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统“举国体制”下的经济发展再探:以“失去的十年”为例
2019-09-10时磊杨德才
时磊 杨德才
[摘 要]“探索建立新型举国体制”是当前中国经济社会发展的重要议题之一,“集中力量办大事”的“举国体制”是新中国70年尤其是计划经济时期经济发展的重要经验之一,但由于诸多原因对传统计划时期的“举国体制”经济发展一直存在争议。本文通过研究1966—1976年所谓“失去的十年”经济发展情况,发现举国体制有利于“经济结构高级化”和实现经济赶超发展战略目标,但强调计划经济体制又不利于提高广大人民群众的收入,经济效率也不高。这一时期,宏观层面“经济结构高级化”的较为成功与微观层面缺乏活力并存。对这一经济发展阶段经验教训的再探,可为在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市场经济条件下更好地“探索建立新型举国体制”提供诸多有益启示。
[关键词]新型举国体制;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经济结构
一、引言
2019年2月20日,国家主席习近平在会见科研人员时强调,“嫦娥四号”任务的圆满成功,是“探索建立新型举国体制的又一生动实践”。诸多研究表明,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取得举世瞩目成功的秘诀之一,就是社会主义制度具有“集中力量办大事”的政治优势和制度优势(黄涛,2018;陈劲,2019)[1][2]。新中国成立以来,在经济发展、科研和体育等领域充分利用这一优势,形成了独具特色的“举国体制”。这一体制,一是充分发挥了党组织的统筹协调作用,二是充分发挥了政府的政策引导作用。国家利用行政资源和政策手段,倾全国之力,在一定时限内或特定条件下,将有限的人力、物力、财力和技术资源向既定战略目标领域集中或调配,从而完成重大战略任务。这是新中国70年来尤其是计划经济时期经济发展的最重要经验之一,但由于诸多原因对传统计划时期传统“举国体制”下的经济发展成就一直有所误解和争议,这导致了一段时间以来对这一发展经验的“污名化”。本文试图以1966—1976年所谓“失去的十年”经济发展为例,对这一阶段经济发展产生争议的原因进行深入的探讨,发现计划经济牺牲了部分经济部门,实现“经济结构高级化”来推动经济增长。这一时期宏观层面“经济结构高级化”较为成功,但微观层面缺乏活力,现实中存在“冰火两重天”式的经济发展状况是争议产生的源泉。
2013年1月15日,习近平同志在新进中央委员会的委员、候补委员学习贯彻党的十八大精神研讨班上发表的重要讲话中,明确提出了“两个不能否定”的命题,即“不能用改革开放后的历史时期否定改革开放前的历史时期,也不能用改革开放前的历史时期否定改革开放后的历史时期”。计划经济时期虽然去时不远,但对这一历史阶段的研究和评价出现了很多理论争议,许多问题有待于学术界和理论界进一步正本清源,不能将这些重大的历史问题留给后人。虽然不能否认计划经济时期确实存在着激励不足、管理低效等诸多问题,但是“将孩子和洗澡水一起泼掉”也不是一种客观的历史研究态度,计划经济时期仍然有着相当成功的社会发展成绩(时磊、杨德才,2014,2018)[3][4],在经济发展方面可能也有很多值得进一步探讨的经验(姚洋、郑东雅,2008)[5],林毅夫(2019)的研究发现,中国70年发展是理论创新的“金矿”[6]。更值得注意的是,这一时期去时不远,存在较详尽的经济统计资料,经济发展的领导者、组织者和参与者存活当世的并不在少数,为什么会形成如此重大的理论争议?是否是这一发展方式内在的问题容易引发争议?以此为引,本文试图通过经济史资料的整理重构一个逻辑框架,对这一段争议进行再解读。这篇文章结构安排如下:第二部分是对已有研究文献的述评;第三部分分析这一时期的经济发展的成功方面:“经济结构高级化”;第四部分分析这一时期经济发展较弱的两个方面:居民收入和经济效率;最后一部分则是研究结论和相应的启示。
二、已有研究文献述评
关于1966—1976年“失去的十年”的经济发展,在学术研究上存在“崩溃边缘说”和“有所发展说”两种观点[7]。
(一)“崩溃边缘说”
针对“失去的十年”时期的经济发展,第一种较流行的说法是“国民经济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根据陈东林(2008)的研究[8],这一说法最早正式出现于1978年2月26日第五届全国人大政府工作报告中,原文中说:“从1974年到1976年,由于‘四人帮’的干扰破坏,全国大约损失工业总产值1000亿元,钢产量2800万吨,财政收入400亿元,整个国民经济几乎到了崩溃的边缘。”[9]1978年3月18日,邓小平在全国科学技术大会开幕词中说道:“‘四人帮’……疯狂进行破坏,使我国国民经济一度濒于崩溃的边缘。”[10]1979年1月6日,中国社会科学院全院大会上有个报告说:“到了1976年又受到‘四人帮’在所谓反击右倾翻案风的名义下进行的一次更加疯狂的破坏。这次破坏超过了历史上的历次破坏,使国民经济达到了崩溃的边缘。”[11]席宣、金春明(1996)沿用了这一说法,认为,“文化大革命”的10年“从总体上看,整个国民经济已经濒临崩溃的边缘”[12]。麦克法夸尔、费正清(1992)也使用“经济的崩溃”来描述“失去的十年”时期的经济发展[13]。
陈东林(2008)[14]系统整理了1996年中共党史出版社举办的席宣、金春明《“文化大革命”简史》[15]出版座谈会和2006年8月中共党史研究室主办的“文革”史研究座谈会上,学者们对“失去的十年”时期经济发展不同评价的观点。赞同“崩溃边缘说”的观点可总结如下:(1)“濒临崩溃边缘”不能单纯从统计数字看,主要是指经济结构比例严重失调、各种经济关系严重不合理、人民生活水平极度降低等。(2)“失去的十年”時期的统计数字不准确。(3)“文化大革命”结束后各地经济形势特别是农村确实出现了不改革不行的危急情况。(4)“文革”造成了三大危机:单一公有制和行政管理军事化的经济体制危机;教育水平继续下滑和轻视知识分子的人力资源危机;人民生活水平下降、物资短缺和人口逆向流动的贫困化危机。所谓“失去的十年”经济濒临崩溃边缘,是指国民经济不能正常运转、宏观管理混乱、微观发展动力不足的僵化状态。显然,“崩溃边缘说”某种程度抓住了计划经济的核心缺陷,同时“失去的十年”时期中国计划经济经过1958年“大跃进”以来不断改变具有的某些特点,也确实进一步恶化了经济结构、经济效率和人民生活水平。
(二)“有所发展说”
针对“失去的十年”时期的经济发展,第二种较流行的说法是“有所发展说”。1981年6月,中共十一届六中全会通过《关于建国以来党的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这个决议指出:“1966年5月至1976年10月的‘文化大革命’,使党、国家和人民遭到建国以来最严重的挫折和损失。”同时又说,“文革”时期“我国国民经济虽然遭到巨大损失,仍然取得了进展。粮食生产保持了比较迅速的增长。工业交通、基本建设和科学技术方面取得了一批重要成就”。如果再细分一下时间段,“经济濒临崩溃的边缘”只是指动乱最严重的1967、1968年,“综观1966年至1970年这五年乃至1966至1975年这10年的情况,经济还是有所发展的”。[16]能够支持“有所发展说”的最主要证据是,“文革”后国家统计局公布的经济统计数字。这一数据显示,“文革”时期经济取得了发展,是明显的事实。1967年至1976年的10年,工农业总产值年平均增长率为7.1%,社会总产值年平均增长率为6.8%,国民收入年平均增长率为4.9%。李成瑞(1984)认为,这一时期经济还是有一定的增长的,但经济增长速度比“文革”前的14年和“文革”后的6年的要低[17]。
那么,这个数据与其他国家和地区相比呢?我们从Penn World Table(PWT8.1)整理1967—1976年间各国GDP和人均GDP增长速度,可获得的数据共有98个。中国这一时期GDP增长了63.2%,人均GDP增长了31.5%,GDP增长98个国家中排名第42位,人均GDP增长排名第53位,均处于平均水准附近,甚至可以说是“稳定增长时期”。由于担心经济发展起点较低可能影响经济增长速度,我们整理了与中国发展水平相近的13个国家(人均收入以2005年美元测量位于中国1967—1976年数值间的)也得出非常类似的结果,14个国家中GDP增长中国位于第7名,人均GDP增长也位于7名,由于篇幅限制,这一结果这里没有报告,有兴趣的读者可向作者索取。
赞同“有所发展说”的学者从几个方面回应了“崩溃边缘说”的支持者,主要观点总结如下:(1)研究国民经济状况要依据统计数据下结论。(2)国家统计局的统计数据是比较可信的。原国家统计局局长李成瑞(1984)[18]指出,虽然“失去的十年”时期国家一级综合统计一度几乎完全停顿,但仍有若干部门、地区和许多基层单位在坚持进行统计工作。特别是作为社会“总簿记”的银行账目始终没有乱、没有断。十一届三中全会后,国家统计局通知各部门、各地区再次对“文革”十年间数据进行核对和改正。“现在公布的十年内乱期间的数字,尽管有若干估算成分,但数字来之有据,又经过反复核对,可以说是基本可靠的。”(3)“失去的十年”时期人民生活水平确实很低,但含有为工业化付出的代价。(4)“失去的十年”时期经济发展成就,可能主要应从建成独立的、比较完整的工业体系和国民经济体系角度考察。整体而言,“有所发展说”虽然某种程度和这段经济社会发展史亲历者的直观感受并不太符合,但统计数据上可以获得足够的支持,这种数据的来源和计算方法都经得起学理上的检验。林毅夫、蔡昉和李周(1994)[19]也认为,在缺乏充分证据的情况下,冒昧否定1952—1978年间中国经济增长数据的可靠性是不明智的。
(三)文献述评
究竟是“崩溃边缘说”,还是“有所发展说”,这个问题至今仍存在争议。我们推测,“失去的十年”时期的经济发展的两种观点可能都是对的,只是从不同侧面去看待;这需要重构计划经济的经济增长逻辑。计划经济是通过将资源禀赋从农业部门等转移到重工业部门,实现“经济结构高级化”来推动经济增长。依据林毅夫、蔡昉和李周(1994)的研究[20],确定了重工业优先发展战略,将内生地剥夺微观主体决策权,压低微观个体生活水平,构建起“三位一体”的计划经济体制。因此,对这一时期经济发展的评价,站在微观个体角度,个体激励不足、经济效率低下,再加上频繁政治运动,可能就会得出“国民经济到了崩溃边缘”的结论。但是,站在更宏观的视角,“经济结构高级化”,特别是能源工业、机械工业方面确实取得了巨大进展。
我们认为,关于“失去的十年”时期经济发展,之所以会产生两种针锋相对的不同评价,是因为计划经济的增长逻辑,以牺牲部分微观经济利益为基础,实现宏观层面“经济结构高级化”。计划经济时期,中国人民做出巨大的牺牲,这些牺牲可能包括:农村农产品“统购统销”,价格“剪刀差”(李溦,1993;程漱兰,1999)[21][22];城市“工资管制”,城乡“劳动力流动管制”(时磊、田艳芳,2012)[23];物质资本和人力资本被低效使用等。这些牺牲可能是计划经济和重工业优先发展战略的一部分,毛泽东主席1953年亲自修改和审定的《关于党在过渡时期总路线的学习和宣传提纲》中说道:“由于工业化要以发展重工业为重点,而重工业需要的资金多,赢利较少较迟,产品不能直接满足人民的消费需要,所以在工业化时期不能不节衣缩食,艰苦奋斗。”[24]中国人民做出了巨大牺牲,加上人口高速增长,人民生活水平低下,经济发展确实出现了一些危险征兆。但是,也应看到,中国人民的巨大牺牲是有回报的,计划经济建成独立的、比较完整的工业体系和国民经济体系,通过抗美援朝、“中印战争”摆脱了150年屈辱的国际地位,同时为改革开放后经济高速增长奠定了坚实基础。
三、“失去的十年”时期的“经济结构高级化”
(一)三次产业结构
依据国家统计局,1967—1976年“失去的十年”时期,中国GDP由1780.3亿元增加到了2961.5亿元,10年间增长了66.3%,年均复合增长率为5.22%。这一数据固然存在高估嫌疑,因为计划经济的价格是扭曲的,但也存在低估可能,国民收入中劳动力工资被极大压低了。由于计划经济持续时间长,已经形成了一整套学理上可信的GDP估算方法,这些数据推算虽然有一定的缺陷,但可能是可获得的最好数据。整体而言,我们认可这一数据的可信度①。1967—1976年第一产业产值由720.6亿元增长到975.7亿元,10年间增长了35.4%,年均復合增长率3.08%;第二产业产值由602.8亿元增长到1337.2亿元,10年间增长了121.8%,年均复合增长率8.29%;第三产业产值由456.9亿元增长到646.8亿元,10年间增长了41.6%,年均复合增长率3.54%。如果考虑1967—1976年全国人口总数由7.64亿增长到9.37亿,10年间增长了22.7%,年均复合增长率为2.07%,不难得出结论:“失去的十年”时期经济增长主要是由第二产业,尤其是工业高速增长驱动的,经济增长主要动力是“工业化”。1967—1976年间三次产业占GDP比例由40.5∶33.9∶25.7改变为32.9∶45.2∶21.9,第一产业比例下降和第二产业比例上升,即“经济结构高级化”。
为进一步评估计划经济“经济结构高级化”,我们整理和中国经济结构相近的15个国家1967—1976年经济结构数据,结果列示表1中。第(1)、(2)列为1967年第一产业产值占GDP比例和第二产业产值占GDP比例,第(3)、(4)列为1976年第一产业、第二产业相应比例,第(5)、(6)列为1967—1976年第一产业、第二产业的份额变动。最后一列定义为“经济结构高级化”,用第二产业份额变动减去第一产业份额变动。结果显示,所有15个国家中只有印度尼西亚和莱索托比中国这一时期“经济结构高级化”更成功;如果将所有存在数据的国家和地区包括进来,74个国家和地区中只有6个这一时期“经济结构高级化”比中国更成功。中国“失去的十年”时期的经济发展,主要表现为第一产业比例下降和第二产业比例上升,计划经济通过将社会剩余由农业部门等转向第二产业确实取得巨大成功。
(二)工业部门结构
李成瑞(1984)[25]写道,“失去的十年”时期经济之所以增长,主要是因为能源工业上得快。“能源工业上得快”,与“重工业优先发展”的计划经济增长逻辑是一致的,计划经济通过牺牲其他部门实现“经济结构高级化”推动经济增长,“经济结构高级化”的重要部分可能就是能源工业。前文证实,1967—1976年间中国经济增长主要是第二产业,尤其是工业部门驱动的,而工业增长可能是能源工业或其他部门推动的。《中国工业交通能源50年统计资料汇编》将工业部门划分为14个部门,其中缝纫工业、皮革工业和文教艺术用品工业,数据不齐全不能进行可比分析,我们予以舍棄。其余11个工业部门总产值占全国工业总产值1967、1976年比例,和1967—1976年变动数值,列示在表2第(1)、(2)、(3)列,第(4)列是1967—1976年间该工业部门总产值增长比例。这11个工业部门1967年工业产值占全国的比例为84.9%,1976年则为90.49%,这种处理基本可以反映整个工业经济部门的发展状况,舍弃另外3个行业对最终结果影响不大。结果显示,机械工业是权重最大、权重增长最大、产值增长率第二的部门,显然是这一时期工业高速增长的核心驱动,化学工业、纺织工业和冶金工业虽然权重都很大,但在“文革”时期权重都有所下降,而且产值增长速度低于或略高于整个工业部门产值增长率。
值得注意的是,能源工业尤其是石油工业增长速度非常快,是所有工业部门中产值增长速度最快的,10年间增长了332%。根据李成瑞(1984)[26],“原油产量,1966年为1455万吨,到1976年达到8716万吨,平均每年增加726万吨,年增长率为19.6%”。“原油、原煤、天然气再加上水电等能源,合计一次性能源折合标准煤由1966年的20833万吨增加到50340万吨,平均每年增长9.2%。”“石油产量大幅度增长不仅增加了能源,而且为石油化工提供了原材料,而石油化工的发展又为轻纺工业提供了原材料。这样看来,‘失去的十年’期间,在能源平均每年增长9.2%的情况下,社会总产值每年增长6.8%(其中工业总产值每年增长8.5%),国民收入每年增长4.9%,就不难理解了。”
1965—1976年间工业总产值增长了133.8%,工业企业数量由15.77万个增加到了29.36万个,增长了86.2%,其中国有企业数量由4.59万增长到了7.83万个,增长了70.6%,集体企业数量由11.18万个增长到了21.53万个,增长了92.6%②。新建企业往往规模更大、技术更先进,企业数量增长略低于工业总产值增长,可能反映原有企业平均产值没有太多变化,工业总产值增长主要是通过新建企业推动的。同时需要强调,“失去的十年”时期,科技领域取得了一大批具有划时代意义的重要成果:1966年10月27日成功地完成了第一次发射导弹核武器试验,实现导弹、原子弹“两弹结合”;1967年6月17日,成功地进行了第一颗氢弹爆炸试验;1970年4月24日,成功发射了第一颗人造地球卫星“东方红一号”;1971年8月23日第一艘核潜艇建成并试航成功;1975年11月26日,第一颗返回式卫星在甘肃酒泉发射成功,准确入轨并落入预定地区。总之,“失去的十年”时期经济增长可能是特定部门驱动的,建设了一批技术先进的大型工业企业,建成一些内地铁路干线和长江大桥,科学技术方面取得一批重要成就,这是“有所发展说”的基础。
(三)小结
如前文所述,“失去的十年”时期经济增长是第二产业、工业部门,尤其是部分重工业部门,如机械工业、石油工业驱动的;方法是新建一批先进大型工业企业、铁路干线和长江大桥推动的,原有国有企业、集体企业几乎没有变化。可以这么说,这种巨大经济发展成就体现在宏观经济结构,体现在构建了比较完善的、独立的工业体系和国民经济体系,体现在快速增长的新建企业。这对只能感受到个体激励不足、经济效率低下和频繁政治运动的大多数人而言,是无法直观理解的,我们这个框架能够统一“崩溃边缘说”和“有所发展说”。毛泽东主席1953年强调,抗美援朝和工业化是“大仁政”,是反映民众和国家整体利益和长远利益的,优先满足民众当前消费需要则是“小仁政”。毛泽东反复强调,重点应当放在“大仁政”上,放在重工业建设上(程连升,2016)[27]。本文进一步需要论证的是,1967—1976年“失去的十年”时期中国城市、农村居民收入水平和经济效率真的非常低下吗?中国社会真的为“经济结构高级化”付出了沉重代价吗?
四、“失去的十年”时期的居民收入和经济效率
(一)居民收入
由于不存在财产性收入,计划经济时期居民收入几乎全部来自每个劳动力创造的国内生产总值,我们用每个劳动力平均国内生产总值近似考察人们的收入。《新中国60年统计资料汇编》报告了第一产业、第二产业和第三产业国内生产总值(GDP),以及三次产业的劳动从业人员数量,可以计算,1967年三次产业的每个劳动力平均GDP,分别为:286.35元、2265.31元和1529.12元;1976年三次产业每个劳动力平均GDP为:331.39元、2383.18元和1715.87元;分别增长了15.73%、5.20%和12.21%,年均复合增长率分别为1.47%、0.51%和1.16%,这种劳均产值增长速度几乎可忽略不计,按照这种增长速度要实现劳均产值翻倍分别需要49年、141年和62年。从微观个体角度来看,居民收入改善是感受不到的,这与前文推测一致。
从城镇职工平均工资角度看,1967年平均工资为587元,其中国有企业为633元,集体企业为455元;1976年平均工资为575元,国有企业为605元,集体企业为464元,除集体企业略有增长外,虽然这种增长是微乎其微的,国有企业、整体平均都出现了明显下滑。农村居民家庭人均纯收入数据缺失比较严重,我们使用1965—1977年数据替代,农民家庭人均纯收入在这一时期由107.2元增长到了117.1元,13年间增长了9.24%,年均复合增长率为0.68%,也是聊胜于无的增长速度,按照这种收入增长速度,人均收入翻倍需要106年。总而言之,“失去的十年”时期无论城镇居民还是农村居民家庭收入,或每个劳动力平均产值都没有明显增长,经济处于一种低水平的“均衡”状态,这与宏观层面经济增长呈现鲜明对照,“冰火两重天”。
需要特别指出的是,虽然“失去的十年”时期城镇和农村居民收入几乎没有增长,但这一时期中国的社会发展模式也有令人称道之处。世界银行1982年3月发表报告《中国:社会主义经济的发展》中写道:“虽然平均消费收入增长很慢,但过去三十年中最显著的成就,正是在基本生活需要方面,使得低收入群众比大多数其他穷国同类人好得多。他们有工作做,他们的口粮是有保证的,大多数的孩子受比较好的教育,大多数的人都能享受基本的卫生医疗和节育服务。中国现在的平均寿命——由于它是由许多其他和社会的变动因素所决定的,而可能成为衡量一个国家实际贫困程度的唯一最好标志——为64岁。这对于像中国这样一个按照人口平均收入水平的国家来说是很突出的。”
澳大利亚阿德莱德大学的高默波(2013)[28]在其著作《高家村:共和国农村生活素描》中写道,“可对高家村的农民来说,‘文革’却是毛泽东时代的黄金时期。‘文革’是教育的最好时期,因为正是在这时高家村第一次办起了一至三年级的小学。于是这个村历史上第一次全部学龄儿童入学。‘文革’时也是卫生的最好时期之一,因为赤脚医生制度使农民看病方便且便宜。血吸虫病第一次有效地得到了控制,婴儿死亡率第一次大大地下降,人均寿命大幅度提高”。“但对高家村一带的农村来说,‘文革’是当地文化的史无前例的最好时期,因为农民把样板戏翻了个版,用本地的传统曲子和语言来改造样板戏,并自己登台表演。他们自编自导自演自己设计服装,以前所未有的热情来丰富当地的文化生活。村民也能第一次参加有组织的体育活动。村与村的年轻人组织篮球之类的体育比赛,这也是史无前例的。”这些证据似乎显示,这一时期中国底层社会的社会发展可能优于经济发展,但是这与整个社会动乱形成鲜明对照。
(二)经济效率
每个劳动力平均国内生产总值,某种程度是经济效率的一种测量方式,即劳动生产率,前文测算反映,1967—1976年间劳动生产率改善是非常有限的。麦迪逊(2016)[29]指出,经济单位规模可能某种程度上也可以测量经济效率。“(中国计划经济时期)生产单位过于庞大。这尤其表现在农业方面,1957年的1.3亿户家庭农场在1958年被改造成了26000個人民公社,平均每个公社有6700人。这完全是灾难性的变革。在此后的3年时间里,农业管理又退回到以600万个生产队为基础,平均每个生产队有30个劳动力。在工业和服务业中,同样更过分强调大型化。至1978年,中国平均一个工厂的工人人数要相当于日本一个工厂的11倍。”“在1978年后的改革期间……生产单位的平均规模戏剧性地缩小了。在1978年,有600万个生产队进行农业生产,而现在出现了2.5亿农户。1978年共有38.4万家工业企业,平均职员为175人。到了1996年,出现了800万家企业,平均职员仅有14人。商业以及餐饮业中,1978年拥有160万销售点,而到1996年时增长至1860万,其平均规模从5.4人下降至2.8人。”“1987年,苏联工业企业的平均雇员规模为814人。波兰大致如此。捷克斯洛伐克企业的平均规模是苏联的2倍多。相比之下,美国平均的企业规模为49人,德国和英国为30人,法国是19人,而日本是16人。”生产组织规模过大可能导致生产管理能力和资源配置能力方面的挑战比较大,甚至还存在比较严重的激励问题,人们的努力和回报关系比较弱。
首先,人民公社规模过大,甚至“三级所有,队为基础”改革之后仍然存在监督成本过高导致的低效率,林毅夫(2005)[30]对之进行过仔细研究。其次,数据分析表明“文革”时期国有企业经济效率改善不多,国有企业规模甚至还在增长,城镇集体企业效率可能有所改善。1967年城镇职工人数为5305万人,其中国有企业4006万人,集体企业1299万人。这一年缺失企业单位数量,我们使用1965年来替代,1965年平均每个经济单位员工数量为315人,其中国有企业814人,集体企业110人。无论国有企业还是集体企业,平均员工数量都远高于成熟市场经济国家,国有企业规模甚至接近于苏联。1976年城镇职工人数为8673万人,国有企业职工人数6860万人,集体企业1813万人,平均每个经济单位员工规模为295人,其中国有企业876人,集体企业84人。分析表明,“失去的十年”时期国有企业平均规模不仅没有缩小,反而增加了,原因可能是,新建企业往往是一些先进技术的大型企业。集体企业平均规模下降较明显,越来越接近先进市场经济国家,这也可理解为什么改革开放后集体企业会异军突起,形成了一种新生的经济力量,集体企业经济效率较高,且效率进一步改善可能较为容易。
经济效率评估另一种方法是资本生产率,即单位资本所能产生的国内生产总值,我们使用的资本数据来源自单豪杰(2008)[31],1967年按统一折旧率估算的资本额为2299.56亿元,按每年折旧率估算的资本额为2266.73亿元;1976年对应资本估算数据分别为4938.59亿元和4811.11亿元,1967—1976年间资本额增长幅度分别为114.76%和112.25%,年均复合增长率为7.94%和7.82%,资本存量“失去的十年”时期有了较大幅度增长。用国内生产总值除以资本额可计算出每1元固定资本所产生的GDP,或国民收入,1967年对应两种资本估算方式为0.77元和0.79元;而1976年对应两种资本估算方式则变为0.60元和0.62元[32]。分析表明,“失去的十年”时期资本生产率处于不断下降过程。加上前文,每个劳动力平均国内生产总值、劳动生产率,这一时期资本生产率和劳动生产率要么明显退步,要么没有明显进步,使用更复杂全要素生产率也可以得出类似结论。总而言之,“失去的十年”时期虽然宏观层面“经济结构高级化”进展顺利,但微观层面似乎缺乏活力,人民生活水平低下。这种“冰火两重天”的经济发展状况,根源于计划经济的经济增长逻辑,牺牲农业部门等部分现有经济部门获得剩余,以新建先进的大型工业企业,实现经济增长。这也引发人们不同的感受。
五、结论和启示
2013年1月15日,习近平同志明确提出了“两个不能否定”的命题,即“不能用改革开放后的历史时期否定改革开放前的历史时期,也不能用改革开放前的历史时期否定改革开放后的历史时期”。“失去的十年”时期的经济发展评价正是这样一个重要的理论问题,本文系统梳理了已有研究文献的“崩溃边缘说”和“有所发展说”,究竟哪一种学说更符合现实,可能是无法证实的。我们提出,问题根源可能是计划经济的经济增长逻辑,通过牺牲大多数经济部门实现“经济结构高级化”。站在宏观层面,“经济结构高级化”进展迅速,容易得出“有所发展说”;站在微观层面,微观个体激励不足、收入增长缓慢,再加上政治运动频繁,很可能得出“国民经济已经濒临崩溃边缘”。本文主体部分通过对经济史资料整理,证实针对“失去的十年”时期的经济发展,之所以会产生重大理论争议,是由于计划经济的经济增长逻辑容易导致“冰火两重天”式的经济发展状况。
“冰火两重天”的经济发展状况,根源于计划经济的增长逻辑,通过牺牲农业部门等几乎所有现有经济部门获得剩余,以新建先进的大型工业企业的方式来实现经济增长。对比改革开放前后经济发展方式,改革开放前经济发展构建了完善的工业体系和国民经济体系,但可能过于牺牲居民收入和经济效率;改革开放后的经济发展则实现了两者兼顾,是我国经济发展史上的一个伟大发展阶段。改革开放前通过集中力量的“举国体制”成功地完成了“经济结构高级化”,为改革开放以后经济高速增长奠定了坚实的基础,这也为“集中力量办大事”的“举国体制”的有效性提供了佐证,但是这一种传统“举国体制”的缺陷和教训也是深刻的,最为核心的是牺牲了居民收入和经济效率,这为构建“新型举国体制”提供了前车之鉴,只要克服这一局限性,发挥好政府的协调力量、调动起市场主体的积极性,“新型举国体制”必将在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经济发展中大有所为。
注释:
①改革开放前阶段GDP数据估算主要成果有张风波(1988)的《中国宏观经济结构与政策》、麦迪逊(2011,2016)的《中国经济的长期表现:公元960-2030年》和中国国家统计局(1983)的。国家统计局和张风波的估算数据比较接近,麦迪逊的数据估值更高。由于国家统计局数据更加丰富、可比,这里予以采用。
②1966—1969年企业数量数据缺失,故这里使用1965—1976年。
参考文献:
[1]黄涛.构建新型科技创新举国体制应把握好三个均衡[N].学习时报,2018-10-31(6).
[2]陈劲.瞄准“领跑”,下好创新先手棋[N].人民日报,2019-3-25(9).
[3]时磊,杨德才.“分权计划经济”时期的普通教育发展:经济史的再考察[J].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4,(1).
[4]时磊,杨德才.教育体制分权与计划经济时期的学校发展:经济史的再考察[J].中国经济史研究,2018,(4).
[5]姚洋,郑东雅.重工业与经济发展:计划经济时代再考察[J].经济研究,2008,(4).
[6]林毅夫.中国发展经验是经济学理论创新金矿[N].联合时报,2019-6-14(4).
[7][8][14]陈东林.“文化大革命”时期国民经济状况研究述评[J].当代中国史研究,2008,(2).
[9]华国锋.团结起来,为建设社会主义现代化强国而奋斗[N].人民日报,1978-3-7(1).
[10]邓小平.邓小平文选(第2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4.86.
[11]《胡乔木传》编写组.胡乔木与中国社会科学院[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7.211.
[12][15]席宣,金春明.“文化大革命”简史[M].北京:中共党史出版社,1996.349、352.
[13]麦克法夸尔,费正清.剑桥中华人民共和国史(下卷),中国革命内部的革命:1966—1982[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2.480.
[16]薄一波.若干重大决策与事件的回顾(下卷)[M].北京:中央党校出版社,1992.1213.
[17][18][25][26]李成瑞.十年动乱期间我国经济状况的分析——兼论这一时期统计数字的可靠性[J].经济研究,1984,(1).
[19][20]林毅夫,蔡昉,李周.中国的奇迹:发展战略与经济改革[M].上海:上海三联书店、上海人民出版社,1994.5.
[21]李溦.农业剩余与工业化资本积累[M].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93.311.
[22]程漱兰.中国农村发展:理论和实践[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9.286.
[23]時磊,田艳芳.劳动力市场“去管制化”与“知识失业”[J].中国人口科学,2012,(1).
[24]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建国以来重要文献选编(第4册)[M].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1993.705.
[27]程连升.筚路蓝缕:计划经济在中国[M].北京:中共党史出版社,2016.71.
[28]高默波.高家村:共和国农村生活素描[M].香港: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2013.350.
[29]麦迪逊.中国经济的长期表现:公元960—2030年[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6、82、88.
[30]林毅夫.集体化与中国1959—1961年的农业危机[M].载制度、技术与中国农业发展[M].上海:上海三联书店、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1-29.
[31]单豪杰.中国资本存量K的再估算:1952~2006年[J].数量经济技术经济研究,2008,(10).
[32]杨德才.中国经济史新论(1949—2009)[M].北京:经济科学出版社,2009.290.
(责任编辑:董玥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