白的惯用手法。

那么,具有较高文学艺术修养的张照,为何不避嫌疑拾人牙慧呢?笔者以为,这主要缘于百回本自身在韵文与人物口语方面所达到的艺术水准。

古典戏曲宾白中的韵语多是“龙套”性的文字,虽必不可少,却主要看重其修辞意义,而并不承担多少叙事功能。既然是填补一个“龙套”的空缺,挪用现成似乎是极有效的方法。尽管《西游记》小说中的韵语历来被认为品位不高,但用以转化为戏曲宾白韵语,还是綽绰有余的。

而宾白中的人物对话,则不仅不是“龙套”,反而是重要脚色,承担着活跃现场气氛的功能。而插科打诨之优劣,又是可能影响整部作品成败的关键一点,如李渔《闲情偶寄》所谓:“插科打诨,填词之末技也,然欲雅俗同欢,智愚共赏,则当全在此处留神。”[3]这种“雅俗同欢,智愚共赏”的效果,最终是要落实于现场,诉诸观众视听渠道的,则其对口语化程度和幽默力度的要求其实比小说更高。而《西游记》小说人物语言的口语化程度,在古典小说中堪称上品,至于其幽默感和趣味性,更是令其余诸部望尘莫及。尤为重要的是,百回本之人物对白符合戏剧家对优质科诨的期待要求。李渔言:“科诨之妙,在于近俗,而所忌者,又在于太俗。不俗则类腐儒之谈,太俗即非文人之笔。”[4]拿捏好“俗”与“不俗”的关系是关键,而百回本作者在这方面显示出极高的艺术造诣,小说中的人物语言富于俚趣,而不粗糙,既能令人灿然捧腹,又耐得住咂摸、玩味,不令人生厌,是通俗化的文人之笔,可以直接挪用至舞台。

除了人物独白诗,对白诗中亦可见袭自小说者,如乙集第23出“化成里社遗金勒”中唐僧、悟空登场,唐僧白:“微月昏蒙苍渚阔”,悟空对曰:“淡云撩乱远山低。”其实也是化自小说,本书第15回有一段描写暮色的韵语:“淡云撩乱,山月昏蒙。满天霜色生寒,四面风声透体。孤鸟去时苍渚阔,落霞明处远山低。”剧作家对原文中代表暮色的典型物象(淡云、山月、苍渚、远山)进行拣选与重组,改四六句为七言诗,生成与小说文本意境仿佛的文字,而在场上表演实际中,借人物之口,以韵白形式念出,又能生成小说文本所无法企及的艺术效果。我们可以想见生、副二脚色在舞台的虚拟化场域中,抑扬顿挫、舒缓有致地念出这两句道白时,观众脑海中生成的意境效果,与一带而过(甚至跳过)的案头阅读所生成者是完全不同的。这已不是简单的袭用化用,而真可称得上“文人最妙之笔”了。

其实,不唯百回本,凡是有利于审美目的实现的,都可为其所借鉴,如庚集第19出借貂鼠、银鼠之口描摹地涌夫人的韵文:

穿一件淡红衫儿,似薄薄朝霞剪就,系一绦缟素裙儿,如盈盈秋水裁成。青云朵绾头上髻,百缕松盘;碧月光作耳边珰,一双斜挂。宝钗低軃金凤飞,绣带轻飘彩鸾舞。玉山高削两肩,杨柳横拖双黛。绝无尘气,恍疑天上掌书仙;别有风情,自是人间赛花女。

其实抄自《隋炀帝艳史》描写薛冶儿的一段韵文(《隋史遗文》亦有此段),略有改动(如“玉山”原作“梨花”,“赛花女”原作“豪侠女”),可见张照对古典叙事文本的借鉴是比较宽的,只不过百回本是其主要依据的语言素材库而已。

其次来看“调”,即对原故事情节的调整,其中可分为两个方面:一是对情节关系的调整,二是对情节内部的微调。

从对情节关系的调整看,《昇平宝筏》中若干单元故事之间,形成较小说更紧密的聚合关系。在“西游故事”自身群落化的过程中,单元故事之间本就会发生聚合活动,如将牛魔王与如意真君结成亲缘关系后,火焰山、火云洞故事便与子母河故事关联起来。而在《昇平宝筏》中,又可见新的聚合关系。如白骨夫人与黄袍怪故事,在小说中主要是时空上的衔接关系(尽管三打白骨精、悟空遭贬是唐僧波月洞与宝象国受难的重要原因,但两单元本身无内在联系),而在《昇平宝筏》中,白骨夫人与黄袍怪系结义兄妹,前者与后者一道摄取百花羞,并为后者充当媒人,交情颇深,则黄袍郎擒拿唐僧,不徒为遂长生之欲,也为报杀妹之仇。类似的情节关系,又如地涌夫人与花豹精结为义兄妹,小说中完全无关的陷空山故事与隐雾山故事便联系到一起。而花豹精又依附狮、象、鹏三精,殷勤礼拜,充当先锋,则狮驼岭故事又与之关联起来。这样的调整,使得原来疏离的单元故事更有机地组合起来,这虽然并未从根本上改变故事结构,却是符合故事演变趋势的。当代影视剧改编《西游记》时,往往将各路妖魔结成因缘关系,正可说明这一点。

同时,在相关场次调度上,张照也做了精心安排,改变小说“串糖葫芦”式的流程形态,将同一单元故事的场次拆开,交错安排,形成多条线索交织进展的形态。而其调度,按程度不同,可分为大小两种。

“小调”者如黄袍怪故事。丁集第2出“闻道泉秉正驱邪”是黄袍怪故事的“序幕”,然而接下来第3、4出却演玉面狐狸思春、招赘牛魔王事,自第5至第19出,才完整地演述完黄袍怪故事(白骨精故事则被包括其中);又如地涌夫人故事,庚集第19出“陷空山夫人上寿”演地涌夫人思春,银鼠、灰鼠说风情事,是无底洞故事的“序幕”,但接下来第20至24出演火焰山故事,辛集第1至第19出先后演九头狮故事、盘丝洞故事、黄花观故事、狮驼岭故事,直至第20至24出才搬演无底洞故事的正戏,其间相隔24出,整整一本戏的跨度。而这种“小调”的途径,主要就是将“序幕”前置,与正戏隔开距离。[5]

“大调”者如牛魔王家族故事。丁集第3、4出却演玉面狐狸思春、招赘牛魔王事,是该系列故事的“序幕”,而自第5至第19出,才演黄袍怪故事,自第21至24出,演述平顶山故事,至戊集第1出演火云洞故事,才算与牛魔王家族拉上关系,而接下来黑水河故事、车迟国故事、通天河故事、女儿国故事、毒敌山故事,至本集最后一出“铁扇公主放魔兵”演鬼子母揭钵事,才又一次勾出牛魔王家族故事。然而,接下來的己集并非演述火焰山故事,而是祭赛国故事、隐雾山故事、金兜洞故事,唯第2出“芭蕉洞妒妾兴师”、第3出“牛魔王善调琴瑟”又一次点到牛魔王家族故事,接下来庚集第2至11出演真假猴王故事,第12至18出演朱紫国故事,直至第20出,牛魔王家族故事的“戏核”——火焰山故事——才正式开锣。就本身规模而言,该单元“戏份”并不重,算上前面3场,也不过8场,与宝象国、祭赛国等占近一集的单元故事相比,还是“小巫”,但从时间跨度上,绵延了整整四本戏,真可谓草蛇灰线的“大巫”了。[6]

从搬演的角度说,这些场次调度能够使观众在较长时间内维持对某一故事的关注度。《昇平宝筏》在全盛时期的演出一般是每日演一本,四本就是四日。这就意味着在连续四天内,观众始终被提醒关注牛魔王家族的故事。这样一来,不仅整部戏是“连续剧形式”的,连单元故事也是“连续剧形式”的。

从叙事的角度说,这使得单元故事彼此交错,整个故事呈多线索扭结共进的“绳带模式”,与小说递推的“骨牌模式”相比,无疑是更高级的叙事形态,这是本剧对故事演化一个最重要的贡献。

从情节内部的微调看,张照对原故事中的若干情节也进行了小改动。如平顶山唐僧被擒的情节,小说写银角大王化身受伤道人与师徒同行,由悟空背驮,途中连搬须弥山、峨眉山、泰山压住悟空,追拿唐僧。而剧中则将其改为唐僧见八戒巡山许久不归,命悟空前往查看,银角乘虚而入,擒获唐僧,悟空与之对战,不胜。单看文字叙述,小说无疑更精彩,但考虑到场上表演实际,“搬山”在舞台上几乎无法以实景呈现,而借戏曲虚拟化的表现手法,则又显得不够热闹,而对战场面,无疑能够弥补场上的冷清。再如流沙河故事结尾处,小说原文写沙和尚所戴九颗骷髅“一时间化作九股阴风,寂然不见”,而剧中则将其处理成“化作金莲顺水去了”,具体呈现上则是由九个云童接引而去。相比之下,戏曲表现得更富于舞台美感。可以说,作为一名戏剧家,张照对小说原情节的改动,主要基于场上搬演的实际需要。

当然,其中也有纯粹从故事层面出发的考虑,如丙集第15出“换假容乌鸡失国”,剧本言冒充国王的狮子精乃“十八罗汉内诺矩罗者手擎狮子”。苏兴先生已经指出,这样做是为了弥补小说原来的漏洞。小说中,乌鸡国狮子与狮驼岭狮子原本皆为文殊菩萨坐骑,而其“在乌鸡国既然与孙悟空交过手,为什么后来在狮驼洞又说没有见过孙悟空?”[7]剧作者应该考虑到了这一点,于是为乌鸡国的狮子另找了一位饲主。但弥补了漏洞,反致硬伤。按诺矩罗即诺距罗,俗称静坐罗汉,此罗汉形象本不与狮子联系,更无“手擎”的程式动作。手擎狮子者乃十八罗汉中的另一位——伐阇罗弗多罗,俗称笑狮罗汉。看来,改编者的佛学修养并不高。当然,《昇平宝筏》篇幅巨大,不大可能是张照独力完成的,或有一些宫廷剧作家承担了相当多的基础工作,而其文化修养参差不齐,这一漏洞也许未必该算在张照的账上。

最后来看“删”与“增”。即对原故事做“减法”和“加法”,但并非简单、机械的处理,加减主要结合宫廷连台本戏的搬演实际。

上文已述,对于不方便或无法在舞台上进行呈现的情节,张照进行了调改,而另一种更简便的处理方式,无疑是径行删除。如车迟国斗法一段,小说原有登坛祈雨、云梯显圣、隔板猜枚、断头再生、剖腹剜心、油锅洗澡六项,本剧则将云梯显圣与隔板猜枚删去,求雨的情节亦被简化了。尽管情节简化,场上的阵势依然可观:旦扮众电母、各戴包头,扎额,穿宫衣,扎袖,持镜;杂扮众雷公,各戴雷公发,扎靠,扎鼓翅,持锤凿;杂扮雨师,戴竖发,穿箭袖,系肚,执旗;老旦扮风婆,戴包头,扎额,穿老旦衣,系腰裙,负虎皮,引杂扮众龙王,各戴龙王冠,穿蟒,束带,持笏,从禄台两场门上。人物众多,充斥舞台,视听效果是极佳的。

整段被删去的情节亦有。如唐太宗游冥、灭法国、凤仙郡祈雨等,剜去这些情节主要跟统治者意图有关,清廷本明令禁止于舞台上扮演帝王后妃形象,况且唐太宗游冥、李翠莲还魂事涉及皇帝与公主死亡的禁忌,特别是其中涉及崔判擅添笔画、暗改生死簿事,容易引发人们关于雍正帝践祚留言的联想,乾隆皇帝是不会容许该情节出现的;灭法国有夜剃国王大臣的情节,也容易背负影射薙发的罪名;凤仙郡祈雨言玉皇昏庸无道,讽刺明显,则可能招致毁谤当朝的嫌疑,基于这些考虑,相关情节便被删去了。此外,剧中亦无铜台府寇员外斋僧一段,笔者以为,该情节被删,主要因无神魔角色出现,施于案头,固可以情节离奇委曲为胜,落实于场上则显得“温吞”,甚至冷场,是无必要花功夫呈现的。

至于“增”。在百回本原情节之外,《昇平宝筏》又新添了一些情节。这些情节未必都承担叙事功能,如戊集第17出“女儿浦聚饮为欢”,演子母河上众渔婆聚会饮酒事,情节比较单调,但由旦、净、丑等脚色饰演各色渔婆,且有插科打诨,十分热闹。这样的折子本身对情节发展无任何影响,但从搬演实际出发,还是很必要的:它调节了演剧节奏,如休止符,标识演剧间歇,预示新一单元的到来,也为受众提供了调整、休歇的时间。而这些折子本身并非“冷淡处”,或场面宏大,脚色众多,视听效果佳,或插科打诨,滑稽活泼,是抽离主干情节之外的,别样的一种“热闹处”。类似的折子还有丙上第1出“香花供法高幢建”、庚集第1出“四海安澜徵圣治”等。可以发现,这些折子一般在一本戏的开头,或是一个单元的起始,从连台本搬演的角度出发,在每本戏开场时,观众尚未到齐,即使到场者,也可能未做好充分的观戏准备,这些折子可起到“暖场”作用。

既然起“暖场”作用,功能近似说话表演中的“入话”与“头回”,然而后者一般都是与正文有联系的,在本剧中,我们也可发现称得上戏曲“头回”的折子,如丙集第2出“铅汞走丹空烧鼎”,演黑熊精炼丹飞铅走汞、前功尽弃。这段情节不见于百回本,但与可被抽离而不影响叙事的折子不同,本折与正文是有内在联系的。

黑熊精本来与取经路上其他邪魔不同,他对唐僧肉并不感兴趣,而专以修炼为务,走的是披毛带尾一类修仙的“正路子”,且已颇得几分“仙气”,小说原文描写黑风洞府的韵文,即与别处不同,全然一派清逸祥和的景象,连观音菩萨观见,也心生垂怜之意。而其赶赴观音禅院,本也是见院中起火,前往搭救,只是见袈裟而引动贪念,以致前功尽弃。这与金丹将成而飞铅走汞,功亏一篑,其实是一个道理。两者之间的关系,与《红楼梦》中叙贾府荣枯前,先叙甄府荣枯仿佛,是一种隐喻和预告。

除以上两种增添外,本剧还有一种更具个性特征的增添方式:神魔而兼才子佳人,即在神魔冲突周期中“编”入才子佳人的悲欢离合。以往的西游故事,都是纯粹的神魔故事,即一个以神魔斗法为情节主体或焦点的故事,而几乎不涉及人情。百回本尽管被誉为“神魔皆有人情,精魅亦通世故”[8],其中纯粹的人世故事其实极少,凡间男女悲欢离合事则几乎未有。张照却将多个凡间男女悲欢离合故事编入既有情节单元中,使其成为后者的有机部分,主要有3处:宝象国故事中编入闻仁与花香洁悲欢离合事;祭赛国故事中编入齐福与卓如玉悲欢离合事;狮驼国故事中编入刘迎春与鸾娘悲欢离合事。

有学者认为,火焰山中玉面狐思春一段,也应属于此类。笔者以为不然。

首先,从生成时间看,玉面狐思春一段,非《昇平宝筏》首创情节,在前代文本如“江淮神书”中已有此情节,而以上三段皆本剧首创。其次,从人物属性看,玉面狐与牛魔王皆神魔人物,而非凡间男女。再次,从故事模式看,才子佳人故事有固定的模式:男女既有姻缘,小人拨乱其间,男女分离,终以大团圆结局。以上三个故事均据此模式搬演,而玉面狐与牛魔王事則非此模式,可以说其演“风情故事”,却非“才子佳人故事”。

这些情节,苏兴先生以为是“酸腐的调料”,破坏了小说原来的味道。但这些情节,其实符合清初以来通俗叙事文艺中广泛流行的审美风尚,与近代叙事文艺的“世情化”倾向相符合。同时,它们增强了故事在情节上的传奇性,使以神魔“斗法”为焦点或情节主干的单元故事,变得更加细腻委曲,是故事实现场上艺术“蝶变”的一个主要特征。

总而言之,作为“后百回本时代”的产物,《昇平宝筏》不可能摆脱百回本巨大而耀眼的艺术“光晕”,剧作者的叙事谋略也必然建立在“因革”原著的逻辑前提之上。但与一般亦步亦趋敷演百回本的“西游戏”不同,无论“因”,还是“革”,本剧都以宫廷连台本戏的搬演实际为出发点。其所谓“因”,是对原著成功叙事经验的尊重与继承,而其所谓“革”,则是充分考虑戏曲艺术成规与场上表达方式的实际需要,对故事进行的创造性再加工。它使得“案头经典”成功转化为“场上经典”,对“西游故事”的演化与传播做出了重大贡献。当然,这种艺术“因革”远不止本文所论及者,尤其在每个单元内故事中,因革手段是相辅相成的,既结合具体的情节和扮演要求,又呈现出复杂的互动关系。囿于篇幅,本文这里无法深入展开,相关的研究,只能敬俟来哲了。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西游记》跨文本文献资料整理与研究”(17ZDA260)、教育部人文社科研究一般项目“晚清‘西游戏’编演资料整理与研究”(19YJC750173)阶段性成果。

注释:

[1]《昇平宝筏》(清内府钞本),见胡胜、赵毓龙:《西游戏曲集》,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年版。本文引文均据该本,不一一注出。

[2]《西游记》(世德堂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版。本文引文均据该本,不一一注出。

[3][4]李渔:《闲情偶寄》,中华书局,2014年版,第157页、159页。

[5]赵毓龙、胡胜:《因循与重构:〈昇平宝筏〉对西游故事的改造——以“黄袍郎”为例》,《社会科学辑刊》,2015年第4期。

[6]赵毓龙、胡胜:《论后百回本时代“西游故事”的场上传播——以清代“牛魔王家族故事”为例》,《华中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6期。

[7]苏兴:《〈升平宝筏〉与〈西游记〉散论》,《洛阳师专学报》,1999年第3期。

[8]鲁迅:《中国小说史略》,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年版,第139页。

(责任编辑 胡海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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