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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园里的蚂蚁

2019-09-10周李立

作品 2019年1期
关键词:吴彦祖女医生红斑

周李立

她们在外面,也许不知道阿碧在里面,也许知道。女卫生间的设计似乎专为让阿碧与她们狭路相逢。

阿碧在马桶上坐了二十分钟。她头顶上方有根粗大的通风管道,里面像是藏了只狮子,这时忽然醒了,嗷嗷嚎叫,引得更多的通风机也开始轰鸣。声音渐大,她就听不见她们说话了。

不过她们说的那个单词,那个阿碧说不出口的单词,却一直在耳边,一遍遍回响着,还越来越响亮。

十分钟前,阿碧就该出去了。结果她先听见她们进来,纷沓的高跟鞋声向来是她们宣战的鼓点。但她没听见随便哪个隔间被打开。听她们的脚步声,一共是四位,也许都挤在只有三个洗手池的台面跟前,对着满布水渍的镜子,一边补涂口红,一边抿嘴把刚涂上的颜色弄得淡一些,口中还忙里偷闲地说出了那个单词。阿碧知道她们四个总在一起,每次见她们,四人中都有至少一个在涂口红。

因为听见那个单词了,阿碧不能就这样走出去。

隔間很小,马桶垫圈上有一次性纸套,其实又不能完全隔菌,无用的设计。这马桶安装得太高,这栋楼里的所有家装设备都比正常尺寸高一截,设计师也许是高头大马的外国人,阿碧猜。她坐上马桶,两腿就悬空了。没多久大腿开始隐隐作麻,像万根绣花针同时扎进去。

阿碧不应该这样想,“有东西扎进身体里”。不能有这样的念头。如果外面四位姑娘知道,保不齐会以为她们对阿碧的评价颇为到位。阿碧果然是会想入非非的那种——碧池,bitch,婊子。这是她先听见的,那个单词,而后才听见自己的名字,阿碧。用同音的诨名来取笑人,真是很不高级。不过这种时候她不应该去想自己被取笑的方式到底高不高级的问题啊,那太荒唐了。

她还听见她们说,阿碧是bitch,因为,“林朗说花了一百块钱。”“一百块?哦?还用那么多吗?”“也许下次就不用了。”“哈哈哈。”

阿碧听着。

但不是这样的。

她本来以为这种写字楼里常见的事不会成为她的困扰——你在洗手间隔间,听见自己被外面的人谈论,没说你什么好话。她在北京工作近三年,都在同一栋写字楼,也许她应该去更多的写字楼见识,然后这时就会知道怎么应付。但她还不能去别的大楼,她一周前刚把挂工牌的绳子的颜色从粉色换成绿色,这代表职位得到一次很小的提升。她专程为此给丈夫打电话,说了些大话:“我比原来的我有力量多了,什么事都没什么好害怕的,只要给我时间,我就能做好……”现在想来,真不值得,仿佛话音刚落,扭头她就在卫生间出不去了,这里潮湿密闭、空间狭小,空气里有隐约的霉味和不时出现的恶臭。

她想过,趁通风管道轰轰作响的时候,悄悄走出去,要低下头,再快速从她们身后走,溜出去,不会被发现。她不敢想她们如果发现她,那种尴尬的场面。四位姑娘都比她高,比她瘦,比她有更长的卷发。她们随便一站,就是洗手间里一道长头发的铜墙铁壁。也许她们什么也不会说,只装作没看见镜子里阿碧猫着腰鬼祟地窜出门,像一只落荒而逃的猫,在弹簧门乖乖卡住门框的同时,她们再不约而同一通狂笑——她们一定会的。她们又不在乎被阿碧听见。

也许不应该冒险。阿碧想,只要给我足够的时间,我就能等到她们走以后,再出去。对丈夫说过的豪言壮语稍加改变,成了眼下安心做缩头乌龟的借口。阿碧沮丧地想起在那个单词出现之前,她们提到的名字,林朗,地点,望京公园。

但事情压根儿不是那样。

阿碧微微抬身,大腿的刺痛感在她起身瞬间仿佛被放大了十倍。她差点叫出来,她极力忍住了,只是喉咙里发出一声沉闷的“嗯呀”。她又坐下,断续听外面的姑娘们现在谈论的是楼下新开张的火锅店,装修实在“酷毙”了。她们似乎在相约下班后同去,其中一个姑娘说火锅太油,而她正在尝试一种“不同时吃淀粉和油脂”的新方法减肥。

阿碧努力想把脚放在地面,但这种努力反而弄乱了马桶垫纸。她已经感到肌肤贴在公共卫生间的马桶圈上,有种冰凉的触感一度缓解了大腿根部的刺痛。但她没有因此好受半点。她觉得也许公用马桶上那些不知出处的脏东西,这下都成群结队,变成蚂蚁的样子,正沿着她大腿的皮肤,一只只地往上爬。还有刚刚脚麻的那种酥痒,似乎也都让她无比确信,那些“蚂蚁”的确存在。

她试图调整坐姿,但两腿并不配合。两腿上的“蚂蚁”大军,已经大举进攻、长驱直入,在她的隐秘处欢庆胜利、摇旗欢呼。对肮脏的“蚂蚁”来说,她就像没有荆棘的草丛,没有防卫的森林。她感到恶心,还有疼痛,不知道哪里疼,身上很多地方都一起开始没来由地疼,但所有的疼的出发点,都是那一个地方,她在马桶上摆出扭曲的姿势、无论如何也想保护的那个地方。

她们还在外面。通风管道忽然安静了。阿碧听见瓶瓶罐罐的化妆品被扔上台面,听见一只高跟鞋翘起来,又咚一声放下去。

她两手抓住自己两腿内侧,五根指头一起掐下去,要掐死这些该死的“蚂蚁”,她这样想。但掐得越狠,她越感觉不到疼痛。她看见五根鲜红的指印,比那些红斑还要红。

那些红斑只会痒,痒到极致,你就不会痛了。红斑满布在两腿根部。这时她低头看,觉得那地方就像醉汉猥琐的脸。隔间光线幽暗,她似乎还能分辨出那脸上分明的五官,比最肥胖的脸还要肿胀,上面有几块凸起的肿包,还有三处被自己抓破的血印,正在凝结成小块的血痂。

她与红斑作战,有几天了。

她有时候觉得自己已经输了。她不知道那是什么,为什么要长在她身上?要出现在这种地方?她见过电线杆上那些小广告上惊悚的照片,各种溃烂的皮肤上重叠印满这类疾病的医学名称,比人们习惯的叫法好像要文明得多。但她不可能沾染上那些隐晦的疾病。她根本没机会。她还怀疑过,除非是公司卫生间的马桶圈,让她感染上那些邪恶的病菌。这让她每次去卫生间的过程都变得惊悚。她谨慎地使用马桶圈垫纸,但她始终无法相信薄薄一层纸真的可以拦住凶残的“蚂蚁”。

也许是炎症。她安慰自己,她知道这种情况经常发生,跟嘴角的火疱、额头的痘、肠胃的火气一样。她把消炎药装进信封,中午周围没人的时候,在电脑前偷偷吞两片。这是北京最热的几天,她也每天穿长袖衣服和牛仔长裤,因为不确定它们是否会蔓延。如果蔓延到小腿,或者手臂,那就会被别人看见,然后她会成为整间办公室或者整栋楼的传染源——所有人时刻注意着,避开她坐过的位置、摸过的地方,或许连她呼吸过的空气,人们都觉得应该被彻底打包消毒。她还不愿相信这些红斑会传染,但那些人?他们一定会这样想的。

两天之后,她发现,它们确实在蔓延!

起初只是两腿各三块红斑,现在已经连成整圈,像卡在大腿赘肉里的红色塑料环。她开始预感它们迟早跟她的身体长到一起,然后她就一辈子带着这种特殊的“腿镣”。

每天下午,阳光准时灌满她工位下的空间,于是刺痒也准时被灼热唤醒。她强迫自己把两手放在电脑键盘上,不能放下来,放下来她就会忍不住去抓痒,那可不是在办公室该去抓的地方,会让她像只发情的猴子。忍不住的时候,她也问自己,这是在自虐啊,真要这么忍受?有必要吗?也许她应该放松些,让自己好受一点,但她实在不能十分钟跑一趟卫生间。她看着办公室那些人,下午这间小电脑公司总是气氛严肃,所有人都双手放在键盘上,连凯特都已经两个小时没涂口红。但她们的大腿上没有“蚂蚁”。

消炎药对它们无用。她也许从一开始就错了,根本就不是炎症。三天之后,她想起那晚的梦,红斑就在梦醒后的早晨突然出现。也许都是因为梦,那不是一个寻常的梦。这念头很荒唐,她知道,但更荒唐的事不是也正在发生吗:红斑的领地步步扩大,看起来随时都会扩大到那个部位?

阿碧在北京租有一个三居室内的次卧。房间四面墙都挂着母亲织的土布。写字台和茶几上也铺了同花色的桌布。母亲是贵州山区县城一位灵巧的手艺人。家人们其实一直都不太在乎母亲的织布机。直到有一年,母亲的土布被全省非物质文化遗产展览选中。母亲穿着自己用土布做的衣服,连夜坐火车去省城,参加展览开幕式,拍过一张和省里重要人物的合影。“其实我是站在两级台阶上的”,母亲不好意思地解释,为什么那些照片上她和那位重要人物看起来竟然差不多高。

确实是那些站在台阶上的合影,让阿碧来到北京。很多事就这么荒唐。在被省电视台采访的时候,母亲说她唯一未了的心愿就是阿碧,“我女儿,响应国家号召,也是独生子女,省里大学的本科毕业,现在没工作。”就这样,阿碧和母亲都成了名人,被人怜悯的那种红人。省内有位企业家,是好心人,他在北京的分公司正缺人,好心人推荐了阿碧,来这家小公司做打杂的事。不过阿碧来北京之后,好心人因为这次“善举”被当作“慈善之星”在省电视台频繁露面。阿碧的照片也出现在电视机里,像失学儿童瞪着一双满是渴求的眼睛。之前阿碧在贵州县城待业,儿子出生以后她就没有合适的工作机会。她没那么想来北京,但母亲认为如果拒绝好心人的引荐,便是一种不近情理的辜负,会受到上天惩罚。阿碧认为电视里那张照片才是真正的惩罚。不过,“我们要心怀善念,心存感激。”母亲说,而且母亲往后织布的时候,就一直说这句话,像念着某种经书。

那些布在贵州是荣耀,在北京就显得可笑。可能那几次做梦,都是因为那些布。北京城是灰色的,因此布匹上诡秘的图案、绚丽的色彩,越看越格格不入,越看越是热烈越是暧昧。北京夜晚干燥,尤其冬季,室内暖气是阿碧首先需要适应的东西。如果像在贵州过冬那样,裹紧两床棉被睡觉,深夜多半满身大汗地醒来。醒来就会意识到,有种说不清的东西消失了,那种东西很美好,因为阿碧醒来还忍不住回味,回味之后又更怅然若失,她明白那东西是如此不可企及,只出现在梦里,特别不真实:比如梁朝偉和段奕宏,有两次她都梦见了吴彦祖。

白天,阿碧看着手机上男明星们的照片,手指拂过吴彦祖的发际线,她感到嘴里有一种熟悉的味道,是小时候在厨房偷偷掐一小块吃的甜糕的味道。

阿碧的丈夫在贵州县城水利局做小公务员,本人比他的职业更无趣,不过稳重可靠,他们结婚十三年。阿碧知道丈夫比她更难熬。只是他们从不讨论两地分居的话题,阿碧是在避免,避免引起丈夫的情欲——她不知道那该怎么处理,其实她也不知道该怎么自如地谈论,她不能跟丈夫说自己梦见过吴彦祖。何况她也要避免他对自己有不好的揣测,尽管这种可能性根本没有。至于丈夫为什么不说,阿碧想可能他就是这样的人。“本分人,看起来怕是那方面不行。”阿碧在贵州的女朋友这样说过,在他们刚结婚的时候。后来儿子出生,阿碧想,这就是最好的解释,她和丈夫都很行,而那位女朋友,结婚五年,迄今没有一儿半女。

不谈也没什么,阿碧知道丈夫需要面对什么,她想他应该也同样知道她在面对的东西。这是不能启齿的事情,她不能说那种东西没能像她希望那般随时间淡化,反而越到夜晚就越壮大。

有一次,她问丈夫有没有梦见过自己,“经常吧。”他的语气听起来像在说水管漏水。阿碧也深为感动,于是当天晚上,她就第二次梦见了吴彦祖。

第一次梦里吴彦祖都在贵州,这一晚,吴彦祖在北京,在阿碧的次卧,在铺有五种颜色土布的写字台上。阿碧永远不会想到,写字台上也可以做爱?不仅可以,还相当舒适,至少梦里是,台面压根儿没有硌上脊背。吴彦祖的发际线上粘着她民族服装上的吊缀,她的银耳环挂住吴彦祖的白衬衣衣领,吴彦祖的鼻腔响马般喷出热气,她的舌头下有一小块米糕在慢慢融化。

第二天醒来,她发现了那些红斑。

公司那四个姑娘没一个好惹,阿碧知道。人们背地里叫她们“大小姐”。她们都留过学,喜欢说英文,不过只是话中间带着几个单词那种,都能听懂。“大小姐”用英文名,分别是凯特、琳娜、伊丽莎白和露西。但阿碧的名字只是阿碧。比起从阿碧的名字获得的乐趣,她们更喜欢说她的身高。阿碧希望自己从没告诉过凯特,她的实际身高是一米五二,因为从此她们的注意点就变成阿碧的鞋跟了。

“早上好,今天是八厘米,还是十厘米?”凯特问。

阿碧笑,她不知道应该选哪个,她开始后悔为什么早上出门前没有先量量鞋跟。她像应付她们其他所有的小小托付一样对待她们关于鞋跟的疑问。但这种时候她只能让自己咧开嘴。她一直努力咧开嘴,以便帮助这些人完成各种麻烦事儿的时候,不至于让别人以为她受到了强迫。没人强迫过她,复印文件、接收快递的事她做了不少。她没道理被任何人疏远或者孤立,只要这些人足够善良。

旁边的男同事们,多半是那些快递的主人,有时也会笑,冲凯特举起大拇指。男人的嘴角却是下撇的,大拇指转过来,在空中不知怎么,就变成竖起的中指。下流的动作,男人们带荤的玩笑。阿碧突然明白,他们在笑什么。十厘米,她想,她从没说过十厘米。

林朗不属于这些喜欢取笑人的男男女女。阿碧从没见他笑过。那些人说笑的时候,林朗就板着脸走过来。他的眼角是往下长的,发际线是笔直的,像吴彦祖那种。这让他比任何人都显得严肃。林朗走过来,咳嗽两声,那些人吐吐舌头,停止嬉笑,装作埋头工作。

他在为我解围。几次之后,阿碧想。林朗是部门副主任,职位不高也不低,不过他当有更好的前途,因为他留意到她的处境,还能够不动声色。

“我知道你不想跟她们一起去,我说的对吧?”昨晚他也是这样说的,还是不动声色,但已经说到阿碧心里去了。

昨天同事们一起吃完晚饭,“大小姐”们提议去唱歌,“反正有人买单”,总是有人给她们买单。阿碧希望她们问她去不去的时候,是用另一种方式,而不是那样一句她不知道怎么回答的:“阿碧啊,你这么晚还在外面玩儿,你老公会不会生气?”

说丈夫会生气吗?她们就当真把阿碧看作老阿姨了。老阿姨结婚多年,没有性别,男人女人都会善待她们,但没人会爱上老阿姨,尽管阿碧对公司保洁员阿姨也会鞠躬,但是出于怜悯。何况阿碧并不老,刚满三十六岁。她现在的内裤都是红色的,没有本命年的生肖图案的那种,是有柔软的蕾丝的。说丈夫不会生气?可能她们就想要这样的答案,以便她们之后可以说:阿碧是个连丈夫都不在乎的女人。还有更可怕的,她们会以为她故意这么说,因为她想跟男人们一起玩,没日没夜。

但是林朗先说,“我太累了,不去了,阿碧肯定也不想去。”他替阿碧回答,把她跟自己当作一路人。

四位大小姐嘻嘻哈哈挤上一辆出租车,车辆发动时有人在车内朝外喊,“那祝你们愉快。”

等了两分钟,没看见一辆出租车。林朗说不如先走走,走过这段路,前面也许就有车了。

阿碧昨晚换下了牛仔长裤,穿了一条半长的裙子。也许她还是很重视这次部门聚餐,她讨厌自己这样在乎他们,不过很多讨厌的事她每天都做。可能也不是,她也许只是在乎林朗,因为他和自己一样,对待工作和生活,她认为他们用的是同一种严肃的态度。

这是“蚂蚁”出现的第四天傍晚,阿碧嘴里那种甜糕的气味还在,这让她在被红斑折磨的日子不至于全是苦涩。聚餐地点在望京附近,一家没有滋味的东北餐馆,不过便宜,因为餐馆没开在一个好的地段,餐馆周边没有其他店铺,孤零零地惨淡营业。这是林朗在“走走”的时候说的。

阿碧没告诉他,她认为这里很好,很荒凉,还有他陪着她。

天未全黑,白日暑气完全散去,清凉的风欢快地贴着马路游窜,也钻进她的裙子里。她偶尔故意落在他身后,隔着裙子抓一下大腿根部痒起来的地方。

他也许看见她的小动作了。后来阿碧这样想,要不大小姐们怎么会用那个单词说她,还有一百块钱,有根有据。

林朗是掏了一百块钱,因为一个老头非要他们买望京公园的门票。不过她们怎么会知道?是林朗——阿碧不愿这样想,但她也找不到别的可能,林朗在昨晚之后,认定她是那种女人,不知检点,碧池,婊子。

老头是突然出现的,身穿发黄的白背心、花色大短裤,塑料凉拖。“嘿,逃票的,买门票!”老人义正词严,仿佛他们误入的地方是看守所,而不是一家不起眼的公园。

他们先吓了一跳,明白过来后,阿碧跟着林朗,乖乖到公园售票处的小窗口前摸索零钱。售票处也只是一间平房,之前她没注意,以为是公厕。老人回到平房内,隔着装有铁栅栏的小窗口跟他们说,“五毛钱一张。”

“手机支付可以吗?没带零钱。”林朗把自己从肩拍到腿,阿碧也说,没带零钱,“现在没人带零钱”。

遭到拒绝后,林朗貌似很不甘心,“那怎么办?你找我九十九块?”

“没那么多。”里面说。

“我们不进去了。”她说。

“你们已经进去过了。”

所以,现在是补票。

阿碧回身,看他们刚才走过的路。是始终沿着街边的树荫走,似乎转了一个弯,花盆绕出一条曲折的碎石小径,他们走上去,进入街边绿化带模样的区域,不知不觉,一道锈涩的铁门左右敞开,他们进入铁门。

“我们出来了。一块钱的事嘛。”他说。

“所以补票哇。一块钱的事嘛。”老人竟然学他说话。

“那就不要找了。”他把一百元递进小窗口。阿碧认为不需要给那么多。

“不行,你们等着。”老人拎起窗边满是油污的电话,“我让他们送零钱来。”老人慢吞吞拨号。

“不要了。”他不耐烦起来。

“嘿,做事能不能讲点规矩?我说了,马上,你们上哪儿去?别走,”老人按错了号码,又放下听筒,作势从头再拨,“这公园没人来,一天门票收几块钱,我哪儿有钱找你们?”他嘟囔着。

“你给了他一百元?”她很惊讶。

他说,“没事。去里面看看,挺好。”

她有种感觉,这个“挺好”是因为她。

其实也是被迫的。老头打完电话就出来锁上了公园的铁门,怕他们等不及拿回零钱就走掉。老头攥着一大串钥匙得意地说,“不再逛逛了?我锁上门,就想等你们,又怕别人出不去,跟这儿守着。再有五分钟,零钱就送来了,二位还差那五分钟吗?你们再逛逛这园子。”老头一边说一边往门外张望。

之后他才说,“挺好。”

只是,这哪里算是公园呢?一个游人也见不到。沿着水泥路摆设了许多花盆,只是疏于打理,多半殘破,花枝干枯。远处似乎有宽阔的池塘,只剩大半塘污水,依稀可见塘内漂浮着枯枝败叶,野渡无人。四周也有几棵树,树干笔直,但树枝稀疏。

问题也许出在高跟鞋,而不是裙子。阿碧在洗手间,看着脚边,脱下的牛仔裤裤腿堆成两团。她想,早应该起身穿裤子,都怪两腿那些“蚂蚁”让她起不来。是的,她昨天也该穿这条牛仔裤,修身的设计,能让她肥胖的腿看起来纤瘦半分。

不,问题还是出在裙子,而不是高跟鞋——阿碧一时觉得无法选择,她想毕竟陷入泥地里的是高跟鞋。当时他们正往池塘走过去,天色每分每秒都在变得黯淡。他刚跟她说完“谢谢”,因为在他咳嗽的那几天,她给他送过两盒速溶中药,“是贵州苗族的传统配方制成的,专治咳嗽。”他重复着那天她说过的话,说得很是意味深长。

她犹豫着要不要告诉他,这种速溶中药北京根本买不到,她带了一些到北京来,因为新闻里都说北京空气不好,临行前丈夫往她拥挤的箱子里费了些劲才塞进去两盒止咳药。她一直没咳嗽,让丈夫的好心显得跟他自己一样,无用又多余。所以林朗在公司咳嗽的那天,她立即想到那两盒没开封的药,似乎就是因为有一天林朗会咳嗽,她才把它们带到北京。

他接过药的时候很不在意,“放这儿吧”,他指着电脑主机箱。没准是咳嗽,她想,让他对任何事都没什么耐心了。她双手把两个大盒子放在主机箱上,又定睛看,一看就觉出药盒特别显眼,像自己的犯罪证据就明明白白摆在那里。她回到自己工位的几步路上,都在拼命祈祷,拜托,保佑他把那两个绿盒子赶紧收起来,哪怕扔掉也好,不要让它们出现在那里,那么多余的东西。电脑机箱?没有药盒应该出现在电脑机箱上。盒子上“苗药秘方”的大字,忽然变成她最大的困扰,不过她更希望那不要成为他的困扰。她不能让自己成为任何人的困扰。

阿碧从来不知道那些中药的去处。也许他喝过一两次,觉得味道古怪,转身就丢掉。她希望这件事被他们彻底忘掉,她认为自己快忘了,直到他此时提起。

“挺管用。”他说道。她不觉得安慰,只觉得难堪,他也许误会了她是那种谄媚的女人。她确实对他那么多次替她解围的举动心存感激——母亲哪怕对织布机都常说,要心存感激。

“那就好……”话说一半,她右脚突然停住了。她拎起裙子看,鞋跟扎进泥地里,扎得很深,也许这天的鞋跟真有十厘米,她还不敢把裙子拎太高,怕红斑露出来。

“哎呀,你!”他已经走到前面去了,转身回看的时候,她两只鞋跟都已经陷了进去。她试着抬腿,抽出一只光脚,另一只光脚,高跟鞋在近乎板结的土地里纹丝不动,像陷阱中两只放弃挣扎的小动物。

他一边朝她走过来,一边大笑,“哈哈,怎么会有这样的事?”这是她第一次见他笑。他怎么会笑?他怎么会在她最狼狈的时刻这么笑?

她也咧开嘴,应该是笑出来了。她总是在不愿意微笑的时候强迫自己咧开嘴。

她说,“挺好。”模仿他刚刚说这两个字的语气。但这明明很不好。

她两手紧紧拽住裙子,担心稍一松手,裙边也会落进泥地里,也许也不会,她只是对自己的身高没把握,半长的裙子被她穿成了长裙——这是否更可笑?

他蹲下来的时候,她仍然没能决定要不要松开手里的裙摆。她闻见他呼吸中的酒意。他们都喝了些酒,在碰杯的时刻,她讲不出一句话来,就算她知道此时最合适的话题,是故乡贵州的山区和人情凉薄的北京,也许他还会心疼她离乡背井,然后拍她的肩膀表示慰问。但在他的注视下,她就是说不出口。

此时,酒精已经掩盖了嘴里米糕的气味,也让她在低头看清他头顶那处巨大的“旋儿”的同时,感到天旋地转。她可能也走进了某处漩涡,在全是陷阱的地方举步维艰。他闲庭信步,时刻准备扮演一名风度翩翩的君子,英雄救美。

他把高跟鞋一只又一只的从泥地里拔出来。

为配合他,她不得不先提起一只脚,悬空等待,然而另一只脚因为陷落在松软的土里,根本无法支撑她全身的体重,是一百斤的重量、一米五二的高度。

她左右摇晃了几下,两手正好扶住他的肩膀。

他是这时候握住她的脚踝的,所以他完全可以跟“大小姐”们说,“都是阿碧勾引我,她先碰我。”不过他不会说的那部分,阿碧也不可能说。他不可能说,他两只手顺着脚踝,往上滑去,像两条钻进裙底的蛇。

她悬空的那只光脚,惊异中踩了下去,不过没能顺利钻进那只鞋,而是更深地陷入泥土里。泥土滑腻潮湿,脚继续往下陷,越往下,泥土越黏稠,像世间所有不洁的液体。

这是池塘边,她之后认定那些肇事的土地,已经被塘水长久沁润,已经是人人避之不及的稀泥。而她只能在稀泥里,以最古怪的站姿,迎接他。

他的手已经进入裙下,在膝盖处画着圈儿。她闻见泥土的腥气,她熟悉这种味道。她感到双腿都在发抖。一股又一股暖流,仿佛是源自大地的,沿着双腿径直往上,直冲心脏和大脑。她同样也熟悉这暖流,她很久都没有过的暖流。梦见吴彦祖的那夜有过,不过之后她身患红斑。

昨晚阿碧在池塘边,把双脚轮流放进污水中。也许只是天黑的缘故,也许这池塘水并没那么脏——她只能这样想,才能鼓起勇气把脚放进黑水里。水很凉,但她强迫自己忍耐,之后她还得想办法把鞋上的泥弄掉。池塘中,有两朵垂头的残荷。对岸有两根渔竿,钓鱼人只剩下两团小动物般的黑影。空气阴冷,水面有圆弧状的水波,动荡不安。

她刚刚从烂泥坑中逃出来,半截小腿裹满泥浆,又想起高跟鞋还在泥坑里,于是再跑回去。她蹲下身捡鞋,米色带亮片的鞋拎起来,带着泥,比原先重了不少,亮片在暗处隐约闪光。

林朗早就站起来了,站在一堆小石子上,朝她摊了摊手,是事不关己的姿势,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没发生过——他没有把手伸进她的裙子里,而她也没有在看起来很享受的那短暂的片刻之后,突然疯了一样,光脚跑开。她知道他一定不明白,他会以为她装模作样,包括那些中药、还有她低头笑起来的样子,所有的一切,都是她在装模作样。

但她不能让他明白。

他在她身后,离得远远的,先哼了一聲,又说,“贱货。”

她全身发软,不敢起身,也不敢回头。她蹲在泥地里,头埋进膝盖间。她觉得他的声音正在离她越来越远,“一百块钱呢,贱货。”他也许正昂首阔步地走开,也许边走还边蹭着鞋上的泥。他一定在为一无所获的夜晚愤怒不已,就像这座城市的所有人,就像她自己一样。

他也许还骂过那句英文脏话——也许还不是晚上,而是第二天早上,当着大小姐们骂过。

她记得,在跑开之前她拨开他的手,他正呢喃着,“你很喜欢的,对不对?送药也是因为你喜欢我,对不对?这样,对不对?”……她点头了,她看见自己的头发落在他肩上,有种棕红色的闪光。她想那是她天生的发色,厚重且茂盛,值得脱发的“大小姐”们羡慕。她在洗手间台面上没少发现她们掉落的金色长发。

阿碧对昨夜最后的印象,是潮热。月亮升起来,挂在高楼的尖角上,像一个新生的小太阳,不,那一定不是月亮,一定是另一个太阳,掌管黑夜的太阳,比白日里的那个,更热烈,更蛊惑人心,更放纵。就是这个太阳,让阿碧在踩着滑湿的高跟鞋蹒跚走出望京公园的一路上,都暖融融的。

她走到公园门口,见大门锁起来了,旁边的小门敞开着。她踮起脚尖走过去,担心被那老头看见。她猜自己蹑手蹑脚的样子就像十八岁的时候,晚饭后偷偷溜出来约会。而她脸上的红晕一定也跟那时一样,可能还更红一些,比腿上的红斑还要红。她站在路边等夜班公交车,看公交车亮着大灯开过来,刺得她眼睛里全是明晃晃的白光。她在那团白光中惊讶地看见了吴彦祖的脸,她确定就是这个——整个潮热的夜晚她都盼望看见的脸。不过只一刹那,那张英俊的脸就消失了。她上车的时候感到一切都结束了,虽然一切也没开始。

大小姐们在收拾洗手间台面上的东西,阿碧听见化妆包的拉链被拉上,连拉链的声音都是欢快的。她还听见她们彼此评价对方口红的颜色,夸张地尖叫着,是在表达赞美。

阿碧已经站起身,把牛仔裤拉上腰部。通风管道的圆形出风口,在天花板的角落,像一只巨大的眼睛。但没有任何一只眼睛会看见这里,她想,所有洗手间隔间都不可能有摄像头,所以大小姐们才喜欢聚在洗手间里,偷懒不干活,还说那种最恶毒的话,“阿碧这个bicth,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一百块钱,笑死我了……”

昨晚这些事,林朗该是今天早晨告诉她们的,她们迫不及待就跑来洗手间馋食掉她这只癞蛤蟆。也许是她们主动问林朗的,用他们之间心照不宣的某种暗语,类似于“昨晚怎么样?”但她们不会这样问阿碧,因为阿碧不明白她们的暗语。

她们离开了。

阿碧拉着裤腰,她突然感到自己还是出不去。她不想出去了。

她脱下穿到一半的牛仔裤,重新坐上马桶,她知道自己坐下的动作很像儿子赌气时的时候,那种不管不顾的样子。她这次没用马桶垫纸,她长满红斑的大腿根部紧紧贴着马桶垫圈。马桶没那么冰凉了,不过足够了,她确信这才是她想要的。

她又调整了姿势,让更多的皮肤贴上去。也许还得把垫圈抬起来,更脏的其实是塑料垫圈下的陶瓷部分。她也这么干了,抬起垫圈,再次坐下去的时候,马桶内的半池脏水,在她坐下的瞬间就一圈圈荡起来,简直跟望京公园的池塘一样,那些水波似乎已经漫上她大腿处垂下的赘肉,似乎已经淹没她红色的内裤。

这就好受了不少。她感觉到,那些红斑连同她的全部身体,都被细菌精心喂养起来,它们会越来越茁壮,再也不会消退。

她从喉咙里如释重负地叹出一口气,这口气让她很爽,她一点也没憋闷自己。她低头看着那些红斑,像看见一只乖巧的宠物。

阿碧会永远记得那位女医生的眼神。在北京去医院是一件很复杂的事情,在挂号的时候阿碧就先经历了一番难堪。她捏着身份证,特意把有姓名的那一面贴着手心,她不想被护士看见自己的名字,她也迟迟不能开口说出她的症状,但她必须先说出症状,护士才能告诉她去看哪个科室。直到护士先问是不是妇科,语气随便得像在说着中午刚吃过什么菜,她才点了一下忍辱负重的头。

这是洗手间事件的三天后了。这三天她不再吃消炎药,她不再跟红斑作战。她换上短裙,也不担心红斑露出来。反正林朗和大小姐们都没跟她说过话,她想自己其实已经被他们彻底隔离了。

但红斑在消退。

原本深红的部位,逐渐褪成粉红,到她等到周末去医院的时候,已经浅淡得快要看不出来了。她不明白它们怎么忽然就开始痊愈,就跟它们的出现一样莫名其妙。

她想是时候去医院了。她对妇科诊室并不陌生,每次体检都要经历这个,何况她还在妇产科顺利生产过一个健康的男孩。她对自己将要遭遇的检查过程,似乎很有底气。不过在见到女医生透明的防护口罩还有浅蓝色橡胶手套的时候,她还是感到心头一紧。女医生忙着写着什么,也不抬头看她,见她进诊室,只用下巴指了指检查床的方向。女医生真是把这个下巴的动作做得轻巧熟练。

阿碧没躺上检查床,那张床的造型看起来很凶悍。她站在床边,慢慢解着皮带,紧身牛仔裤要脱下来很不容易,她得两腿轮流扭动,这让她羞愧,她体会到这动作有风骚的含义,这过程也花费了太多时间。女医生已经起身走过来,低着薄得几乎快要裂开的眼皮,瞥了一眼阿碧的腿,然后说,“这是腿上的问题,你该去看皮肤科。”

阿碧总算让牛仔裤退到膝盖处,因为听见女医生这么说,她站在检查床跟前,一时不知道自己是应该继续站着还是躺上去。

女医生蹲下来,又说,“等等,我看看。”她捏起阿碧的牛仔裤,几根指头揉搓了一番,又两根指头捏起内裤的蕾丝。阿碧不知道这是否必要,她要检查的明明是身体又不是内外两件裤装?

女医生站起身,看着阿碧,像是考虑了片刻,问道:“多久了?”

“挺久了。”

阿碧看着她的眼皮,她觉得这眼皮似乎带着笑意,女医生肯定拼命忍住才装出医生特有的那种严肃。女醫生说,“我看没大事儿,皮肤科也不用去了。”

阿碧问,“为什么?”

“不是已经好了吗?”

“不是,”阿碧摇着头,牛仔裤腰裹着她的膝盖,这让任何谈话都显得怪异,也让阿碧听自己的声音都觉得格外陌生,她慢慢说,“我想问,怎么才能让它们不要好,就是,不要痊愈?”

女医生抬起眼皮,那薄脆的眼皮收起来,露出两只黑亮的眼睛,眼睛里都是阿碧看不懂的东西,有取笑,也有不解,还有很多怜悯,阿碧早就是被怜悯的红人,她看惯了这种眼神。“说什么呢?”女医生说。

阿碧想起那些想象中的蚂蚁,女医生不会看见它们,它们就像马戏团里的怪兽,形态古怪,有时候很让人害怕,但也有可爱的一面。

阿碧咧开嘴,她也不知道这样咧开嘴的话,在女医生眼里,自己是不是就是微笑的样子了。反正她内心是在微笑的,只是她不会让女医生知道,她的困惑让阿碧感到莫名的得意。她不会说那晚在泥地里,一直有某种让她觉得不对劲的东西,即便她最忘怀的时候也能感觉到的很不对劲的东西。那时她似乎在另一个梦中,梦中没有吴彦祖。直到她突然想起来,是那些红斑。她的双腿在他的掌心中战栗的时候,那些“蚂蚁”也在他的掌心活过来,每一只都蠢蠢欲动着,似乎都龇牙咧嘴要啃食她的身体,她已经感到那种被“蚂蚁”们叮咬的瘙痒。然后,才是一个强大的念头,让她不顾一切也要推开他的手:不能让他发现那些“蚂蚁”,不能让她知道那些红斑。

绝对不能。

阿碧又问了一遍,“我想问,怎么才能让它们不要长好?”

女医生也咧开嘴,阿碧觉得她是真的在微笑,她看见她的牙齿在透明防护口罩下闪光,假笑的人不会有这种闪光。

女医生摇着头说,“很简单。”

阿碧点头,“嗯?”

“你就继续穿这条牛仔裤和这种内裤,就可以了,我看这种牛仔布的质量,怎么说呢,不太好,可能是翻新的二手货,而且对你来说,裤腿也太紧了,亲爱的,它让你的皮肤受不了。天气热,你得穿宽松点儿,不是吗?”

责编:周朝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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