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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张讣告

2019-09-10刘荒田

散文 2019年1期
关键词:讣告朱先生

刘荒田

手里拿着一张讣告,坐在灵堂。轻柔的基督教哀乐萦回在周遭,十八个花圈靠在墙壁上,映照着从百叶窗透进来的午后淡淡阳光。讣告全是英文,简单明了,翻译过来是这样:

朱同珍,永远活在记忆中。

7月15日,星期天,下午一时。地点:科尔马镇柏树坪殡仪馆梯芬尼厅。

朱夫人生平:1930年8月出生,2018年6月25日去世,享年八十八岁。

朱夫人之父为李维福,母为何惠娴。幼年丧父,她及一弟一妹均由寡母独力抚养。朱夫人十七岁那年,嫁与从美返国的朱泽群。朱先生婚后不久回美。长女秋霞出生于广州,母女在内地住了两年,又在香港住了两年,然后移民美国。

在旧金山,朱夫人学会缝纫后,工作于唐人街一家小车衣厂,不久后进入著名的“寇列”时装公司,任样板师傅二十五年。六十五岁退休。

朱夫人育有三子一女(姓名略),孙儿女五位(姓名略),曾孙儿女五位(姓名略)。

讣告的后面,附上葬礼程序,扶灵人以及“荣誉扶灵人”名单。

一切都有条不紊,可见做足准备。

美国的纸媒业,历来存在一个“代写讣告”的行当,布鲁斯韦伯先生在《纽约时报》担任比职凡八年,为年龄从十一岁至一百O四岁的上千名死者及“准死者”写过讣告,他们之中的大多数都是难以举出“特别之处”的普通人;另一些则不同凡响,如某男子,有一座山峰以他命名,某男子劫持过一架飞机,某女士改善了婴儿的护理状况,某女士射杀了一位棒球手。一些人活得久,事业辉煌;有的死得匆忙之极,报社猝不及防,只好加班赶写讣告。

韦伯还说,写讣告并非一律是人死了才动笔,不少是提前写的,叫“预稿”,这样做,时间充裕,自然字斟句酌,典雅而精练,能较全面、准确地介绍对方的生平。而况,去世日期空置的讣告,迟早会等来“那个日子”,绝不会落空。职是之故,韦伯说,假使他本人归道山数月乃至几年之久,但由他署名的讣告仍陆续刊出,不足为奇。

我不知道朱同珍夫人的讣告出于何人之手。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它都算得上无懈可击。而已臻“米寿”(八十八岁)的朱夫人,也是善终的典型。中国人推崇“寿终正寝”,按古人成例,所谓“正寝”,是在家里“正中的房间”去世;在她的家乡,这房间指村屋的厅堂,但此语只适用于男子。她未雨绸缪,不劳动儿女,把后事预备得妥妥当当。

早在二十年前,她就为丈夫朱先生及自己购下墓地,彼時才花数百元,如今涨价数十倍,穷人未必“死得起”,这不算特别;她从五十多岁起,就把夫妻俩的瓷像也安装在墓碑上方,就相当稀罕。比她年长十多岁的丈夫去世后,每年春秋二祭,她去扫墓,总看见不明就里的扫墓者给她的“墓”插上鲜花,她喜不自胜,一次次地对朋友夸耀:“我提前享受祭祀,比你们福气!”她退休以后,身体状况不错,直到八十岁以后,糖尿病失控,才走下坡。去世前四个月,我随太太去她家探望,她躺在床上和我们说话,底气虽不足,但心安理得,笑了几次。最后是因心力衰竭而撒手。

葬礼开始,主持人上台作开场白,亲人女婿依次发言,都拿出讲稿来,只有大儿子,读了一半,就把两页纸塞进口袋。

我一边听一边拿手中讣告和台上的英语演讲对照,不期然想起波兰女诗人辛波丝卡(Wislawa Szymborska)的名作《履历表》。履历表用于“用世”,如入学、见工,讣告用于生命的终结。二者的共通处,就是陈述生平;二者的不同处,前者有所取舍,形诸这首诗,就是这样:

有关林林总总的爱情纠葛,只提及婚姻;有关所有的儿女,只提及业已生下来的;和你息息相关的人,并不只你所认识的那些,可是谁对此在乎?旅行次数再多,也只提及出国的。被哪些团体吸纳要列出,但不必提及你“如何加入”。奖项不能遗漏,但不用提“怎样获得”。你写时须持这样的心态:好像从来不曾自说自话,也一直和自己保持距离。至于你的狗儿、猫儿、鸟儿、诸般被灰尘覆盖的纪念品、朋友,乃至梦想,哪怕再多,也不值一提。

讣告虽没有这么多穷讲究,然而,二者都太简略,太“中性”,乏人之所以为人不可缺的体温。人的一生,哪怕平庸之极,在亲人的心里,总留下或深或浅的印记。这些有血有肉的细节,难道要和灵柩内安卧的人,被埋进六尺泥土以下?

且听听朱夫人大儿子的“即席发挥”:“我那年六岁,一家人去里诺赌城玩。爸爸的赌瘾来了,走进一家赌城里面和老虎机搏斗,把我们扔在赌场门口。我和弟弟、妹妹乏了,妈妈在地上铺一件她的夹克,让我们躺下来休息,不久,四个人都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不知道过了多久,输光的爸爸回来,把我们一个个摇醒。忽然,爸爸惊叫: ‘奇了,谁放的?’我揉揉眼睛看,原来,身边有一二十张钞票,一块钱面额的居多,也有五块的。问妈妈哪来的。妈妈说,怕是进出赌场的人以为我们一家子无家可归,发了善心。”顿时,前排响起笑声,不大,不整齐,然而有点不合时宜,叫人吃惊。我抬高身体看去,来自朱夫人的孙儿女们所占的两排座位。

接下来,是模样酷肖乃父的老二,长相英俊的老三。老三说了几句,就开始擦眼睛。他说起,他高中毕业那年暑假,在唐人街被朋友拉进一个帮派,夜里群聚胡闹,母亲怎么劝说也不听。直到有一天凌晨,他喝得醉醺醺的,回到家,推开门,只见玄关前端坐着母亲。母亲只说了一句:“我发誓,要坐到你回家!”从此,他痛改前非。

这些琐屑的故事,讣告不能容纳,它们只存储在别人的记忆里。讣告说“朱夫人活在记忆里”,词句省略了“我们”。我太太,作为朱夫人长达二十年的同事,也知道她的一些故事。例如婚事:1948年,她是不懂事的黄花闺女,初次相亲,偷看了朱先生几眼,嫌他太瘦,八字眉,背有点驼,说不愿意。她母亲查了朱先生的家底,祖上传下在广州西关有八间铺子,对女儿说,嫁吧,值。“我嫁的就是那些带骑楼的房产。”朱夫人退休前指着一张黑白照片,对我太太说,语调没有伤感,带着对命运的调侃。我还注意到,朱先生有个亲弟弟,终生单身,一:直和哥嫂同住。因朱先生不喜交际沉默寡言,朱同珍参加同乡会的年会也好,亲友红白大事也好,小叔子总陪伴在侧,兼当车夫,于是乡亲圈或多或少有闲言闲语。朱同珍最后的岁月,丈夫早已物故,儿女住在别处,相依为命的只有小叔子,送终的是他。此刻他也在灵堂,但蜷缩于角落,并没上台。也难怪他,这位年轻时当清洁工身躯魁梧的汉子,不但英语“丫丫乌”,且个性羞怯,最怕抛头露面。他的感情生活是永远的谜团。而这些,也许是两人平淡、单调、纯然为义务而忙碌的半个世纪异国人生中,唯一的“不同凡响”——然而,谁会在乎?

人说,家族记忆止于三代,检索自我,此言不虚。也许朱同珍稍为幸运一点,她有了第四代,这些不谙中文的“香蕉”,在灵堂听到的故事,当在童年的脑海留下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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