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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朋书

2019-09-10朱武英

散文 2019年5期
关键词:马尔克斯龙应台葬礼

朱武英

不动声色

作为普通读者,并没有按照老马的发表顺序进行阅读,直接就撞上了“多年以后,面对行刑队,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将会回想起父亲带他去见识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难说祸福——

年少时读《百年孤独》带来的阅读焦虑,仿佛“恶时辰”里一起“事先张扬的谋杀案”,只有随着“番石榴飘香”,越过无数“枯枝败叶”,才最终在“霍乱时期的爱情”河流之上,随着老年的乌尔比诺、费尔米娜安静飘荡许多许多年后才得以舒缓。

也因此在越过那么多眼花缭乱的繁复之后突然见到老马早期作品时,被书神恩赐一点一览众山小后的吾悦。

喜欢开篇《礼拜二午睡时刻》里的母亲,那个“整个旅途中一直是直挺挺地背靠着椅子,两手按着膝盖上的一个漆皮剥落的皮包,脸上露出那种安平若素的人惯有的镇定安详”的母亲。我们跟着老马,看母女两人坐在火车上,车窗外是一望无际的香蕉林。看车停在一个无人小站,看母女两个下车,来到正午沉寂的小镇大街上,去找小镇的神父。我们被告知,母亲带女儿到镇上,是来看望几天前因偷盗被镇上人打死的儿子,他被葬在小镇墓地里。

“就是上个礼拜在这被人打死那个小偷,”女人不动声色地说,“我是他母亲。”

是了,不动声色。

在老马这本短篇小说集《礼拜二午睡时刻》里聚集了一群不动声色的人。

不同于以后纯熟的叙述手法,小马的叙述十分简练,设置的场景惊人的单一,八个故事均发生在一个平凡的小镇上——让我想起乔伊斯的《都柏林人》——小说中出现的每个人物,都是在镇子里生活的某个移动的剪影,互相之间似无交集,却有着近乎一致的底色。

譬如《巴尔塔萨午后奇遇》里“扎这个鸟笼子就是特意送给佩佩的没想过收钱”的巴尔塔萨,譬如《纸做的玫瑰》里明白一切的瞎眼老太太对外孙女米娜说的,如果你想生活得幸福就别对外人推心置腹。

譬如《咱们镇上没有小偷》里,偷东西然后又还回,本身什么问题都没有,只是无法融入现实生活,过剩的精力无法发泄,迷茫和无所寄托弄得他发疯,对谁都无法真正的沟通的达马索和他善良的大肚子太太安娜。

在不过一百六十九个页码里,曾经的小马在独特的特写的镜头中,用拉美声调不动声色地讲述了他们(包括其他单篇里诸多的他们)在绝境中如何生活,如何尽自己一切力量在逆境中活出勇气、活得体面、保有尊严且心怀敬意。

只有在最后一篇《格兰德大妈的葬礼》里,我们才终于看到了写作《百年孤独》的马尔克斯。

统治了小镇几十年,甚至左右全国政局的格兰德大妈死去,围绕她的一次盛大世纪葬礼,教皇、总统——登场,小镇像盛大集市一般热闹。这像是一个从《百年孤独》中剪裁出的故事片段,荒诞、恣肆、幽默,甚嚣尘上之中隐现马尔克斯那张不无狡黯的脸。

如果说,《礼拜二午睡时刻》其他篇目里常常出现的是海明威式的语言,福克纳式的故事结构,几个故事中出现的小镇都没有名字,那么,只在《格兰德大妈的葬礼》中,马尔克斯第一次提到小镇的名字叫“马孔多”。但所有故事中的景物如此相似,分明暗示着,这是同一个地方——那个后来蜚声海内外的虚构的小镇——马孔多。就像约克纳帕塔法县的名字无数次出现在福克纳小说中,而在马尔克斯的故事中,小镇注定叫作“马孔多”。

如果说,《格兰德大妈的葬礼》上马尔克斯还默默无名,而其实《百年孤独》中的人物早已——现身,一个伟大的“魔幻现实主义大师”已然登场。

读“接下来就差详细历数无形资产了。格兰德大妈使出一股死劲儿挺坐在肥大的臀部上,全凭记忆,用专横而又真诚的声音

向公证人口授她那份看不见的财产的清单:地下资源,领水,旗帜的颜色,第一法庭,二审,三辩,介绍信,历史凭证,选美皇后……”,直至“她没能说完,列举这么多词儿实在费劲,终于截断了她最后一口气”。

读“格兰德大妈躺在紫红色花纹的棺材里,八枚铜钉使她與世隔绝,此时大妈过于沉浸在甲醛溶液带来的不朽中而不知道她的威严究竟有多大的影响”,而“明天礼拜三清洁工会来到这里清扫葬礼丢下的垃圾,清扫一个世纪又一个世纪”……

在这样句式的狂欢里,我们终于满怀欣喜地见到了未来的伟大毒舌马尔克斯。

在天马行空的叙述里,“隐藏着小心翼翼的克制,正是这两者间激烈的对抗,造就了伟大的马尔克斯”。

终会懂得

从《野火集》到《天长地久》,龙应台经历了“大江大海”般的精彩人生,也在“目送”儿子与父亲远去背影时感慨万千。而这一次,已是移居屏东,第一次享受台湾老人乘车免票的六十五岁。

在花影摇曳的木棉道上行禅时,龙应台眼眉低垂,就在她一呼吸一落步之间,突然就醒悟了:“不要骗自己了。此生唯一能给的,只有陪伴。而且,就在当下,因为,人走,茶凉,缘灭,生命从不等候。”

六十五岁的龙应台立刻做了决定:从繁忙嘈杂、争论不休的都市,来到大山无言、星辰有序的乡野,把整个生命交给泥土,交给自然,也交给她的美君。

六十五岁的她说:“你以为落日天天绚烂回头,晚霞夜夜华丽演出,其实,落日是时间的刻度,晚霞是生命的秒表,每一个美的当下,一说出‘当下’二字,它已经一笔勾销。”这样的生命体悟,想来是三十年前写出著名的《野火集》的龙旋风不可能具有的。

我读龙应台八十多岁的老爸,喜欢开车带着老妻四处游山玩水,可也不断出车祸,这一次一个急刹,妈妈被撞断了手臂。“钥匙给我。”龙应台伸出手,老爸乖乖地交出了钥匙和行车执照。然而,从交出钥匙的那天起,老人就极速衰老,奔向死亡。

多年后,龙应台为当初的自己自以为的明白事理又有决断而悔恨:

如果可以重来一遍,我会少一点傲慢,少一点吝啬;如果可以重来一遍,我会认真地用我的言语跟你分享内心深处的事。

读文至此,我有心惊肉跳——

其实,何止龙应台,我们不知有多少人,只把父母当成我们成长、发展、进步的后盾,我们只记得向他们索取和倾诉,从不记得他们也需要我们的陪伴。我们宁愿和初识的朋友一起旅行半个月,也不愿坐下来听父母唠叨半小时。我们宁愿借口工作繁忙,硬生生地阻住了父母欲言又止的话语。我们何尝不是常常假爱之名,剥夺了“不会倾吐”的“上一代人”父母的骄傲!《天长地久》是六十五岁的龙氏写给九十二岁失忆母亲美君的十九封信,从不言悔的龙应台开始向母亲反省和忏悔:“为什么在你认得我的那么长的岁月里,没有知觉到:我可以,我应该,把你当一个女朋友看待?”因为,女朋友们之间,可以常常约会,看电影、吃饭、散步、旅行,可以在自己寂寞的时候向对方打电话说自己“闷”。

但是,美君从来就不在龙应台,也不在你我“女朋友”的名单里。

人生的聚,有定额,人生的散,有期程,你无法索求,更无法延期。

生命从不等候,这个世界没有真正的天长地久,只有把你的片刻当作天长地久,才是真正的天长地久。然而就连那个片刻都会过去。

生命,就像黄昏最后的余光,瞬间没入黑暗。

这是龙应台在《天长地久》中,在屏东红彩木、软枝黄蝉、朝开夕落的扶桑花里徐徐写下的生命观照文字。

小友C说,前半段很让人读得泪眼婆娑,后半段多少有些凑字数。

亲爱的小友,我很想告诉你,我却更喜欢《天长地久》“泪眼婆婆”之外,龙氏独特的历史深邃徐徐构建在私人与历史大背景的苍茫融合里。

最喜欢其中的《卿佳否》——

王羲之在一千六百年前写给好友的信,说,“昨至此,且得去月十六日书。虽远为慰,过嘱,卿佳不?”

而香凝在生离死别、天地寂寥中苦等三十年之后,竟只轻轻问对方:卿佳不?

喜欢在与母亲朝夕相处中龙氏对于与下一代关系的反思,其中伯格曼、卡夫卡以及“警察宿舍隔壁的刘叔叔”父子关系的永远之痛,或许便在你我身边活生生地上演着。

喜欢《昨天抵达苏黎世》里对于尊严死亡的思考。

更喜欢在与安德烈以及飞利浦聊天中那个“龟毛”+“好奇”,“刚好六十分及格”的可爱老母亲龙应台。

如果我告诉你,大寒日,二十二时三十分读完此书,决定明天回去陪父母,是我一年里最郑重的决定。

希望,也相信,你终会懂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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