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河饮猫【外一篇】
2019-09-10惠雁
惠雁
记忆中最美好的,是那不知稼穑,不知艰辛的少小时光。
吃过了午饭,碗一推,就想着从家里飞出去。飞了两步,又回首站在木门槛上叫:“奶奶,奶奶,我们耍去呀。”
祖母只是叫着:“下来,下来,不准站门槛!”
“不准马路上瞎跑!”伴着一声声叮咛,人早已经飞出大门外。玩什么呢,总也不过是丢沙包、捉迷藏、老鹰抓小鸡、跳方格之类,但一大群孩子,这简单的游戏里仿佛有无限的趣味。那么小的一颗心,一点极为简单的乐趣就十分满足了。
我尤其希望捉迷藏能一次玩个痛快,玩到天亮,玩到我再也不想玩了,可这样的壮志总也未酬。总是在寻觅捉拿、奔跑呼叫、玩兴正浓时被母亲现场来请,被祖母一遍一遍地呼唤,或者是叫回来吃饭,更多是让回来写作业。
课外作业本来不多,但父亲往往会临时加份。
总委屈未能尽兴玩耍,母亲往往在我写作业的时候还数落着:“玩还有个够、有个饱!”母亲又说:“某某那么大的女子了,还呜哇喊叫的藏野猫哩!看像个什么样子!”母亲把捉迷藏叫藏野猫,我们也是。
我于是在万端委屈中,总算有一端心安:我还没有某某大,但我此刻并未在藏野猫;我没玩个尽兴,但也总算是离“像个样子”近了些。
也有偶尔那么一两次玩到快要满足了的时候。所有的小伙伴都被捉住了,并且摸了头,表示认输,包括我自己也是。
“那咱们再玩什么?”
似乎是玩累了,或者,玩兴还未全尽。
“咱们带上猫去河里吧!”
于是,二三同伴,说说笑笑,走走跑跑,抱着猫,扛着猫,去河里给猫喝水,让猫见识一下新的地界儿。
那一道河走不多远便汇入了黄河。河滩平坦宽阔,在小小的我们看来,那便是一条足以载得起任何幻想的大河了。河水一段儿清凌凌,一段儿滑如绿绸顺风向前抖去,一段儿喧哗不已,在和我们大声吵嚷。对岸的山隐隐约约将我们的喊叫声打回来,此岸的平地连着密密的庄稼。我们只敢在浅水边细碎的河石上停留,猫会在我们一不小心间,逃脱我们的手掌纵身跳上岸,跑回家。长河饮猫,给猫洗澡的愿望刹那成空。
有一次在路灯下玩了很久才被叫回来,母亲一边忙家务,一边数落:“这么大女子了,眼里就没有一点儿的人营生,一天就是闲得拉上河里饮猫哩!”
我心里在争辩:怎么能说是闲得拉上饮猫呢!母亲一点儿也不知道,猫是不会被拉着走的,我们几次在猫脖子里套了红领巾,但猫根本不走,猫也不喜欢去河里饮水,我们按着它的头,它也不喝。而且它也不愿意让我们抱着在田野里走,它没有见过那么广大的田野,那么宽阔的河,它害怕。
远离了故乡,更远别了童年。一次,朋友开了宝马车,约二三友人同去游玩,说了笑了吃了喝了。一时快乐。
过了一段时间,宝马朋友再约同去游玩。
委婉推说手边有种种要紧事。似乎也不干宝马的事,只觉得红酒也淡淡,宝马也四轮,说说笑笑之后所谈话题或多或少有些接不上。
不如独自沉默。
蓦地,非常想念儿时相约的那一种感觉:“咱们带上猫去河里吧!”那一种会心,那一种单纯的快乐,那一缕乡间的风微微拂动猫背上的毛,那一种同说同笑的欢畅,仿佛河里的水也清亮得会唱歌。
好想再有那样一刻的会心,那样一种单纯,说咱们一起出去玩吧。可是,长河饮猫的那一种单纯,那一种把浪漫当真诚的童心,还会再回到一个成人的心田吗?那清爽的风还会再吹进一个愚执追问人生意义的心灵吗?
人生是一重一重的无奈。纯真,是这无奈人生里的珍稀。
黄昏道情
日已偏斜,当窗坐着,不意间觉出丝丝凉意。楼左楼右都是悲凉的歌声,那个盲艺人又来了。
起初并未在意,听着听着,连手中的书也看不进去了,仿佛风愈凉,心事愈沉。那清清楚楚的唱腔,模模糊糊的唱词,将人心底里原本模糊的一点儿伤心、两处孤单连根带蔓扯起,不由得人心里泪涔涔。
楼左楼右寻找盲艺人的歌声来自哪里,原是在楼外的小巷口。一把二胡,一个年老的陪伴者,盲艺人在声声长呼。
思思思,想想想/思思想想我好可怜
叫爹爹喊声娘/为何撂下儿一人
摞下为儿无人爱/撂下我一个叫谁心疼
暮色渐合,丝弦凄切,歌声悲凉。谁的人生无悲伤,谁人心里无孤单。立于阳台,望着楼下盲艺人模糊、扁小的身影,模糊、扁小的二胡、三弦,听着那自地面直飞而上的长呼,我心已被那悲凉的曲调缠绕、浸泡,无声中落下大滴的泪水。
那声声呼天抢地、句句随情流转的唱腔是陕北道情腔。
何为陕北道情?
年幼时,常听父亲母亲说到一句话:“活着不孝心,死了唱道情。”我想,道情大概是当地高寿老人喜丧时唱的小剧吧,是表达哀思的长歌吧;且以我望字生义的理解,道情是一种长于诉说情感的剧种吧。
道情,其实正是我的故乡清涧盛行的地道小剧种。
书上载,陕北道情若按地域划分,可分东路道情、西路道情和清涧道情,其中清涧道情最为盛行,最具代表性,被称为“正宗的陕北道情”。
书上又载,道情,是由古代道士念经、演唱、涌咏道教中的情理而得名。并不是我所想象的由來。
道情,是一种以道教乐曲为基准调,长于诉说悲苦情感的剧种。我想我的理解是对的,有盲艺人的悲歌为证。
动板斧,为水路/可怜一家人分开身/
呃,呃,呃/叫一声,皇天啊——
盲艺人演唱摊前一方红布上的黑字我约略记得:
刘世宏,延安市子长县玉家湾镇某村人,1998年5月18日,杀人犯曹某某用钢板斧活活砍死了我父亲;姐姐也被砍死,母亲被砍成重伤。只有年幼的小妹妹和我幸免于难。父老乡亲,家中重担就落在了我这双目失明的孩子身上,在无依无靠、无吃无穿的条件下,我只有出外求济。望各位好心人,帮帮我这可怜的孩子吧!
盲艺人的身边总是守着一位老者,这位年逾七旬的外公拖着二十二岁的盲孙出外吟唱行乞已经多年,我在无意间曾经问询过他们的故事。
“这孩子的眼睛是——”
“胎里带来的。”盲艺人自己抢先答道。
“到医院去看过吗?”
“我大可多给我治了,北京也去过,说我是眼神经坏了。”
“那,你父亲去世的时候,你还很小?”
“十四了,当时我正在窑里,听见我两个妹妹号哇哭叫,人家说我大被砍坏了……”
“那个人被抓住了吗?”
“抓住了,那个人顶命了,婆姨的坐了一年监回来了。”
“事情已经过去了,法院也判了,你不要再想这一件事了。
“噢。”
怎么能不想呢!一个盲少年,唯一的依仗是父亲,父亲命归黄泉,姐姐未嫁而遭杀害,母亲重伤,只剩了二姐和两个妹妹,个个如倾巢之下的惊弓之鸟。
秋风起,身上凉/想起了我大亲哎——/
呃,呃,呃/嗨,老天!
陕北的爷爷们最爱说一句话:“十个桃花女,不如一个踮脚儿。”儿男,在陕北人眼里是多么金贵的一脉根;只一个儿子,偏偏是胎里带来的看不见道儿,那为父为母者是怎样的伤情,这死不能忘却的伤情在十四年之后还要更添上一重。
那黄泉之下的父亲,能放心得下他看不见道的儿男吗?
“那年,我妈硬引我到清凉山上,让我跟那里的人学唱道情,我说我不会,我古来也没唱过个歌;人家说,无根道情,无根道情,你只管随心唱吧;我口一张,‘哇’一声唱出去,就成了,就学会了个唱道情。”
他是从未唱过道情,但他早已耳濡、心染这一悲怆忧伤的曲调,音未出喉前,他已是一个歌者。
“你跟师傅学过道情吗?”
“基本没,没人教我,无根道情吗,随人唱哩,各人的唱法不一样。”
盲艺人也许真的不会一个完整的道情小戏,但其言至此,我已明白:盲艺人是一个真正的道情演唱者。
二十二岁的盲艺人,外公称其为这孩儿,脸上没有历经世事同龄青年的成熟,其音也似清水一般,透彻嘹亮。历经了这样的悲情,其声音里却少有沧桑,那一声声呼喊,还定格在一个十四岁少年向苍天讨还父亲的悲情呼喊中;呃呃呃,那一声声抽泣,是真切的泪堵喉头。
也许,黑暗的世界是纯粹的世界,悲情的心田是单纯的心田。
人家夫妻双双去上坟/我光棍一人谁心疼
叫声爹爹喊声娘/为何撂下儿一人
人生的悲情,人心的伤怀,如何是一个“道”字能够化解?更何况,不识字的盲艺人并不了解道家的法自然、出尘世,只有將一腔不得不拉长了的忧伤在暮色里尽情摊开、慢慢风干。
暮色四合,我在盲艺人的歌声里一时伤心,前思后想,万体同悲,直到泪止心静,方转过神来。
亏得是有陕北道情,盲艺人可以将悲情诉说、消减、放飞;亏得是有盲艺人的悲伤长歌,让尘世里烦腻、麻木的人一时警醒,知道生命的真色,生活的本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