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记
2019-09-10孙敏瑛
孙敏瑛
一
秋雨下起来,给原本平实沉闷的日子添上了一点点不同的况味,具体是什么滋味,一时也说不清,反正不是悲。古人悲秋,说“雨中黄叶树,灯下白头人”,也说“清瑟怨遥夜,绕弦风雨哀”。看到枯叶飘坠于地,便会借此想起萧条的故国、零落的旅人。
隔了漫长的岁月来到这个世界上,我没有那样浓的悲愁,只是偶尔想起遭遇的一些事,心里会有一点点的凉,不过,这样的心绪,别的人是察觉不到的——经历了那么久那么深的年月,淬炼过了,看过了人生百态,我早已学到了“淡然”这个本领。有时候,明明在精神上是喜悦的,或者愤懑、忧伤,可是别人看到我,会觉得我神态平和,内心没有波澜。
这种变化不知起于哪一段时光,记忆的轮毂倒退回去,回到很深的年月里,仍旧找不到明显的依据,但我知道这种改变绝不是来自青年时期,因为我不是一个早熟的人。只是忽然有那么一天,回头看的时候,就发现自己已经不再似从前那般鲁莽——那时候,有什么就说什么,一遇到喜欢的人或事就热情无比,而遇到内心厌烦的人就会冷淡、嫌恶,远远地避开,从不懂得掩饰。
我不觉得如今的自己已经变得圆滑——本性难移,我曾经那么讨厌“圆滑”这个词,绝不会允许把它用来形容自己。我觉得,现在可以做到宠辱不惊或留有余地,只是因为年纪到了,我已经从一块坚硬的铁修炼成一块温和的木头罢了。
在人群里前行,许多情感上细微的体会,却不是从人与人之间的交往巾得来,而是来自于别的事物——一场电影,一阵不期而遇的雨,或者只是一朵即将绽放的小花。
电影《超脱》看了好多遍,每次看,都能察觉心灵深处的共振——昏黄的灯光下,那个一脸疲惫的男人说:有人觉得我们能改变一些事情,有時当我们醒来,才知道我们也力不能及。他还说:你也许能够看见我,但这只是我的躯壳。
我从他的话里得到了一些情感上的慰藉——原来,在这个人世间,也有和我群渺小的、脆弱无助的人。除了欢愉、热闹,生活里总会杂糅进造谣、算计、悲伤、失落、软暴力……很多时候,为了避开这些,我总是保持着一种独来独往的状态,一个人去街头,一个人去商场,一个人去山间……虽然我也明白,只有在无数的情感里一泡,才算是经历了人生,但有些伤害,如果不去躲避,只怕自己无力承受,尤其是这种类似于镖、袖箭之类的暗器不是来自陌生人,而是来自有血缘关系的亲人的时候,我能做的,恐怕就只有不去想它,不去面对它。
二
大雨笼罩。
黯黑的夜晚,在天幕里找不到皎洁的月和明亮的星,那么黑的一片,湿淋淋的样子让人无法安心人眠,索性就这么醒着,听雨声,沙沙地响,一直到睡神重新把我带回梦里去。
白天,不必出去的时候,我常常一个人默默地坐在书桌前看书、喝茶,或者陷入寂寞中的空想……我在屋子里发出的声响抵不过外面幼犬的轻吠、鸟儿细碎的鸣唱,抵不过雨点密敲树叶或屋瓦,甚至,抵不过风吹动窗棂发出的咿呀声。从外面看过来,我的屋子太过于安静,似乎里面根本就没有坐着一个人。
直到看书看得倦了,我才会到窗边来,默默地看一会儿雨——那些透明的水珠,小巧,晶莹剔透,似精灵——哪怕同时有千万颗在天空里飞,一颗雨滴也从不会撞到另外一颗雨滴,同样,也不会让我的视线稍稍受阻,穿过它们,我仍能清晰地望见对面的小巷、灰扑扑的房子、人家阳台上的花草、撑着伞来去的静默的人。
雨滴落在干净的水池里,轨迹是清晰的,声线是清亮的,涟漪一朵朵散开,充满了诗意,这是雨滴最好的归宿吧,而多数时候,它们只会落在污垢里,落在干涩的沙土里,或者坚硬的石头上、草叶遍布的山野、孤冢、树林、柔软的花朵……它们是那样遵从命运的安排,从不会避开任何要落脚的地方——落在污垢里了,就默默地清洁污垢;落在干涩的沙土里了,就默默滋润沙土……直到落下来,才如碎玉一般,溅起一朵朵极细的微芒,四处飞散,也只有这时候才会有各种声音。凡俗如我,背着小窗坐着,只有听到这些声音,才会知道雨来了。
雨声时疾时徐,不时从窗外传进来,带着一些清气,仿佛长长的水草到空气中来摇晃。还有一些时候,周遭会静下来,变得没有声息,但我知道,雨并没有停下来,只是雨脚轻悄,它躲过了我迟钝的耳朵。这样的时刻,我会慢慢想一些与雨水有关或无关的往事,心里怀着淡淡的惆怅。
三
院子东边的墙根下去年还是一片荒芜的地方,如今生着两株菊,是我春天的时候从友人的花盆里移栽而来。那会儿,它们刚从泥土里冒出来,嫩嫩的,才一寸长,带着一丝稚气,我曾担心它们不能在我的小院子里存活,如今,它们已经长到差不多一米高了,也不似先前那样单薄,变得葳蕤。两株菊,抽枝散叶,变成一大丛,姐妹似的挨着,头碰着头,已经各自在花托上捏起许多个绿色的小拳,雨点落到它们身上,它们不时轻微地晃动,似在躲开那些雨滴,又或者只是愉快地不动声色地与雨嬉戏。
时间还没有到,它们手心里的秘密还只是在悄悄酝酿,绝不会轻易示人。
其实,我早已对它们了如指掌,我知道它们会开什么样的花,我也知道它们花朵的颜色,去年秋天我已经在友人家的花盆里赏过,因为太喜欢那一抹可以让人心情变得明亮的紫,才在初春的时候带着雨水移栽到我的院子里来。
这个,菊花们不知道。
我有时候会想,它们会不会因为自己怀揣着秘密而内心窃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