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情人
2019-09-10阿痴
阿痴
人年纪大了就开始思念故土。
我的故土不是上海,我却在海派文化的某种变形里长大到十七岁。
那种文化,以某个男性形象的模样,停留在我缠绵悱恻的眷恋中。情人倒并非情人,恋也恋得非常复杂。
我出生得十分艰难。
护士抱出来,皱着眉头问:“家属呢?”
我爹这个时候在旁边迟疑着,不敢伸手抱。
那团红彤彤的肉,竟也是个人?是他的孩子?是活的?那么点点儿,那怎么办?
他心情纠结而呆若木鸡。
间隔几秒钟,老叶这个时候从从容容伸出大手,把我抱在怀里。
人生中拥抱我的第一个男人——老叶。
怎么那么巧,他姓叶?那么清冷那么雅的姓氏,我很喜欢他的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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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后来屡次翻看照片的时候,我才在脑海中完全补足了他的形象。——以理性使劲儿在记。
长发的他风采俊逸,气度翩翩。我后来没有再遇到过他那样长相的男人。一条牛仔裤修长,柔软地裹住他的腿,皮带扣在胯间,衬衣解几个钮,塞进腰间,像西部牛仔,可是并不是,还是像老上海长出的潇洒男子。
他穿钢厂的工作衣,戴橘色安全帽。他不是工人,是画家。
我看过他的油画。风景画。是我不熟悉的风景。白色直挺的树干,黄色的大叶子。兴许是梧桐。
他喜欢美人,在我面前夸过很多美人。比如火车硬座上坐在他对面抽烟的两个女孩子。
他娶了一个美人。
我一旦脱离父母的管控,开始打扮起来,就在心里勾画出他老婆的样子,使劲儿努力。现在,我扮起来的样子,很像了——鹅蛋脸,光洁发亮的鼻梁,束在脑后的长发。
小时候他常夸我美。七岁那年过了,有一天他盯着我有些迟疑地说:“没小时候好看了。”我心塞很多年。现在想起来是我长大以后脸颊拉长,比例不对了。
因为他的缘故,我一直到今天都在努力成为一个美人,照着他所描述过的上海小姑娘的打扮,把自己装点起来。为此,在北京这座城市,我总是显得格格不入,却改不掉。
而他是喜欢我的。我心里很清楚。这种喜欢于他,是父亲对孩子的喜欢。如果可以,我愿意把他视为我的父亲,从而再也不必勉强接受我真实的父亲。
几年前,我曾经转发过一篇别人写的,对画家父亲的回忆。朋友说他以为那就是我的父亲。
“我想你的父亲一定是个画家,感觉这样才对。”朋友说。
我又在多年后想起了老叶,心里涌起艰涩、泛苦,可是绵长到出乎意料的怀念。
我相信,在不同的年龄段,他都抱过我。
这句话不够准确。应该说,在我的记忆里,我被他以各种形式抱过。
五岁以后,他就不再抱我。他常以跟大人交谈的口吻对我说话,力劝我去学芭蕾舞。因为我“适合,很适合”。
我后来果然去学。但是在繁重的学业里,没有他轻描淡写的鼓励,我终于半途而废了。
作为知青的老叶,对江西的憎恨,不必多说。他看都不看,闻都不闻。
在政策允许的最早期,他立刻下了海,立刻赚了钱,立刻带着老婆孩子回到了上海。
什么样的上海呢?
“娘逼,这里好跟上海比啊?”他常常既潇洒又恨恨地说。
我第一次看到女性裸体雕塑,是在老叶家。
我盯着看了一个小时,一动不动。非常呆。(直到现在,如果呆,就是这样的呆。)
老叶纳闷儿,抽着烟站在我的视角上:“侬在库啥么子?”
我很羞涩,不敢讲。
他后来也许猜到了,没有继续追问。
这是我喜欢老叶家的原因。他不是个工人,他是个艺术家。不像我的父亲喝白酒吃花生、看《射雕英雄传》,暴跳如雷。
他抽烟,沉思,把画画的刀翻过来翻过去。
他的优雅与忧愁。
后来他带着钱去到上海,据说过得并不开心。他没有房子住,与老父和兄弟挤在一起,闷。
五十刚过,他就死了。
天生画家的老叶死了。
我母亲大大咧咧地告诉我这个消息。“死了。死掉了。”这样的口气。
我不敢去深想,也就安慰自己,死掉了,没了,从医院里直接拉出去火化了。人死了嘛不就是这样!
后来我也开始画画,写东西,想当艺术家。看见陈丹青觉得心里就喜欢,不知道老叶与他年纪谁大谁小;听见陈丹青说话,好像就听见老叶说话,听不够。
老叶自己也是个美人。美得怎样呢?照亮我。
我極年幼的时候就遇到了自己的情人,老叶。终我一生,我在走他指出的路,画画,写作,舞蹈,做艺术,做美人。
戴着绿宝石戒指,在暗的厨房里,他画一笔,吸一口烟。
我再不能像恋着老叶那样,去恋着别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