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平碉楼:耸立的乡愁
2019-09-10温飞
2007年,“开平碉楼与村落”成为第一个反映我国华侨文化的世界遗产项目。之后,那些耸立在广东省五邑地区的美丽建筑及它们背后的辛酸往事,逐渐被世人知晓。
我们从广州出发,沿广南公路向江门方向行进,进入五邑地区后,道路两旁开始不时跳出充满异域风情的塔楼状建筑,这正是我们此行寻访的碉楼。
不同于横断山深处嘉绒藏人和羌人那些如巨大的烟囱般赫然耸立的碉楼,此地的碉楼保留着楼房的形制,外观不一,大多在戒备与凝重中呈现出力与美的气息。这些碉楼虽然大多已因年久失修而凋零衰败,但越向它们靠近,越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份尚未消退的繁华与警惕。
保卫家园
我们首先寻访开平现存最古老的碉楼—建于明嘉靖年间的赤坎镇迎龙楼。在四周密集的民居中,高10米、占地152平方米的迎龙楼并不高大,但它那简朴而凝重的气息却一下子吸引了我们。楼高三层,四角突出设射击孔;除底层一个小小的圆顶门及四面墙壁上的几个方形小窗和射击孔外,整座建筑被厚厚的砖墙覆盖,完全就是一个浑厚、坚实的军事堡垒。
为什么要修建碉楼呢?这要从开平的历史说起。开平地处四县交界处,自明代开始就是匪徒嘯聚之地。清代初年,政府实施严苛的“海禁”和“迁界”政策,强行将沿海居民内迁,大批流离失所、走投无路的民众不得已四处流窜、打家劫舍,至清末,开平已盗寇横行。
乱世之中,命如草芥的百姓被迫众志成城—建造避难和防御的碉楼!包括迎龙楼在内的第一批碉楼的建造,吹响了开平人保卫家园的号角。
1840年鸦片战争后,清政府为了支付巨额战争赔款,强加赋税和商捐,本就苦不堪言的五邑民众面对日甚一日的压榨,纷纷“下南洋”谋生糊口。此时,正在进行工业建设的欧美国家对廉价劳动力的需求暴增,大量沿海民众被当作“猪仔”贩卖到异国他乡,许多家庭因此而四分五裂,这片土地上,留下了太多苦涩的泪水。
中国人的家族情怀,在最初的移民身上得到了充分的体现—华侨们把血汗钱悉数寄回家乡,和汇款一起抵达的还有书信、照片和明信片。这让开平的工匠们大开眼界,他们依着照片上的建筑,结合开平乡村生活的需要,创造出了一种中西合璧的建筑艺术。在开平赤坎镇的潭江岸边,一大批巴洛克风格的骑楼似乎还在吟唱着那时的小调。
大规模筑楼热潮兴起于20世纪初。1922年的一个深夜,一群潜入开平中学的匪徒被碉楼上的探照灯发现,人们立刻组织救援,救出了包括校长在内的17名师生。此事在侨胞中引起轰动,他们开始不惜重金在家乡修建碉楼,大批华侨也纷纷返乡置业,最盛时,一度有三千余座碉楼同时矗立在开平的田野上。
异彩纷呈
这些碉楼中,有些是村镇共建的更楼和众楼,用于警戒和集体避难;有些是家庭建造的居楼,戒备之余也用于全家人的生活起居。但无论是哪种碉楼,防御都是第一要务。
碉楼一般不设屋檐,且墙体光滑,难以攀缘;顶层通常会修筑“燕子窝”,并在四周和底部留有射击孔,敌人即使到了楼下也无处藏身;厚重的铁窗和铁门一旦闭合,整座碉楼就固若金汤,没有重型武器就只能望楼兴叹;万一敌人攻入楼中,狭窄的楼梯和镂空的天花板,也能让上层防守的人占据绝对优势。
生活小心翼翼地开启,却也在谨慎与警惕中舒展出诗意的一面。华侨们的雄厚财力使得西洋风格的建筑艺术在碉楼上自由绽放,而光耀门庭的心理,也让碉楼越盖越高,越盖越豪华。这是一场生死之搏,也是一场浮夸的攀比—罗马、哥特、拜占庭、维多利亚等建筑风格和岭南建筑元素被巧妙而随意地搭配组合,组成了一幅蕴含东西方建筑风情的艺术画卷。
自力村的15座碉楼错落有致地排列开来,与悠然的田园风光相互照映。最精美的当属铭石楼,除去屋内用材考究的家具和饰品,最惹人注目的是它天台上的一座可爱的凉亭。六根罗马柱撑起一个西式拱顶,顶面则是中式的六角攒尖,再铺上墨绿色的琉璃瓦,一个玲珑又洋气的“混血儿”就傲娇地矗立在楼顶。
锦江里村的瑞石楼是开平现存最华丽的碉楼,楼高九层,从第一层到第五层每层都有风格不同的线脚和柱饰,以及造型各异的窗裙、窗楣和窗花。从第六层开始,建造有环绕楼体的欧式柱廊。第七层是一座平台,平台四角筑有穹窿顶的角亭,中央是一座两层高的西式塔亭。层层相叠的圆形穹顶,让整座碉楼看起来如同一座中世纪的意大利城堡。
加拿大村
赤坎镇有一个叫加拿大村的村子,仅这个名字就勾起了我们的兴致。这是个空无一人的村子,一排漂亮的洋房孤单地坐落在田野中央,所有的院子全都大门紧闭,门锁上已生出厚厚的铁锈,矮墙内杂草丛生,枯萎的野花从屋里伸出窗外。村子的尽头有一株大榕树,如巨伞一般撑出了一方翠绿的空间,这是整个村子唯一散发着生机的地方。
民国初年,一位关姓华侨带着赤坎镇的村民前往加拿大谋生。多年后,这些人怀揣建筑图纸衣锦还乡,在村子附近盖起了13幢洋房。这些融合着异国风韵和中国人家园情怀的建筑被命名为耀华坊,又因这13户都是加拿大归侨,此地又称“加拿大村”。
20世纪50年代,因为对土改心存顾虑,耀华坊的主人们再次举家移民,加拿大村从此成为无人村。我们在这些楼房间徘徊良久,那些精致的雕梁画栋间,仿佛还能听见当年大兴土木时的欢声笑语。
繁华落幕的加拿大村正是整个侨乡的缩影。清末以来,五邑侨乡的繁华全部仰仗侨资、侨汇,但那些寄回来的钱大都用于买地盖楼,因而一旦资本输入中断,整个侨乡就迅速由繁荣步入衰落。1929年起,欧美国家的大萧条以及后来愈演愈烈的世界大战,不仅使侨汇大幅减少,也让很多已经返乡的侨民再度出走。遍立乡间的碉楼人去楼空,曾经的浮华终归只是昙花一现。
那无尽的风霜和苦难已经模糊在历史的烟尘之中,只有那曾经为之搏命的碉楼,还如一枚枚印章,在时光的流逝中屹然清晰。每一栋碉楼,都让我忍不住为曾经的苦难而哭泣,也为今天的生活而微笑,再也不会出现新的碉楼了—强大的国家让我们每一个人都能够免于战乱和恐惧。每一个白天,我们都能与亲人相伴;每一个夜晚,我们都能安然入梦。
温飞,地球旅客公众号创办人,自由撰稿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