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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瓦匠

2019-09-10刘潜

雨露风 2019年1期
关键词:瓦匠泥巴

刘潜

将近年末了,父亲在大堂屋忙着补织竹篓,准备明天担一胞8只将满双月的仔猪到近20里的集市上去卖。父亲不时跨出门槛看天色,判断是否会下雨。他很担心这个,担子重、路途远是小,要是下雨路滑,赶场的人少了,猪仔贱卖那就惨了。

我和几个小朋友玩得很起劲,父亲叫我不要玩了,赶快到后山邵瓦匠那儿去,请他看一看天色,明天是否下雨。我原本就讨厌那邵瓦匠,父亲又喝断了我的玩耍,我没好声地回了父亲一句“你不是在看嘛!”父亲手上正拿着一块儿大大的竹片,抡得老高,要朝我厚厚的肉臀上打下来,好在我跑得快,逃过一劫。

路上,心里骂了千百遍那装神弄鬼的“骚瓦匠”,你会看什么天气哟,鬼才相信!叫他骚瓦匠,或许是“邵瓦匠”的变音,或许是“烧瓦匠”的变调,反正一帮淘气的小伙伴叫骚瓦匠他就急,我们就乐。

邵瓦匠大名邵精明,族谱中比我小一辈;他四十好几,我十一二岁。因讨庆他,也因为我长他一辈,或许因为我是孩子中的淘气包,从没像大人一样尊重地叫他一声“邵掌门儿”。但父亲是不准我这么叫的,让我叫他“瓦匠大侄子”,或者让我叫“精明侄子”,可我怎么都觉得别扭,叫不出口。

讨厌他是有缘由的。

20世纪70年代末,农村小孩子的玩法本来就很少,玩火、搞水、耍泥巴,是我们的最爱。

瓦匠活儿,首先要取泥,沙泥不行,黄泥不行……新做一家的瓦匠活,邵瓦匠总要用一天半天的时间去找泥巴来源;还常常把一块水田放干,去掉上面的泥层,取下面又润又没有杂质的泥巴,我们从没玩过这么讲究的“上等材料”。有人说他在变着法子偷懒,混人工钱,开始我是附和这个观点的,后来,他做包工活儿,也是这样选择泥巴原料,他老婆骂他傻,我才改判:“邵瓦匠傻,是一定的!”但邵瓦匠却不在乎别人怎么说,他始终坚持这样做。也正为如此,邵瓦匠把泥巴看得比他家柜子里的米还金贵,是不准我们摸的,害得我们只能趁他撒尿呀、转身呀偷偷地抓一团就跑,拿去捏泥人、拎汤圆什么的。一经发现,他準会吼叫,很恼人。有时还要追几根田坎,机灵的小伙伴会转身把泥巴砸在他脸上,趁机脱身。我实在想不通,你有这么多泥巴,要一点就怎么了?再说,这是生产队的泥巴,又不是你私人的,为何如此和我们过不去。

泥取上来后,接着要练泥,就是光着脚在上面反复踩,跟厨房揉面相似。那可好玩了,光着脚丫子,在上面踩来踩去,一定很过瘾。但邵瓦匠硬要划出一块属于自己的神圣领地,一见了我们就赶:“到别处玩儿去!”口气很硬,没有半点余地,真恨死他了!但又拿他没办法。听大人说,邵瓦匠的脚底皮子没有一般农民的厚,挑重担还会磨出血,都是练瓦泥磨的。我倒有一阵子幸灾乐祸,总想看看他挑重担的样子,可一次也没看到。

等到泥巴的黏性出来了,就做成泥墙,一米多高,近二尺长,六七寸宽,有棱有角,在我眼里那简直就是泥雕,反正我们小孩子是没法把一堆泥巴弄方正的。那邵瓦匠像变戏法一样,用手里的泥弓把凸出的部分切掉,补在凹陷处,反复切补,一堆瘫在地上的泥巴就变成矗立的泥墙。我不服气,只道他有那张弓,奈何小孩子没得。我曾想把家中宽板凳一端的两条腿取下来,在两脚下口安上细钢丝就可以仿造出一张泥弓来玩泥巴了。但这无异于搞破坏,要掂量屁股遭殃的风险。更糟糕的是,听说邵瓦匠那根细钢丝来得很不容易。在那年头,公社场镇没有专门的五金店,供销社也没这玩意儿卖,还一定要强调纯钢,才能承受更大的张力;钢丝越细越好,切出来的泥才光生。听说邵瓦匠背着老婆花了两块钱,找了他老表的舅子的妹夫,才从哪个大城市带回来的。那时,做一窑瓦的泥坯常常只有10元工钱,难怪他婆娘骂他傻,骂他败家,别人用麻绳可以解决你却偏要穷讲究。他一点也不生气,还很乐和,好像在坡上检到了一坨狗头金,乐滋滋地摆弄他的钢丝;量了又量,比了又比,按自己的泥弓和推推儿(像放大版的“T”字形刮胡刀架,用来从泥墙上取下泥皮的工具)的尺寸,不多不少地取下两段来用;剩下的用煤油一泡,再剪一块肥料口袋上的塑料膜包上若干层,最后放在谷子柜的中中间间,别人要看一眼都不行。为这事儿,他婆娘也骂了几回:“你龟儿子,我俩的结婚证都没保管得这么好!”邵瓦匠有了这些工具,切起泥来,虎虎生风,上下翻飞,简直就像快刀打豆腐,煞是好玩。我们奢望着拿来玩一玩,但奢望总归是奢望,别说拿过来用,摸一下都不行。曾想,他收工了我们再去玩。可是,哪怕中午收工,他也要把泥弓上的泥洗干净,甩了又甩,再斜拉衣襟下摆把钢丝上的泥、水勒干净,再用随时带在身边的木棍把泥弓、瓦桶、桶衣穿起来,扛在肩上带回家去。光说那根木棍子就让我们着迷,近三尺长两头匀称,滑溜溜,没有一个节,可以作为我们小伙伴扮演孙悟空时作金箍棒的最佳道具,但在他手上就成了扮演丐帮帮主用的打狗棒。我们的愿望一直落空,就一直讨厌他,总想找机会惩罚他。

我懒洋洋地走着去找邵瓦匠,不时高举一根荆条,狠狠地抽打在路边的枯草上,像打在邵瓦匠头发稀疏的脑壳上一样解气。头脑中继续回放着那些令人不快的片段。

最让我们眼馋的是做瓦坯。邵瓦匠两手端着从泥墙上割下的泥皮,围在瓦桶上;左手再握住桶柄稍稍用力带动车盘旋转,同时右手的弯板沾上水,由下而上逐渐加压,把泥皮抹光,上部变薄,这样逐步转动向前推进,并时而拍打,让厚处薄下来,让接头处完全粘在一起。听大人都说,这需要手上劲大,灵活,力道恰当。依我看,他可能手腕脱臼了,不然怎么能这样灵活,一眨眼工夫就做好一桶泥坯,水光水光的坯子,与他一脸早衰的猪头皱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再看,他把泥坯桶子往草木灰(或糠壳)上沛午,有点像粗耙蘸黄豆面儿,很有趣,然后送到晾晒场上。这么好玩的把戏,不给工钱,我一也会玩几天不腻。但没半点商量,这绝对是不让我们摸的。

我们一帮小伙伴一致认为,他技术再好,离了那盆水肯定是不行的,于是一个惩罚的办法出来了:趁他回家吃午饭,我们把水倒掉,每人往盆里撒一泡尿。下午,邵瓦匠又用那根叫花子棒棒扛着工具,不紧不慢踱着逍遥步来上工了,他做了十几桶泥坯才发现气味不对。把水倒了,盆子、弯板、瓦桶、桶衣洗了好几遍,然后换上清澈见底的水。我心想,龟儿子,你是要防治传染病呀。更解气的是邵瓦匠踢泥坯桶子。平日里连泥巴他都视为宝贝,现在用脚踢半成品,嘴巴撅得能挂二十四把尿壶,提起旋风脚一脚一个泥桶子,那未干的泥坯,有点像人的腰杆挨了重重的一记闷棒,瞬间摊了下去,更像气球扎了针,一下就瘪了。我们躲在林子后,看他脚踢泥坯桶子的神情,开心极了。看来,说邵瓦匠傻不行,应该是很傻。当时就想,这又不是用来吃的!再说,烧成瓦了难道还有尿骚气?

也许从没有这样解气过、开心过,小伙伴中有人没忍住就笑出了声来。这个被“戏弄”的闷葫芦终于开口了:“哪个短命的做的傻事?”一个淘气的小伙伴,指着我说:“嘿,儿子骂老子了!”然后大伙一窝蜂撒腿跑了。

邵瓦匠最拿手的绝活是收泥坯,只见他两手一拍,泥坯桶子干净利索地断成四块,眼睛还来不及看就已经自动地叠在了一起,一只手提到垛子上,堆码成逐级收缩的圆锥体。动作麻利如耍杂技,小伙伴们一个个都看呆了。光那拍的洒脱,裂的声音,再自然而神奇地重成一叠,十分诱人,也非常刺激视、听神经。但我们是参与不了收坯的,只希望他多报废一些,好捡去打水漂。破瓦片薄薄的,还有弧度,是小伙伴求之不得的水漂材料,要是进行比赛,一定能取得好成绩。可是,一批瓦做下来,没几块报废的。依我说,这样的人要是吃骨头,狗都会嫌他。

做坯子人少,烧瓦就更热闹了。我们可以去打闹玩耍一天二天的。但一到闭窑,该死的邵瓦匠就要神乎其神地“戒严”了。他用带刺的树枝阻断道路,小孩子不准进去,畜生也不能进去,还要叫主人家派人值守。我常骂,狗日的,把老子当畜生了不成?他辩解说,怕一不小心弄穿了窑田(在窑子上口,用稀泥做成小田,盛水给窑内的瓦降温),窑田水大量流下去,轻则影响质量,重则全部报废。

总之,他有很多理由与我们过意不去,我们也有很多想玩儿的一直没实现,骂他使用频率最高的方言就是“不落教”。为此,有人建议要发展和寡三嫂新进门的男人郗瓦匠的“友谊”。

后来惩治邵瓦匠的机会又来了。一天他赶场回家,走在山崖下,我们一帮孩子在崖上,看得非常真切:一个永远不变的平头,每根头发笔直地站立着,齐刷刷一样高,显得邵瓦匠的脑壳有点方。再加上他迈步的频率极度稳定,步幅非常固定,整个人就像机器的匀速平移,要是在头上放一碗水也不会洒出半点。我们想戏弄下这台行走的机器。七八人站成一排,每人左手撿一坨鹅卵石,右手拿着割草刀,一个乐队和独唱演员准备就绪,等邵瓦匠走近了,我就叫一声“瓦匠——”,他还以为是哪个大人在叫他,便缓缓地抬起头,发荐形成的那个水平面也在倾斜,再倾斜,接下来的一声是“我——儿——”,他哭笑不得,此时一帮孩子刀石相击,“哈、哈、哈……”笑声齐发,全当简单的伴奏;再接下来,便是“骚瓦匠,我儿——”“骚瓦匠,我儿——”的叠唱以及伴奏的重复。他再也没回头,平稳地向前移动着,一言不发,任由我们重复着前面的把戏。我早就明白,邵瓦匠是不会骂我的,更不敢打我,倒不是因为和父亲的关系要好,而是我有辈分高的优势,那时农村很重视辈分尊卑。我实在淘气了,他也有杀手铜:“我告诉你爸爸!”这时我会立即消停下来。那天,我准以为回家要重演“老竹子炒肉”的悲剧,结果什么也没发生。

回放的场面多了越是有些胆怯,实在不想去见他,但父命难违。磨蹭着,嘀咕着,终于走到了后山。

瓦匠两口子正在挖土,弓着身子,两个屁股朝着我。虽然四根脚杆都陷在新翻的泥土里,但邵瓦匠明显比他婆娘矮了一截,远远看去,倒像一位母亲带着孩子在劳动;一身脏衣服,还补了疤,大大的,很不合身,整个人就像秋天田里的荷叶。难怪他婆娘经常欺负他,换了别人我会同情的。见他瓦匠大师傅、邵掌门的神气不在了,我倒有几分高兴。犹豫、选择了很久,终于叫了一声“瓦匠”,接着说:“我爸爸叫你看一看天气,明天下不下雨。”他抬起头,很认真地张望天空,特地看了看落山的太阳,“你回去给他老人家说,明天可能不会下雨。”

我本想拧着来,报告要下雨,但我并不相信瓦匠能断得准,也怕将来凿穿了被父亲算账,还是如实报告了瓦匠给的结论。第二天真还没下雨,一胞仔猪卖了三十几元钱。父亲一高兴,给我买了一个糖包子回来,还给他自个儿打了一斤带苦涩味的红苕酒。傍晚,父亲叫人带信给邵瓦匠,说有事找他。邵瓦匠来了,还是提着那根打狗棒,机械地平移着上我家来了。和父亲打了招呼,便半天不放个闷屁。父亲让我把烟袋拿去,他独自裹起了叶子烟。老半天裹出了一个烟卷——不,那简直就是一件工艺品:两端形成很平整的截面;整体呈中间略鼓的圆柱状,要是进行测量长度与直径可能高度吻合黄金分割比例;不带半点叶脉,不松不紧,活脱脱一个微缩的泥坯瓦桶。我正想拿来把玩,他一根火柴点着了,吸一口,缓缓地吞进肚子里(准确说是肺里),再缓缓地吐出一片烟雾。我正寻思着,你龟儿子裹了半天,最终不过变成烟灰,干吗裹得那么认真呢?能想到的答案只有一个:傻!这时父亲提着酒,端出一盘炒豌豆,邵瓦匠这才知道是请他来喝酒的。其间,父亲不停地夸瓦匠能干,说了半天,他才冒个泡:恭维父亲是难得的乡贤。一盘豌豆被他们吃了一大半,我只能待一会去抓几颗香香嘴儿。两张嘴相互吹捧,还要喝酒吃豆豆儿,既饱耳福又享口福,我心里对瓦匠的意见自然很大:猜天气本来就有50%的正确率,靠这也来骗吃骗喝!于是绞尽脑汁想让他出丑。这时父亲叫我洗脚睡觉了,明天好早早的上学领《通知书》。我提着一双布鞋,举得高高的来到桌边,父亲以为我又要抓豌豆,把盘子往里边推了推,让我联想起孔乙己用手罩着茴香豆的描述。我凑过去,并没抓他们的下酒之物,而是朝着瓦匠道:“大侄子,我只有这一双布鞋,平时我爸不让穿,怕下雨打湿了不耐用,这天气太冷了,如今我爸又是有钱人了,明天手上拿着成绩不错的《通知书》,脚上却没有鞋子,很不匹配,想穿着鞋去,要是不下雨就好了!”他倒回答得很爽快:“正好我明天要走亲戚,今天下午就看了看天气,估计明天不会下雨。”

第二天居然真没下雨。我的成绩只排到全班第四名。为下滑了三个名次,父亲开始教训我:调皮捣蛋,不用心,不中用。又吹他当年有多能干。逼急了,我就回敬他:

“你能干,为什么自己看不了天气,还不如一个破瓦匠,一碟豌豆、一瓶烧酒被人吃了、喝了!”这下子父亲更急了,劈头盖脸骂了一顿扎实的:“你以为瓦匠看天气的本事就这么简单吗?人家那个师门,为避免烧窑时下雨打湿柴禾、停窑报废造成损失,从师爷那一代就开始观察、记录、总结,他学了十多年,背的谚语、气象知识不比你读的书少。他作了这一代的掌门人,人家言语不多,但长年坚持观察天气,不断提高准确度,不比你读书轻松……”

治瓦匠落空,成绩下降,被父亲教训,倒霉的事儿碰到一起了。但生活的希望还是很美好的。快过年了,父亲张罗着给全家人各做一套新衣;而关于郗瓦匠,也传来了喜人的信息:他为人做事的风格正好与邵瓦匠相反,喜欢小朋友去帮忙;他烧窑时,竟然让常去玩耍的二筒搭载两把泥手枪、一个砚台,烧出来还很漂亮。二筒虽然常吊着两筒鼻涕,但有了两把手枪,在小伙伴中够风光的。

郗瓦匠是寡三嫂招上门来不久的丈夫。“寡三嫂”这称呼,平心而论有些刻薄,但也很有创意。她本姓潘,称其寡,因为死过丈夫;三,无关排行,而是死了前两任丈夫,嫁了第三个男人;嫂,她第一任男人是我表弟的表哥,算与我同辈。这个称谓是不敢当面叫的,她是我们心中的母夜叉,弄不好她会用很脏很毒的话骂人,甚至追着打人。她第一任丈夫伍炳是原住民,几年前得病死了。我们村守着坝地,坝前有河,坝后住家;农忙种地,农闲生产队集体做瓦;上水运煤贴补柴禾的不足,下水运瓦到小城镇去卖。一方水土,稍有优势,她不愿嫁出去,一心招个身强体壮的男人上门,终老一生,这样身壮如牛的李扯火就上了门。李扯火因为体力好被派去为生产队拉船,上门不到三年,因一次海损事件丧了命;于是,她立下了身体壮又有手艺的求偶标准,以后只让男人做手艺活不再去拉船,哪怕工分再高也不想,这样,半年前招了郗瓦匠上门。从此,邵瓦匠师徒一统天下的格局打破了。

过年的日子越来越近了,美好的企盼中又接连传来好消息:王干娘家急着娶儿媳妇,要烧瓦修缮房子,郗瓦匠揽了这活,并且二筒愿意带我们去郗瓦匠的工作场地玩耍。

王干娘,婆家姓王,原来是寡三嫂第一任丈夫伍炳的干娘,也是撮合寡三嫂与郗瓦匠婚事的媒人。郗瓦匠上门后,继承了这个称呼。

王干娘家做瓦开工了,第一天取泥,转包给李老酸,8毛工钱;李老酸两口子从生产队收工就接着干,一晚上就完成了。第二天练泥,我们打早就去了,但天气太冷,光脚去踩不怎么好玩。再说,郗瓦匠也没光着脚去踩,而是牵了一头水牛来来回回地转圈。这个环节没玩儿上,我们就去看做坯。这回可好了,能近距离看,郗瓦匠抽烟的空档,我们还可以试着玩,做了一些不成样子的泥坯,郗瓦匠没有驱离我们,而是把不成功的泥坯揉了,回收泥料重做。为了感激郗瓦匠的好,小伙伴们不住地称赞他,有创新精神呀,和蔼可亲呀……看得出,郗瓦匠十分得意,竟然神秘兮兮地问我们:“晓不晓得,揽这笔业务全凭我超人的智谋哟!”

我们急着催他快快讲来听。郗瓦匠口角上挂着白沫,满脸得意地微笑,没头没脑地问我们:“你们吃过炒花生没有?”一听“炒花生”这三个字,个个吞口水。

我们叫他别卖关子,讲重点,郗瓦匠这才说:“我最先晓得王干娘家要做瓦,但她要找邵瓦匠。邵瓦匠照搬老价,做坯10元,烧窑5元,一分不多一分不少。王干娘很抠门,仗着一张老脸硬要他让1元钱……”

我们忙问:“那邵瓦匠怎么回答?”

郗瓦匠说:“他就只有一句话

‘做坯10元,烧窑5天。”,我们再追问:“王干娘怎么办?”

郗瓦匠说:“王干娘说了很多,就好像一拳打在牛背上,没半点反应,大不了半晌再重复一遍‘做坯10元,烧窑5元’。”

事情还是没说到重点上,我再问“哪和你有什么关系呢?”

郗瓦匠这才说出点眉目:“弄得王干娘很没趣,扭头就走了,事情就搁了下来。过了两天,我约她儿子也就是我那干兄弟赶场,一路摆龙门阵。后来他女朋友也来了,看到一个老头蹲在街头,拿着一杆秤,守着一包儿花生,他女朋友眼睛都直了。我果断地花了两角钱买了二两炒花生办招待,我还承诺瓦匠活全包在我身上,价格比别人少1元钱,还要为他们的婚事出力、帮忙,到时参与迎亲抬陪嫁家具。王干娘知道了立即就决定让我做她家的瓦匠活。邵瓦匠还在等着王干娘叫他开工,得知事情黄了,昨晚挨他婆娘骂了半夜。”

我们拍手称快之余,急忙问:“这回遭他婆娘打没有?”

郗瓦匠回答道:“没有!”

我們有些失望,又问:“他婆娘不追究他吗?”

郗瓦匠边干活,边回答:“也不是。他婆娘追问,乡里乡亲为什么就不让点价?他说,要那么多工序,一道也少不了;要那么多时间,工钱少了比在生产队出工都廉价,不愿糟蹋了手艺。”

我们不停地刨根问底:“那他婆娘就这样算了?”

郗瓦匠仍沉浸在嘚瑟之中:“他婆娘问他为什么不向我学习,用牛练泥,可节省两个人做一天的工量,大大地减少人工钱?”

我们忙问:“邵瓦匠向婆娘咋个交代?”

郗瓦匠说:“邵瓦匠逼急了还是有话,他也晓得辩解。”

新鲜了,半天压不出一个屁的人,居然会辩解,岂不是哑巴开口嘛,忙问怎么辩解。

郗瓦匠继续说:“也不晓得他具体怎么说的,大概是说人踩练瓦泥,可凭脚上感觉发现石子、草木根系,把这些拣出来,瓦才结实;还说什么,脚上可以发现泥的黏性均匀不均匀,及时解决。他断然否定用牛踩练泥巴。你们看,我不照样做得很好嘛,做泥坯的时间弯板一抹就能发现小石子,挑了补上一点泥不就完了嘛;有点草木根系,一烧不就化成灰了,谁能发现……”

我们不停地称赞他,同时骂邵瓦匠呆板,愚顽不化。郗瓦匠也赞同我们的观点,并说:“就是,他婆娘也骂他死搬硬套,不知道变通和改进。”

我们急着问:“那后来呢?”

郗瓦匠说:“他婆娘还想找我理论,被别人劝下了。”

我们欢欣了好几天,天天看郗瓦匠做瓦,泥弓、弯板、推推儿用了个遍,还做了不少的泥人、泥马、泥手枪。在扬眉吐气的气氛中,又传来好消息:李老酸家的房子要垮了,急着将草房改为瓦房,郗瓦匠又打败了邵瓦匠。

原来,郗瓦匠早有算计。李老酸担泥巴的工钱他没给,说自己手头紧,如果把做瓦的活包给自己就从工钱中扣2元;不然,就要等一等,有钱了付他8毛。因此,李老酸取消了与邵瓦匠的预约,换为郗瓦匠。

得知情况变化,邵瓦匠什么也没说,但他婆娘柳道会不是吃素的。她本姓柳,或许他父亲希望她能说会道,才取了这个名字。哪知道她经常和人骂架,欺负老公,干部解决了好几回,曾经公社一个驻村干部来断家务事,气不过就指责她:你这名字要改一下了,应该叫“扭到费”。方言“扭到费”有“不依不饶,纠缠不放的意思”,这倒是很恰当。真还有点“扭到费”,她利用集体出工的机会,骂了郗瓦匠一下午。

郗瓦匠一个男人家,不好与她对骂,再说自己落了好处,满脸堆笑不作声,骂急了就说:“人家愿请谁就请谁,请到我不能不做呀!”

柳道会不得气出,收工了站到他家门前去骂。那寡三嫂更是受不得气的,两个女人对骂到后半夜,声音嘶哑了,人也困了才快快收兵。

虽然郗瓦匠巧妙地揽到了这个生意,但我们多少有些为他担心,平白无故少了1.2元工钱,弄不好就会“葩红苕揩屁眼——倒贝占一沱”(倒贴钱的意思。葩红苕,方言,指熟透而软的红薯)。

但我们还是企盼早点开工。

冬日里一个响晴,天空又高又蓝,透明的空气带上了红润的色彩,小猫小狗在太阳下撒欢,老头子老太太来到屋外晒太阳,他们脸上的皱纹在暖暖的阳光下一点点一点点舒展,胸中的惬意显而易见。

山崖下,李老酸走在前面,带着郗瓦匠察看以前邻居做瓦时邵瓦匠取泥的地方。身后的郗瓦匠落下了好几步,眼睛也没有跟上李老酸的指引,而是仰面张望李老酸家后高逾百米的山崖。

李老酸回过头,“郗师傅,郗师傅”,连喊了两声,郗瓦匠才“嗯”了一下。

“你在看啥子?”郗瓦匠没有回答,只说:“走,回去了。”

踅回去,郗瓦匠在李老酸屋后的石地坝上站了站,再抬头仰望山崖,然后叫李老酸带上铁锹,自己走在前面,通过蜿蜒的上山小道,一刻钟后来到了崖上。

郗瓦匠站在崖边的田埂上,看了看崖下。然后脱鞋子,要下田,“你做啥子哟?”李老酸好奇地问。

“等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郗瓦匠在田里抠了一把泥巴看了看,然后弯着腰,利用田角,捧起稀泥巴围成了一块小田,再把小田儿的水放干。李老酸看懂了,他是要在这里取泥巴,立马惊呼:“郗大师傅,你开啥子玩笑,在这里取泥巴,担一挑下去就要20分钟!”

“不怕,不怕,来,把铁锹递给我。”

只见郗瓦匠用铁锹铲起潮湿的泥巴,借助铁锹的木把加长力臂往崖下摔,动作十分轻盈,好像在耍把戏,而泥团嗖嗖抛飞,重重地摔在崖下的石地板上,一时天花乱坠,泥浆四溅。周围的男女老少都围过来看稀奇,我们一帮小朋友从没见过这气势,这把戏,非常够刺激,大人小孩啧啧称赞。最后,郗瓦匠再到崖下拢拢泥料直接就做成泥墙。转运挑泥这.工序自然而然的省了;练泥的工序也省了——从百米崖上摔下的泥巴已经黏性十足。这一发明,至少省去了4个工日。无人不夸郗瓦匠聪明。

李老酸家的活做完了,生产队又决定春节期间烧一窑瓦,与先前烧好的一窑凑一船货,抓住春节后雨水勤的商机,每匹瓦能多卖一厘钱,两窑瓦16000匹,足足多赚16元钱。但临近年关,社员累了一年到头,都想休息,串串门,走走亲戚。队长决定包给邵瓦匠做毛坯、烧窑,虽然不给现钱,但按以往的经验数据记工分,待队委会研究报村上同意后再公布上浮奖励比例;另外还按经验数据提供柴禾和煤炭,节约燃料,加记工分。

郗瓦匠不服,两口子缠着队长:

“为什么直接包给邵瓦匠?我郗瓦匠不是这个生产队的社员呀?”

队长说:“邵师傅为生产队做了一二十年瓦,技术好,我们信得过。”

郗瓦匠两口子更是不服:“我郗瓦匠技术还要好一些,只是你们有偏见,不相信我!”

队长有兴趣了,忙问:“咋个证明你技术更好呢?”

郗瓦匠两口子嘀咕了一会儿,回答说:“我们可以少用一个工日,你就少给10分的工分,燃料少要300斤柴草,烧成红瓦、夹心瓦和‘牛脑壳’(烧过了火,凝固成一团团的像牛头)全赔。”

隊委会几个人心里都不踏实,当初生产队单方面给出条件,人家邵瓦匠价也没讲就接受了,现在突然变卦有些欠妥,于是队长带着不安去找邵瓦匠。

邵瓦匠正在家中整理工具,倒是队长热情地进门与他打招呼,“邵掌门儿呀,跟你商量个事。”

邵瓦匠不紧不慢,“什么事呀?”

队长开门见山道明原委,先直截了当地抛出了郗瓦匠的要价,然后给邵瓦匠说:“如果邵掌门儿也答应这个条件,我们还是优先请你来做这一窑瓦。”

说完,队长把嘴上的烟袋取下来,用手抹了抹烟嘴,双手递给邵瓦匠。邵瓦匠接过烟袋,吸得烟头的火星一亮一亮的,一斗烟要吸完了,才想起递还给队长,但是队长还是没得到邵瓦匠的回音。

队长吸了一口烟,差点把最后的灰烬吸到了嘴里,立即把烟斗在鞋底边缘磕了磕,放回腰间别在腰带上。再望着邵瓦匠不紧不慢地整理瓦匠工具,等待他的回话。

队长等得很无趣,也有些尴尬,起身要走,邵瓦匠既不留,也不回答行与不行,做与不做。

队长一只脚跨到了门外,回过头说:“邵掌门儿是要和老婆商量一下?那也行,明天回答我啊!”

邵瓦匠慢吞吞地抬起头,不紧不慢地说:“我算过了,(你说那个条件)可能做不了。”

后来生产队直接就让郗瓦匠开工做瓦。

邵瓦匠的失败,意味着一方泥瓦工掌门人的地位已经动摇,独步天下的日子已经结束。让他更闹心的是一个春节不得安宁,柳道会骂他不中用,空有虚名。邵瓦匠不敢作声,一是惹不起,二是自己确实整不明白,那点燃料照理说是要赔本的,郗瓦匠为什么敢应承。

邵瓦匠的焦急不安,让我们称快。

邵瓦匠好不容易在骂声中度过了春节,正月初九出窑了,正好初十晚上生产队放坝坝电影,三乡五里的社员都去看电影了。

吃过晚饭,夜色很浓了,只有厚厚的云层间漏出一点浑浊的月光。邵瓦匠央求柳道会:“今晚就不去看电影了!”

柳道会马上问:“为啥子不去呢?”

邵瓦匠神神秘秘地说:“跟我去干一件大事。”

昏暗的上弦月照着哗哗作响的滩头,照着一团团黑色的树林,也罩照着山村的寂静。这时有两个人影在生产队刚出窑的瓦堆周围活动。

邵瓦匠走在前面,先蹑手蹑脚地四周看了看,再凝心聚神地听了听,确认没有什么动静,把声音压得很低很低,对柳道会说:“拿一匹瓦!”

柳道会哭笑不得,很不高兴地说:“我还以为啥子不得了,不就拿一匹瓦嘛,顶多值5分钱……”

邵瓦匠立即制止她,不要说话,并扯了扯衣袖,细声而短促地说“放到腋下!走,走,走!”

柳道会大模大样地在前面走着,邵瓦匠紧张兮兮地在后面跟着……一进屋,柳道会把瓦递给男人,自己去点煤油灯。还没走上三步,邵瓦匠大呼:“不对,有问题!”

柳道会吓一跳,忙问:“啥子事,啥子事?”以为家中进了贼。

邵瓦匠说:“这瓦有问题!”

柳道会忙问:“说明白点要死你呀!”

不知怎么回事,邵瓦匠破天荒地连续不断地说了一长串,不比机关枪,也算是竹筒倒豆子:“这瓦偷工减料,短了4分(0.04市尺)多一点,薄了四分之一个指宽(约莫2分),轻了二两。”

柳道会点亮油灯,好像心里也亮堂了,居然要进行数据量化,做到证据确凿。硬是取来老公平时用的料刀(做泥坯时,最后一步工序用以裁切决定瓦的长度的工具)和一把尺子,量的准确结果是:瓦短了5分,拿秤一称,比自己老公做的成品的通常重量轻了0.21斤,手边一时没有老公做的瓦,厚度差异没量得出来。

听了柳道会的数据报告,邵瓦匠直跺脚,嘴里不停地说:“完了,完了!”

柳道会有些不高兴,“老大正月的,啥子完了?哪样完了?”大声向邵瓦匠呵斥。

邵瓦匠痛苦地说:“二三十年来生产队小青瓦供不应求,现在要毁了。”

柳道会或许猜到了男人的心思,“不许现在给队长说啊,”给他指点道,“将来买主找上门索赔,影响更大,生产队自然会处罚郗瓦匠,”并且进一步分析,“你既不与郗瓦匠起正面冲突,队长还上门求你做瓦。”

不等柳道会话音落地,邵瓦匠拿着那根打狗棒甩门而去,到放电影的坝坝里、人群中找到队长,硬拉到场外……

邵瓦匠的举报,队委会查证属实,决定低价把这批瓦处理给本队社员盖房用,造成的损失由郗瓦匠承担一半。郗瓦匠找队长理论,说当初生产队没明确规定重量和尺寸;寡三嫂找邵瓦匠骂架,指责他泄私愤报复,骂他没真本事,只知道打小报告使阴招,夺人饭碗……

柳道会一听她骂自己男人没本事,还倒打一耙说夺她男人的饭碗,暴跳如雷,要吃了寡三嫂的肉,喝她的血。寡三嫂有些胆怯,但又要考虑体面下台。

情急之中,寡三嫂不知怎么冒出一句:“你骚瓦匠要有本事,敢不敢和我男人比一比?”

柳道会道:“我男人身材矮小,身体单薄,只知道做瓦,怎么比?”

寡三嫂或许感觉自己已经占上风了,或许是怕对方不应战,順口就答:“就比瓦匠活技术。”

柳道会问:“具体比哪一项或几项?由你定了不成?”

寡三嫂被问住了,就说:“我俩各出一个比赛题目。”

柳道会立即讥笑道:“我说你是傻婆娘还不承认,那各胜一项怎么办?”

寡三嫂很恼火:“不可能,一定是我男人胜两项。万一各胜一项……”

柳道会不相信寡三嫂的智商能把规则说周严,打断她的话,补充完善:“某人连胜两局,或一局打平另一局某人赢了,对方算输;各胜一局,就请观众代表出题加试一项。”

寡三嫂觉得太啰嗦,很不耐烦,连声说:“行,行,行……”

柳道会偏要问:“赌注是啥子?”

寡三嫂一气之下,不加思索地说:“输的一方,以后再也不做瓦匠活了。”

柳道会嗤之以鼻:“输了他还要做,我就提刀杀了他?”

寡三嫂感到对方在舌头底下暗讽自己和老公不守信用,更不耐烦,抛出重注:“不用杀,输了的把右手大拇指砍了,以后想做瓦匠活都不行了!”

柳道会鼻子一哼:“我可以像抓小鸡一样把我老公提到这里来,你老公——哦,你第三任老公能听你的?”

寡三嫂怒火更盛,狠狠地说:

“他不来我直接砍自己的右手拇指;如果骚瓦匠不来,同样的,你自己砍!”

轮到柳道会没退路了。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两个女人下不了台,又各自怀揣必胜的信心。但也有共同的意见:请我父亲作证人。并叫一贯游手好闲爱看热闹的骚怪去请我父亲。

骚怪只说两个女人今天要化解所有矛盾需要找见证人,成功地把我父亲骗到了邵瓦匠门前的晒坝上。

晒坝上几乎集中了全生产队所有的人,男女老少,能走得动的都被吸引来了,走不得的婴幼儿也抱在父母手上来接受“幼教”。人群把两个女人围在中间,留出一圈阵地。从内层到外层,逐渐变稀,逐渐放大,一直扩散到边角、四周。那情形真像我们在平静的堰塘里扔下一粒石子,波圈由小到大,向四周扩散,再扩散,圈子大了,间距稀了,浪也小了。场子上,也有人带来了长板凳,站在上面引颈、踮足向里层张望,有点像拴着的羊子拼命去吃够不着的草。寒冬的傍晚,往日里晒坝上只有玩耍的小孩和晚归的大人,今天好像大家都忘记了寒冷。

夜幕下沉,滩头上的接近断流的河水艰难地传来“哗、哗”声,多听一会儿好像鼓膜已经干涩,需要抹一点润滑油。隆冬的河风在耳朵边吹出细细的哨子声,“风萧萧兮,易水寒”或许就是这个样子。

月晕忽明忽暗,昏暗的月光偶尔夹杂着几声暮鸦的聒噪,让傍晚带上了一点声、色。有小伙伴说,乌鸦短促的声音是在问“干吗?”也有小朋友说,乌鸦是在叫“剐了!”我想,它要么在问候场上的人们,要么是来为交战的双方助威。

人群自动让开了一条道,父亲来到内圈,问明了情况,劝两个妇人取消赌局,但怎么说也没用,越劝越来劲,于是父亲转身就要走人。两个女人一个吊左膀,一个吊右膀,死活不让走。父亲再劝围观的人,可谁也不愿走,都想看一场免费的晚会。

柳道会紧紧攥着邵瓦匠的衣领,像押着人参加罗马斗兽比赛。更稀奇的是,邵瓦匠今天怎么没拿打狗棒。

郗瓦匠真还不上阵,寡三嫂骂了一通也不管用,改为呼天叫地,哭诉自己命苦男人窝囊……一切招数用完了,郗瓦匠就是不答应。寡三嫂猛地站起来,左手举起砍柴的刀,右手伸开摁在石阶梯上,眼看就要剁下去。郗瓦匠连忙摆手示意停下,同时大呼:

“我去,我去!”

寡三嫂虽然脸上泪水未干,但还是雄赳赳地跟在男人后面上场了,并高声宣布她出的比赛题:看瓦断燃料。规则是观察一匹瓦,不准过手,只能别人拿着凭眼睛看,然后判断是用柴草还是用煤炭烧制的。生产队有两个瓦堆,东边一堆是用柴草烧的,西边一堆是用煤炭烧的,从两堆中任意取一匹瓦来辨认。

刚才骚怪骗我父亲到场,是很成功的,也算是有功的,于是两个女人都赞同再让他当差去取一匹瓦。

骚怪好像出征的元帅,得令后一个箭步就窜出了人堆,一眨眼工夫,一阵风地提着半匹瓦回来了。

邵瓦匠很不情愿地瞟了一眼,

“柴草烧的。”

郗瓦匠看了又看,“煤炭烧的。”

两个女人急忙问骚怪,从哪一堆取来的。骚怪支支吾吾,扭捏半天说:“我没跑拢瓦堆,在窑门前捡了一匹烂瓦。”

两个女人同时举起拳头,要揍骚怪,他一躲闪,又一阵风跑了。人群一阵哄笑。

其实完全可以再委托人去取一匹瓦来,重新比赛。众人也没在意,也没人提醒,两个女人如斗兽一般正在疯劲上,不停地叫嚷着继续比赛,一决雌雄!

柳道会出题了:掰手劲。

寡三嫂笑得前翻后仰,自己的男人比邵瓦匠高出一个人头,可谓人高马大,绝对胜券在握。郗瓦匠也正在纳闷··…柳道会发话了:“寡婆娘,不要笑早了,你敢不敢就这一局定输赢?”寡三嫂手背向前,不住地挥动,表达出蔑视和驱使上阵的意思,同时果断地说:“比,比,比!”

骚怪吆喝着人群让路,好似要将功补过,殷勤地把道具长板凳搬了上来。

柳道会在邵瓦匠后背上猛地一推,把邵瓦匠吓一大跳,再高声吼道

“邵——精——明,不——许——让!谨防拇指砍起喂狗,婆娘还要坐到别人的尿罐上去屙尿!”

人群又一阵哄笑,两个瓦匠上场了,郗瓦匠啐了一泡口水,搓了搓两掌;邵瓦匠显得很无奈,但终究两人还是在长板凳边各蹲一侧,两肘撑着凳子,两只手攥在一起,咬着牙鼓足劲,朝自己胸前掰。一秒,二秒,三秒,两只手在慢慢地向郗瓦匠一侧偏转,寡三嫂眉开眼笑,不住地为老公助威呐喊,只等待最后那一刻。我也站到了郗瓦匠身后,但有惧父亲严肃不快的表情,不敢为郗瓦匠加油。三秒,四秒,两只手不动了,两人的脸都涨得通红,牙齿咬得更紧了,寡三嫂的表情石化了,两只眼睛死死地盯着那一对交战的手,张开的嘴也忘了合拢来。慢慢地,慢慢地,如有神助,两只手在往邵瓦匠一侧偏转,再偏,再偏……终于把郗瓦匠的手压到了板凳面子上。

寡三嫂脸色苍白,两腿一软,瘫坐到地上,大哭。柳道会两眼圆睁,盯得郗瓦匠脖子都短了一截,缩进了领口。我也很失望,心里咚咚跳,不敢想象即将到来的血腥场面。柳道会像得胜的斗鸡,头昂得老高老高,睥睨地侧着身子把一把柴刀递给郗瓦匠,鼻子哼气,眼神示意,要郗瓦匠在身边的凳子上自行解决。郗瓦匠不愿接,又不敢不接,呆若木鸡地站在板凳边,可怜巴巴地向我父亲投去求助的目光。场上的空气凝固了,父亲欲言又止,沉思片刻,向邵瓦匠投去一个询问的目光,邵瓦匠会意地点了点头。

父亲以征求意见的口吻,对柳道会道:“侄孙媳妇,你看能不能让郗师傅和他家属给你赔个不是就算了!”

柳道会很不高兴,高声嚷着:

“你這当长辈的可要公道啊!自古愿赌服输。砍拇指,没得商量!”

父亲脸色严肃了一些:“孙媳妇,我年纪大了,不记得第一局是哪个赢了哪个输了!”

柳道会回答道:“精明判断的是对的呀!”

寡三嫂像打了强心针,只听衣服嗖的一声响,猛地一下站起来,大吼:“我家男人说的才是对的!”

父亲再问柳道会:“这个谁说得清?有标准答案吗?”

柳道会明显不服,但克制了耍横的惯用伎俩。

父亲趁机追问:“还有,小潘答应了以这一局定输赢吗?”

柳道会指着寡三嫂辩解道:“她叫了比的呀!”

父亲立马接过话茬,扬起头,怕大伙听不到似的,高声重述道:

“对,是叫了‘比’,没说以这一局定输赢!”

柳道会感觉中了父亲的言语圈套,不等人反应过来,一把抓住郗瓦匠的一只胳膊,另一只手举起寒光逼人的柴刀,对着瓦匠的脖子,等父亲的回话。

人命关天,众人愣了,不知所措,甚至有人开始后退。父亲倒是不慌不忙,以威严的表情示意她住手。然后以下判决的口气说道:“我看这样办,再赌一场,如果精明赢了,郗师傅就请践诺;如果精明输了,此事作罢,双方摒弃前嫌,言归于好。”

柳道会不回头,不分神,没好声气地应道:“那要看赌什么!”

父亲说“赌预报天气,如何?”

两个女人都勉强地点了点头,柳道会也自愿松开了手。邵瓦匠露出不易觉察的一丝苦笑,郗瓦匠由死刑改为死缓,点头如捣蒜。

父亲详细地交代了规则:由精明预测三天的天气,有两天测对了,便是郗师傅输;如果预报准一天,就由郗师傅主动上门去与精明言和;如果一天都没报准,就由精明上门与郗师傅握手。精明每天下午这些时候,向我报告,我再转告郗师傅。

邵瓦匠最先离开人群走了,围观的人也逐渐被父亲打发散了。父亲走在倒数第三,柳道会走在倒数第四,高昂胜利的头颅,挺着一对大胸,甩着一双粗大的腿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对着呆立在场上霜打蔫了似的郗瓦匠夫妇:“不知死活的东西!我男人几十年一根木棍子不离手,你以为就是柞路、打狗!更重要的是有空就掰,增强手上力道,做好瓦坯!”同时还扮了个怪相走了。可没走上三步再次回过头来,对郗瓦匠两口子说:“外面还有没有未做完的瓦匠活啊,赶紧完工,过几天就做不成了哟!”

时间过得很快,次日傍晚又来临了,邵瓦匠预报明日下雨。但24小时过去了,滴雨未下。柳道会把邵瓦匠骂了个狗血淋头:“你师父白教你了!你这二三十年也白搞了……”寡三嫂,脸色红润起来了,眉头没那么紧了,可郗瓦匠还在紧张当中,不知道那根拇指还是不是自己的。

邵瓦匠第二次预测:明日天晴。可是上天又与他作对,挨婆娘骂了个一佛升天,二佛人地。寡三嫂高兴得不得了,总算自己男人的手指保住了,也为邵瓦匠的失败庆幸,但郗瓦匠不答理她。

邵瓦匠第三次预报:明天下雨。结果还是相反。这下问题严重了,耳朵被婆娘扭了360度。寡三嫂逢人便笑,笑自己男人手指无虞,笑赌局的最终胜利,也笑“邵瓦匠会预知风雨”是欺人的传说;回到家里还叫自己的男人作好准备,等邵瓦匠上门来握手言和。郗瓦匠威严地说:

“你个傻婆娘,不知好歹!人家能三天全都猜错,难道没有猜对的本事?”

寡三嫂哑了。

“快跟老子把家里那只老母鸡捉来,还有一瓶老白干也拿来。”

寡三嫂知趣地给自己找台阶:

“是,是该庆祝一下,但是……”

郗瓦匠简直咆哮了:“老子要上邵掌门儿家喝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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