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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台

2019-09-10万晓岩

散文 2019年3期
关键词:小七阿美天台

万晓岩

猫有时弃大路不走,故意穿行于我的院子以示主权。它们来去无声,像一团影子飘过。有阳光的午后偶尔会在门口的垫子上小睡,更多的时候,把我的院子视为捷径,自由穿行,一圈铁栅栏外都是月季花,危机四伏,它们却能自如避开花刺,毫发无伤地钻来钻去。

不同花色的流浪猫,先后约有五六只。尽管出现的时段各异,憩息和穿行路线基本一致,可见我家院子在这帮江湖儿女的小社会里属于“老地方”,如同我们常去的咖啡馆或散步的小公园。穿行路线通常斜插,沿对角线穿过。确认无人时,它们步履从容,气定神闲地如同巡视自己的领土。事实上我常透过落地窗注视它们,我的目光穿过双层玻璃仍清晰地看到它,它却不知我的存在,一明一暗,显出了人的暗。有时我故意很响地打开门,巡视的脚步即刻被打乱,由稳定松散变为凌厉粉碎。

南部是个一米高的水槽,水槽台上是几个花盆。猫一跃而起,跳上水槽台,钻在一盆满天星和一盆长寿花之间,埋头饮水。

那天我偶一抬头,看见水槽台上一截褐色小旗杆。我困惑它肥硕的屁股是如何挤进花盆之间,那空间如此狭窄,猫在此练习柔术、跳跃术,还要确保花盆纹丝不动,不会绊倒摔碎,导致它的练武场被封杀。

水盆里常有清凉干净的水,以供习武累了饮用。从水槽台上跳下,跃过一丛韭菜、菠菜、油菜等一系列令它气恼的绿色,路过一堆绣球花丛。开花的时候倒还热闹,小粉蝶什么的做游戏,不开就那么傻乎乎地绿着,没意思,能长出几条鱼可能还不错。

除了一盆水,我确实也没有别的礼物相赠。有时我站在院子里不动,假装木桩,让走过的猫驻足凝视,充满警惕地研究、沉思。它们试探着,装着若无其事地移动,紧密观察许久,木桩稍松动便疾步逃离。

食物,是我和猫没有相互认可的根本。没有食物的链接,我和猫就在各自的世界里,尽管有时共用一片领地。

这天狭路相逢。我在铁门外,一只最近常来溜达的猫拐过墙角,正欲穿过铁栅栏进入院子,一抬头看到了我,僵住了。一时,人猫相互凝视,隔了一小段的不知所措。

猫的身形尚小,还是个少年。此时最简单的办法就是扭头逃走,可是少年思想单纯,一时忘了避险,就这么迟迟疑疑、期期艾艾地站在那儿,好像还有点不甘心、不服输的少年意气。我冲它吹了声口哨,它凝视我,又看了看栅栏口,似乎为自己是否坚持初衷陷入了两难境地。猫的眼睛,像大海。那一瞬,我心里有些寒。在确认眼神的一刹那,人和猫,互相吓了一跳。

我的眼神暴露了心里的寒气,它转身而逃。

猫运如人,各有差异。天渐冷,这无家可归的,便一身恓惶。空调外机边上,地下车库,楼梯底下,都是它们的旅馆。有一只耳朵豁了边的,屁股肥硕,娃给它起名肥肥。有时晚上回家开门时,被门口垫子上一团软乎乎的绊了脚,仓促逃开的,多半是肥肥。有一天冷空气来临,楼道里寒气森森,我就放了个纸盒子,安置一下我突发的慈悲心。肥肥不知就里,沒有办法接收到这房产信息,一溜烟顺着楼道窜到地下车库去了。有时候,赠与也是很难的。让时间来帮忙吧,靠它自己来猜透谜底。

次日回家,发现纸盒子已被保洁清走。

朋友阿美养猫养狗,能把猫养成富二代。猫是猫王,狗是二狗子,自觉趋于随从位置,任猫作得胡天胡地,只有谦让,惹不起躲着,实在被欺负到脸上,才奋起招架。狗的身架远大于猫,真打,猫哪里是对手。地位的差异只能一个源头,就是阿美对猫偏爱多一点儿。狗猫对世情冷暖,感知力与人一样。表妹燕子家也是猫狗并存,地位却刚好相反。一只小个儿的泰迪,狗仗人势,认为自己是先来的,先人为主,对后来的猫指手画脚,一言不合就狂吠。其实受宠与否,都不能动猫的尊严半分。猫科动物的孤寂与高傲是与生俱来的。老虎能跟谁混朋友呢。

猫也是缩小版的老虎。不取悦,不迎合,独来独往。无论贫穷与富有,它都不爱搭理你。阿美的爱,常常溢出了边界,按她的话说,一看猫,心就化了,丧失原则地宠溺。听起来好像她家被猫踏出了一个一个小沼泽,她一步一陷,幸福地挣扎。约她喝个茶,都不能坐久了,坐久了她人在心不在,心被家里的猫勾走了大半,恨不得飞回家去与猫团聚。一开门锁,两只狗就箭一般地冲过去,摇头摆尾,蹭来蹭去,自己把自己宠得要晕过去。阿美也抱它们,给它们点回应和温暖。那冷漠的猫,只是远远地看着,永远不会抢上来争夺这一刻的温情。它是不屑于狗那个贱模样的,它懒得跟它们玩。它常慵懒地趴在猫架上,谁路过,它就伸手拍打一下,拍到狗,赶上狗高兴了,来凑凑,人家又装高冷,狗就悻悻走开。拍到阿美,百发百中她是要来爱抚一下猫的,这个爱抚与门口对狗的回应是不同的,爱的重量不一样,猫狗都清楚得很。

午后,阳光暖暖的,狗在脚边,猫在身侧,阿美睡成一副人生赢家的模样。

阿美行五,又叫小五。狗刚来时,稀罕得要命,阿美慷慨地以自己的别称“小五”相赠,后又来一狗一猫,遂排行小六小七。小七卓尔不群,五六都败下阵来,只恨阿美猫迷心窍,五加六都抵不上小七讨得欢心。

阿美去菜场,是为小七采买。鱼啊虾啊鸡肝啊,小七从来新鲜不过两顿。端端地,旁若无人地坐下,有一搭没一搭地看上一眼,那姿态不过就是,哦,又吃这啊。施施然地吃上几口,离席了。那五和六早流了口水,一看小七起身,便饿狗扑食。其实也未必是饿的,是人家那谱摆的,实在是气人。

阿美定时遛狗,有时把小七带上,结果猫一下楼,一踏进滚滚尘世,就紧张地迈不开步,风度全失。如同猛虎出林,到了宽广的平地上,茫然无助。阿美讽刺它,本事呢?你也有(尸+从)的时候?

五和六欢得上蹿下跳,满地打滚,因为阿美总算说出了它们的心声。

小七喜欢的是天台。它常从阁楼爬上楼顶天台,在开阔豁达的领地里玩上一天。天台上有铺天盖地的阳光,空旷的风,和无边的天空,安置一个孤傲的灵魂,是再好没有了。小七的朋友是自己的影子,它和自己玩得最开心。和我家院子的巡视者不同,小七居高临下,从没有被干扰的担忧,因为世界都在脚底下,它只是高高地、远远地看着这喧闹的世间。

肥肥早已不知去向。

一只流浪猫的命运,总是福祸难料。或者遇到一个好人家,或者还在其他小区流浪。居无定所食不果腹,在广阔天地里自由来去,谈情说爱生儿育女,活着的事,一样都不少。平日装淑女,求个偶就凄惨呼喊。

最近常出没的是两只猫少年。不知它们父母何在,总之已独立生活。邻居院子无人居住,野草丛生,是猫少年常去的柄息地。初冬的雨,平添萧索凄冷意味。女儿扔了两根火腿肠在门口,猫少年迅速分食。吃完了在门口看着,视线不再躲闪,试探着进入院子。只得又扔一次,猫少年刚吞下,又来一只黑灰猫,这次轮到我逃,赶紧关了门,隔了玻璃与六只眼睛对视。

像火腿肠这样的垃圾食品,小七是看都不看一眼的。网上说给山区孩子送方便面,小孩吃得像过年,记者说多吃不健康,有网友骂,你以为他们还天天有方便面吃。

小七是贵族,在温饱之上,还有更高的享受。阿美不定期地供应猫薄荷给它,小七服用后像吸了大麻。我很疑惑,猫薄荷?还有这么腐败的玩意儿?阿美揶揄我,世界很广阔啊大姐!

小七的世界,又高又阔。它在天台常常玩得忘了时间,阿美担心,就上去找。空荡荡的楼顶,不见它踪影,阿美看楼下有一团灰白,心下一慌,就喊起来,小七,小七……

小七躲在一個花盆后面,不为所动。阿美喊了半天无果,换了称呼,又喊,咪咪,咪咪啊……

小七出来了。阿美一把抱住它,眼泪都出来了,你不喜欢这个名字啊,小七不是挺好的吗……

任何我们认为的好,在小七这里,都一钱不值。

我们总拿自己的秩序来看世界,命名世界。五六七,那都是你一厢情愿的排序,小七不认为它和其他物种可以任意排列组合,称兄道弟。

咪咪。这个称呼它认为是最接近它的话语体系。它有时候想让阿美陪它去楼顶,就在楼梯上喊她,喵,喵。阿美心领神会,就上去陪它一会儿。大概它的语系有两个音节就够了,喵,咪。

并且,很多时候,一个音节都用不着的,比如,它在天台凝望远方,阿美在一旁玩手机,什么话都不用说。

它有条逻辑线的。五和六属于阿美,阿美属于它。它无须喊俩狗上天台来,那俩只配在地上窜,上这么高的地方,它们会晕的。它们也从不会对称呼产生异议,它们关心的,是喊声后面是否扔过来一根骨头,至于喊啥,谁会在乎呢。

午后,两只猫少年在邻居院子里晒太阳。互相挠痒痒,打闹嬉戏。它们在空调外机上跳上跳下,那是它们的天台。

我们改变了策略,把火腿肠直接扔到它们院子里,而不暴露自己,让它们认为,这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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