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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婚记

2019-09-10野莽

作品 2019年1期
关键词:种猪养猪

野莽

1

关于桃花庄的种猪自杀一案,不妨先从桃花庄养种猪的吴家父子说起。这对父子中的子叫吴小壮,父叫吴大壮,父的父叫吴老壮。吴老壮是吴大壮的先父,在桃花庄杀出一条奔小康的血路之后,第三年就死了,吴大壮成了桃花庄种猪养殖户的第二代掌门人。庄上有吃饱了没事干的人,曾经提出一条建议,能否把父子二人的名字对调一下,让牛高马大的儿子叫吴大壮,瘦得像只猴儿的爹叫吴小壮,或者索性,就实事求是地叫吴不壮,岂不更加的合情合理?吴大壮听了心头火起,骂一声“调你妈的个——”。吴小壮却对那人耐心地讲解为何不能对调的原则。吴小壮搖着头,摆着手,轻着声,说:“不能按个头的,应该按辈分的,我们吴家,早就把封建社会的家谱废了,按照小学识字课本重新编的排行,大、小、多、少,上、下、来、去……这个前后次序,不能调的。”

从这一点看来,吴小壮是个很好的男青年。不过这个男青年很好是很好,却一直没有找到很好的女青年,究其原因,才知道这种现状与他的工作有关。吴家父子的工作是养猪,据吃肉的人说,养猪是一项光荣的事业。去年镇上出了一个养猪大王,通过镇长的极力推荐,作为行业代表,还到北京去参加过世界畜牧组织的高端论坛,而他家同样也是养猪,差别怎么就这样大呢?再一了解,原来他家养的猪性质有所不同,养猪大王养的是肉猪,吴小壮家养的是种猪,肉猪是杀肉卖钱的猪,其中有公也有母,种猪是通过与母猪交配的形式创造下一代小猪的猪,自然非公猪莫属。同时两者在数量上也没有可比性,镇上的统计报表反映,养猪大王养了八百头猪,吴小壮家养了八头猪。

然而,这事也可以拿到论坛上去论一论的,首先说肉猪卖钱是一次性拉倒,它就是长到三百多斤,卖上两千多元,钱到手后就再也没有了。种猪却能配一次种,收一次钱,与肉猪的一锤子买卖相比,它更像一位在银行零存整取的客户,今天一笔利息,明天一笔利息,几年下来把大小利息赚了个够,而且利上滚利,本钱还一分不少。老种猪如果身体还行的话,还能和它的晚辈一道接着配种,这么一算,养种猪就比养肉猪的总收入还多。至于猪的头数,针对种猪的特殊性质也应该有个特殊算法,说一头种猪万夫不敌,属于虚夸,说它以一当十或者当百,却绝非浮报。

再说了,没有种猪,能有肉猪吗?哪一头肉猪不是母猪和种猪合作着生下来的?不信你找一头母猪把它单身一个关在闺房里让它生下一窝猪崽子试试!吃水不忘挖井人,那个养猪大王养的八百头猪全都是从他这八头猪里配去的种,随着时间的延长,它们还将繁衍出八百头、八千头、八万头,甚至更多一些的可能都有。

这就是吴老壮当年在桃花庄开创种猪事业的原始战略思想,他还只考虑到经济效益,没考虑到精神效益、社会效益、生命的传承和物种的不灭等方面的效益。这么说吧,缺少性生活的肉猪死后往往身无遗物,一了百了,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种猪却可以老子死了还有儿子,儿子死了还有孙子,子子孙孙是没有穷尽的。因此,从这诸多方面进行论证,养种猪的吴小壮在养肉猪的养猪大王面前没有理由妄自菲薄,反倒是更有资格去参加世界畜牧组织的高端论坛,还可以适当地上台去发一发言。

不过话虽是这么说,镇上的女青年们却并不这么认为。她们可能觉得古人的话比今人更有参考价值,古人云,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她们就举一反三地想,那么近种猪者呢,在生理和习气上会不会也和种猪一样,荒淫无道,好色成性,情爱不专,逮谁是谁,完全没有道德君子的忠贞不渝可言?何况这个吴小壮名字叫壮,人也长得壮,以此类推,身体的有关方面肯定也比别人粗大茁壮,哎呀呀,一旦发起威来……女青年们就从这里误入了歧途,互相交流着狭隘而又偏激的思想,以至于每年春天,具体说就是阴历的三月三,春风送暖,万物发情,大家结伴到桃花庄来观赏桃花的时候,也要在吴家父子的门前绕道而行,仿佛不这样就不足以证明自己的洁身自好。

不能说以上想法就是唯心主义,便是换了唯物主义的观点来看问题,既然种猪要比普通的肉猪雄健,养种猪的人自然要比养普通肉猪的人威势,否则它在事发中途因故要受到强行阻止,没有一把子力气就别想把它阻止得住。吴大壮在这方面的能力虽有不足,他却只是吴老壮在世时的助手,吴老壮死后又有他的助手吴小壮顶替上来,就好像是前仆后继,一直都有真正的壮士与他同操此业,不然他早已改行养肉猪了。而吴小壮一出现在种猪群中,人们就对这位青年表示了信任,只是偶尔间吴小壮也会听到一些由猪及人的舆论,对养种猪者的婚事表示忧虑,于是便又耐心地对人讲解说:“养种猪是养种猪,娶媳妇儿是娶媳妇儿,这两件事一码归一码,又不是捆绑式的神舟八号,不能捆绑在一起的。”

说话间又到三月三了。三月三从《诗经》时代开始就是踏青的日子,也是相亲的日子。促使吴小壮骑着一头种猪到镇上去相亲的,是他的表婶郑玉花。郑玉花每次自称是吴小壮的表婶,吴小壮却每次都想不起他的表叔是谁,又不便向她打听虚实,私下里便转而问爹,吴大壮用手做成一只收缩自如的话筒,一头连着自己的嘴,一头对着儿子的耳朵,其言有些神秘兮兮:“她说是你表婶,你就认她是你表婶,你没赶上看革命京剧样板戏《红灯记》,李铁梅唱得最好的就是那段西皮流水,‘我家的表叔数不清’……”吴小壮听不懂这话何意,是因为他后面还有一句没说出来:“别说是表婶,她说是你后妈,你就认她是你后妈。”吴大壮说到此处,嗓子眼儿被一股临时涌上来的口水给堵住了,他就把这话连同口水一起咽了下去。

郑玉花听不到他们父子对话,今日她来照例是给自家的母猪配种。早在吴老壮的创业初期,吴大壮还不大,吴小壮还小,郑玉花也还是一个少女的时候,她娘就带她常来常往了,那时她家也刚开始养猪崽卖。正是这个原因,她对这里轻车熟路,真如同是到亲戚家里,一进猪场就拐一个弯儿,两脚直奔右侧的第三号猪栏。第三号猪栏里住着一位年轻的白猪,那是她最近一年唯独看中的角色。郑玉花一生阅猪无数,之所以对它刮目相看,不仅因为它仪表堂堂,而且它还风度翩翩。第一次见到它的那天吴大壮并没给它们分栏,她看见六七头黑猪在一个瓦槽里面奋勇争食,吃声震耳,浆水四溅,唯有它绕着松木围栏像文科教授一样悠悠踱步。直到吴小壮另外端来一盆食料放在墙角,对它招了一个手道:“薛仁贵,你这个死要面子活受饿的家伙,到这里来吃吧!”它就到那里去吃了,依然走得不慌不忙。

就是那一次郑玉花认住了薛仁贵,也知道了这个名字是喜欢看点唱本小说的吴小壮给取的,把它比作是《薛仁贵征东》里那个英雄无敌的白袍小将。她看出吴小壮喂它吃独食时,若是眼边有黑光一闪,还会从地上捡起一根棍子,站在那里做它的贴身护卫,不允许其他猪前来分它的羹。当然,郑玉花觉得吴小壮这种偏亲偏爱的作风也是有问题的,不过薛仁贵的作风问题更大,它经常在吃饱喝足之后,宁可去睡觉也不愿和它的等候者们进行交配,其中也包括她带来的对象,她就当着吴家父子的面骂道:“你这个猪!你不就是个猪吗?你未必还是个人不成?你想和谁好就和谁好?不想和谁好就不和誰好?你也不想想,和谁好不是好?不就是一管子骚水吗?飙了就没有啦?飙完你就死啦?你这个蠢猪!”

说到一次,这个行业的一次和其他行业的一次意思是不同的,其他行业的一次就是一次,这个行业的一次却有可能是很多次。后者一般从时间上进行计算,前者却要看效果,全部流程是从最初试配到最后配上,配不上的哪怕十次也不作数,这个阶段有时候会相当的漫长。这是桃花庄种猪养殖创始人吴老壮传下的规矩,形成理论,就是以母猪怀上小猪的实践为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配种费也严格按照这个收取,一分不多,半毛不少。在他家过去的配种史上,虽然一次成功的大有猪在,但是两次以上也算正常,因此在表述中往往又把一大次划分为若干小次,一小次实际上应该叫作一个回合,好比古代小说里写的两员大将战了多少回合不分胜负,那都在一次战斗的范围之内。吴大壮把那一个回合简称为一回,在收费时往往这样问他的客户:“你这次是第四回配上的吧?”那人听出他的话里含有一种占用了他四倍资源的意思,不想欠他太多人情,也往往隐瞒一回说:“哪呀,第三回就怀上啦!”

郑玉花目前就遇上了这种情况,前前后后已经历了五个回合,五个回合还没有怀上,她既不能怪吴家父子,也不能怪自己的猪,只能把失败的责任归结在了薛仁贵的身上。郑玉花又愤愤然地向他们父子投诉,说她们每回都是冲着这头白猪来的,可它也未免太傲慢了吧,垮着一张猪脸,眯着一对猪眼,翘着一根猪尾巴,斜扫她们一眼就走到一边去了,这样才便宜了那些后备力量。那帮二流的畜生才不像它那样挑三拣四呢,它们简直就是一窝土匪,看那一副副从饿牢里放出来的馋相,那不等于是强暴她们姑娘,轮奸她们姑娘吗?

“你看我们姑娘漂不漂亮?你摸它这一身毛,油光水滑,黑得放亮,人家都叫它黑玉无瑕!”郑玉花把她的小母猪一会儿比作女儿,一会儿又起个绰号,委屈地描述着她们姑娘黑玉无瑕上一回被薛仁贵拒绝以后的凄惨。说它精神上受到了严重的打击,情绪低落,在几头黑猪的追求下敷衍塞责地走完程序,就耷拉着头跟她回家了。来时嘴里哼哼着像是唱歌儿,回去路上却分明在呜呜地哭,在这种情况下怎么能够怀上孕呢?“这种滋味你们男人永远也体会不到,只有我们女人才身有所感,我的头一胎就是这样给流掉的,他肯定是个儿子,活到今天都快有我们小壮这么大了!”

她把吴小壮叫作“我们小壮”,这让吴大壮听了心花怒放,眼前朦胧出现小壮他娘在世时的身影。他爱骂人的火爆性子此时破例的温柔和体贴着,在郑玉花不停的抱怨声中,陪同她牵着这头漂亮的小母猪进入第三号猪栏。郑玉花倚着栏杆,自己给自己打了一个气道:“这一回该能成了吧?”

吴大壮清楚地记得她这是第六回了,便也顺水推舟地鼓励她说:“六六顺,这回肯定能成,兵家说失败乃成功之母也……”

他们二人嘴上这么说着,眼睛互相看着,心里头开始一点一点地热乎着,只是在身体之外感觉着三月初的天气还有些许的寒意,猪住的栏圈不像人住的房间那样有着取暖的设备。郑玉花在地上跺一跺脚,又在嘴边呵一呵手,问可不可以到表哥的房里去取一取暖,吴大壮巴不得地对她笑笑,很默契地领着她到他的房里去了。

围栏外就只剩下了吴小壮。吴小壮并不怎么关注他爹和他表婶,他的主要精力还在薛仁贵和黑玉无瑕的身上,他发现它们两个一打照面,就好像浑身触了雷电,又像被高明的魔术师使了魔法,双方站在那里动都不能动了。他记得过去的薛仁贵可不是这样,正如他来历不明的表婶郑玉花所说,这是一头傲慢的种猪,来客稍不入眼它就走开。很多次对方慕名而求,它都卧在墙角懒得起身,急得那主人一会儿拍手跺脚,一会儿唉声叹气。吴大壮实在过意不去了,就当着人家的面大声吼它,骂它各种难听的罪名:“你这个坏蛋,你这个骗子,你这个蠢货,你这个懒汉,这好的事情你都懒得来做,你真是懒到家啦?你还是个人吗?你白吃白喝屁都不放一个,你还要不要你那张猪脸了?人家是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你倒好,养你一年多了,当出手时也不出手……”

薛仁贵由着他吼,由着他骂,仍然卧在墙角岿然不动。吴大壮见它是死心塌地地要养精蓄锐,为了保存实力真的不要脸了,抄起一根竹竿猛戳它的屁股。薛仁贵不幸被戳中了一下,疼得纵身而起,从这个墙角转移到那个墙角,在广袤的围栏里与第二代掌门人打起了游击,一次又一次冲破他的围追堵截。每当这个时候,吴小壮就会出来为它救驾,吴小壮喜欢它的那个清高的劲儿,那个贞操的范儿,那个甚至有些愚蠢的样儿。为它取名薛仁贵不久,他有一次进城去听鼓书艺人唱了一段柳下惠的故事,回来后还曾想过给它改名叫柳下惠。吴小壮甚至想,它比柳下惠更加君子,柳下惠还让那个女人夜晚坐在自己怀里,可它大白天的挨都不让那头母猪挨它一下,谁知道它的猪脑子里是不是装着另外一个相好!

吴小壮既要保护它,又不能得罪客户,还避免和他家的掌门人发生矛盾,最后还必须让来者完成配种的任务。他采取的是他长期研究出来的一个方略,扶着松木围栏像平常喂食一样大声唱歌,唱的就是他从城里听来的那段鼓书:

骂一声柳下惠你太无情,

入怀的小妇人也不动心。

虽说是她不算白白嫩嫩,

黑是黑她却是黑得精神。

……

围栏里的种猪们听不懂他的歌词,一听到这歌声还以为又开饭了,纷纷离开自己的铺位向他奔来,走近一看食槽空空,却有一头小母猪期期艾艾地躺在槽边,等待着情投意合的黑颜知己,于是就有几头性子急的饭也不吃,争着挤着向它扑去。这么一来,问题总算是得到了解决,配种者虽然没有得到薛仁贵,但是它们的主人也只好退而求其次,仰脸看看天上的日头,盼着早些事毕了好回家去做饭。吴大壮也就停止打骂,不再威逼着薛仁贵就范了。

2

今天的太阳真是从西边出来了,薛仁贵对黑玉无瑕表现出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态度,这在吴小壮看来有点匪夷所思。吴小壮既欣喜也紧张,忽然间他又感到了害怕,他怀疑它们两个前世是一对仇人,这辈子变成两头猪,一黑一白,一公一母,冤家路窄又在这里碰上,沉默之后马上就要爆发,一场生死决战看来在所难免。但他接着却又发现,它们的沉默不是要爆发战争的先兆,它们的沉默是即将产生一次惊心动魄的爱情,因为它们彼此间已经发出信号,那两双原本眯缝着的小眼睛此时撑开了四个细长的洞孔,从里面放射出的光芒像是下雨过后天空出现的彩虹,他直担心双方再这么注视一会儿,那光芒就会像烈火一样燃烧起来。吴小壮心里叫着薛仁贵的名字,忍不住骂了一声:“你这个挑食的家伙,这回你可算是遇上中意的啦?”

吴小壮骂它挑食,和吴大壮骂它坏蛋、骗子、蠢货、懒汉的性质是不一样的,后面这四种角色都带着一定的污辱性,是批评它的品性和智商,挑食却并非嫌它拣好的吃,而是比方它在爱情上的苛刻,对于不合胃口的东西一点都不尝。这不能算是说它坏话,平心而论,薛仁贵如果知书达理,它应该表示承认和接受。果不其然,白袍小将薛仁贵听到他的骂声,稍稍迟疑了一下就向他指引的方向走了过来。它的样子很像一位身穿白色套装的男模,只是略微地胖了一点,步子却迈得徐缓而又从容,额上几道弯曲的皱纹轻轻蠕动着,恰似自愿来赴一场约会。黑玉无瑕也像是早已知道它的名气,并不等它走拢就主动地迎上去,站定在不能再近的地方,让它再仔细地打量一遍自己。薛仁贵的态度还真是这样,它观察得无微不至,由表及里,时而还深情地对视一眼,突然它就冲动地贴到了对方身上。处于下方的黑玉无瑕显得比它更加迫切,呼哧呼哧的喘气声让吴小壮听着都替它们害臊。

好青年吴小壮只觉得脸红心跳,热血上涌,很多日子以来,他极少见到他的薛仁贵有这般玩儿命的时候,现在它完全豁出来了,好像要让自己终于一见倾心的对象感觉到它究竟有多么威猛。吴小壮忽然发现了一个问题。他发现这个黑玉无瑕今天是头一回被送来,前几回被郑玉花送来的虽然也是一身黑毛,但那毛色发干,远没有它这一身黑得光滑柔润,美如其名。有一回他还看见一块小白疤长在一个大黑屁股上,弯弯的像夜空中的一轮半弦月。吴小壮不仅体格比他爹壮,眼睛比他爹好,脑子也比他爹灵活。过去他之所以受了郑玉花的蒙骗,这不能怪他愚蠢,只能说他过于诚实,对人全无防范之心,更何况是对他这个姓郑的表婶,绝不怀疑她还会在他们父子两个的眼皮底下耍这套花枪。

接下来他继续回忆着,又回忆出郑玉花此前牵来的还不止这一头,她是一回一换,总共换了五头之多。他疑心这些母猪要么是她自己家养的,她想以配种没有配上的名义,花一次钱而让它们全都配了,要么是别人家养的,她收了人家的代配费,五份归为己有,自己只出最后一份。吴小壮懂得她的思路之后就全懂了,她这样做不就相当于他们父子出人出猪,又出工夫还出场地,肥水却哗哗地流进她的田里了吗?自从有了这个发现,吴小壮就气不打一处来,没有心思再看这黑白二猪的恩爱了,他要将这事报告他爹,让他爹酌情拿出一个处理的方案。

但他一推开他爹的房门,慌得赶紧又把门拉上,他没料到那个在他父子面前耍花枪的郑玉花此时正和他爹亲热着呢。不过这里所说的亲热并不是接吻、拥抱,以及某种更加高级的形式,只是在阴历三月这个春寒料峭的日子里,身材丰满的郑玉花叉开两腿坐在他爹的紧对面,把她上身那件大红棉袄敞开三颗盘扣,露出里面的一层内衣。那层内衣的质地像是丝绵,薄如一张画画儿的宣纸,又正好是人肉的颜色,猛一看就和没穿是一样的,随着她说话时身子微微地往前倾倒,那两个肉色的圆团在大红棉袄里直想要跳出来。而且,郑玉花一边说着话,一边还用她的手掌在他爹的手背上轻轻拍打一下,说是拍打,打罢了并不及时收回来,就让它在上面搁着,看上去就像是在抚摸。

吴小壮拉上门后在外面站了一会儿,他想郑玉花为何不和今天她最关心的黑玉无瑕在一起,为何要和他爹在一起,还坐得那么近,还身子往前倾,还拍打他爹的手背,尤其是她为何要把大红棉袄敞开三颗扣子。这不过是三月初的天气,乍暖还寒,若实在嫌脖子勒得难受,顶多敞开最上面的一颗扣子也就罢了,敞开三颗不是明明要露出里面的内衣吗?那件内衣也是,又薄,又是紧身,又那么像肉的颜色,他爹的眼睛从去年开始老花,他还能看出那是丝绵做的内衣,他爹要不认为那就是两个肉做的奶子才怪了!

直到这时他才仿佛明白过来一个道理,他爹的眼睛没瞎,脑子也不糊涂,郑玉花这个偷梁换柱的鬼把戏在他爹心里都明镜似的。他爹暗中可能算的是这个账,让她偷去,让她换去,这无非是一个比喻词,其实也没真到偷换一根梁柱的份上,房梁屋柱需要花钱买,那东西是自家猪身上产的,不用花一分钱,她占了便宜,他们也不吃亏,放弃一点经济上的利益,精神上却可以得到一定的补偿。

吴小壮既然是个很好的青年,就也是个很好的儿子,想起已经死去的娘,他对活着的爹这种开放性思维表示理解。他转过身去,打算离开这个他应该离开的地方,这时忽然听得背后的房门响了,回过头去一看,刚才他推开又拉上的门从里面敞得大开,一个笑嘻嘻的声音从里面追出来道:“侄儿别走哇,表婶正要跟你说个事呢,刚才我都跟你爹说了,你进来,你进来,你进来我们三人再一起说说!”

她的身子向前倾着,在空中像拍打他爹一样向他招手。吴小壮看见她的这个姿势,眼前出现了她胸口那两个肉色的圆团,正犹豫着是进还是不进,听得他爹又大声地补了一句:“进来!”吴小壮这就进来了。郑玉花随手把门关上,俨然家中的女主人,伸手推推身边的座椅,让吴小壮坐下来听她说事。吴小壮偷看一眼她的大红棉袄,露出的内衣看不见了,那三颗解开的扣子已扣严实。但他仍然把椅子往后挪了一些,坐下来听她说道:“表婶今天上你们家呢,一来是给我的猪配种,二来是给侄儿你做媒……”

这话让吴小壮的脸又一红,他这红既是害羞,也是生气,心想她说的什么话,怎么能把给猪配种和给人做媒扯在一起!鄭玉花却自顾自地往下说着:“你听说了没有?镇上的养猪大王,就是上次当代表到北京去,参加有外国人的飞禽走兽大会那个,他的先进事迹都是假的,向上面报的养了八百头猪,实话讲只养了八十头猪。虽说还是比你家多,可他家是肉猪,你家是种猪,杀肉的猪能和做种的猪比吗?要说能比我就让人把你家的薛仁贵杀了,赔你一百斤猪肉,看你答应还是不答应……”

吴小壮听得两眼发愣:“你说这个,和你要给我做的那个有什么关系?”

郑玉花一掌拍在他的腿上笑道:“有关系呀,关系大着呢,你听我从头说吧。这个养猪大王的媳妇儿名叫周美,周美是王镇长的外甥女,王镇长爹妈死得早,他是他姐姐从小带大的,他姐姐还有一个小女儿名叫周香,你们吴家……”

吴小壮使劲掰扯着周吴郑王之间的关系:“你是说镇长给自己的外甥女婿弄虚作假,封了他一个养猪大王,可这事和我……”

郑玉花一嘴把他接过的话夺了过去:“还说这事和你没有关系?我的糊涂侄儿,怪不得你一表人才到如今还打光棍呢!表婶是想把周香说给你,那样你不也成了镇长的外甥女婿,你家的八头种猪不也能变成八百头,下回不也能当代表,也能到北京去开那个有外国人的飞禽走兽大会了吗?”

“别呀,我总不能为了开那个会……”

自从知道她为图省钱用六头猪冒充一头,怕被发现又去房间里和他爹亲热之后,吴小壮对这个表婶的印象已经坏了,说话中带有明显的抵触情绪,接在“我总不能为了开那个会”后面的话是“就去当镇长的外甥女婿吧?”但这后半句还在嘴里没出来,就听得吴大壮一声嚷道:“怎么跟你表婶说话的!”

郑玉花偏偏没有意见,还笑着竖起一根染了指甲的大拇指道:“侄儿清高,侄儿有志气,侄儿看不起拿娶媳妇儿来换好处的人是不是?”

吴小壮当着他爹的面不客气地回答:“可不是吗!”

吴大壮听了这话又要嚷叫起来,郑玉花却一嘴抢在了他们前面:“是就是吧,男婚女嫁是一辈子的大事,不能为了当代表,为了去开那个会!可我又问你了,不为得到这些好处,就为以后有人给你爹做个饭吃,烧个水喝,三病两痛还能熬药喂汤,像你娘还在世的那会儿一样,这又有哪点儿不好呢?我问你,这又有哪点儿不好呢?嗯?”

听她突然问出这么一条,吴小壮毫无准备之下,张一下嘴又闭上了。吴大壮可算是高兴道:“别理他的!你快说说王镇长的那个小外甥女,快说说!快说说!”

郑玉花就转弯抹角地说:“那我先说模样儿吧,模样儿比她姐姐半点儿都不差,她姐姐叫周美,把一个‘美’字占去了,她就只好叫周香。性子也好,不言不语,要说缺点就是看上去人不是太直……”

王镇长的大外甥女,他们吴家父子都曾见过,嫁给养猪大王的时候坐在一顶四人抬的轿子里,锣鼓唢呐声中,绕着春风镇游行示威,那一天只要去镇上的人都看见了。长的是一张瓜子脸,那瓜子是正宗的南瓜子,而不是西瓜子和葵花子,配上大小合适的眉眼鼻嘴,模样儿是看得过去的。她的妹妹像她,会让人想到一颗小南瓜子,至于人不太直,春风镇人说的直是指个性直爽,直倔,耿直,憨直,总之是没有郑玉花这么多的曲扭拐弯。吴大壮笑着抬起手来,本想在她腿上拍一巴掌,忽一眼扫见身边坐着的儿子,就把巴掌拍在了自己腿上,这气魄很像是掌门人拍板定案:“人直有哪点好?俗话说,树直有用,人直没用,人太直了让人讨厌,上门来拿棒子往出赶!”

“这就好啦,有你当爹的这句话我就放心啦,我这做婶子的为侄儿操碎了心,今天总算是还了一桩心愿!天不早了,我去看看我们姑娘完事了没有,完事了我们就回去啦!大壮表哥,小壮侄儿,我看这事宜早不宜迟,明天三月三,就让侄儿到她家去一趟吧!记住,从镇子这头往过数左手第七家,别从那头数,也别从右边数,进门就说是你郑表婶叫你来的!放心,那一头我都说好啦,她家是她姐管事,她爹她妈还有她,统统都听她姐的!……哎哟,我还忘了一个事呢,她家的猪也到了配种的时候,明天最好把你家的种猪赶一头去,要赶就赶那头薛仁贵,谁叫它跟你一样是个帅哥呢,都是给你们吴家长脸的。反正顺便,空手也是一趟,这不是驼子作揖,起身不……”

郑玉花突然把话打住,就像汽车正开在上坡的路上一个紧急刹车,车上人惶然不知何故,而只有她这个司机知道,刚才她没说完的那句“驼子作揖,起身不难”,也是春风镇的俗话,打比方给人做好事又不费力气,就好像一个弯腰驼背的人本来就身子前倾,鞠起躬来比身材笔直的人要方便得多。但她想起自己刚才还说周香人不太直,马上又打这个比喻有点不合适的,她就什么也不说了,站起身来打开房门,左三圈右三圈地活动了六下腰肢,朝着第三号猪栏走去。

远在百步以外她就能看见,她的黑玉无瑕身边站着一个白色的肉体,玉树临风一般,那正是她最看中的薛仁贵,这样看来它们两个是真的好上了,大约在几分钟前才做罢事,现在还依依不舍着。巧在她这回送来的猪恰好是自家的,而不是代理别人家的,她甚至还产生了一丝人心不足的后悔,早知有这么一个美好的结果,若是第一回就把它给送来,如今它的肚子里早已如愿以偿地怀上几只小薛仁贵啦。

吴大壮先是跟在她的背后,很快又和她并肩而行,嘴里说着只想让她一人听到的话。走在最后的吴小壮通过他们侧面的表情和手上的动作,料定郑玉花这回仍不用给钱了,因为她刚摸了一下自己的衣兜,他爹的双手就抽风似的两边直摆,又在空中画了一个圆形,估计是说等到她的黑玉无瑕肚子圆了再给不迟,严格地让实践来检验真理。郑玉花就顺势把手缩了回去,其实她本来也不会掏的,那手上的两个指头一直停留在衣兜口上不肯往里面伸。接着她哈哈大笑,说出一句他终于能够听到的话来:“你让我姑娘怀上一胎,我让你儿子也怀上一胎!这事说起来算是扯平了,可我得的是小便宜,你得的是大便宜!不行,你得再给我一点好处,不然我就跟你翻脸!”

郑玉花说完这话真的把脸一翻,上面的笑容转眼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吴大壮受了威胁却反而乐不可支,把声音提得比她还高道:“今生今世,只要我在,你来配种我若收你一分钱的配种费我就是小狗!”为了讨得她的欢喜,同时也表示自己的决心和信用,他还学着小狗的声音叫了三下:“汪!汪汪!”

吴大壮学得惟妙惟肖,前面是一个单音,停了半拍,后面又是两个连贯的双音,郑玉花就咯咯地笑了起来。他们最后的这段对话,吴小壮听起来振聋发聵,随着他爹模仿的三声狗叫,他的身子也打了三个哆嗦。他觉得这个女人为了得到他爹说的那点好处,把他当成了挣钱的种猪,还把他爹逼成了免费的狗!而在他爹眼里,郑玉花又何尝不像她的黑玉无瑕呢?她不远数里,来到他家,和他进行着类似的交易。通过他们订下的这个条约,吴小壮到底知道了明天他去镇上,和那个名叫周香的女子相亲有着多么重大的意义。

不过话说回来,他倒是真的需要有一个周香了,如果她的模样比她姐姐,比王镇长的大外甥女,比养猪大王的媳妇周美半点不差的话,看上去不太直就不太直吧,女人家要温柔委婉,太直了不就成了张飞李逵鲁智深,不就成了东征高丽国的薛仁贵吗?把一个性子不太直的媳妇娶到家里,就能把他家操持着回到他娘在世时的样子,外面那些有辱于他家的流言蜚语就会风定自停。

至于他将因为这个当上镇长的外甥女婿,成为代表,去北京参加世界畜牧组织的高端论坛,这事能成更好,俗话说人怕出名猪怕壮,但那只是俗话,世上又有哪一个人不想出名,又有哪一头猪想饿瘦呢?他给他这头心爱的白猪取名叫薛仁贵,当它听他唱完那段鼓书,知道了薛仁贵是东征高丽国的一条好汉,你看把它骄傲的,摇头摆尾,绕栏一圈,一顿吃了两顿的食量。

3

吴小壮通宵不眠,第二天黎明即起,路过他爹的房门前他站了一会儿。鼾声从门缝里传出来,把过年贴的对联震得边角发颤,这种现象多半发生在他爹极其高兴的夜晚。老人家昨天被郑玉花拍打了手背,夜里一定睡得很好,心里记着今天要办的大事,防止早上起得晚了,就提前在房门外放了一只藤编的大篮子,篮子里装着烟酒糖茶和干鱼腊肉之类,最大体积的是一块熏红的猪后臀,这些东西都是经济不太富足的养猪人以物相抵的配种费,看见它们还能想起当时物主的笑脸和商量。吴小壮心中明白他爹的用意,是让他去周香家相亲的时候带上,权当是未来亲家和女婿的见面礼。但他想了又想,决定还是不带,相亲就相亲,相上了,成了亲,那时再送理所应当,如今八字还没一撇就以财物相送,那不成了进贡讨好不是?他轻着脚步,快速离开,悄没声儿地溜到第三号围栏,首先去通知的是薛仁贵:“你这个懒家伙,今天三月三,跟我去出一趟差吧!”

他骂的“懒家伙”和他爹骂的“懒汉”雖然同有一个“懒”字,但在被骂者听来意思仍有不同。后者百分之百是骂,骂它分内该做的事情懒得去做,不够忠于职守,前者却有百分之七十多的亲昵和嬉笑在里面,有点类似于女人们的打情卖俏、朋友间的欲褒故贬,只含有不足百分之三十的善意的抱怨,觉得懒一点也不算什么大的问题,特别勤快地去做一些本不想做的事情,那才是大问题呢。但他忘了点名,害怕他爹听到也不敢把声音放大,这让它在一群种猪中分不清他是叫谁,就继续闭着眼睛睡它的觉。

在昨天的一次相遇中,它表现得既英勇顽强,又酣畅淋漓,几乎耗尽了全部的精气和力量,此时夜晚已经过去,它大概刚刚做完一梦,梦里重演了天黑以前的故事,这一次可和它过去曾经有过的几次大相径庭。过去几次它是经过长期的失望,偶然走来一个稍有姿色的角儿,主人也逼,客人也催,自己也备受煎熬实在憋得难受极了,才潦潦草草地应酬一下,敷衍了事,浅尝辄止,一俟完成任务就鸣金收兵,事后连人家的长相也忘了个精光,第二天见面都认不出谁是谁了。而它这次一眼看到黑玉无瑕,就觉得它还没被剁去五个脚指之前它们曾在哪里见过,那时候双方还小,现在当这个长大成年的身体突然出现在它的面前,一道迷人的黑光瞬间照亮了它的眼睛,同时也点燃了它埋在肌肉里的那一腔渴望,它情愿投身于这团里应外合的烈火之中,情愿把自己活活地烧死。

“薛仁贵你听到没有?你不是叫薛仁贵吗?今天你真的跟我去征一个东!”吴小壮第二遍点了它名,春风镇正好是在桃花庄的东边。

它这才一头坐起来,接着又站正了身子,迷迷瞪瞪地仰望着它的恩人。自从来到这里的第一天起,它就记住了这个恩人的长相和声音。大概是前年腊月的一个清早,它被人剁掉四个脚指,拖出去扔在血泊之中,若不是老天爷派了这个年轻人来把它救走,它会在婴儿时代就死于非命。那是它的第一户养家,用极低的价格,从集市上的贩子手中买了它去,回到家才看出它的每只脚上长着五个脚指,比其他的同类多出一个,这是乡下人最大的忌讳,只听得那一家老少四口各自喊道:“五爪猪!”“要倒霉!”“剁了它!”“扔出去!”他们就言行一致地这样做了。那天清早命中注定,吴小壮因事路过这家的后门,在五十步外的草丛中听到它的哭声,他弯腰把它抱在怀里,解下手套裹住它的一双前脚,又脱下袜子裹住它的一双后脚,自己赤脚穿鞋走回了桃花庄。

人的记性不亚于猪,吴小壮至今记得自己抱它回家以后,对他爹编造了一个谎言,说他在集市上只花了十二块五角钱,买到这头被玻璃割破了脚的降价小猪,让一生爱占便宜的他爹喜笑颜开,表扬儿子总算也有了经济头脑。因为它一身雪白,吴小壮当日为它取了一个威风凛凛的名字,那是从说书人嘴里吐出来的一员白袍小将,东征高丽国,隐身于火头军中,每次临危出阵,战无不胜,任何一个万夫不当的番将舞刀杀来,都被这小火夫一杆方天画戟刺于马下。他每天单独喂它独食,看着它一天一天长到配种的年龄,发现了它在这方面的挑食,想着它小时受过的苦,于是就顺着它,愿配的配,不愿配的不配,完全尊重它的意愿,根本不去强它所难。客户来了点名要它,他一看模样儿长得不好就帮它撒谎,说它感冒发烧,浑身无力,勉强配出的种生下地来也是先天的病猪。他爹骂它,吼它,用竹竿戳它屁股,他用唱歌的方式把其他一些来者不拒的种猪召到阵前,让它们替岗值班,打它的掩护,完成它挨打挨骂也不肯完成的任务。

吴小壮侍候他的白袍小将静悄悄地吃完早餐,找出一根晾衣服的麻绳,在手上搓了又搓,搓软和了,松松地套在它脖子上,以免在去往镇上的途中走失,因为它长这么大还从没到过春风镇呢。然后他牵了它,两个一前一后,走上那条黄泥铺成的小路。三月三的乡间小路两侧,杏花开了,李花开了,桃花更是开得疯癫痴狂,这些白的、粉的、红的、怀了春的女妖,憋不住从绿毛树怪的怀抱里成团成堆地挣出身子,招摇着扭捏着诱惑着,满口答应让各种鸟儿之类的小东西来寻欢作乐,哪怕它们之中除了蜻蜓、蝴蝶还有难看的毛毛虫。

这景色吴小壮已见过二十八次,薛仁贵却只是见这一次,它在松木围栏里度过了此前所有的大好时光,一年多来,它的全部生活是吃喝拉撒和睡觉,它的全部工作是配种,若不是奉命跟随它的恩人出差东征,它今天的生活和工作还是这样,直至最后死期的到来。种猪的死期会比肉猪略为晚些,但是它们射出的精水一旦在母猪的肚子里不能变成一窝小猪,那个时间自然也会提前,没有人和它们签订合同。

它的脚早就好了,被分别剁掉一个脚指之后,四只脚上各自剩下四个脚指,和它的同类保持了高度的统一,生活和工作毫无影响,这也正是人的希望。现在它一边走路一边观花,每走一步都在乡间打着早霜的黄泥路上留下新的脚印,每只脚印由四片圆瓣组成,在清亮的晨光下宛若四朵初绽的梅花。薛仁贵知道今天要跟着它的恩人出差,却不知道要出什么差,出差做什么和为什么出差,典型的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它只是出于信任,甘愿盲目地跟在它的恩人身后。

吴小壮手里握着的麻绳不能成为直线,只能是一道松松垮垮的弧形,很多时候中间一段都垂在地上,沾着泥土无声地向前拖动,因为薛仁贵出了门就一溜小跑,它要努力跟上他的步伐,决不拖了他的后腿。这是它第二次随他长征,不过第一次步行的是他一人,它只能躺在他的怀里陪着他,那远的路,那冷的天,把他给冻坏了,也累坏了,它还清楚地听到他“哎哟”了一声,像是有一只脚在下坡时给崴了。

他们就这么一前一后地走着,约摸走了半里多路,它在后面总觉得他的两脚一快一慢,右边那只有一点儿瘸,直怀疑是去年抱它回家时崴了的那只,刚才出门时不小心又给崴了。这可不行,这不光是让他吃苦受罪,这样子还让他的形象大打折扣,本来多好的一个形象,比他矮小猥琐的老爹要好多了,这么一瘸让路上行人看见,还以为他是个天生的瘸子呢。薛仁贵的心里大概就是这样想的,它在他的背后哼了一声,突然就小跑着上前,摇着尾巴,扭着腰身,用一个年轻漂亮的大屁股挡住了他前进的道路。

吴小壮全然不懂它的心思,一脚迈出去正好抵在了它的后腿上,险些被绊倒在地,气得他想踢它一脚,但他那只脚已经抬了起来,脚尖快要挨着它时却停住了,在空中悬了一会儿又缩回来,换成嘴巴骂了它一句说:“哼,昨天刚遇到一个合你意的,今天一早就嘚瑟啦?你这个沉不住气的家伙,屁股痒得难受,想让我抽你两下是吗?”

说着他低下头去左看右看,脸上做出愤怒的表情,两脚夸张地跺着路面,假装想从地上捡到一根代替皮鞭的树棍儿。薛仁贵斜眼把他看着,知道他这是演戏给它看的,他才舍不得抽它呢,它倒是担心他这么一跺,害得他那只崴了两次的脚雪上加霜,把他的形象弄得更差。因此,它不仅不回到本来的位置,反而还像是故意撩拨,用尾巴尖儿在他的腿上轰赶蚊子一样扫了两扫。吴小壮就又骂道:“嘿,你这是怎么啦?真的来劲儿了不是?”

薛仁贵见他还不明白,当机立断,干脆“咕咚”一声卧倒在了地上。这下子吴小壮就纳闷了,他认为这事有些蹊跷,莫非生下来有五个指头的猪真是灵异之物,它能预感到今天出师不利,想以这种方式劝他取消行动不成?再看它卧倒的姿势,和别的同类不尽相同,它们习惯于侧身而卧,旁若无人地露出半边臃肿的肚子,一起一伏地扇动着,像有一只打气筒在里面打气,而它却规规矩矩地趴在地上,端端正正地面向前方,四脚纹丝不动,遵守课堂纪律的小学生在写作业一般,还让人想到随时准备起跑的田径运动员。

吴小壮为自己刚才的态度后悔了:“咦,你到底是什么意思?有话就说,有屁就放,你是不是听说我们今天要见的那个周香看上去不太直,你也学着不太直啦?”

它回头望他一眼,一副仍然不被理解的神情。吴小壮真拿它没办法了,举目四望。这时从对面走来一个老汉,身后跟着一条瘦狗。老汉目光如炬,十步开外就看穿了它的肠子,大声叹道:“好一头通人性的灵猪!它要你骑在它的背上你都不懂?我的狗要是有它这番孝心,我早就骑上身啦!”

他以为瘦狗的主人是说笑话,但那老汉脸上绝不带笑,他也只笑了一个开头就不笑了,认真再看它那架势。这一下他才看懂,一点不错,它就是老汉说的那个意思!这瞬间他感动得快要流下泪来,想起自己刚才出于误解还骂了它,差点儿还踢它一脚,一丝愧意涌上心头。他在它的头上轻轻拍了两下,试探着张开双腿,真的骑在它的背上,嘴里安慰它说:“好吧,你实在要我骑我就骑吧,我们两个之间也就不讲客气了,我就知道你还死死记着前年冬天的事,你这个良心没被狗吃的家伙!”

薛仁贵一感觉着背上有了重量,顿时起身向前走去。第一次踏上这条通往镇上的小路,穿过路边两排桃花盛开的树,它的步态从容得仿佛是一头大象穿过丛林。骑在背上的吴小壮不用掐指也能算出,把它被剁掉四個脚指以前的日子加起来,它也才一岁零两个月,这个年龄的种猪腰杆结实,四肢粗壮,背上驮着一人走路不说是小菜一碟,可也不能说有多吃力。吴小壮还想向那一语道破天机的老汉招手道谢,刚一扭身,它却在走完几步之后开始了一溜小跑,他只得两腿夹紧它的肚子,两手抓紧它的耳朵,两眼盯准它的脑袋,再也不敢回头张望。

为了给自己壮胆,同时还享受一下这难得的快乐,他在嘴里干咳一声,像一个喝醉了酒孤身走夜路的人,大声唱起了歌,唱的是他最着迷的鼓书《薛仁贵征东》:

却只见张元帅挺枪便往,

那番人头如斗丈二身长。

大战了数十合难以抵挡,

快去叫火头军白袍小将。

……

唱着唱着他生气了,原来东征军大元帅张士贵每当战不过高丽国大将的时候,便传令劈柴做饭的小火头军速速出阵,于是薛仁贵身穿白衣白甲,手持方天画戟,上马只几个回合就打死番将,张士贵却把功劳记在自己名下,又让那白袍小将回到火头军中,隐姓埋名。吴小壮抱打不平地想,这不就相当于他胯下骑着的这头白猪,它辛辛苦苦为黑玉无瑕配完了种,圆满完成了郑玉花送来的任务,功劳被记在别的黑猪身上是一样吗?这么一想他就更加地心疼起它来,昨天刚干那件伤元气的活儿,只休整了一个夜晚,今早就跟他一道出差不说,还让他骑在自己背上,这真是叫他于心何忍!

吴小壮骑在它的背上唱了几段鼓词,唱到薛仁贵奋勇杀敌时都毫发无伤,劈柴做饭却一斧子把脚给剁得皮开肉绽时,不禁又想起它曾经被前主人剁掉四个脚指的事,没准儿那也是用斧子剁的。他的喉头发哽,没法再唱下去了,还用手紧了一下麻绳,不许它再这样跑,让它变成正常的步子随意前进。但他刚才一路的歌声,还有骑在它背上的样子,让过往的行人耳闻目睹,一个个乐得哈哈大笑,兴致更高的青年从兜里掏出手机,跑过来给他们拍照,或录下歌词,还要求跟他们合一张影。吴小壮最初也觉得很是有趣,和大家一起说笑聊天,后来慢慢开始烦了,担心再这样下去会耽误工夫,害得镇上第七户的周家久等不到,一气之下取消了见面的机会,便一纵身跳下它的背道:“别怪我屈枉了你一片好心,我是不想再出这个风头啦!”

他听它嘴里很不情愿地哼了几哼,这一次不再卧地不起,或许它是真的有点累了,居然就依顺了他,相跟在他的身后往镇上走着。这样走自然加快了一点速度,不到一个钟头已来到镇头左手的第一户人家,再过六户就是那个名叫周香的家了,吴小壮紧张起来,担心爱耍花枪的郑玉花空口白话,对他谎称已和周家说好,实际上连个招呼也没有打,双方见面,长得比她姐姐半点儿不差的妹妹要是不理他怎么办呢?这件事全世界都没人为他分忧,要问他只能回过头去问他的薛仁贵:“她要是不理我怎么办呢?”

薛仁贵一声不吭,吴小壮知道它回答不了,就教给它一个主意道:“那你也不理她家的猪吧!”他听到这次好像有个声音“嗯”了一下,宁可相信是它答应了,干脆替它变成话说:“对,就这么办!”

4

说话间他们两个到了左手第七户人家的院子门口,吴小壮先站住不动,转脸又从镇头数了一遍,确认是第七户无疑了,这才决定上前敲门。他绝没想到情况比他担心的要简单二十倍,他只轻轻敲了一下,那门就向两边敞开,门后像是有人在等着他,这让他把刚才还对郑玉花产生的怀疑撤了回来,还觉得有点儿对不起她。

“请问这是……周家……周香的家吗?我是……”他望着从门缝里伸出来的一张瓜子脸说,那脸被他认出来了,是镇长大外甥女兼养猪大王媳妇又兼周香姐姐的脸。

“你是桃花庄养种猪的,那个什么大壮……”瓜子脸的周美看来没有记住郑玉花向她介绍的名字,她和王镇长家沾亲带故,在镇上是一个有身份的人,很多人的名字都记不住,能记住他叫什么大壮已经是非常难得的事,那是觉得他有可能成为自己的妹夫。她问这个话时,眼睛从他的脸上滑下去,落到他的手上暗淡了一下。

“是的,不是,我姓吴,叫吴小壮,吴大壮是我爹,我是郑……”他第一次和镇长的亲戚说话,有些语无伦次,心里对她把他爹的名字安在他的头上很不是滋味。从她话中明知道可以不提郑玉花了,可他按照吩咐还是多余地提了一下,他看见了她失望的眼神,这时想起他爹房门外的那一个大篮子。

“知——道!你郑表婶就在我家等着你的,今早天一亮她就来了!”不料这话并非多余,她顺着这话告诉了他一个重要消息。

吴小壮刚一听到这个消息张了张嘴,已经对郑玉花撤销的怀疑咕嘟一下又冒出来,怀疑她在耍一个新的花枪。但他既来之则只能安之,回头看了看薛仁贵,拿不定是把它牵进屋里,还是留在前院。牵进屋里也并不是让它坐在沙发上看电视,而是穿过客厅进到后院的猪栏去会见她家的那个角儿,人家正守株待兔,等候着它的大驾光临呢。镇上的人家一般都在后院养猪,这样免得来客一进门就闻到屎尿的气息,留在前院他怕这里人生地不熟,万一被它走丢可就麻烦了。他就蹲下身来和它商量,把话故意说给周美听:“帅哥,你是跟我进去呢,还是一个人留在这里呢?跟我进去就别把屋里弄脏了,留在这里就别乱动,今天你来是有任务的呵!”

周美不光是美,她还聪明,一下就能听出这话是说给她听的,转过身去把院门关上,笑起来说:“这就是你家那个叫什么富贵的吗?还真是个帅哥!让它就在这儿吧,出不去的,等会儿有人来带它去做那个事,你快进屋里来,请!”

吴小壮听她又说错了薛仁贵的名字,把荣华富贵之类的话胡乱安在它的头上,正在不高兴着,听她嘴里说了个“请”,就再一次地原谅她了,跟随着她走进一间客厅。他看见满屋都坐着人,总共有十多个,好像在开一个选举代表的大会。这些人紧密地团结在一张大红脸的周围,那张大红脸一看就是当官人的,它不是祖上遗传的红,也不是太阳晒出的红,而是喝酒喝成的红,因为嵌在它上面的两颗眼珠子都是红的,如果不喝酒的话这张脸应该是大白脸。大红脸正在用洪亮的声音对大家说话,吴小壮连听带认,确定这人就是曾在全镇大会上作过报告的王镇长。想不到今天他来相亲,薛仁贵来配种,王镇长也来看自己的姐姐姐夫和外甥女了。

所有人都全力以赴地看着镇长的嘴,他们可能是周香家的街坊和邻居,知道镇长在这里才赶了过来,想私下里了解一点镇上有关的政策。挨着镇长的是一对上了年纪的人,只有他俩没把镇长放在眼里,对他讲的话爱听不听,时不时还扭头自己讲上几句。挨着二位老人的就是那个参加世界畜牧组织论坛的养猪大王,吴小壮认识他,他却不认识吴小壮,他养的猪都是手下人牵来配种,自己从没有到过桃花庄。养猪大王的表现和二老相反,双手端了一把茶壶,撅着一个猪屁股正往镇长的茶杯里面续茶。

周美带着吴小壮穿过客厅,进入一间小屋,站在门口迎接他的果然是郑玉花。他发现屋里的光線比外面的大客厅要暗淡得多,一把靠墙的罗圈椅里坐着一个女子,除了上面是周美的瓜子脸,脖子以下的身子全都不是她的,见了他不笑也不说话,只是站起欠了欠身,又弹簧似的弹回原处。郑玉花和周美互看一眼,像是党的地下工作者对上暗号,周美就致欢迎词道:“感谢王小壮大老远地跑来……”

这次她好不容易记住他的名字,但又把他的姓记错了,他见郑玉花在她的耳边叽咕一下,她就“哦”一声说:“哦,是吴小壮!感谢吴小壮大老远地来看我香妹,我香妹的优点缺点,长处短处,你都亲眼看见了,要是没有意见的话,事情就这么定了吧!正好她的镇长姨父、她的养猪大王姐夫,还有我爹我妈和我都在这里,大家都是证媒人,我香妹这辈子就交给你啦!”

这一番巴心巴肝的话儿,直说得吴小壮心惊肉跳,自他走进这间半昏不明的屋子,还没听这个香妹开口吐一句金言,还没见这个香妹起身走一个莲步,难不成她是一个哑巴这辈子也交给他啦?她是一个瘫子这辈子也交给他啦?刚才她站起欠了欠身的时候,他总觉得那个身子欠罢以后也没有直起来,忽然之间,他想起郑玉花对他父子说她看上去不太直的话,当时他们都往她的性子上想,这一下可算是听懂了,原来不是性子而是身子,是说她的身子伸不直,是个驼背!也难怪郑玉花说到“驼子作揖,起身不难”这句话时觉得说失了口,十万火急地把话又缩了回去!

吴小壮用一双怒眼向她看去,郑玉花背过脸和周香说话,天知道她们在说什么,只见周香时而点一下头,眉眼嘴鼻里都透出言听计从。周美却像迎难而上,两眼直接看了过来,和她香妹一样的瓜子脸上依然笑着:“我把香妹交给你了,我们两家就是亲戚了,你和我们是亲戚,你和镇长就也是亲戚了。往后你家里有了事,那就是镇长他一句话了!我听你郑表婶说你也想当养猪大王,也想当代表,也想到北京去开那个有外国人的飞禽走兽大会?这才多大一个事嘛!这能算是事吗?香妹她姐夫上次评上的那个,哪里是真的评!你只管往有困难的事上想吧,打比方说,你想把你娘的坟从山上移下来呀,想再圈一块宅基地盖房子呀,想扩大猪栏的占地面积呀,或者直接这么说吧,你想把家搬到镇上来呀,在镇上办个养猪配种的执照呀,以后有了孩子在镇上读个书呀,读完书找个工作呀,找不到工作去当个兵呀,不愿当兵在家办个企业呀,还有好些你现在想都想不到的难处,统统都不用你自己开口,有你姨姐周美我去给镇长打声招呼,没有什么办不到的……”

郑玉花觉得事到如此地步,就好比炒菜的火候到了,这时候转过脸来,和周美各自一方,将灼灼目光投射在他的脸上。吴小壮有点招架不住,他的眼睛躲了开去,低头盯着他的脚,周美的声音却不通过他身体的任何渠道而直接就进入了他的耳朵,再到他的心里,一句一句产生着作用,其中有两句居然打动了他。但她仍然没有说出最能打动他的一句,她要是说他和镇长成了亲戚以后,镇长会像到她家来一样也到他家去坐坐,镇上的人也就不再调笑他们这对养种猪的父子,今年他能给他爹娶回一个儿媳,明年他爹也能给他娶回一个后妈,如果出现这样的转机,他可能真的会考虑一下眼前的事了。

“嗨,我还说漏了一点,你和镇长成了亲戚,还用我香妹给你家做饭吗?想给你家做饭的女人八十个都不止,到那时你可得劝你爹谁都别要,要就要你的郑表婶……”周美接着又说出这么一句话来,这正好是他的心中所想。

周美的话被郑玉花的拳头给打断了,她的小肉拳头雨点子一般落在周美身体的各个部位,两个女人笑作一团,连坐在罗圈椅里不说不笑的周香也笑起来,笑的时候往前一倾,身子更不直了。吴小壮却已无心观察这个,他此时在想一件和周美观点相反的事,他想他爹谁都能要,就是不能要郑玉花,这个女人实在太奸狡诡诈,虽然他承认今天要不是她的话,他绝不会带着薛仁贵来到这里。

再往下事情还真是巧,他一想到薛仁贵耳边就传来一声嗷叫,那正是它的叫声,从他们不久前站着的前院传了过来,听声音有些不大对劲。吴小壮的精力转移开了,他的脸皮发紧,眼睛发直,接着他“呼”的一下站起身子。

“你想上厕所?……你看把你喜欢的……”郑玉花真把自己当成他的后娘,像对继子一样笑嘻嘻地逗他玩儿,碍着还没出嫁的周香坐在她的身边,她没把后面这句话完整地说出来,完整地说出来应该是“喜欢的尿都夹不住了”。这也是春风镇的一句俗话,形容人逢巨大的喜事,生理上出现的一种特殊状况。

吴小壮在心里喊了一声薛仁贵,扔下小屋里的三个女人就向门外跑去。他看见院子里早有一群人站成一个圆圈,把薛仁贵和一头花皮母猪围在核心,这群人就是在他刚进屋时坐在客厅听镇长说酒话的,现在他们都跑出来观看这出好戏了,镇长身边的那对老人也在其中。花皮猪想必就是等着让薛仁贵来配种的那个主儿,看上去皮肤皱巴,肌肉松弛,毛根稀少,粉红色的肚皮下面,十二个葡萄大的奶子分为两排,有一多半挨着了地面,整个身子像一床起床没叠的老棉被,堆在年轻英俊的薛仁贵身边。

薛仁贵神情麻木,站在那里不进也不退,仿佛在想象着眼前这位当年做姑娘时,是否真有鲜花一般的模样。围观者中有人想尽快打破这一僵局,走过来抓起拴在它脖子上的麻绳,像纤夫那样把它往花皮猪面前拽着,它那四只被剁过指头的脚立刻紧扣地面,那人的力气只能拽得它前进一步,但紧接着它又后退两步,反倒离年迈的花皮猪更远,然后就落地生根再不动了。

又有一人出来助阵,从地上捡起一根竹棍把它往那里赶着,见它岿然不动,竹棍儿就高高地举起来,做一个扬鞭催马的潇洒动作,连着两下狠狠抽中了它右边的屁股。薛仁贵痛不可当,突然一扬后蹄,将那又要落下的棍子踢飞在了空中,划一个弧线掉在地上。那人猛吃一驚,险些栽倒,用一只手揉着另一只手,疼得嘴里“咝咝”直响。吴小壮心里大喝一声“活该”,担心那人揉过手后又去捡那竹棍,接着再去抽它,他冲上去抢先把竹棍捡了起来,死死地握在自己手中。

围观的人像看电视里的相声小品,笑得五花八门,他们猜不出下一步谁胜谁负,又万众一心地盼望人定胜猪,因为这样才能看到那幕期待已久的好戏。一个热心肠的女人只图事成,观点和昨天的郑玉花如出一辙:“哟嘿,它还想让人给它立块贞节匾不成?如今那样的女人打起灯笼都找不到了,哪里还有这样的公猪!”

“它哪是贞节,它是看不上人家!”一个心直口快的男人说。

“你这是什么话,好像是这个比不上它,这个不就是年头久了些吗?”又一个好心好意的女人为花皮猪着想,把年岁大说成年头久,想把人的思维引上酒的年头越久越香。

从人圈里走出一个心急火燎的男人,转着脖子连喊了三声道:“养猪大王!养猪大王!养猪大王!你快来给你手下的这头猪做做思想工作吧!”

“谁说它是我手下的?我给它做个什么工作?它不搞,换一头来搞就是了!不就是种猪吗?多得是!”养猪大王双手插在两个裤兜里,对此根本就无所谓。

“谁说的?你说的?这话是你说的?”一直静观默察的镇长用指头点着他问,这根指头和脸一样也是红的。

“我是说,我是说……”

“我看你还是别说了吧!这不是一个搞不搞得上的问题,也不是一个换不换一头来搞的问题,更不是一个多不多得是的问题,而是我们一个春风镇这么多的人能不能够制服一头猪的问题!一个镇的人!一个镇的精英哪!而它只不过是一、头、猪!”

镇长的声音像洪钟一样在院子里面嗡嗡震响,养猪大王的双手从裤兜里被震了出来,这位一镇之长对他而言,相比对别人还多了一个妻舅的身份,他立刻感到肩上有了双倍的责任。他用食指在太阳穴上画着圆圈儿,只画了一圈儿就想出一个可行的办法,招手叫来前面拽猪和赶猪的两人,面授机宜,教他们一人揪住薛仁贵的一只耳朵,强行把它向花皮猪靠拢,然后采取人工的手段,让它们两个进行结合。为了在交配中不至于移动身体,他跨步上前,亲自张开双腿,奋力夹住花皮猪的头部,将其固定在了原地。

那两人与其说是听从他的指挥,不如说是间接服从镇长的命令,嘴里答着“好咧”,手上迅速出击。被薛仁贵踢飞竹棍的那位要报刚才被踢之仇,摇一摇手,揪它耳朵的时候格外卖力,把两个大拇指的指甲都深深地掐进它的肉里,虽然这样做自己的指甲也疼。吴小壮远远看见,扒开人圈冲了进去,一边掰着这人的手,一边向他哀求:“别这样,别这样行不?人家不愿意,怎么着也得让人家愿意吧?”

薛仁贵忍着两耳的剧痛,独自对抗着这两个人,它尤其感觉右边的一只耳朵根子底下,有人在用刀子割着,再不松一下劲那只耳朵就要掉了。脑子里只这么一想,本来已落地生根的脚便有点把持不住,随后刚一挪步,就再也停不下来,眼看着就要实现他们的愿望了,此时它听到了吴小壮替它求情的声音,浑身顿时又充满了力量。接下来就在它的前半个身子被悬空揪起,即将搭上对方后半个身子的时候,只见它的头向上一昂,再向左右一摆,张开嘴巴,龇出牙齿,嗷地发出一声大叫,硬生生从那两人的手中挣脱出来。

那两人分别打了几个踉跄,好在一个也没栽倒,双腿夹着花皮猪的养猪大王却被撞得一连后退数步,终于一下子坐在了地上。花皮猪只顾追看逃走的白猪,斜眼也不瞅他,转身时还在他的腿上踹了一脚。吴小壮心中又说一声“活该”,才要去保护他的薛仁贵。只听得满院子一阵闹嚷之声,众人围成的圆圈已经四分五裂,大家眼睛一条线地看往同一方向。

那里是这户人家的院门,一个小时以前,吴小壮带着薛仁贵就从这里进来。他从晃动的人缝中看见它冲出了包围,奔到门边却停下脚步,因为那道院门关着。吴小壮后悔极了,怨他当时不该提醒周美,虽然她并没有把门插上,没有手的薛仁贵也仍然出不去的。它扭过头来往后回望,像在人群中寻找着他,吴小壮喊了一声它的名字,想让它知道他也看见它了,同时快速地向它奔去,那样子简直就是在跑。

“站住,别叫它跑了!”他听到背后有人撞了一下洪钟。

他被镇长的声音镇了一下,误以为是让他站住,当他明白这道命令前者是对他前面的薛仁贵,后者是对他后面的那些人时,后面的那些人已乱哄哄地冲上前去。他们在满院子里寻找着武器,把他的身子撞得前倾后仰,左歪右倒,一只鞋子被踩掉在乱军之中,转眼间就飞到墙边一条臭水沟里。他顾不得去捡他的鞋子,光着一只肉脚向前跑去。薛仁贵刚从桃花庄出发时就看出来,他有一只脚确实比另一只迟钝,那或许真和上次又冻又累又被崴了一下有关,现在丢掉一只鞋子失去平衡,跑起来更是高一脚低一脚的,更像是一个真正的瘸子了。

5

春风镇的精英们积极响应着镇长的号召,各自抢到一件武器之后,一边快速前进,一边错落有致地重复着镇长的命令:“站住,别叫它跑了!”周香家虽然住在镇上,院子里也靠墙放着农民用的锄头、薅耙、扁担、打杵,还有打麦的连枷、翻晒稻草的扬杈之类,十八般兵器任由他们挑选。养猪大王手中高举一把闪闪发亮的大板锄,一马当先,那一锄正着下去薛仁贵的脑袋会被挖成两半,反着下去会被砸成肉饼,吴小壮被吓得魂都掉了,拼了命地追赶着他,准备在最危险的时刻,用自己的身子把薛仁贵挡在怀里。

薛仁贵可不想死在这个发了猪财的恶人锄下,面对关闭的院门它并不是没有办法,它用长嘴拱进门的下方,往回一钩把门钩开一条宽缝,再用头伸进缝中两边一摆,那道门就被撬开了。只见它纵身一跃,跳过门槛,向着外面的街道飞奔而去。它从镇子的第七户逃到第一户,再往前就到了镇子的尽头,那里除了右侧一条通往桃花庄的小路,正面还有一口鱼塘。被追得晕头转向的薛仁贵这时犯了一个错误,因为天生的视力不好,它把鱼塘看成了一块宽阔的平地,当它奔到近前才认出是一汪死水,转身又奔向回家的那条小路,路口已经被人给占领了。

占领路口的是养猪大王,他一手拄着锄把,一手指挥战斗,让众人散开成一把折扇形,像渔网撒鱼一样从三面向它收缩过去。他的战略思想是把它逼到塘边,三面是人,一面是水,在它无路可走之时快速靠近它的身体,抓住它脖子上的麻绳拽回周家。他在那句鎮长的指示后面又加了一句他的指示,也模仿着镇长一字一顿的语气:“不给我丈母娘家的花皮猪把种配上,今天就叫它活、不、成!”说的时候他把手掌抡在空中,比作菜刀向下剁了三下。

大家按照他的部署列开阵势,朝着那口鱼塘步步紧逼。吴小壮瘸着一只脚在后面追赶,他是隐藏在这支队伍里的一个敌人,坚决不许有人伤害他的白袍小将,别说是养猪大王,养人大王也不行,为此他可以不顾一切地带它回家,连自己的婚姻大事也不谈了。前面的一阵阵呐喊让他感到恐惧,这时他听得背后又发出喊声,回头看还有一些人在继续赶来,其中就有那对他刚进屋时见到的老人。因为他们上了年纪,使不动十八般武器中的任何一种,手里就只有一根棕绳,一人握住一头,远看像玩蛇的老艺人抓着蛇头和蛇尾。吴小壮的心中怕冷似的抖了一下,那东西可比麻绳厉害多了,麻绳光滑柔软,不伤皮肉,棕绳粗糙坚硬,钢针般的棕丝能够磨破皮肤,扎进肉里,勒断骨头,它有薛仁贵脖子上的麻绳两个多粗,遇上它可就要吃大亏!

他琢磨这两员老将手握这个是想采取什么战术,当绊马索绊翻它的腿,用连环套套住它的脖子,还是将它生擒活捉之后五花大绑起来,抬回家去和那头破棉被进洞房成亲?无论哪种战术都让他心惊肉跳,身上长出一层鸡皮疙瘩,他觉得那根棕丝搓成的绳子已经套在他的脖子上了,随着他们像纤夫那样向前拽动,一根根硬似钢针的棕毛已经扎进了他的肉里。接着他还看见,二老的身后又冒出几个女人,她们是今日追猪的第三梯队,和周美并肩而行的不是她的妹妹周香,而是他和周香的媒人郑玉花。这两人肩上各自扛了一根拖地的大墩布,可能想着它要是迎面逃来,把两根墩布往它脚下一搡,十有八九它会“扑嗵”一声倒在地上,后面的追兵一拥而上,就把它给捉住了。

吴小壮在心里骂了一声婊子无情,既是骂勾引他爹的这个表婶,也是骂她牵来的那个黑玉无瑕,昨天还和白猪王子恩爱,只过一夜就让它的主人来下它的毒手!他在心里计算了一下,除了发出通缉令的王镇长目前还没有亲临前线,院子里所有的人都上阵了,真的应了全民皆兵这一句话!他又看见周香一人走在最后,她的手里像她爹妈那样也握着一根绳子,不同的是绳子那一头拴着她家等待配种的花皮猪。花皮猪都老得有些走不动了,十二个葡萄大的奶子至少有八个在地上拖着,它们已变成两串脏兮兮的小泥球。此时她走出那间昏暗的小屋,来到光天化日之下,被吴小壮一眼看个正着,不知是不是因为牵花皮猪时过于用力,她的身子前倾幅度很大,侧面看去就是一个标准的驼子。但是让他更加吃惊的是她过人的精明,她之所以把花皮猪也牵来,心里一定是这么想来着,当他们捉住薛仁贵后,让它们两个就在当时当地把种配了,以免夜长梦多,事久生变,在押解回去的路上又被它逃掉。

“外面不直,里面也是个弯弯肠子!”吴小壮差点儿把这话说了出来。

她们也都看见了他,周美以姨姐的身份对他点了个头,周香觉得他早晚也是自家的人了,懒得和他打招呼,只顾弯腰拽着她家的花皮猪向前追赶。只有局外人郑玉花气喘喘地说了一句:“等把它们的事做了,再接着谈你们的事吧!”

吴小壮理解她说的“它们的事”是指薛仁贵和花皮的配种,“你们的事”是指他和周香的婚姻,胃里有一股热烘烘的东西要吐出来,被他攒了一泡唾液强咽下去。他连呕吐的工夫都没有了,只想快些赶到薛仁贵的身边,这才是他们当前最要紧的事。

他的那只掉了鞋子的脚,奔走的途中被石块给扎破了口子,在身后留下一行指印,就像薛仁贵在霜路上留下的爪痕,不过他这是暗红色的。吴小壮本人并没觉得,他嫌自己两脚高低不平,一旦走快起来有些费事,就索性把另一只鞋子也给蹬掉,打着一双赤脚向水塘奔去。他看见前面的追捕者忽左忽右,移来移去,猜想那条回家的小路已经有人占领,它一定被追到了鱼塘下面,再往前走就是那一汪死水了。堵死通往桃花庄的路后,本来它还有两个选择,一个是从鱼塘左边的土坎绕过去,一个是从鱼塘右边的土坎绕过去,绕过去还可以曲线走上那条小路的中部,从拦截者的背后回到他们的桃花庄。但是他又看到,有两个人正手举锋利的薅耙,又抢先站上了那两道土坎,等待着找死的薛仁贵,那一薅耙劈面薅来,至少它的半边脸没了。

吴小壮大声呼喊着它的名字,放开血脚向它跑去。它听到了这熟悉的喊声,转回身子也向他跑来。它发现了他的两只脚都光着,其中一只上面还流着血,又像是上次崴过的那一只,眼里顿时闪出了泪光,伸过嘴来想给他舔一舔。但它嘴还没动就看见了那一帮人,他们手里拿着各样刑具,还牵着它下辈子都不想再看见的那一床破棉被,它又飞快地转过了身子。

“捉住它!不能让它跳进鱼塘里!”镇长在关键时刻赶到现场。

“你放心吧舅舅,猪会游水,猪是淹不死的!”养猪大王以丰富的经验告诉他说。

“那也不能让它跳下去!想一想吧,换了你们掉进水里,打一身湿,受了惊吓,回去路上又吹凉风,到家感冒发起烧来,还能做那个事吗?”

“哈哈哈哈!”

聚集在鱼塘边的男女老少乱七八糟地笑着,连今天相亲的周香姑娘也咧开了嘴,听镇长舅舅说到“回去路上又吹凉风”这句幽默话时,她看了一眼手里牵着的花皮猪,觉得这件事情她做对了。那头白猪万一真的跳进水里,捞起来让它们两个就在这里成婚,也不用捆绑着押解回去,这一招她想得比她姐姐周美还美,比她的老爹老妈还要老到。她身边的人也不再呼喊口号,各自改用猫步从三个方面往返包抄。为了便于捕捉,他们前进的时候都把身子向前弓着,那样子像是在模仿着她。

其实在镇长下令“捉住它”的时候,吴小壮已经扑上去捉住它了,他不是为了服从镇长的命令,而是绝不让它跳进水里。这口鱼塘的宽度相当于从这个镇子的第一户到第七户,长度是宽度的两倍,他担心它游不过去,他还从来没见它游过水。现在他把它脖子上的那根麻绳抓在手中,两眼警惕地看着左右,薛仁贵挣扎了两下就不动了,回过头来看着他,看他能不能想法让它逃走。

吴小壮没想到有人会从他的背后下手,那简直是从天而降的两只鹰爪,等他转脸认出是周老汉的手时,绳头已经从自己手中被夺了过去。老汉一边把绳子往腰上缠着,一边对老伴说:“还是这个办法管用……”突然间身子往后一仰,随后就被奔逃的薛仁贵拖得一路翻滚。后面的人狂呼乱叫着赶快撒手,却听老汉嘴里断断续续地喊:“我就不撒,我就不信这么多的人捉不住它一头猪……”

薛仁贵下决心要摆脱这种日子了,今生它愿意在一起的除了吴小壮,也只有昨天才认识的黑玉无瑕,它现在只是抱怨它的恩人不该给它套上这根绳子,虽然柔软,但也结实,被这一双老手死死抓住,无论如何也挣不脱了。如果是它独自一个,此时它早已跳进去了,脖子上再拖着一个,跑起来身子打横,一路上又磕磕绊绊,便是到了水里也不得利索。它听着身后的呐喊和追赶声,突然回头对他身上的麻绳一口咬去,随后就像一块又白又大的石头,“咕咚”一声滚进了鱼塘。

鱼塘边溅起一丛零碎的水花。追捕者们愣过一阵之后,嘴里骂着“疯子”“二货”狂妄的家伙”“充好汉”“不知好歹的东西”,骂声里充满了攻击和嘲笑。他们自动形成一张疏散的渔网,沿着鱼塘的四方撒开,以为它很快就会浮上水面,游向岸边。又猜测着它会从哪里冒头,以便把周家二老带来的棕绳拿到那里,等它一游上岸就把它捆住。有人为这事发生了分歧,请最懂得猪的养猪大王给出一个正确判断。养猪大王看着镇长的脸,摇摇自己的手说:“我不敢再乱说了,现如今世上的事情变得越来越复杂,我后悔刚才就不该说猪会游水!”

“不能怪你,只能说它是个叛逆!”镇长实事求是地说,他的大红脸经冷风一吹,酒劲一过又变回了大白脸。

很久过去,人们紧盯的水面上仍然没有冒出任何动静,估计它就是真能冒出,也不能游向岸边了,这就是说那时它已变成一头死猪。众人转变了对它的看法,改而骂它“蠢猪”“笨蛋”“臭硬”“傻得不能再傻”“死了白死”,骂声中又带了责备和叹息。镇长百思不得其解地望着鱼塘,伸手捡起一块石头扔进水里,转身走下塘坎。养猪大王紧跟镇长身后,带着一些人也零星散去,鱼塘边除了吴小壮,就只剩下郑玉花和周家的几个人了。周老汉被薛仁贵拖着滚了一路,爬起来让老伴拍拍捶捶,竟然毛发未损,他不但不骂这头险些把他拖死的猪,反而为它唉声叹气道:“受这大罪,真是何苦!不就是那点儿破事吗,眼睛一闭也就做了,还别说猪,人不都是这样?”

吴小壮变成了一个傻子,呆坐在它刚才回头望他一眼的地方,只有他还在做梦,眼前忽然跳出一员湿漉漉的白袍小将,扭颈四望,发现他坐在这里,“嗷”的一声就向他游来。这么想着他真的看见了一团白色,就在离它落水的位置不远,在几个女人的惊叫中他认出是一个仰面朝天的白肚皮,还有四条高举的白腿。郑玉花和周美快速跑来,把她们手里拿的墩布当作船桨,伸进水里往岸边划着。划到离脚边只有一尺远的时候,郑玉花停止了手上的动作,张一张嘴没有吭气,周美却生气地骂道:“五爪猪!这是一只五爪猪!它的爪子是被人剁过的!脚上还有四个黑疤!哼!怪不得!到底不是个好东西!”

她连墩布也不要了,扔在水里大踏步地走了回来,走到吴小壮的身边还用鼻子哼了一声。周香双手拽着花皮猪,跟在她的身后,也用鼻子哼了一声,因为用力过大,两挂鼻涕喷了出来,在太阳光下闪闪发亮。姐妹二人共同认为,她家的花皮猪受了这头死猪的羞辱,它的主人难辞其咎,不过幸亏它逃走了,否则还会给她家种下一窝小五爪猪!她们甚至把这事怪罪到郑玉花的头上,郑玉花还不知道,还在劝她们说:“死就死啦,反正也不是你家的,回去接着说他们两个的事吧!”

周美冷笑一声回答:“说个屁呀!我还想问你这个当表婶的呢,你拿了他家多少好处?看他走路高一脚低一脚的,不会是个瘸子吧?”

吴小壮听不到她们的话,也看不见她们的人,他还是坐着不动,从上午坐到中午,又从中午坐到下午。这样快要坐到傍晚的时候,他发现从通往桃花庄的小路上风尘仆仆地走来一人,这人个子很小,手里拎的篮子很大,看来分量还很沉重,把拎篮子的那只胳膊连同上半截身子都坠得偏到一边去了。

“爹,你到哪里去?”他先认出了那个篮子,接着认出了那个人。

“咦,你坐在这里干什么?你早上出门怎么不把这个提上?你到她家去了没有?你的白猪呢?……”吳大壮对他提出一连串的疑问。

“它死了。”他的眼睛看着鱼塘。

“啊?谁把它弄死啦?它是不是吃人家麦子啦?”

“它是自己要死。”

“你瞎说八道!”

“是它自己要死,它不和周家那头……”

“我明白了!这个该死的家伙,准是老毛病又犯了!你为什么要牵它?你为什么不牵别头?就为这个她们不理你啦?你们这两个该死的家伙,把我的全盘计划都打乱啦!”

吴大壮咬着牙,跺着脚,以力举千斤的姿势举起篮子,朝着吴小壮的背后砸了下来。落地的烟酒糖茶和干鱼腊肉们有一些跳起来打在他的身上,其中那块熏干的猪后臀正好击中他划破的脚,被薛仁贵舔过的伤口又流出了殷红的血。吴小壮还是坐着不动,他看见从它的白袍小将的身边,划来了两条很小的小船儿,一条灰的,一条花的,它们把两条船头并拢,推动着水面漂浮的残荷向前移动,其中那条灰的还叼起一片,往它雪白的肚皮上面盖着,但是叼起来又掉下去,叼起来又掉下去。

他怀疑那是一对从前听人说过的水鸟,一时想不起它们的名字,只看着它们在它身边停泊了一会儿,又像两条小船儿一样悠悠地划走了。

责编:王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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