迁徙的树
2019-09-10贾志红
贾志红
走出尼雷尔国际机场大厅,下午炫目的阳光把一个热带海滨城市鲜亮亮地推送到我眼前。我眯着眼往广场外望,看见了一排树。它们先于那些热闹的广告牌进入我的视线,我略略一愣,我认识它们。
细长的叶子在午后明艳的太阳光下干净深绿,有蜡质的光芒,新发的嫩芽颜色浅黄,稍微软弱。它没有树冠,树干直接披着满身的树叶,就那么锥子似的直挺挺指向天,而树叶稠密,层层叠叠把树干围得严严实实,即使风也掀不开那帷幔似的叠加的叶。
没错,我的确认识它们。我首次见到这种树,是在距离此地五千多公里的印度。我一直记得印度小伙阿布说的话,他说,这是伟大的阿育王树,只有印度才有,只有印度的菩提迦耶才有。阿布当然是站在一排阿育王树下说这番话的,我也站在树下,正仰脸顺着树干往上看,发现阿育王树之所以没有树冠,并不是它没有树枝,而是它的枝丫向下生长,倒置的方向使得阿育王树像一座塔。成排栽种似乎是一种规矩。在菩提迦耶的那烂陀大学遗址,一排排的阿育王树像一排排的塔,肃穆壮观。或许就是这不同寻常的树形吸引了我吧,而它竟然叫阿育王樹,以人的名字来命名一种树,其间肯定有故事。略知一点儿印度历史的人,不会在听到“阿育王”这几个字的时候表现出茫然。两千多年前孔雀王朝的第三代君主,也是印度历史上最著名的君主阿育王,以护佛著称,他广建寺庙,推崇佛法。这外形如锥的树恰似佛教中的尖塔,便被广植于寺庙周围,并被命名为阿育王树,成为神圣的宗教植物。
植物一旦被赋予宗教的寓意,就如人被神话了一样,不容易感觉他们的血肉之躯。阿育王树偏偏又以层层叠叠的叶子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更使人感觉它神秘幽深。阿布在树名前冠之以“伟大”,语气崇敬自豪,表情庄重。印度男人给人的感觉总是表情凝重不苟言笑,不过导游的职业还是让阿布具备惯有的煽情,他令我相信只有印度、只有印度的菩提迦耶才有阿育王树,虽然在接下来的印度境内的行程中,我不断在其他城市的佛教寺庙周围见到阿育王树,阿布也不断修正自己的解说,但阿育王树,它是印度独有的,这概念直到离开印度,我都深信不疑。
现在,在达累斯萨拉姆,大街小巷,处处都能看到阿育王树,它几乎是这座非洲城市道路两侧的景观树。时而成排,时而单株,叶子油光水亮,热带的阳光和湿润的海洋,令这喜光喜湿的植物生机勃勃。但几乎没有人能叫出它的名字,他们说,哦,就是那种像塔一样的树啊,我说,是呀是呀,想知道它的名字和来历吗?关于植物,我是充满表达欲望的人,我很想把我知道的植物故事说出来,尤其是那些和远方有关的植物。我一边卖弄一边想象着远方,我喜欢这样的叙述,我没有去过的地方通过植物的迁徙让我有抵达于彼的快意,一粒漂泊的种子便能弥补我脚力的欠缺。不过似乎没有人愿意听我说,有更多的事情吸引着人们的注意力,在达累斯萨拉姆的华人圈子里,新开一家中餐馆是最吸引人注意的消息,比如,莫罗戈罗大街新开了一家,菜品极好,这消息能短时间传遍圈子,比植物的飞絮还要快。相比那些和生活紧密相连的事物,一棵树的名字和来历实在是不足挂齿吧。我不知道达累斯萨拉姆的本地人是否知晓这树的来历,他们大概不会喊它阿育王树,或许会依着树的形状称它塔树。好在这些并不影响树木茁壮生长。
我在这座南纬七度的城市游走,我见到了另一种树,菩提树。无独有偶,它也和印度有关。达累斯萨拉姆大学的教育学院有一株号称三百年树龄的菩提树,树干上挂着块小牌子,介绍菩提树的属性和特征。一个周日的下午,我坐在树下,周围的石凳上坐了很多看书的学生,树冠形成的几百平方米的浓荫阻隔了炎炎烈日。一阵风吹来,树叶沙沙,又一阵风吹来,树叶再沙沙,整个下午,沙沙声不绝于耳,宛如轻柔的述说。我又忆起了印度,菩提树在印度也是佛教圣树。在菩提迦耶的摩诃菩提寺,传说释迦牟尼修佛得道的那株菩提树下,我也是坐了很久,席地而坐,等待一片菩提叶或是一枚菩提果降落在我身上。那天也是下午,也有风阵阵吹过,树叶也沙沙响。树下坐了一些远道而来等待叶果降落的人。自然降落在身上的叶或果,传说能带来福缘,静坐的人们希望一枚叶或一粒果携着古老植物的体温落至自己的肌肤,再把这神秘的缘传递至心灵。我抬头望着菩提树,它的叶和果,都有纤细但强韧的茎,不轻易折断,不随便飘落。兜售菩提叶和菩提果的僧人往来穿梭,声称他们手里的叶和果来自这株圣树,且是自然落下。菩提树讲究血脉,在印度,每个佛教寺庙都要求至少种植一棵菩提树,并以此株佛陀静坐其下七天七夜的圣菩提树直系后代为尊。信徒们去远方传教,必砍下此圣菩提树的一根树枝,带往异地种植或嫁接以维系佛祖渊源。
我有两个下午的时间分别在印度洋的两岸,在两株菩提树下倾听树叶的话语。此岸的坦桑尼亚达累斯萨拉姆和彼岸的印度菩提迦耶,两个国家隔海相望,两株菩提树隔海相望,我不知道这两株菩提树之间是否有渊源,是否同一血脉,是否某个人,穷其毕生,矢志不渝,漂洋过海,传承了一株树的血脉。这种方式有些沉重,也许不是这样的,植物的游走,或许简单至极,一粒种子乘风而走,如蒲公英,另一粒随波而定,如莲子,甚至鸟类的一次排泄行为就完成了一桩筹划已久的迁徙。
阿育王树和菩提树来自同一国度,又有着同样的寓意,虽然在这广袤的非洲,它们从佛坛上走了下来,进入凡俗,不再具有佛教意义,它们回到了树本身,还原了一棵植物本来的属性。但我还是习惯仰望它们。它们树形过于高大伟岸,令渺小的人生出距离之感,萦绕枝叶间的古老神秘气息又如自带的光芒,拒人千里。
在达累斯萨拉姆的印度人聚居区,我就忘记了自己身在非洲,那满街满巷的印度人令我疑似身处遥远的新德里或是瓦拉纳西。像远道迁徙而来的树一样,印度人是这个城市最多的外来族群。我在他们聚居的街区徜徉,印度神庙赫然耸立,戴着黄色花环的人在门口脱了鞋子神色肃穆地进去,店铺里出售印度风情的服饰,餐厅飘来咖喱的气味,印度女人们精致的纱丽在街巷闪现。在这个街区,有更多的阿育王树和菩提树,亲人一样,人和树互相依存。我在想,源于印度的阿育王树和菩提树,在达累斯萨拉姆如此之多,如此之繁茂,绝非仅仅是风、水,或者鸟儿的助力吧,终究,人,才是那更为重要的力量。
我在达累斯萨拉姆的印度人居住区游逛的那段时期,宿舍的案头也正好摊开一本印度作家的书,我正在读阿兰达蒂·洛伊的《微物之神》。我沉湎在洛伊构筑的令人不忍卒读的情节中,那印度式的、细致绵长的笔调将一个位于印度南部的家族故事写得泪斑斑血淋淋。印度社会中顽固的种姓等级制度毁灭了一些人的爱情和生命。处于贱民阶层的维鲁沙无罪而被警察凌辱、毒打致死,目睹暴行的小兄妹因惊惧而出现幻觉,他们喃喃自语着,维鲁沙没有死,没有死,他逃到非洲去了,逃到非洲去了。
逃到非洲来,渡过印度洋,这是一块新的大陆,没有种姓的标记。一百多年前印度的世袭阶级制度迫使成千上万的印度人离开祖国漂洋过海来到非洲谋求机遇,像一粒种子寻求发芽的机会,像一棵幼苗寻求平等的阳光、空气和水。一个多世纪过去了,当年背井离乡的磨难换来如今商业阶层地位的稳固,现今印度人在达累斯萨拉姆的富裕程度远超当地原居民,他们的财富在很多领域是这个国家的经济支柱。一棵树终于生了根,枝丫扩展,花叶繁茂。然而也时常有惶恐,非洲一些国家历史上发生过驱逐印度人的事件。往往一夜间风暴突起,责令几天内离开,来不及让财产变现。我的房东先生就是一位印度人,据说他家常年备有足量的美金现钞,汽车的油箱总是满满的,一旦风云突变,他能以最快的速度带着家人和现金逃往最近的邻国。他的祖父曾经如此逃过,他的父亲也逃过,他从小跟着祖父和父亲经历过恐慌和无助。但每次风波过后他们又回来,向政府索取被罚没的财产,然后继续生活,也继续准备着下一次的逃。房东先生说起这些经历的时候,表情很平静,印度式的大眼睛像一汪安静的湖水。他经营着很大的酒庄,雇佣的都是族人,他和他的乡亲们拥有财富却低调地生活。一个迁徙之族身处异国,在时时恐慌中以难以想象的坚韧在这块大地上繁衍生息。植物学上说植物长距离地向新环境迁移,本身也在不断演化,在新地区产生新的后代种群。非洲大地上的印度人,一百多年,三代人,他们的根已经深入这片大地,成为非洲的一个民族。
有一次我外出办事,路过COCO海滩,站在海边吹风,看见一家印度人在海边站立祷告,一对夫妇和他们两个十几岁的儿子。他们向着海洋的对岸,那遥远的地方是他们先辈的来处。每逢民族的节日或家族纪念日,COCO海滩就会聚集众多的印度人。他们姿势相同,方向一致,像树一样站在那里,临风张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