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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垛

2016-05-17黄跃华

雨花 2016年5期
关键词:瓦匠二婶支书

黄跃华

1

二月,桃树开始结出一个一个的小苞,那是花蕾。惊蛰以后,花蕾们醒了,花瓣儿便从里面冒出来,一树又一树,一片又一片。这时候,桃花垛便成了粉红色的世界。

这是丁来扣最盼望的时节。

他四十出头,仍单身一人,记不得多少年前,母亲还健在的时候,看着一起长大的伙伴们陆续结婚成家,他不止一次问过母亲,何时他也能讨上老婆生儿子?丁来扣生下来先天不足,虽长成了人高马大,但脑子比常人少根筋,记不住事。母亲告诉他,不急,你的桃花运还没到,桃花开了,桃花运便到了。

于是,丁来扣便年年盼着桃花开。母亲去世十多年了,桃花也年年开,但桃花运一次也没降临。然而,他始终没有失望,他坚信母亲的话,母亲是个慈祥的人,她不会骗自己的儿子。

终于,当桃花像一朵朵粉红色的云从地上升起时,垛上的沈二婶帮他相中了一个外地女子。只见了一面,外地女子便答应嫁给丁来扣,聘礼一万块。丁来扣高兴得合不拢嘴,兴冲冲地去找侄子丁瓦匠要钱。丁来扣跟在侄子丁瓦匠后面做小工,夜里帮他看鱼塘,他做工不拿钱,工钱全进了丁瓦匠的口袋。

丁瓦匠黑着脸说,刚在城里买了房拿不出钱。丁来扣急得脸红脖子粗,说没一万块人家就嫁王二了,王二在旁边等着呐。丁瓦匠骂道,这是做买卖?你个猪脑袋!

丁来扣只得去找支书,支书是他叔,村里威望最高的人。支书同情丁来扣,上门做了一天工作,丁瓦匠总算极不情愿地拿出了一万块。

噼里啪啦地放了一阵鞭炮,结婚证也没来得及扯,丁来扣便与外地女子成了婚。

成了婚的丁来扣提出晚上再也不去看鱼塘,丁瓦匠不答应,说不看鱼塘鱼被人偷了咋办?弄个女人一支烟工夫不到,你难道要搂着女人睡一夜?

第二天丁来扣照常去工地,伙伴们拿他开玩笑,问他结婚感受如何,他咧开大嘴,露出两颗被烟熏黑的门牙,笑着说,开头急死了,后头快活死了。大伙们都笑了。

众人要丁来扣发烟,烟是丁来扣的唯一爱好,主家一天发一包,丁来扣的烟从来舍不得给别人抽。但今天不行,这是喜烟,你不发也得发,众人便上来抢。丁来扣骨硬力大,下田挑麦把,人家一头三个,他四个;下河罱泥,人家一天罱两船,他罱三船。放在平时,谁也抢不到他的烟,但他今天心情好,一包烟眨眼间被抢得一根也不剩。

歇工时伙伴们又跟丁来扣开玩笑,一根筋你娶老婆的钱丁瓦匠出的,老婆肯不肯他睡?丁来扣突然虎下脸,圆瞪着眼说,他敢?众人笑,他也跟着乐。

适逢丁瓦匠叼着烟走过来,众人起哄,说丁瓦匠你出钱一根筋娶老婆,你为什么不能睡呢?谁投资谁受益嘛。丁瓦匠满脸不高兴,他还在为用掉的一万块心疼,拂着手说,收益个头,有你的穷事去。

2

丁来扣娶到了老婆,心情自然舒畅起来。原来他坐丁瓦匠的摩托车,现在丁瓦匠一见他就戳气,哪还愿意载他,便让他骑三轮车,正好放用具。丁来扣并不生气,照样呼呼地跟在后面,有时嘴里还哼哼几句,虽然谁也听不懂,但大家都知道他心里高兴着呢。

中午太阳明晃晃的,照得人又困又倦,丁来扣歇下来喝水,有人拿他开玩笑,说丁瓦匠帮你出钱娶了老婆,你哪能歇呢?丁来扣说结婚了不能再喊我一根筋,我叫来扣儿。众人便笑,是不是黄土公社杨木大队的来扣儿?丁来扣骂,呸,那是死人呆的,我家在桃花垛。噢,桃花垛的来扣儿,多出点劲,帮丁瓦匠多挣点钱,不是他你哪能讨上老婆?于是,丁来扣便屁颠屁颠地搬砖头筛黄砂拌砂浆。

丁来扣天天一下班便急急地往家赶,屏着气把三轮车踏得飞快,有一次甚至差点撞到路边的一个老太太。喜滋滋的日子过了三天,哪知道第四天老婆便没了踪影。丁来扣找遍了屋里屋外,田边地头,包括鱼塘边的鱼棚,甚至用竹篙在鱼塘里捞了半天,也没捞到个人影。

惴惴不安地等到天黑,丁瓦匠醉醺醺回来,丁来扣哭丧着脸说老婆没了。丁瓦匠破口大骂,人也骚鬼也骚,一万块没了,你这个骚货怎么不早死掉呢?丁来扣吓得不敢吭声,慌慌地逃出来,一口气跑到垛上,砰砰砰敲开沈二婶家门。沈二婶也紧张起来,她下午刚听说嫁到桃花垛的三个女人一起不见了,莫非受了外地人的骗?

丁来扣问沈二婶要人,沈二婶说我哪知道她跑到哪儿去了,丁来扣说你还我一万块,沈二婶说钱被人家拿走了,我帮你做媒没拿你一分钱,即使把我抓去坐牢我也没办法。丁来扣还是赖着不走,沈二婶没法,只得去找支书。支书劝了半夜,答应第二天便去报案,并要沈二婶到南莫找那个贵州女人要人,线是她牵的。沈二婶答应明天就去,丁来扣这才恨恨地出了门。

次日早上上工,他不敢跟丁瓦匠一起走,就连早饭也只喝了一碗稀粥,怕丁瓦匠老婆骂。干活时埋着头,抬砖头,拉水泥,拌砂浆。歇下来只闷闷地抽烟,有人凑过来开玩笑,一根筋,你怎么睡了三天就把老婆睡跑了?一根筋愤怒了,红着眼操起铁铲追人家,人家抱着头躲进工棚,关上门,他一脚踹开门,一铲把人家头上拍出个口子,鲜血直流。

状告到丁瓦匠处,丁瓦匠还在气头上,把丁来扣喊来又是一顿臭骂,你作死呀,看来你生来是坐牢的命,上次就不该救你,让你在大牢里呆几年。

丁瓦匠说的上一次是一年前,那天外面下大雨,工地不好干活,大家聚在工棚里喝酒,说荤话,有个抹着口红的女人来找丁瓦匠,嘀咕了几句丁瓦匠便跟着女人走了。同伴们开玩笑,问丁来扣,丁瓦匠和女人干什么去了?丁来扣摇头,一同伴跟他耳语几句,惹得丁来扣咧开大嘴笑,露出两颗又大又黑的门牙。喝完酒洗澡,一上来同伴们都被袒胸露乳的女人们拖走了,一个胖女人也来拖丁来扣,丁来扣不明就里,被拖到一个黑灯瞎火的房间,女人一把操进他的裤裆,说一次五十块。丁来扣吓得缩回手,说我没钱。女人说你没钱想玩白大?狗日的胆真大!丁来扣吓得拔腿就溜。女人喊来老板,正巧碰上民警巡防,抓了个正着。

丁瓦匠被所长打电话喊到派出所,丁来扣惨白着脸缩在墙角,丁瓦匠又是赔笑脸又是递烟,说,他又没钱,不会摸人家的。所长说他不摸人家进包房干什么?丁瓦匠好话说尽,好在所长的亲家也在桃花垛,所长最终才发慈心放了丁来扣,但叮嘱丁瓦匠要密切注意,丁来扣属于高危人群。

丁瓦匠不止一次警告丁来扣,男人有钱就管不住裤裆,要是你哪天有钱你就要蹲监牢了。丁来扣脖子一梗,瓮声瓮气地说,有钱我也不给她。丁瓦匠呸了他一口,不给你不怕人家把你阉了?开浴室的哪个不在黑道上混?

想想一万块打了水漂,再想想丁来扣差点惹下天大的祸,丁瓦匠心里感到真窝囊。丁来扣一有空就去找沈二婶要钱,沈二婶回回哭丧着脸来找丁瓦匠诉苦。沈二婶当年帮过丁瓦匠不少忙,包括他的老婆也是沈二婶介绍的,丁瓦匠不好跟她说什么,只是一股劲儿地罚丁来扣多干活,苦的脏的累的,收工了还叫他收拾场地,打扫工地,清运垃圾,掏下水沟。夏天到了,他又要求丁来扣早起一个小时,割青草喂鱼,待到太阳落山,丁来扣气喘吁吁骑车到家,累得浑身散了架,一屁股瘫倒桌边,揉着腰说,这般做牛马都吃不消。丁瓦匠则提醒他,有力气了谁保证你不去做坏事?

3

丁来扣还是天天跟着丁瓦匠去做小工,夜里看鱼塘。丁瓦匠的鱼塘四十多亩,每年能起上万斤鱼。丁来扣趁早上割鱼草的当儿又去找沈二婶要钱,沈二婶揉着腿说我这腿都快跑断了,实在没办法,要不然这样,有机会了我再帮你撮合一个。

一次吃过晚饭,丁来扣拎着水瓶去鱼棚过夜,鱼棚后一黑一白两只狗在苟合,丁来扣停下步,看得眼珠都凸出来了,田螺似的。裤裆里那玩艺儿鼓起来,捂不住,不禁仰天长叹,唉,人有时不如狗。

丁瓦匠正好路过鱼棚,听到长叹,愣了愣,随即狠狠地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狗又怎么啦,最终不都被人杀了吃了?

一天,沈二婶来找丁瓦匠,垛上最北头的寡妇李兰小要翻房子,她推荐了丁瓦匠。李兰小丈夫到山东偷猪被人家打死了,她要把房子翻一下冲冲晦气。丁瓦匠去谈了,很满意,工程全包,丁瓦匠十分感谢沈二婶。

沈二婶则多了个心眼,她有意撮合李兰小与丁来扣,也好弥补上次丁来扣的损失。丁来扣听了自然心里乐开了花,沈二婶叮嘱他先别声张,别人听了会坏你的事,你使劲儿干活就行。于是丁来扣浑身卯足了劲,别人休息他也不休息,收工了还把地上的水泥扫起来,就连敲下的小砖头也舍不得浪费。李兰小心生感激,说丁师傅做事认真,有时还多揣一包烟给他。

丁来扣眉飞色舞地告诉人,李兰小喊他师傅,匠人们拿他取笑,问,师傅是什么?师傅能砌墙上瓦弹线,你会么?丁来扣说我会。师傅还要会说合子你会么?丁来扣不吭声了。次日李兰小家上梁,丁来扣早早丢下手里的铁锨,跑到梁下,瞪大眼盯着大梁上的木匠。木匠将两头对准中柱榫头,挥舞斧头一边敲一边说:

“日出东方喜洋洋,平阳之地砌华堂;前面造的三滴水,后屋还造九架梁;九架梁,插金花,荣华高贵发主家。”

木匠说罢合子,瓦匠应过来:

“今日吉时上金梁,金梁架在金柱上;金柱上面挂金榜,主家中了状元郎;金梁上面盘金龙,恭喜主家个个身体壮。”

丁来扣拍着手,望着梁上一东一西两个匠人舞手晃脑,像树上两只鸟儿抖着翅膀,一唱一和,觉得挺好玩。李兰小端来一筐白馒头,匠人们一齐抢,再抛出一兜香烟,丁来扣跳起身抢到两包,急忙往裤袋里揣。有人说你只顾抢烟,合子也不听。丁来扣咧咧嘴说,合子尽说的胡话,人家男人都没了还壮个球?

李兰小的房子砌好了,提出再搭个鸡窝。丁瓦匠要到下家去谈生意,便留下一个瓦匠和丁来扣搭鸡窝。搭鸡窝是个简单的活计,两天时间就够了,可丁来扣一连去了三天。丁瓦匠回来时老婆告状,说一根筋鸡窝搭好了,要帮李寡妇收麦子。

晚上,丁来扣顶着一头麦芒回来,丁瓦匠问,他瓮声瓮气地说,人家一个人忙不过来。丁瓦匠笃笃地敲着桌子,沈二婶想撮合你和李寡妇是吗?但你别打人家心思,她男人死了还没几个月,骨灰盒还在家里,那家伙吃喝嫖赌杀猪杀人,你不怕吓死?丁来扣不作声,半天才嗫嚅道,明天还要去呐。丁瓦匠筷子一拍,你敢!

然而,等丁瓦匠早上上茅坑回来,见不到丁来扣的影子,看看手表,去工地不会这么早,莫非真的去了李兰小家?

火急火燎往李兰小家赶,一到垛上,便远远地看见空旷的麦田里一个人在捆麦草,身旁一架架子车。丁瓦匠撑住摩托车,把手搭在额上,看清那人便是丁来扣。丁来扣弯下腰,拖起架子车,一堆草便开始蜗牛一般往前爬。土路尽头是水泥路,架子车爬不上去,只见他梗着脖子,伸着头,身子绷得像把弓,两只脚死死往后蹬着。架子车在泥地上不住地打滑,咯吱咯吱拼命挣扎着。

丁瓦匠挡到车前,冷冷地瞪着丁来扣。丁来扣抬起头,看见丁瓦匠锥子一般的眼光,慌张得一松手,车子翻下水渠,麦草散落一地。他爬上来,头也不抬地嘟哝,人家一个人忙不过来,我帮她一下的。

丁瓦匠冷笑一声,帮一下?你是贼心不死,狗改不了吃屎的本性,还不赶快死回去!

丁来扣怏怏地跟着丁瓦匠回来,路上一句话也不说。丁瓦匠教育他,一万块钱的事都忘了,你这人不长记性,伤疤没好便忘了痛,女人能惹么?第一个女人没惹上,沾了一身臊,差点儿被抓去坐牢,嫖娼呢,祖宗八代的脸都让你丢尽了。丁来扣申辩,我没嫖娼。丁瓦匠拿眼狠狠地瞪了他一下,第二个女人,睡了三天,一万块没了。那女人金子做的?你这个败家子老是这么骚,说不定哪天被人阉了都不晓得。

丁来扣下意识地夹了夹双腿。

继续跟在后面做小工,继续骑着那辆浑身都响的三轮车奔走在城乡之间。丁瓦匠还分配他干最重的活,那种活工钱多,丁来扣反正有的是力气,累趴了一觉过来便又有了。但丁瓦匠明显感到,丁来扣的手脚没有以前那般勤快了,旁人跟他开玩笑他也难咧开大嘴傻笑,一有空蹲在地上抽闷烟,有时喊他几声都懒得动。

丁瓦匠知道他在闹情绪,警告他不许消极怠工。夜里防止丁来扣偷懒不起来巡查鱼塘,他还偷偷溜到鱼棚边,故意弄出些响声,看丁来扣出不出来。一次拿手电筒往鱼棚里照,没照着丁来扣,丁瓦匠便嚷,一根筋你死哪儿去了?半天,丁来扣才捞着裤子回来,说,拉屎的,头也不回地继续睡觉。

丁瓦匠不止一次地提醒他,你现在的表现不如以前,你不要不知麻木,认为自己有点呆力气就了不得,要知道,你不跟着我哪有人要你?牛力气还大呢,不用,等着挨杀的命。离开我谁管你吃管你喝?谁管你生管你死?

一天晚上,正在吃晚饭,沈二婶来了。沈二婶告诉丁瓦匠,她想撮合来扣儿和李兰小,李兰小答应了。丁来扣忽然来了精神,拿眼骨碌骨碌地望着丁瓦匠。丁瓦匠正在喝酒,故意把那酒含在嘴里,打着转,然后再慢慢咽下去,再眯起眼盯着丁来扣,盯得他浑身不自在,痒痒起来。半天,丁瓦匠才从喉咙深处噢出了一声,那声音低沉得很,像从地底下发出来似的,李寡妇答应了?

沈二婶点头,丁来扣也点头,他边点边紧张得搓着手,那手上满是老茧,像搓的砂纸。

没料到,丁瓦匠却答应得很爽气,行,好呀,让他们一起过呀,破锅正好配豁锅盖。

丁来扣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顿时直起身子,又咧开大嘴。

丁瓦匠把酒杯顿到桌上,晃了晃肥硕的脑袋,拍拍口袋,不过,有人得先把上次借的一万块钱还给我。

屋子里突然静下来,只听见两只苍蝇嗡嗡地飞来飞去,半天,丁来扣才不解地睁大眼睛问,哪个一万块?

丁瓦匠从烟盒里掏出支烟,用打火机点着,悠悠地抽了一口,然后吐出来,你说哪个一万块?你是真不知还是故意装糊涂?见丁来扣还一头雾水茫然着,丁瓦匠不耐烦地踢了踢椅子,睡外地女人的一万块,不是借的我的么!

丁来扣再也不说什么,沈二婶也叹着气直摇头。丁瓦匠冲沈二婶下了逐客令,天黑路远你早点回吧,这么大年纪,不要再为这事操心了。

丁来扣埋下头赶紧喝完碗里的粥,怏怏地拎着水瓶出了门,走出几十步远,还听见丁瓦匠在后面笑,那笑滚雷似的,炸在丁来扣耳边,老不正一个,老不正一个,想女人都想疯了。

又过了几天,丁来扣也不提李兰小的事。丁瓦匠暗暗高兴,他估计丁来扣再也不敢去想了。然而,一次去村部办事,支书拉住他,说来扣儿四十多了,跟李兰小一起过倒不错。丁瓦匠赶紧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不成不成。支书说,来扣儿也怪可怜的,现在全社会都在关心光棍,弱势群体,不能只图你们快活。

丁瓦匠苦着脸,摊开手,他惹的事儿还少么?作耗掉我的一万块还没还呢。

支书耐着性子说,话不能这么说,他跟在你后面做了这么多年小工,不也挣了不少钱么?

丁瓦匠不认可,不错,他是挣了点钱,但他也吃也喝,也抽也用,还不都是我的?去年上医院割痔疮花掉一万多,不都是我掏的?还有他住的我的房,将来还要送他去火葬场……

支书虎下脸,这么一算就永远算不清了,但我告诉你,不管什么人,都不好干涉别人的婚姻,何况他还是你叔。

叔又怎么的?丁瓦匠不服气起来,他想回支书嘴,但话到了嘴边又收了回来,支书是爷爷辈,德高望重,且他大儿子在县医院当院长,不少事还得麻烦人家。

他连抽了两支烟,终于对支书说,他跟李寡妇过可以,但必须先把借我的一万块还给我,否则不行。

支书知晓他的为人,既蛮又狠,六亲不认。想想没办法说通他,只得也给他一个台阶下,说我来征求丁来扣的意见。

支书去找丁来扣,没料到丁来扣胸脯一拍,想也没想地说,还就还。

支书问,你拿什么还?

丁来扣挠着头,挠着挠着脸开始涨红起来,两边脸连着耳根都涨成一块大红布似的,是啊,你拿什么还?你的一分一厘钱全进了丁瓦匠口袋,你除了力气之外还有什么?

支书长长地叹着气,叹着叹着,丁来扣突然一拍大腿,说,大不了我再跟他做一年工。

一年工一万块?支书扳着手指头算了算,一个工一百多,一年三四万呢,怪不得人家叫你一根筋。他摇摇头,这样吧,实在不行,我来跟丁瓦匠说,你再干三个月,两清,走人。

支书去找丁瓦匠,丁瓦匠咬住一定要一年,支书发了火,他才同意半年。丁瓦匠有数,先用根绳子扣住丁来扣再说,等过了半年,说不定用不了半年,丁来扣就会忘了李寡妇,他一根筋,记不住这么多东西。不过话又说回来,即使记住了又有什么用,孙悟空再厉害,能逃得过如来佛的手心?

4

丁来扣又天天跟在丁瓦匠后面做小工,夜里看鱼塘。丁瓦匠带着他去了高邮江都一趟,不管是拌砂浆运砖头,还是运水泥夯墙基,他浑身都好像有使不完的劲。他甚至比以前起得更早,割更多的鱼草,以前一天割一担,现在要割两担,甚至三担。夜里都要起来两三趟,也不要人督促。

转眼又到了春天,垛上的桃林开始透出诱人的红来,小片环着小片,密密匝匝,宛若一场红色的大雪降过。那些大而艳的花,粉红粉红的,娇嫩得仿佛吹口气就能化成水似的。

同伴们都知道丁来扣马上又有女人了,跟他开玩笑,你一根筋福气,桃花运不断,几年睡几个女人,哪像我们一世守着一个黄脸婆。这时候,他的脸上便露出憨憨的笑,连额上的皱纹也舒展开来,说话大大咧咧,有时甚至把丁瓦匠都不放在眼里。一次在江都,丁瓦匠带一个女人回来住,丁来扣看到了,坏坏地笑,眯起眼问女人又来收手机费了(丁瓦匠每次都说女人找他是收手机费的)?丁瓦匠搡开他,去去去,有你的穷事去。

丁瓦匠的老婆去找李兰小,戳着她的鼻子骂她骚货,丈夫才死了不到一年,就想男人想疯了,你勾搭一根筋图什么?不但白睡一个男人,还白得一个大劳力为你做牛做马,这样的女人心比蛇还毒!李兰小受不了这般侮辱,别看她瘦得一阵风能吹倒,但也敢说敢做,跺着脚与丁瓦匠老婆对骂。

丁瓦匠老婆恼羞成怒,发狠说你再勾引一根筋我就放火烧了你的狗窝。丁瓦匠老婆会算账,一根筋帮丁瓦匠做了二十几年小工,一天几十块,现在一百多,二十几年挣了多少钱?正儿八经的一棵摇钱树,况且这摇钱树只进不出,二十几年只割过一次痔疮,加起来歇了不到二十天。

丁瓦匠老婆回头时还特意跑到村口,站在渠道上骂了一通,见引不来人围观,只得讪讪地回了家。丁瓦匠与老婆合计,骂归骂,但以后咱们对他也要好点,暖暖他的心,这叫双管齐下,是种策略。

丁瓦匠甚至允许丁来扣晚上喝点酒,酒喝了,也就不会去胡思乱想了。每天晚上的菜也比以前多了一两样,即使再不凑巧也要炒上几个鸡蛋,再弄些花生米、拌黄瓜等小菜,丁瓦匠有时还特意和丁来扣搭讪几句,说几句听到的新闻,谁酒喝多了掉进茅坑,谁打牌偷牌被人家抓住砸破了头,谁借人家的钱不还被关进了猪圈,但他从不提男女之间的事。

如皋有家企业扩建厂房,投资八百万,县长小舅子中的标,二标转给丁瓦匠。丁瓦匠在如皋住了三天,陪县长小舅子去了趟黄山。等到兴高采烈回来,还没进门老婆便急急地告诉他,一根筋这东西终究熬不住,昨天又到李寡妇那儿去了,鱼塘也不看。

丁瓦匠立即骑上摩托车与老婆一起往李兰小家赶。老婆在后面喋喋不休,丁瓦匠气得脸都青了,他加大油门,摩托车怒吼着像一匹脱缰的野马,越过田埂,穿过桃林,飞过沟渠。

摩托车撞开李兰小的家门,李兰小正在院子里晒衣裳,丁瓦匠喝问一根筋在哪儿?李兰小吓了一跳,退了几步,说我哪知道他去哪儿了,腿长在他身上。丁瓦匠老婆二话没说,扑过来就揪李兰小,李兰小见状便想逃,丁瓦匠操起扁担扫过去,李兰小被扫倒在地,丁瓦匠老婆上前一把揪住她的头发往地上撞。李兰小好不容易挣脱身,逃出院子,拼命往渠道上奔,丁瓦匠老婆在后面骂,骚货叫你偷汉子,今天不打死你老娘就是你养的。

丁瓦匠抓着扁担追过来,追过水渠,水渠两边是一片桃林,李兰小一折身躲了进去。桃花像一片粉红色的云,遮住了李兰小,丁瓦匠踮起脚找,怎么也找不着,最终还是丁瓦匠老婆眼尖,从后面绕过去,一把抱住躲在树后的李兰小,丁瓦匠赶过去,一拳把李兰小打翻在地,丁瓦匠老婆迅即拿脚就朝李兰小踢去,踢她的头,踢她的腰,踢她的胸,她把全身的力气都集中到脚上,把所有的仇恨也集中到这脚上。在她看来,所有的罪过都是寡妇李兰小惹的,是她勾引了一根筋,是她打乱了自己的如意算盘,是她毁掉了全家人的致富希望。李兰小痛苦地在地上打滚,丁瓦匠还不解恨,抓起一把干猪粪往她嘴里塞。

5

丁来扣收工骑着三轮车回来,得知丁瓦匠和老婆打了李兰小的事,门也没进便往李兰小家赶。李兰小头上绷着纱布,纱布被血染红了。听了李兰小的哭诉,他什么话也没说,抓起一根铁叉便出了门,李兰小拼命拉也没拉住。

他去找丁瓦匠,找他的老婆。丁瓦匠又去了如皋,丁瓦匠老婆也不在家。他抓着铁叉沿鱼塘找,终于,丁瓦匠老婆骑着电动车回来了,望见手里抓着铁叉的丁来扣,警惕地停下车,骂道,你终于死回来了?丁来扣两眼冒火,嘴里喘着粗气,胸脯剧烈起伏着。突然,他抓着铁叉猛扑过去。丁瓦匠老婆尖叫一声,丢下电动车便逃,丁来扣追,弯弯的小道上,两个人影在急速奔跑,一个轻盈如风,一个气喘如牛,丁瓦匠老婆边奔边喊,出人命啦!狗日的一根筋杀人啦!丁来扣紧追不放,抓着铁叉骂,就杀你这个烂货!

但渐渐的,两人之间的距离越拉越远,丁来扣追不上了,气喘吁吁停下来。丁瓦匠老婆回过头,挑衅地跺着脚,叉着腰吼,狗日的你来呀,你吃了豹子胆了!丁来扣追不上她,返回头找到她的电动车,不由分说抓起铁叉就戳,戳碎了车灯,戳破了轮胎,戳弯了车架。车篮里的几袋农药翻了一地,那是丁瓦匠老婆刚买回来的,丁来扣望望那农药,嘴角突然涌出一丝笑。

丁来扣把农药搬到鱼塘边,拆下来,连袋带药一起砸进鱼塘,边砸边骂,叫你狗日的欺人!叫你狗日的欺人!

鱼塘里立即有鱼漂起来,肚皮朝上,眨眼工夫,水面上便成了白花花的一片。

派出所接到报警,连夜把丁来扣带走了,丁来扣涉嫌投毒。李兰小闻讯后赶过去,又是捶胸又是跺脚,眼泪鼻涕一大把,边哭边埋怨道,你怎么能做这种傻事,这可是犯法要坐牢呀!

丁来扣不买账,圆瞪着眼对李兰小说,怕啥,狗日的再欺人,让他等着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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