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敦煌

2019-09-10野鹰

散文 2019年5期
关键词:洞窟石窟莫高窟

野鹰

有几次去敦煌:,是在夏天和秋天,那是敦煌最好的季节,白天黑夜,大街小巷游人如织。尤其是莫高窟,千佛洞所有向游人开放的洞窟如都是汹涌的人流。有一次去莫高窟,看着那人流,我都不想进去了,就在前面那条小河边找一个地方坐下来,远远地望着那些洞窟。身边就是那座道士塔,好像也在望着那些洞窟。那每一个洞窟里都有佛像,穹顶和洞壁上还有飞天仙子和令人目眩的壁画。

那些洞窟、佛像、飞天和壁画自东晋而后一路辉煌灿烂,走过南朝的宋、齐、梁、陈,走过北朝的北魏、东晋、北齐、西魏、北周,走过隋朝和大唐,走过五代,走过宋朝和大辽,后又西夏、金、元,才进入明清……据第332号洞窟中《重修莫高窟佛龛碑》碑文记载,敦煌莫高第一个洞窟的开凿时间是公元366年,距今已过去一千六百五十二年。

最后一次去敦煌,是在2018年的冬天。因为刚下过一场雪,气温骤降,敦煌地面温度零下十九摄氏度,寒冷无比。我原本也没打算去莫高窟,但是考慮到这样的天气那个地方的人不会很多,又想去了。果然,游人寥寥。因为人少,需要等待,凑够人数,手拿窟门钥匙的导游才带你进去。我点了一杯热咖啡,在休息区等候召唤。想起李文实先生说,敦煌乃藏语“朵杭”之音译,意为是诵经处。我独坐凝望,看不到诵经者。

感觉有大风从当金山口吹下来,吹过三危山西坡,向着额济纳的方向。我知道,那里有一片胡杨林,金黄的叶子在秋天已经落尽,像一页一页的经卷落进了黄沙。远处,似有驼影,似有人影,似有剑影,似有铃声、鼓声、喊声、马声、雷声……也有诵经的声音。有雪飘落,想象中,一朵雪花落进了一个洞窟,落在一枝莲叶上,我感到丝丝冰凉。便知,自在。

像以前一样,这次从敦煌回来很多天之后,我满脑子还是莫高窟。一天深夜,想起敦煌,我翻开地图册,在甘肃地图上找到敦煌的位置,尔后,由河西而河东,一路搜寻其他那些石窟的所在。它们依次是:西千佛洞、莫高窟、五个庙石窟、榆林窟、东千佛洞、文殊山石窟、马蹄寺石窟、金塔寺石窟、天梯山石窟、炳林寺石窟、靖远石窟、拉稍寺石窟、云崖寺石窟、木梯山石窟、大像山石窟、北石窟寺、麦积山石窟、仙人崖石窟、王母山石窟、莲花寺石窟、南石窟寺……尔后,我在一张白纸上标出它们大致的位置,用一支绿色的软笔画出一个圆点,涂上色,再画一根细线让这些圆点相互连接,最后,再描出黄河大致的走势。于是,眼前出现的图景像星系。

端详良久,它整体像北半球的星空,西端像北斗,东头像昴宿星团——也叫疏散星团,它点缀在银河系的旋臂之中。由西向东,是北斗一天璇一北河二、北河三、双子座的大致坐标。也许这只是我的想象,那又怎么样呢?我喜欢胡思乱想,乐此不疲,并时常因突发奇想而兴奋不已。这一次,我把敦煌想象成了北斗,并久久凝望,仿佛正在凝望北天的夜空。如此凝望时,时空好像已经倒转,头顶已不再是苍穹,而是山川大地。透过层层迷雾,透过丘壑山岳,那些石窟在一处处山谷崖壁上若隐若现,忽明忽暗,宛若星辰。

可以确定的是,在久远的岁月深处,很多先贤圣哲也曾久久凝望过夜空。比如西方毕达哥拉斯学派的哲人和东方的高僧大儒。他们一定从苍茫宇宙的灿烂星河参透了什么,但那会是什么呢?世界各地的史前人类文明遗迹也告诉我们,很多地标性建筑物与我们头顶的星空之间确实存在着联系,譬如埃及金字塔、南美荒原上的巨型几何图形和复活节岛上仰望苍穹的那些巨石雕像。也许,东方石窟群也是这样。

如果以黄河为参照系,将此星象图分为河西、河东两个部分,炳林寺石窟无疑处于中心位置。这是一座几乎能与莫高窟等量齐观的石窟,位列中国六大著名石窟之一。

但是,我要在这里说的还不是石窟本身,而是在寺沟峡看到的另一幅景象,也是一幅星座图。那里离炳林寺不远,仅有十余公里。那也是北斗,凿于一块平展的石头上,应该是夏日午夜时分的北斗星象,刻于岩石的星空。

如果将它无限放大刻于大地呢,那又会是怎样壮阔的景象呢?当然,纵有万般智慧,也不可能将灿烂星河凿刻于大地之上,即使这大地多么辽阔。但是,将头顶的一片星空凿刻于脚下的这颗星球表面还是有可能的。如是,北斗至双子座的这一片星空,也许是最容易被描绘的。既然有人曾在寺沟峡的一块石头上凿刻过北斗,自然也可以将它刻在一片辽阔的土地上。新疆焉耆有一座石窟的名字就叫七个星,其本意也许就是北斗。

而且,似乎可以断定,在此前的漫长岁月里,佛教及其信徒也许对苍茫星空做出过有史以来最深刻的思考和描述,指出我们头顶的星空和脚下的大地只是大千世界的一个小世界。自爱因斯坦之后,天体物理学——尤其是量子物理学的许多重大发现似乎是在进一步验证佛学世界最初那些洞若观火的预言。如是。一定有高僧大德望穿过时空,看到了时间和空间的本质或彼岸。于时空之浩瀚深邃,地球不过弹丸耳。

《华严经》说,宇宙是由无数的金字塔形的单元所组成,并把它称为“一真法界”。一个宇宙的单元分为二十层,我们所在的娑婆世界与极乐世界都同在第十三层,而每一层皆有无尽虚空所围绕。“宇宙非宇宙,时空非时空,尽入虚空无尽藏,虚空无尽广大,唯其心性而至焉”。“三千大千世界,百亿日月。”“能于念顷,住无量亿劫。融过去、现在、未来于一瞬。”一粒沙中有大千世界,宇宙万物同在一处而不相杂,各随其业,所见不同。如是我闻。如果娑婆世界万物如恒河之无量沙数,地球只一粒沙耳。光明与黑暗相互纠缠,亘古绵延。

从这样一个视野打量普天之下的石窟群落,不过是精心布局于方寸之间的一个个时空坐标。虽然,除了甘肃境内的这些石窟,我尚不曾仔细端详过全中国的石窟分布图,但是,石窟绝非甘肃仅有,它在全中国均有分布,从北部边疆到云南边陲都有分布。敦煌往西,吐鲁番、焉耆、库车、拜城、克孜尔、喀什都有石窟,麦积山往东出甘肃,整个黄河、长江流域均有分布,最著名的莫过于龙门石窟和云冈石窟。大多沿长江以北的黄河流域星罗棋布。向东,直抵海滨;往西,一路出河西,进入中亚。其总规模当在数百座以上,闻名于世的石窟也在百座以上,洞窟总量当数以万计。至唐代,仅莫高窟所开凿洞窟已逾千。

如果——把每一座石窟都看成一颗较大的星星,将每一个洞窟看作一颗更小的星星,再确定一个参照星座,比如北斗,也许我们就能看出大地之上这些石窟所对应的每一颗星星。我无力揣测先人的用意,但是一想到从一座石窟走向另一座石窟时,自己仿佛正踏上一段星际旅程,仍是一种非常美妙的感觉。

随着国际敦煌学的兴盛,有关敦煌的著述也呈洋洋大观,敦煌之名更是早已风靡全球。一个由来已久的说法也流行起来,曰:敦,大也;煌,盛也。以为是定论。自从读了李文实先生的著作,我才知道,原来是讹传。看来,即便以为是由来已久的定论也可能是讹传。

据李文实先生考证,莫高,为沙漠中的佛洞,敦煌乃诵经处。这自然是它有了佛洞、成为一个诵经处之后的事,而此前那里也许只有沙漠和荒野。沙漠在西面起伏绵延,巍巍祁连在南面苍茫逶迤,所谓三危山只是那巨大山架向东伸出的一丛支脉。党河出祁连,自东南向西北蜿蜒流淌,浇灌出一片绿洲之后,消隐于沙漠。亿万年岁月随风而去,蛮荒依旧,寂静如初。

时间到了四世纪,公元366年的一天,一个人影出现在东边的地平线上,他自中原一路向敦煌跋涉而来。这是一个僧侣,后世但凡写到敦煌都会提到这个僧人,他就是开凿了敦煌第一个洞窟的乐僔。一般会这样描述他的抵达,说他来到敦煌宕泉河西岸的一处高地时,见对面的三危山光芒万丈,仿佛有千佛化现,觉得是佛缘,便决定在这里住下来修行。

他请来工匠,在宕泉河西岸的岩壁上开凿了一个石窟,用于坐禅修行。这应该是一个很小的石窟,无法与后来的那些石窟媲美。也不知道,当初坐禅石窟的乐傳是否也将自己深邃的目光伸向过遥远的时空,像在另一个时空里打开一扇窗户,或一扇门那样。不过,坐禅,其实就是于冥想中让意念进人宇宙深层,试图置身灿烂星河,参悟天地万物之真谛。

它开启的不仅是一个石窟、一扇门、一扇窗户,也是一个伟大久遠的时代。从这一天开始,直至元代,到这里开凿石窟、参禅修行的人一代代前赴后继,从未间断过。乐僔之后,法良来过,法护来过,竺法乘来过,鸠摩罗什来过,玄奘也来过……除了僧人,很多世俗之人也不断加入开凿石窟的行列,到这里诵经礼佛。至唐代,已成千佛洞。

一千五百余年后,最后一个走进吴高窟的是一个落魄道士,叫王圆禄——后世但凡写到敦煌也会写到这个道士。如果乐僔开启的是一个让民族走向光荣与辉煌灿烂的大时代,那么,王圆禄打开的无疑是一个让全民族蒙羞的门洞。所以,后世只要写到这个道士,都会把人们关注的目光引向由此引发的一场民族文化遗产的浩劫。当然,也必定会写到英人斯坦因、法人伯希和、日本大谷探险队、俄人鄂登堡、美国人华尔纳这些强盗……还有失盗的那些宝物,敦煌藏经洞共计约有五万件文物,现已大半流散于世界各地的各大博物馆和图书馆,仅大英图书馆和博物馆就藏有近一万四千件之多,还有很多至今下落不明。那是一段耻辱的历史。

所以,每一个书写者都慷慨激昂,一副随时准备就义赴死的气概,每次读这样的文字,我也都会热血沸腾,仇恨在心里呼啸。这恨,源于浩劫与耻辱。而历史不会改变。我曾说过,耻辱拒绝理由和诠释,它只有疑惑,没有真相。

而耻辱并不是从二十世纪初的敦煌开始的,它也许早在一个半世纪前就已经开始了,至迟在十八世纪中叶就已经露出端倪。此时清廷的腐败已经无可挽回,国力衰微,鸦片的自由贸易兴起,对中国虎视眈眈的西方列强日众,除了英、法、德、俄、荷兰、葡萄牙,奥地利、意大利、日本、美国也开始觊觎中国,欲一同瓜分中国。1785年,第一艘美国船到达广州,1840年第一次鸦片战争爆发,1900年,八国联军进京火烧圆明园……与此同时,德、法、英、俄等国相继派出名为探险队的文化强盗在中国西北新疆等地进行非法考古发掘,盗走了不计其数的文物宝藏。1907年,斯坦因到敦煌,紧随其后,法人伯希和、俄人鄂登堡、日本人吉川小一郎、美国人华尔纳相继抵达敦煌……他们都盗走了成千上万的宝物。

之后,在鸣沙山与三危山之间留下来的是一个严重残缺的莫高窟,它缺失的部分至今流离失所。这不仅是敦煌之殇,也是国之殇。

王道士之罪在愚蠢,他肯定是担不起大清国没落之责的。彼等以及我等都没有生在那个年代,可假如生在那个年代又当如何?真会有决战于疆场的机会并因此改写这段历史吗?我想,还是不会。我想,无论是咸丰和慈禧,还是像李鸿章之流的一群大臣们,打心里也不会希望自己臭名昭著,成为历史的罪人吧?要不太荒唐了。这恐怕就是历史的无奈,或无奈的历史。历史原本是历史写成的,但对历史的解读却是未来完成的。所以,后来者面对历史说出怎样的豪言壮语,都不必负任何责任。因为,后世可以质问于历史,而历史不会问责于未来。历史一直沉默于未来,无语。

而除却了风云变幻和荣辱兴衰,历史就是一段时间。时间纵贯古今,朝向未来,无始无终。说到底,凡中国大地上每一座石窟的开凿都与佛及心灵有关,是以物质形态存在的精神世界。其历史不过一千七百年,佛祖释迦牟尼而后也才过两千五百年。似乎很漫长,但以佛经上的说法,也只是短暂的瞬间,是一刹那。从这个意义上讲,我也愿意将之视为一颗星或一片星空,视之为一盏灯或一片灯火。那么,敦煌莫高窟是刻在大地上的一颗星,或点亮在大地上的一盏灯吗?它曾照耀过历史的夜空,更是照耀未来的。而无论星星还是灯盏,其深远的意义不仅在当下,更在于未来,也在于未来的心灵,或心灵的未来。如果莫高窟存在的意义在于照亮心灵,那么,它理应属于光明,由此引发的浩劫与耻辱皆属于黑暗。只要世上有光明就会有黑暗——光明就是照亮黑日首的。如果没有黑日首,也许就不会有光明。

光明与黑暗,皆分属两个世界,一个属于物质世界,另一个则属于心灵世界。用眼睛看得见的星辰和灯盏让我们感知自己之所在,而用眼睛无法看到的星辰和灯盏却能照亮自己的心灵。由一颗星可以想见亿万颗星,由一盏灯也可以想见万千灯火,心灵因之充满光明。所有石窟开凿者的最终目的不仅是成就一个个或幽深或深广的洞窟,更在于挖掘内心的光明。由此想及那些石窟,想及敦煌,它就是星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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