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文化语境看中国爱情诗歌中的植物隐喻
2019-09-10侯海燕
【摘要】 “爱是植物”这一概念隐喻在中国古代文化语境下衍生出四个子概念—“爱是桃花”“相思是红豆”“思念是垂柳”“情侣是连理枝”。这四个子概念构建的话语体系折射出古代中国人婚姻中爱情缺失的现实。这些植物隐喻的取象与先民的民族性格、审美文化有着密切关联。
【关键词】植物隐喻;民族性格;审美文化
【Abstract】 The concept metaphor “Love Is A Plant” generated its four sub-concepts when subsumed within the context of ancient Chinese culture - “Love is Peach Blossoms”“Yearning Is Red Beans”“Longing Is A Willow” “A Couple Is Two Trees with Branches Twined”. The integration of the four sub-concepts constituted a discourse system which revealed the deficiency of love in ancient Chinese’s marriage. The image derivation of these plant metaphors had been intertwined with the national character, aesthetic culture of ancestry.
【Key words】 plant metaphor; national character; aesthetic culture
【作者简介】 侯海燕,四川美术学院通识学院。
古今中外,爱情历来是文学艺术作品的永恒主题。华夏民族诗的国度,在漫长的历史中,产生了无数华美的爱情诗篇。而诗歌中充满了隐喻,被称为隐喻式语言。这些诗篇借助于隐喻或描写爱情的甜美欢愉,或表现夫妻的琴瑟和谐,或抒发婚姻生活的离愁别恨。它们如同一幅幅鲜活的画卷,记录着中国古代社会的婚恋生活,揭示出中华民族在历史长河中形成的民族性格、心理结构及特有的审美文化。
传统隐喻理论将隐喻看作修辞手段,看作语言润色修饰的工具。1980年,莱考夫、约翰逊合著的《我们赖以生存的隐喻》(Metaphors We Live By)一书面世,标志着隐喻认知观的确立。该理论认为隐喻不仅是语言现象,更是普遍的认知思维方式,是人类感知周围世界形成抽象概念的工具。隐喻广泛存在于我们的日常生活中,不但在语言中,还在思想和行为中。我们赖以思考和行为的日常概念系统,从本质上说是隐喻性的。
文化语境是隐喻意义产生的前提和基础,可以帮助人们理解隐喻思维的过程和隐喻意义的生成。隐喻是语言中最活跃最能反映文化的因素,隐喻的运用和理解离不开它所在的文化语境。
一、爱是植物(Love Is A Plant)概念隐喻的生成
农业是人类最早从事的实践活动之一,人们播種农作物,经过辛勤的栽培收获粮食、木材、蚕丝等,搭建遮风避雨的茅屋,过上居有定所的生活。可以说,农业对于人类的生存繁衍有着不可替代的作用。农业生产活动不可避免地会投射到思维中,促成语言中大量植物隐喻的生成,人们借助植物表达概念和情感,进行日常思维。植物生长的每一环节从播种、萌芽、到开花结果再到凋谢枯萎,与情感发展历经的各个阶段极为相似,从而促成了“情感是植物”(Emotion Is A Plant)、“爱是植物”(Love Is A Plant)的概念隐喻。
把“爱是植物”这一概念隐喻置于中国文化语境下进行研究,我们发现它能衍生出四个子概念,分别是“爱是桃花”(Love Is Peach Blossoms)、“相思是红豆”(Yearning Is Red Beans)、“思念是垂柳”(Longing Is A Willow)和“情侣是连理枝”(A Couple Is Two Trees With Branches Twined), 这四个概念隐喻共同构建了一个完整的爱情话语体系,桃花用以摹写爱情中的女性及女性命运,红豆和杨柳用来表达婚后夫妻的离别相思,连理枝则寄寓人们对甜蜜美满婚姻的憧憬。
二、“爱是桃花”
桃花(peach blossoms)因其外形优雅、色泽粉嫩而备受人们喜爱。中英民族
都用桃花来形容妙龄少女。英语中,“She is really a peach”指漂亮有吸引力的女子。“peach”也指“讨人喜欢的人或物”,如 “He is a peach to work with”他是个很好的合作伙伴。“What a peach of a room!” 多好的一个房间!“a peach of a car”一辆漂亮的车。“peach and cream”指女性白皙红润的肤色,也指美好的经历。如 “She has a real peach and cream complexion”她的皮肤洁白无瑕,“When I was little, I thought life was peaches and cream” 我小时候认为生活是玫瑰色的。相较汉语,“ peach”在英语中的语义要狭窄得多,不指涉爱情婚姻和女性命运。汉语中,桃花的隐喻意义体现在以下方面:
1.指年轻美貌的女子 。桃花盛开于万物复苏、生机勃发的春季,和其他花卉相比,桃花最能代表生命与活力,这与青春尤其是女性的青春极其吻合。桃花绽放时,姿容娇媚,花色妍丽,自然使人联想到妙龄女子的娇好容颜。“人面桃花”“桃腮粉脸”“桃夭柳媚”等都指年青美貌的女子。
2.指爱情婚姻。桃花最早进入古代诗词,始于《诗经》。《诗经?周南?桃夭》曰:“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家室”。诗中用鲜艳的桃花形容热闹幸福的婚礼场面。桃花对爱情的隐喻在唐代诗人崔护《题都城南庄》一诗中得到固化。“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该诗描写诗人在明媚春日邂逅一美丽少女,豆蔻女子与桃花交相辉映,令诗人一见钟情。崔护创造的“人面桃花”的精神原型此后激起了历代文人对于邂逅爱情的向往。
3.指女子红颜易逝的命运。花期灿烂然而短暂的桃花被古人称为“短命花”。桃花易逝的生命特征和女性关联时,就成为对红颜易老、红颜薄命的忧伤叹息。很多桃花诗都蕴含红颜易老的伤感之情。如“一片花飞减却春,风飘万点正愁人。”(唐杜甫《曲江二首》),“貌娇命薄两难全,莺老花残谢世缘”(明唐寅《落花诗》),“花谢花飞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清曹雪琴《红楼梦?葬花吟》)
三、“相思是红豆”
红豆在汉英两种语言的隐喻意义相距甚远。英语的“Red bean”是食材,可做红豆包(red bean bun)、红豆沙(red bean paste)、红豆粥(red bean porridge)、红豆冰淇淋 (red bean ice cream)等。习语 “sell one’s brithright for some red-bean stew”表示“为了眼前的微小利益而出卖原则,见利忘义”,这源于《圣经》故事,Essau为了一碗红豆汤而出卖自己的长子权。
中国人将红豆习称“相思豆”,亮晶晶的红豆玲珑精致、温润热烈,成为爱情的绝妙象征。汉语中许多有关红豆的诗句集中地表达了这一象征蕴涵,如唐代诗人王维的《相思》“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晚唐温庭筠的《新添声杨柳枝词》“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相思树的爱情传说早在战国时期就流传于民间。据(晋·干宝《搜神记》),战国宋国韩凭夫妻殉情而死,两冢相望,“宿昔之间,便有大梓木生于二冢之端,旬日而大盈抱,屈体相就,根交于下,枝错于上。又有鸳鸯雌雄各一,恒栖树上,晨夕不去,交颈悲鸣,音声感人。宋人哀之,遂号其木曰‘相思树’。相思之名,起于此也。”
自此,红豆相思的传统绵延不绝,为后代所继承,在元曲、明清诗歌、戏剧、小说乃至近代诗歌中都有反映。如元代“几番血泪见红豆,相思未休”(高明《商调?黄莺儿》),清朝“滴不尽相思血泪,抛红豆”(曹雪琴《红楼梦?红豆曲》)。现今把“红豆”引用为爱情相思更是不计其数。
四、“思念是垂柳”
柳(willow)在汉英文化中,都能引发忧伤的联想。汉语中,“柳”的隐喻意义通常与“忧伤”“离别”有关。英语中“willow”的隐喻意义大多指“失恋”“死亡”和“哀悼”。成语“wear the willow”指“服丧”“戴孝”,从前人们戴柳叶花圈表示哀悼。
柳丝修长婀娜,恰似离人难分难舍的愁绪;柳絮翻飞缭乱,恰似人们送别时纷乱的心情;柳叶纤细,往往又同美女秀眉并提。杨柳以其自身特性,经历代文人的渲染与点化,成为古代别离诗中一个充满伤感与哀怨的文学意象,是离别的象征。
表现女子送别爱人的诗篇几乎都与柳意象分不开。如:“东风柳丝长,送郎上河梁。未尽樽前酒,妾泪已千行。”(齐梁范云《送别》);“三月寒暖适,杨柳可藏雀。未言涕交零,如何见君隔。”(晋清商曲辞《上声歌》)。
古代别离诗还用杨柳意象表达征夫怨妇的哀怨悲愁。汉代吹奏曲《折杨柳》表达依依不舍的离别之情。夜深人静《折杨柳》的悠悠曲调响起时,征夫心中便油然而生思乡之情。这一题材的诗作也很多,如“谁家玉笛暗飞声,散入春风满洛城。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国情?”(李白《春夜洛城闻笛》);“露叶凝愁黛,风花乱舞衣。攀折聊将寄,军中音信稀。”(卢照邻《折杨柳》);“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王之涣《凉州词》)
五、“情侣是连理枝”
连理枝是自然界中一种不常见的树木合生现象。《辞海》词条云:“两树枝条连生在一起,比喻恩爱的夫妻,也比喻兄弟。”西方文学作品中也有关于连理枝的描写。德国诗人高特福利特·斯特拉斯堡曾在《特里斯坦和伊索尔德》描述过
女儿与女婿死后合葬,墓地长出了一株葡萄和一株玫瑰,枝叶相互缠绕而为人称道。可见爱情语言不论国籍,情感是相通的。
连理枝的文学雏形最早出现在汉乐府《孔雀东南飞》和《搜神记?韩凭妻》中。《孔雀东南飞》中载;“东西植松柏,左右种梧桐。枝枝相覆盖,叶叶相交通。”两则凄美的爱情故事中,韩凭夫妻和焦刘夫妇面对礼教管束下爱情破灭的现实,双双选择殉情。连理枝这一文学意象在产生之初就寄寓了人们对美好爱情的憧憬。
连理枝原本不同根,但枝条却连生在一起,常用来比喻异常恩爱的夫妻或恋人。如“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白居易《长恨歌》);“当日愿为连理木,春风不负合欢心”(宋方岳《杨妃牡丹》);“连理枝头侬与汝,千花百草从渠许”(清谭献《蝶恋花》)。
可见,桃花、红豆、垂柳、连理枝的隐喻意义在英汉两种语言中有相交也有差异,而更多则表现为差异。这种差异主要是因为英汉两民族在自然地理环境、民族性格、审美取向、社会生活等方面存在着云泥之别。
六、桃花、红豆、杨柳、连理枝爱情隐喻的取象成因
由桃花、红豆、杨柳、连理枝隐喻构筑的爱情话语体系似乎表明,离愁别恨成了古代爱情诗歌最常见的主题。文人们乐于表达离愁别恨和相思之苦,是因为爱情在现实生活中的缺失。反映在诗篇中就成了一種爱而不得的怅惘,一种凄婉遗憾的残缺美。封建正统思想对人性的压制、男尊女卑的陋习,造成了古代社会婚姻与感情分离、婚姻沦为传宗接代工具的现实。
1.古代社会的婚姻。在我国封建社会,男女之间的情爱从未受到认可。历代先哲圣贤都力主节欲、禁欲。儒家强调禁止非礼之欲;道家主张要在人心之中形成清明寂然的无欲境界;宋明理学又提出“存天理,灭人欲”;这些思想钳制了人性,压抑了本能。封建国家还提倡个人服从集体、小家服从大家(国家)的群体伦理。这无疑加大了对人性的压制。
古代男子受封建正统思想的影响,以治国平天下为己任,追求功名事业。他们或为功名利禄奔赴科考;或为保家卫国血战沙场;或纵横官场宦游南北;或离开家庭,商贾四方,造成夫妻长久离散、爱情与婚姻割裂的局面。
2.古代社会的女性。中国封建社会一直是男尊女卑的男权社会。妇女无法享受与男子同等的政治经济地位,无权接受教育,婚姻不能自主。“三纲五常”“三从四德”是妇女必须遵守的道德行为准则。妇女成为遵守孝道、妇道和传宗接代的工具。
3.内敛含蓄、温柔敦厚的审美指向。华夏文明发祥地位于亚欧大陆东部,东临太平洋,西部横亘着喜马拉雅山,北面是严寒的荒漠,封闭的地理环境使中国文化孕育出一种先天的内倾特征。农耕文明又使先民们建立起一种安土重迁、依时而行的生活方式,经过漫长的承袭造就了中华民族安定守成的民族性格。
农耕经济促进了血缘宗族这一基本社会组织的凝固形成。中华民族在强调群体利益的宗法社会里,逐渐形成了隐忍坚毅、温和敦厚的性格。
受自然环境和生产生活方式影响,华夏民族形成了内敛含蓄、温柔敦厚的审美指向,整个审美文化展现出静柔温婉的风貌,与西方民族外向奔放、追求阳刚美的审美风尚形成了鲜明对比。
爱情诗歌中的女性形象柔美娇弱,与民族审美指向下的男子审美观有很大关系。喜柔美的审美心理,很容易把那些使人联想到女性特征的物象纳入审美视域,成为表达情感的对象化寄托。正是在这样的审美取向中,桃花、红豆、杨柳、连理枝成为爱情诗歌话语体系反复再现的文学意象。
七、结语
综上所述,古代爱情诗歌中的桃花、红豆、杨柳、连理枝隐喻是带有鲜明民族文化印记的文学符号,凝聚着一代又一代文人对社会生活、情爱婚恋、世风民俗的观察与体悟,有着极大的思想与情感容量,体现着中华民族的民族性格、审美情趣和艺术风貌。这些隐喻意象的创造,推动了汉民族语言和思维体系的发展,使汉语言变得更加瑰丽多姿,使思维的范畴进一步拓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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