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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败青年”的“情义危机”及其他

2019-09-10赵振杰

南腔北调 2019年7期
关键词:张楚志强小说

赵振杰

读张敦的小说,总能够收获一种强烈的“失败的实感”——一种全方位、无死角的,生命无法承受的一败涂地之感。他笔下的主人公大多是现实生活中的loser(失败者),他们出身卑微、穷困潦倒、沉默寡言、性情乖张、百无聊赖、耽于幻想,对明天没有渴望,对生活丧失热情。这不禁让人联想到近些年来的当代作家,尤其是80后作家反复书写的一种典型形象——“失败青年”。大约是以方方的中篇小说《涂自强的个人悲伤》在《十月》发表为开端,一群生活压抑、郁郁寡欢的“失败青年”以井喷的方式在当下文学中大量涌现。石一枫《地球之眼》中的安小男,张楚《在云落》中的苏恪,甫跃辉《动物园》中的顾零洲,路内《少年巴比伦》中的路小路,林森《小镇》中的潘家兄弟,胡迁《大裂》中的大学生们……这个“失败者”名单似乎可以无限地延展下去,或者说,书写颓丧、抑郁、消极或自我放逐、自我沉沦的人生观,几乎成了当下青年写作的一种潮流。毫无疑问,张敦的小说也可以被纳入到这一叙事主题之中来加以考察。从一个评论者的角度来看,这种将作家作品作为“局部”来阐释某个整体性文学现象的“拼图式”文章,自然有它的合理性和现实意义,但本文的意图不在于此,笔者更感兴趣的命题是,在浩浩荡荡的“失败青年”叙事洪流之中,张敦的小说如何溅射出属于自己的艺术水花。

有限的阅读经验告诉我,张敦的小说是那种即使隐去了作者署名,也可以被一眼认出来的作品。强烈的个人化叙述风格,使得他笔下的“失败青年”形象个个刻有“张敦印制”的防伪标识。就这一点而言,张敦倒是与河北另一位势头正盛的青年作家张楚有着几分相似之处。或者说,他们小说的共同点恰恰在于两者的差异性。同样是书写“失败者”,两人的小说总能给读者带来别样的阅读体验和审美享受。笔者要想清晰地阐明这两个作家笔下“失败者”形象,显然需要一篇更长的评论文章。为了节约笔墨,笔者试着以形象化的语言来加以提炼概括(需要说明的是,下面的文字并无臧否之意,旨在以張楚小说为参照,通过对比来突出张敦小说的独特之处):从风格特征上看,张楚的小说犹如琥珀,硬度低,质地轻,手感柔润,有宝石般的光泽与晶莹度;张敦的小说则更像化石,坚硬,沉重,粗粝,具有极强的线条感与纹理度。张楚笔下的人物好像被封存琥珀中的昆虫,纤细入微,毫发毕现,栩栩如生;而张敦笔下的人物则仿佛化石中的遗骸,骨骼鲜明,结构整饬,传神见性。从叙事调性上看,张楚的小说忧郁伤感又自由疏放,一如爵士和蓝调,强调旋律线的转音和变奏;而张敦的小说则愤怒狂野且赤裸直接,仿佛摇滚和朋克,一群老炮儿的烟熏嗓在重金属的碰撞和轰鸣中声嘶力竭地嘶吼与呐喊。从审美感受上看,张楚的小说很像传统武术,讲究一张一弛,刚柔兼济,威严又不失优雅;张敦的小说则更像现代搏击,追求短平快,干脆利落,灵活多变,拳拳到肉,一击致命,从不拖泥带水。在叙事视点上,张楚擅长用第三人称来讲述“他人”的故事,因而小说带有强烈的戏剧舞台感;而张敦更喜欢用第一人称“我”来展开叙述,于是作品带有鲜明的“自叙传”特质。一言蔽之,张楚的小说重“情感”,细腻、敏感、微妙、复杂;张敦的小说重“情绪”,颓唐、沮丧、消沉、暴躁。如果两人的小说被改编成电影的话,张楚笔下的人物,非葛优、蒋雯丽这样的顶级演员不能驾驭;而张敦笔下的人物,最好是让早期王宝强这样的非职业演员本色出演,方能保证作品的原汁原味。

以上皆为近年来张敦小说的阅读印象,下面不妨以其中篇近作《让父亲飞起来》为切入点,走进他的小说内部一探究竟。该小说采用“归来—逃离”这一经典文学叙事结构,大抵讲述了一个底层青年试图遵循世俗成功学逻辑去实现“衣锦还乡”的白日梦幻想,并最终宣告失败的故事。作者张敦从友情、爱情、亲情三个维度上全方位地呈现出当代“失败青年”的“情义危机”,进而将这群乡村弃儿兼都市零余者精神世界中无归属、无希冀、被侮辱、被损害的“失败实感”和盘托出。

首先,“友情决裂”是故事矛盾冲突的导火索。“我”是一名出身卑微的寒门子弟,孤身一人在城市奋力打拼。一天,发小赵志强来城务工,亲眼目睹“我”的窘境后,非但没有丝毫同情与安慰,返乡后还以此作为谈资添油加醋地讲给他爹听,他爹又不怀好意地告知“我”爹,一直将“我”视作唯一能与志强爹平起平坐资本的老爹自然是万分沮丧,来电抱怨“我”让他在村里失了脸面。得知事情始末后,“我”果断与志强绝交,并在内心深处燃起了强烈的“复仇”火焰。没过多久,“我”爹再次来电,声称志强马上要结婚了,而“我”却连个对象都没有,并再三叮嘱“我”不要回来参加婚礼,省得给他丢人。毫无疑问,爹的嫌弃彻底伤害了“我”的自尊,于是一场“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打击报复计划就此展开。与此同时,类似果戈里《钦差大臣》中微服私访的滑稽桥段亦随即轮番上演——当“我” 开着租来的汽车,携着有省公安局长女儿身份加持的“假女友”走进自家院落时,不知所措的父亲因受宠若惊而洋相百出,向来仗势欺人的志强爹也瞬间变得毕恭毕敬,就连身居副县长高位的志强姨夫,也主动上前握手寒暄,更具讽刺意味的是,一向门可罗雀的破旧庭院也变得仿若县府衙门一样热闹,村民们自动集结起来,争先恐后地向“我”和女友诉苦鸣冤……荒诞不经、啼笑皆非的情节背后不仅暗含着当代“社会达尔文主义”的秘密,而且密集地呈现了我们这个时代的隐疾和暗语,比如城乡差距、象征资本、拜金主义、权力至上、阶层固化、“青天崇拜”以及乡村自治的乱象,等等。

其次,“爱情买卖”是情节发展演进的助推器。王丽是一名在报社刚入职的新人,与“我”相比,她的悲惨遭际有过之而无不及。据她自述,自打她一出生,重男轻女的父亲就横竖看她别扭,于是5岁那年她被过继给了姑姑。后因处理爷爷丧事时爹与姑姑产生矛盾,爹又把她收回家中。由于新家住着不习惯,旧家回不去,她总是有种“好像从来没有过家”的感觉。或许是同病相怜,抑或是惺惺相惜,两颗孤独的灵魂在陌生、阴冷的都市角落中抱团取暖、相互慰藉,自然是水到渠成的事情。然而,在一个价值趋于单一化,世俗成功学甚嚣尘上的丛林社会中,爱情的保质期终究是短暂。由于缺钱,两人之间的“普通爱情”正在悄无声息地迅速变质、腐败。当“我”正在为如何开展“复仇计划”而苦恼时,王丽也正在为下个月的房租发愁。于是,一场互利共赢的等价交易在心照不宣中就此达成。爱情一旦摆上货架,动机就不再单纯。随着合作的深入,两人的供需关系也变得更为密切。最终,当“身体”作为最后一件商品明码标价地进行销售时,原先的“爱情”已彻底沦为了各取所需的“买卖”。我们不禁要问:当青年男女把身体商品化,待价而沽时,如果我们仅仅从道德的高地上去斥责这是一种拜金主义的堕落,是否过于简单?如果社会的运行模式已经不能鼓励和维持正常的生活和发展,那么,这些“失败青年”们通过“身体”的转让来获取利益,是否也是一种不得已为之的选择?面对这样的现实,80后,怎么办?这着实是个问题。任何貌似公允的道德谴责都是苍白无力的,正如个体不能把个体的失败完全归咎于社会一样,社会同样不能把失败完全归咎于个体。

最后,“亲情危机”是小说的叙事核心以及悲剧性结局的直接诱因。张敦采用黑色幽默的表现手法为我们呈现了一个既可爱、可怜,又可恨、可悲的“父亲”形象。“我”爹早年丧偶,一个人将“我”拉扯大,并且为了“我”的学业,断然拒绝了村里寡妇的无理条件,为此也放弃了自己后半生的幸福,可谓是尽到了一个父亲最大的义务。然而,亲情的付出并不像种庄稼,必然能够换来物质和精神的双重丰收。子女也并非父母用来向人展示和炫耀的象征资本。父亲赌博一般地将宝压在“我” 能光耀门楣之上,既是对自己一事无成的现实人生的自觉逃避,也是对“我”身体与精神能量的无情消耗与剥削。从这个意义上看,小说题目《让父亲飞起来》就显得颇为值得玩味。笔者认为,“飞”字一语双关:其一,“飞”字可做“飘”讲,意指“我”试图通过一场“衣锦还乡”的骗局,来满足父亲渴求已久的虚荣心;其二,“飞”字直取原意,通过一场意外事故,导致父亲被撞飞起来。这里显然暗藏着“我”潜意识中浓重的“弑父情结”。或者说,对于“本我”而言,让父亲“飞”(飘)起来只是手段,其终极目的在于“让父亲摔下来”,从而实现对父亲白日梦幻想的毁灭性打击。这里的“父亲”已经不仅仅指代一个具体的个人,同时隐喻着既定的层级关系、权力结构,乃至是基因和血统。如果我们将题目视作一个语言句子,那么它很显然是缺少一个主语的。从文本意义上讲,直接肇事者是王丽,而车祸根源在“我”。由此可见,这个无名的主语,指向的是那些像“我”和王丽一样的沉默的“失败青年”群体,他们所对抗的不是具体可感的某个人、某件事,而是泰山压顶却又难以捉摸的“无物之阵”,是森严的等级秩序、单向度的价值取向、几近固化的社会结构,以及如同原罪般与生俱来、如影随形的劣质“基因”与卑贱“血统”。在这样实力悬殊的战斗中,个体的人几乎只有两种结局:或是飞蛾扑火,或是鱼死网破。于是,我们就不难理解为何“我”返乡后会由衷地发出这样的感慨:“我并非铁石心肠,对于故乡的一草一木,可以说一往情深,无比热爱。我只是厌恶生活在这片热土上的人。当然这其中也包括我的父亲。”

诚如特里林在讨论年轻人进城的故事時指出:“从19世纪末到20世纪初最初的几年里,西方的社会结构特别适合——或许可以说其出发点就在于——发生神奇而浪漫的命运转折”,“我”、王丽,以及数不清的与命运相抗争的当代青年,他们不懈地努力都源于对这样“神奇而浪漫的命运的转折”的信仰。然而,也恰恰是他们的一次次身体力行最终向我们证明,如今的现实几乎完全埋葬了发生这样的命运转折的可能性。在他们身上,我们看到了底层青年想要冲破现实、逃离现有处境的冲动和巨大渴望,更看到了他们为了实现这样的想法在今天是多么艰难,要付出多么沉重的代价。

近年来,张敦小说中的“失败青年”形象,一次次让我想起自己身边的同龄人,包括我自己。他们是痛苦的、挣扎的,是颓废的、虚无的,但更是无时无刻不在焦虑地思考现实、反顾自身的。我们不断地书写他们,不断地在生活中与他们碰面,为的不过是有效地厘清自己,在喧嚣的现实中寻找可以安放渺小自我的角落。在这个意义上讲,任何一种写作都是值得的。但需要警惕的是,当某种写作趋向成为一种潮流和时尚,它便极有可能成为一种易于滑入的、不假思索的写作惯性。文学评论家孟繁华在《写出人类情感深处的善与爱——关于文学“情义危机”的再思考》一文中尖锐批评:“我们的当代文学曾长久经历过‘暴力美学’熏染,对‘敌人’充满了仇恨和诛杀之心;曾受过‘弑父’‘弑母’等现代派文学的深刻影响,青年‘解放’的呼声响遏行云,‘代沟’两岸势不两立;商业主义欲望无边,将利益的合理性夸大到没有边界的地步等,这些观念曾如狂风掠过,至今也没有烟消云散。在文学表达中,其基因逐渐突变为一个时期普遍的无情无义。”张敦的写作,尤其需要对这种叙事惯性和美学意识形态保持足够的警惕与自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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