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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开天下暖

2019-09-10江少宾

散文 2019年5期
关键词:桂皮牌楼棉絮

江少宾

初秋的田野色彩丰富,层次分明。站在田埂上举目望去,巢山像一匹戛然而止的奔马,林海举起雄健的头颅,油绿色的鬃毛迎风招展。山顶上,一个硕大的橘子一寸寸滑落,燃烧的云彩绚烂而炫目,像失火的稻草垛。田野深处,暮色慢慢升起来,水波一样向周围荡漾。等我们蹚过余晖,饥肠辘辘地回到家中时,祖父已经靠在后院的藤椅上睡着了,安详宛如初秋的薄暮——院墙边,薄雾里,大理花仿佛出浴的美人,懒洋洋地擎着蛋黄色的酒盅;篱笆墙内外,粉红色的木槿花兀自扑簌簌,萎谢也可以是美的,这种朝开暮落的花,启蒙了我最初的美学。晒了一天,后院暖烘烘的,像抱在怀里的火钵。祖父已经八十多岁了,怕冷,刚过白露,就要把火钵从床下掏出来,让母亲给他生火。母亲是童养媳,服侍祖父几十年,像熟悉柴米油盐一样熟悉祖父的生活习惯。每次接过祖父递过来的火钵,母亲转身就要翻晒祖父的棉袄和棉裤。祖父身量高大,腿长,棉裤夹在晾衣绳子上,像一只迎风招摇的水桶。那件瓦蓝色的老棉祅祖父穿了好多年,胳膊肘子都泛白了,还缝了三四个补丁,但祖父舍不得扔,一直穿到死。

牌楼有给七十三岁的老人做寿衣的习俗(民谚云: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从里到外,春夏秋冬,总共要准备九件。对于牌楼的老人来说,做寿衣和打寿材都是人生的大事,意味着一生的功德终于完满,可以从容而体面地谢幕了。为了这份完满,亲眷和邻里会在开工时上门送礼,收工时上门贺寿。没有人会拒绝这样的寿礼,送的人欢喜,收的人开心,再大的嫌隙也会因为这一份喜庆一筆勾销。祖父七十三岁那年,腊月,母亲请裁缝大胡上门做寿衣,母亲叮嘱大胡说,棉祆和棉裤要实打实的,一两絮都不要减。大胡拎了一把装棉絮的塑料袋,脸上浮起异样的神色。收工那天,祖父从厢房里慢慢踱出来,一面和贺寿的乡亲打招呼,一面喜滋滋地比试寿衣的长短。这是祖父留给我记忆最深的一幕,他的门牙已经落光了,空荡荡的牙床像枯水期的河滩,皱纹密布的脸庞,宽厚的笑容堆在上面,像一团即将凝固的泥浆。裁缝刚走,祖父就对我父亲说,“我就穿那件旧袄子走,旧祆子暖和。新袄子是好看些,就是不大合身……”寿衣嘛,做给活人看的,也就是个心意了,有什么合身不合身的?母亲坐在锅洞边默默垂泪,她心里憋屈却又毫无办法,只好自己和自己怄气。

祖父后来就是穿着那件老棉祆走的。他活到八十九岁,寿终正寝,是迄今为止牌楼最长寿的人。

习俗是陈规,但裁缝自会量入为出,也惯会看东家的脸色行事。寿衣中所谓的“棉衣”,其实就塞着三两都不到而且还是卖不掉的棉絮子。东家和裁缝心知肚明,彼此心照不宣。只有母亲诚心诚意,为了给祖父做寿衣,她特意留了七八斤二等的好棉。那时候棉花收购站按等级收棉,一等棉价格最高,但一等棉极少,可遇不可求;其次是二等棉,二等棉算是很好的棉了,女儿要出嫁的人家,母亲总要单独拣出来几斤,弹两床陪嫁的新被子;最常见的是三等棉,比三等棉更差的就不收了。不过,传统的乡村是个熟人社会,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有人情往来。“天底下喝酒的人多了,我就没见过铁桶那号的死德行。我有一句讲一句……”每次说到铁桶,老西总是嗤之以鼻,铃铛一样的大眼珠从烟雾里突出来,仿佛劈面撞上杀父仇人。铁桶是乡长的小舅子,在棉花收购站里负责过磅,棉的等级和重量掌握在他一个人的手里,他如果说“这两袋记二等”,那就得记二等;他如果说“这两袋总共八十斤”,那就是一锤定音。有一年,老西晒在稻床上的几十斤棉淋了场透雨,晒干之后色泽变暗了,像陈棉,这样的棉至多只能卖三等,但老西打通了铁桶的关节,居然按二等棉结算了价钱,“你给他送两瓶酒,看他可过镑?只要不是烂在地里的,他照过不误!我有一句讲一句……”铁桶好酒早已名声在外,每隔一两天,他就要着响売的酒嗝,一身酒气地出现在收购站里。

收购站在中学对面,三排白墙黑瓦的老房子,箍出一个长方形的大院子。院子里生着一棵伞状的“痒痒树”(上大学之后我才知道,“痒痒树”还有一个诗意的学名:紫薇),树梢越过了老房子,树底下经常拴着一条大黄狗,汪,汪汪,老远就能听见它低沉的怒吼。初冬时节,最后一茬棉花谢了朵,收购站开始挂牌收购乡亲们晒干之后又重新分拣过的皮棉。每天天刚蒙蒙亮,马路上浮着一团厚雾,影影绰绰的乡亲就在收购站的铁门前排起了队伍。久等太过无聊,认识的,不认识的,都聚在一起扯起了闲篇,方圆数里的稀奇古怪事全都成了谈资,重新加工一遍。等一年来旮旮旯旯里的稀奇古怪事都被大伙翻了个底朝天,大铁门上的链条锁终于“哗啦”一声打开了,喉咙冒烟的乡亲们终于候来一张刚刚醒过来的脸。“往后去,往后去!”铁桶一面打着哈欠,一面指挥人抬地磅,“X,每天都来这么早,你们不要睡觉的啊?”

我家有三亩多棉花。棉朵开花乳白色,不久转成深红,然后凋谢,留下绿色小型的蒴果,那是棉铃。棉铃内有棉籽,棉籽上的耳毛从棉好表皮长出,塞满棉铃内部,棉铃成熟时,柔软的纤维爆米花一样从棉碗里膨出来,那就是我们要采摘的棉花。棉花开得繁盛,秋阳下的田野仿佛一片雪白的海洋。这时候,家家户户都要起早贪黑地摘棉,我们兄妹几个也要挑着稻箩,拎着篮子,跟着母亲一起下地。母亲摘棉是个快手,但她每次都要故意慢下来,将动作要领向我们重新示范一遍,“喏,下手要准一点,抠干净一点,棉碗里不要留棉花根子。棉朵上的叶子容易碎(读如‘细’),不要捏,捏碎了搞不干净,搞不干净就卖不上价钱……”说起来简单的事情做起来却很复杂,我摘棉的功夫还没有耽搁的功夫长。大约是我手笨,每一次,总是把棉絮扯得老长,而且总要在棉碗里留下一两撮棉花根。我只好一次又一次停下来,左手托住棉碗,右手慢慢抠棉碗里的棉花根。经常,母亲已经摘完了一垄地,我还没有摘完半垄。时令虽已入秋,暑气仍未消散,在“秋老虎”的威逼下,枝繁叶茂的棉田成了一个密不透风的大蒸笼。母亲个子矮,脖子以上勉强露在棉田外面,穿行其间的苦可想而知——我们能看见的是棉枝经常划破母亲的胳膊,血痕历历,看着都痛。另一个我们能看见的是,粗布蓝裳湿溻溻地粘在母亲的后背上,湿了又干,干了又湿——她经常独自离开棉田,慢慢走到塘埂边的桦树下,席地而坐,一只手捂着心口,一只手摇着草帽,脸色苍白,热汗淋漓。即便如此,母亲也没有偷过一次懒,一年四季的农活,周而复始的家务,服侍祖父,她一件也没有落下。那时候,我们谁也不曾担忧过母亲的健康,殊不知,育有六个儿女的母亲,已经掏空了自己的身体。

棉花摘回来只是第一步,第二步是分拣,第三步是翻晒。分拣要么在阴雨天,要么就是晚上,一灯如豆,拣着拣着,上下两只眼皮互相打架。太疲乏了,我和妹妹经常不洗脸,不洗脚,直接爬上床。秋夜凉,我时常从梦中冷醒过来,裹上被子,身上的力气又回来了。堂屋里的灯还亮着,朦胧中依稀还能听见母亲和大姐的絮语,那么遥远,又那么真切,像妹妹含糊不清的梦呓。

棉花一遍遍吐絮,我们一遍遍采摘,晚秋的棉田终于失去了勃勃生机,像我一坐下来就要打瞌睡的老祖父。当黄叶在秋风中兀自翻卷,弹花人背着一张大木弓,一手拿棒槌一手拿碾盘,沿着机耕路慢慢进了村。经常到牌楼的弹花人姓管(我们叫他管师傅),喜欢穿一件的确良的对襟褂子,里面松松垮垮地套着一件灰不溜秋的旧汗衫。管师傅五十几岁,性格开朗,爱说笑,轮廓分明的脸像一片瓦。棉花的原产地是印度和阿拉伯。宋朝以前,中国只有丝字旁的“绵”字,木字旁的“棉”字,是从《宋书》起开始出现的,可见棉花的传入,最迟应该在南北朝时期,开始多在边疆地区种植,大量传入内地当在宋末元初,史载:“宋元之间始传种于中国,关陕闽广首获其利,盖此物出外夷,闽广通海舶,关陕通西域故也。”棉花在全国的大面积种植始于明初,是朱元璋强制推广的。弹花人作为一门职业,元代就有了,元代王桢《农书·农器·纩絮门》载:“当时弹棉用木棉弹弓,用竹制成,四尺左右长;两头拿绳弦绷紧,用县弓来弹皮棉。”旧时,农村有不少贫苦农民和工匠因生活所逼,整年在外为人弹棉絮,俗称“弹棉郎”。弹棉,牌楼叫弹花,实际是指弹棉胎。棉花去籽以后,再用县弓(即悬弓)来弹,弹成棉被、棉衣所用的棉絮。牌楼的女儿出嫁,嫁妆再少,也少不了两床新棉被。大姐二十八岁才从牌楼出嫁,二十八岁,即便是现在也算晚婚了,更何况是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乡村。当时牌楼的风气尚未开化,婚姻依旧需要媒妁之言,高中毕业又心高气傲的大姐虽然对后来的姐夫并不满意,但碍于自己的年龄和母亲的规劝,最终还是同意了这门婚事。我和妹妹当时都在念书,家里也不宽裕,母亲就思量着,无论如何也要给大姐弹两床新被子。管师傅进家那天,大姐借故去了县城,我和妹妹乐得跟在管师傅后面,看他用棒槌不停地击打木弓上的牛筋弦。梆,梆梆。梆,梆梆。这样的击打声听起来单调,听久了,却也自成节奏,民搖一样有了浑然的旋律。嗡嗡,嗡嗡。棉絮在不间断的击打中慢慢变得蓬松,成了丝絮,从弓弦上弹开,又在堂屋里飞来飞去。我们迷恋这神奇的一幕,管师傅的大木弓,给贫瘠的童年带来了意想不到的欢乐。终于轮到我和妹妹上场了。管师傅让我和妹妹站到他的对面,按照他的指引,将红绿两色的细纱布成一张纵横交错的网格,以固定棉絮。按照民俗,布网格的纱一般都是白色的,但用作嫁妆的棉絮一定要用红绿两色,寓意婚后的日子红红绿绿,大吉大利。纱布好后,管师傅又用碾盘在棉絮上来来回回地压磨,东家最后抱走的,便是一床平整、坚实而又牢固的新棉絮。

弹花其实是个脏活,管师傅虽然戴口罩扎头巾,但只需两个钟头,眉毛就挂了霜,身上就披了一层雪。每次收工,管师傅总要先清清嗓子,吐出几口漆黑的浓痰;再擤擤鼻涕,也是黑的,隐约可见淡淡的血丝;最后还要把脸埋进脸盆里,反反复复地揉援,清洗,等他抬起头来,水已经完全混浊了,像刚刚淘完一升米。手艺人进门是要服侍的,递烟,倒茶,端洗脸盆,还要事先准备一条洗脸的新毛巾。有些手艺人爱端架子,东家稍有怠慢,立即甩脸色,磨洋工。每次,母亲都央我给管师傅倒洗脸盆,每次我都不乐意,那一份脏,我记忆犹新。也正因为脏,愿意学弹花的年轻人并不多,弹花的手艺普遍来自祖传。牌楼出过木匠、瓦匠、裁缝、石匠、铁匠、扎纸、剃头的……就是没有一个人出去学弹花,真是怪事。

管师傅之前,牌楼来过一个方师傅。那个方师傅“太不把稳了”(方言,不靠谱的意思),弹一会儿花,就要坐下来抽一根烟,“你弹花,怎么能抽烟呢?”弹花不能抽烟,连母亲都晓得这个规矩。师傅领进门,修行靠个人。坏规矩是他自己的事,让他没脸再来牌楼的,是桂皮的女儿出嫁时,他误用白纱网了陪嫁的新棉絮。桂皮的女婿是个瓦匠,结婚第二年,从十几米高的脚手架上坠下来,脑浆爆裂。可怜桂皮的女儿即将临盆,消息传来,当场昏了过去。桂皮和亲家一起找到出事的工地时,工头已经跑了,偌大的工地只剩一个看门的老人,在工棚里睡得昏天黑地。两人蹲守了一个礼拜,最后,看门的老人送来了五千块钱,摇着桂皮的手,说,“早点回吧,别误了后事……”桂皮拿不定主意,看着亲家,亲家浑身颤抖,蹲下来,抱着头,放声痛哭,“老子养你,还不如养条牛啊……”一条命只值五千块钱,这个血淋淋的现实,比突如其来的死亡还要残酷。桂皮的亲家最终接受了现实,他将五千块钱分成两沓,一沓塞进内衣口袋,一沓塞进随身携带的包裹里。临出门,又在口袋外面按了按,叮嘱桂皮走在他后面。到家之后,桂皮的女儿已经生了,早产,皮包着骨头,像一只猫,亲家没有再提五千块钱的事,之后也没有给过她一分钱。我见过那个遗腹子,和她母亲一样乖巧,也和她母亲一样羞怯。

出事之后,方师傅再没有来过牌楼,第三年吧,管师傅就来了,带着“烧锅的”(方言,某人老婆的意思,如“老西家烧锅的”“桂皮家烧锅的”)。在家歇着也是歇着,帮我搭把手都是好的。每次介绍她,管师傅都要挠头,难为情的样子,仿佛不知道从何说起。东家其实并不在意人数,多个人无非就是多双筷子,工钱都是一样的。几天下来,大家便发现管师傅家烧锅的有些古怪,她不上桌子,大拇指扣着碗,蹴在旮旯里,像个要饭的;说话结巴,埋着头,不敢和人对视。“你家烧锅的,听讲是四川人,不是买来的吧?”老西笑着问,管师傅面不改色,笑着回,“我还用买吗?”老西一愣,接着尴尬一笑,迅速转移话题。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乡村,弹花的虽然没有木匠瓦匠裁缝师傅吃香,但总归也是手艺人,不愁吃喝,是媒婆眼里的香餑餑,无须担心婚姻大事。

农作物中,我最喜欢棉。棉是母性的,棉被、棉衣、棉鞋、棉手套、棉帽子……棉,温暖如春,包裹我们一生。前些年偶得白石老人的《棉花图》,当然是赝品,我依旧请人裱起来,挂在书桌正对面。“花开天下暖,花落天下寒。”这是白石老人题在《棉花图》中的两句话,一个“暖”字,时常让我想起秋阳下的棉田,棉田里穿行的母亲,余晖里打瞌睡的祖父,背着木弓拿着棒槌的弹花人,嗡嗡嗡,嗡嗡嗡,遥远的民摇如母亲的催眠曲,依旧在耳畔萦绕,在梦境萦回。

如今,许多年过去,人与村倶老。母亲和父亲先后离开人世。牌楼早已面目全非,地里已经没有几朵棉花了,年迈的弹花人收起了木弓,棒槌磨出了淡黄色的包浆,成了孙子们的玩具。古旧的风俗一息尚存,比如媳妇即将临盆,婆婆总要缝制一床两斤半重的小棉被,温暖的小棉被如母亲的子宫,婴儿蜷缩其中,恬静而安稳;比如女儿出阁,嫁妆里依旧会有两床喜气洋洋的新棉被,机器轧出来的,盖不了几年,里面的絮子抖抖就散了;再比如老人登仙,遗体上总要覆盖一匹簇新的棉床单,入殓时,依旧少不了一套新棉衣……棉,洁净如雪,慰藉我们的灵魂和身体。可以说,从生到死,我们都离不开棉,棉是我们一世的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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