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归
2019-09-10王璐
王璐
京城的滂沱大雨总是在盛夏的午后骤然压至,毫无预兆地将这繁芜的锦官城浇得透彻、干净,却沉闷湿热得令人窒息。
巷口卖馍馍的大娘吆喝着生意,茶楼间眉飞色舞、唾沫横飞的说书人,酒馆传来窃窃的私语,似在讨论前几日那个取了恶霸性命,窃了银仓的江湖大盗。而我就是那个名扬京城的大盗,他们说我身为大盗却一袭白衣,玄纹云袖,风度翩翩;他们说我身为大盗却行侠仗义,劫富济贫,侠骨热肠;他们也说我盗技过人,行走国库如探囊取物,他们说我曾盗取过皇宫内的秘宝夜光杯饮酒,曾取过宰相府密藏的千年人参治病救人,也曾盗过将军府中名满天下的琉璃盏暗夜照明,可能所有的官兵都视我为眼中钉吧,毕竟这天下,没有我盗不走的财宝。
师父从小就告诉我,虽然我们名为大盗,但我们从不伤天害理,做人最起码要无愧于内心。我最看不上的就是朝廷腐败,卖官鬻爵,贪官横行,欺压百姓。对我而言,似乎行走江湖,做个正义的大盗也是不错的。
劫富济贫的日子逍遥得很,我本以为我的一生会这样一直过下去。如果不是那天,我遇到了那个姑娘,她眉眼间都带着盈盈的笑意,却像一把短剑.样,刺进了我的心,这是我生平第一次心动,也是这辈子唯一一次的心动。
在外漂泊数年,都说大盗无情,我从不这么认为。尽管我昼伏夜出,但我喜欢的还是阳光下奔放热恋的红色海棠,热烈而不张扬;尽管在外漂泊数年,可我最爱的还是那家酒馆,虽然我从不曾饮酒。身为大盗,一生漂泊是我的宿命,头脑和身手是我活命的本钱,我人盗行之前,曾对着师父发过誓此生绝不饮酒。
我坐在酒馆的顶檐上,看着城内的行人,如今帝王昏庸,百姓人家皆是活得颤颤巍巍。唯有那个姑娘,姿态翩跹,袅袅娜娜地踱过长街,踏人那家的酒馆,猝不及防闯入我的视野。其实我见过许多好看的女子,其中最好看的女子应数万花楼的头牌倾城姑娘,面容姣好,肤若凝脂,一颦一笑皆具媚态。可偏偏就是那么一个红衣小姑娘,也不是绝美的,眸子里含着甜蜜的春水,笑起来像是四月的花开,猝不及防撞乱了我的心弦。那种感觉就像是很久以前,我还未练成这般厉害武功时,第一次偷偷下山行侠仗义的惴惴不安。鬼使神差地,我一跃而下,驾着还在酣眠中的马儿,装作不经意地从她身边经过,马蹄踏起的微风掀起了她罗裙的一角,她目光澄澈地望向我,笑颜如花,随即款款走进了那漆红色的大门内,一同带走了我痴痴的目光。
第二次遇见她,是在巷口那家面馆。我本漂泊无依,生性洒脱,可独独钟爱巷口那家阳春面馆,我静坐在面馆的长椅上余光看到那个小姑娘迈着轻快的步伐踏人面馆的门槛,看着她离我越来越近,停在了在我邻桌。
“再来一份冰雪团子。”
“我要一份冰雪团子。”
小二诧异地看着我俩,抱歉地说“两位客官不好意思,冰雪团子只剩一份了,要不你两位商量一下?”
小姑娘有些失望,“那好吧,那我换成……”
“我不要了,给她吧。”我脱口而出。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会这么说,或是善心大发,抑或是不忍心看到她这般失落。
“那就谢谢公子了。”小姑娘眼中散发出别样的光彩。
我看着她对我惊喜地笑了笑,拿上团子转身离开。却不知我目光一直悄悄跟随她,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那朱红色的门口。
她应该不知道吧,我最讨厌的就是甜食,但我却知道她喜欢六月的雨,喜欢批把花开,喜欢巷口那家冰雪团子,喜欢谈花饮月吟诗作赋。
我点那甜甜腻腻的冰雪团子,只不过是想要与她说一句话,仅此而已。
我生性漂泊,枕风宿雪,踏遍三江六岸,尽是刀剑生杀,四海为家。倾家荡产买了把剑,填饱肚子准备上路。碰巧她在邻桌笑,从此心中再无江湖。这些她应该都不知道吧。
我知道她叫粥儿,是大家闺秀,出身书香门第。凭我的身手,想要潜人她的闺房简直如探囊取物一般,可是,我犹豫了。
她是大家闺秀,我只是一介大盗。我们之前差距宛若鸿沟。我怎么能因为一己之私就把她占为己有,毁掉她安稳的生活?
行走江湖多年的我,遵循誓言,从未沽过一滴酒,然而那次,在红漆大门外独自待了一夜的我,第二天醉倒在郊外的酒楼。
而后的半年里,我多次制造机会与她擦肩而过,但是我能感觉到,每一次擦肩她都会抬眼望着我的背影。“这位公子……”那一次擦肩后,她温润的声音猛然拉住了我,我转身回头,她那明媚的笑颜就这样闯入我的眼底,撞乱了我的心弦。我生平从未有过的慌乱在她的笑意中无处遁形。
我承認,同她在一起的一年时光是我最怀念的时光,她很喜欢穿红色霓裳,一如我挚爱的海棠;她喜欢用绿绮奏曲,我学习用萧与她伴奏,共奏一曲世间繁华;她喜欢吃老街巷口那家冰雪团子,后来每天,我都陪她吃巷子里的那家汤面。我在我们住的院子旁种下了一棵批把树。那天夕阳西下,批把树下,我搂着她的肩膀,对她说道:“除非黄沙白骨,我守你百岁无忧。”而她却说:“嘻嘻,你个大笨蛋。”
我终究不再漂泊,我盘算好用我全部的家当,在城郊置亩良田。往后余生,我只想与我的粥儿守着这方寸之地,平淡一生。我躬耕田亩,她养蚕种桑;我信步山间猎鸟兽,她静坐窗前挽衣织布;我与她谈花饮月讲述江湖趣事。
烈日灼心,这一年国内动荡,那日帝王传令,西部叛变,所有及冠男子必须去西部支援前线。皇命难违,我与粥儿必将别离。
行军前,我曾对粥儿许诺:“西部外藩作乱,战火四起,关外横尸遍野,民不聊生,此次出征,待我立下赫赫战功,衣锦还乡,便八抬大轿娶你过门。”她说:“批把花开,待君归来。”院外琵琶新芽随风而动,我转身离开。却不知,只此一别,竟是永诀。
这一去,便是十年,战事陷入胶着,两方势均力敌,各有胜负。大雪纷飞,再睁眼已是铁甲寒意凛冽。塞外金戈铁马,刀光剑影,我躺在雪地,四周寒风呼啸,如同逝去的魂灵万鬼恸哭,视线越来越模糊,可手中还攥着一张被血染红的手帕。模糊间,粥儿一袭红衣言笑晏晏向我走来。
“我……不能……死,我还要……娶……娶粥儿……”我慢慢从雪地中艰难地爬着。我要回去,我要活着回去娶粥儿。
沙场经久苦,战乱十年平。
十年间,关外横尸遍野,流血千里。十年战乱也将国库掏空。那日,大雨连绵,我看着城墙下俯首听令的千万士兵,宣布班师回朝。十年,我已不是从前的江湖大盗,而是一名大将。我坐在高头大马上,看尽京城飛花,这皇城十月,正是批把花开之时,嘴角微微上扬,我想起我的粥儿一身红衣盈盈立于批把树前待我归家迎娶之境。
高堂明镜之上,天子已不是十年前的天子,巍巍朝堂,天子居于高处,说要重重赏我,封我为靖国将军,赏良田千亩,黄金万两。我谢绝了,我一生别无所求,唯一的愿望便是能娶我的小姑娘,我只求传说中那颗镇国明珠。此言一出,群臣哗然。明珠乃是先皇遗物,更是本国至宝。果然天子大怒,即刻将我押人狱中。
可是天子不知道,监狱对我来说本就形同虚设。
第二日,有两件事闹得满城风雨,一是靖国大将军越狱而逃,二是镇国明珠失窃。
冬夜,大雪纷飞,北风凛冽。
我立在那漆红大门外,近乡情怯,久久无言。这几年我的粥儿还过得好么;见到粥儿我该怎么说呢?战场上的打打杀杀,粥儿应该不会想听;我们亲手种下的批把树应该开花了吧,如今应该可以去粥儿家提亲了;哎?忘记给粥儿带她最喜欢吃的冰雪团子了,算了算了下次再带,今天先给她个凉喜,告诉她我回来了。我咬咬牙最终还是飞身潜人府内,可是我却没有寻到她身影。
府内只有她的灵位,悲戚萧瑟立于门前。耳边似乎还回荡着粥儿当年清脆的笑声。
“好想变成雪啊,这样就可以落在公子的肩头。”
“若我撑了伞呢?”
“嘻嘻,那我就落在公子的红伞中,静载一路月光。”
“若是我将雪拂去……”
“那就任你拂去,我只愿能在你手掌内停留一刻,便足矣。”
如今我独立门前,漫天飞雪将我掩埋,我却无心拂开。漫漫长夜,只剩一声叹息。
多年后,边关和平,已经无人再记得那个曾经平定西北的靖国大将军,只知道那颗镇国明珠依然下落不明。而京城小巷边时不时出现一位撑着红伞的白衣男子,相貌俊朗但一双黑眸藏着无尽的哀愁,他总会在那家面馆点两份冰雪团子,却只吃一份,一边吃一边看向窗外,窗外风雪依旧……
又是一年寒冬,郊外的酒馆中,我依着窗喝酒,不时有探寻的目光朝我打量过来,也难怪,我衣着平平,腰间却别着一颗灿若星辰的明珠,任谁都会好奇三分。
小二看我似乎不胜酒力,劝道客官少喝点,我笑了,不过麻痹自己而已,十年前那个破碎的记忆,一点一点被拼凑起来,一点一点被放大,变得越来越清晰……我曾立誓绝不饮酒,如今却日日豪饮。窗外飞雪依旧,我取下腰间的明珠,摩挲片刻,将它放在弹弓上,铆足了劲向天际射去,从此再无人知晓明珠的下落。
我又想起十多年前的一晚,她巧笑嫣然,眉眼弯弯地对我说,她出嫁那日,一定要戴一次天地间最美的明珠。
十年征战,烽火万里如衔,谢绝功勋十二转,只愿为你求得天地间最美的明珠。
如今物是人非,那明珠于我又有何用。
“我记得你当年还掀过我的裙子。”
“嗯。”
“我娘说过调戏了姑娘,就应该负责……”
“好,这位姑娘我娶你可好?”
我又一次徘徊到那漆红大门外,又是一年批把花开。批把树下却再无盈盈而立等我的红衣姑娘。
“你不是说批把花开等我娶你的吗,粥儿……”
从此世间再无大将,只有睥睨四野的大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