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读《读书》四十年
2019-09-10段崇轩
段崇轩
每每出行,总会在随身的箱包里塞本书。不论旅途远近,不管时间长短,习惯成为自然。带什么呢?带《读书》杂志。一二本、三四本正在阅读或未及阅读的新刊。书体轻薄、文章好读,足可打发旅途时光。理论书籍太正经、太沉重,那是需要正襟危坐研习的;文学作品太琐细、太用情,自然需要心平气静去赏析。这两种书都不是旅途阅读的最佳选择。唯有《读书》,栏目繁多,其中总会有你喜欢的一类文章;文章精短,读来意味无穷。特别是它鲜活、新锐的思想,突然间就撞击出了你的思想火花。自然,《读书》上的文章,你不必都喜欢、都去读。其中确有一些太专业、太繁琐的文章。但每期总会有几篇有分量、有思想、有文采的佳作,保证了它的质量。学术性、思想性、可读性,三者水乳交融。这正是我喜欢它、带着它的理由。有一次,与一位朋友去外地开研讨会,晚上洗漱停当,钻进被窝,各自从提包里摸出一本书来,想不到都是近期的《读书》。朋友说:他每次出差,都带本《读书》,晚上翻阅一二篇文章,正好睡觉。
《读书》创刊40年,我追随、阅读《读书》40年。1979年春天,我已大学毕业留校当教师,一位老先生兴奋地告诉我,三联书店创办了一份新杂志,叫《读书》,是专门办给知识分子的,建议我买一本。我当即在学校新开的书报亭买了一本。当时大家还没有订阅报刊的习惯,报刊统一送到系里,拿取也不方便。但学校书报亭、街上邮局报刊部出售各种报刊。每期的《读书》《文学评论》《人民文学》等,我都选择从书报亭或邮局购买。当年的《读书》,普通的32开本,装帧朴素、简洁,定价只有0.37元。现在我真不知该怎样描述当时的感受和心理,只觉得是在春光融融的季节又遇到了一片风景奇异的绿洲。它敏锐的问题视角,新颖的思想观念,常常让你激情澎湃,迫使你急切地去买它评介的那些新书。
上世纪80年代初,我调回老家所在的地区文联工作,开始正式订阅《读书》杂志。那时改革开放大潮如火如荼,新时期文学潮流一波连着一波,《读书》杂志紧扣时代主题,积极引进西方文化和文学思想,真正打开了我们这一代人的胸怀和眼界。
到80年代末,我重返省城,调到省作协《山西文学》月刊社做编辑。作协院里的作家、编辑,几乎人手一份《读书》杂志。我自然续订《读书》,跟大家在一块聊天,常常谈论的也是上面的某篇文章或推介的某本新书。
尽管90年代后社会发生巨大变化,《读书》杂志也不再那样热闹,但它依然在跟踪、探索社会的发展,好文章仍旧不少。有些同事不再订阅了,但我却没有中断,一直延续至今。这么多年来,购买的、赠送的书籍越来越多,自订的、赠阅的刊物也与年俱增。无奈只能采取“吐故纳新”的办法。就说订阅的杂志吧,《文学评论》从1978年复刊起,就开始订阅。最初的定价也是0.37元,但后来版本大了,页码多了,到2010年涨到20元的时候,我忍痛割爱了,现在则涨到了36元,几乎是原来的100倍。《读书》杂志40年来也在不断地、小心翼翼地涨价,现在版本的长宽大了约5毫米,页码从最初的160页、增加到176页,定价是12元,是原价的32倍多。应该说这是一个“良心价”。其实读书人买书是不太计较价格的,只要書好再贵也会掏腰包。
《读书》到底有什么样的“奥秘”,能吸引无数读者的心魂呢?其实就是学术的魅力、思想的魅力。它的办刊宗旨很明确,是一份以书为中心的思想文化评论刊物。涉及到政治、经济、文化、哲学、历史、文学,以及建筑、美术、音乐、影视等;凡是书以及相关的人、事、现象等,它都感兴趣。牵扯的领域如此宽泛,出版的书籍浩如烟海,但《读书》的主题或者说主调却是一贯的、突出的,那就是“凝聚对当代生活的人文关怀”“展示读书人的思想和智慧”。它紧紧扣住中国社会发展的脉动,以书为切入点,展开对当下思想文化的探索和评论。譬如在刚刚解冻的上世纪70年代末期,就在复刊号上以首篇位置推出李洪林的《读书无禁区》,号召人们解放思想、自由读书、探索真理,使中国读书界大受震动;譬如80年代,对经济改革特别是“三农”问题的讨论,发表了陆学艺、吴敬琏、温铁军等多篇重要文章。这些文章不仅激发了知识分子的探索和实践,同时促进了经济领域的改革开放;譬如90年代对人文精神大讨论的力倡,杂志用半年的时间,推出人文学者陈思和、王晓明、朱学勤、张汝伦等的对话录,犹如一枚枚重磅炸弹,引发了《文汇报》《作家报》《光明日报》等报刊的连锁反应,成为90年代文化领域的一个重要事件。使全社会意识到,在市场经济社会中人文精神“失落”的严峻,重建人文精神的迫切。人文精神讨论中那些精彩的文章,至今人们都记忆犹新。
《读书》的文章,大都出自精英知识分子之手,它们是独立自主的,不会曲学阿世,它们是理性智慧的,具有真正的学术品格。这正是《读书》40年来经久不衰、魅力长存的重要原因。除了政治、经济、文化方面的文章,我还喜欢《读书》中关于历史、文学、音乐等方面的文章。譬如李零有关历史文化的论述,言简意赅、痛快淋漓,没有酸腐的学究气;譬如袁可嘉关于西方现代文学的普及文章,娓娓道来、如数家珍,读来并无隔膜;譬如王蒙关于当代文学的评论,嬉笑怒骂、充满智慧,常常给人醍醐灌顶的感觉;譬如辛丰年谈西方古典音乐的篇章,人生与音乐融为一体,让人浮想联翩;譬如李庆西说《水浒传》的系列文章,文史比照、探赜索隐,给人耳目一新的感受。诚然,如很多读者所说,《读书》后来“不好看”了,走向“专业”“西化”,少了对社会现实的关注,少了对历史脉动的把握。事实上,今天的社会已然更复杂多变了,更难以言说了。让一份杂志去肩负沉重的历史使命,也有点勉为其难。但不管怎么说,“现实关怀”“人文思想”,作为《读书》的一个优秀传统,依然应当努力秉承和发扬。
正如人们说的,三联书店是“知识分子的精神家园”,窃以为还可添加一句:“《读书》是知识分子的心灵绿洲”。一份优秀的人文刊物,总有一种独特的品格和风格。《读书》40年来一以贯之,素面朝天,几乎是一副面孔、一种品质。尽管在思想内容、书籍形式上是不断微调、与世推移的。它是那样朴素、淡雅、宁静、蕴藉。既不守旧、也不趋新。旧中有新、新中有旧。新旧融合、淡定从容。特别是文章的文体,把高深的专业和学术,变成了朴实好读的随笔甚至散文,让众多的大中小知识分子乐于接受。可以说形成了独特的“读书体”。读着这样的杂志,让人感到可亲、踏实、心静。老一代主编沈昌文,曾经明确提出:“我们提供的东西就要遵循‘厚积薄发、行而有文’的原则”,甚至要求“不文不发”。为此“退掉过很多著名学者的稿子,他们的观点很可以,但是文笔实在不行”。几代主编、编辑,都恪守着这样的准则,唯文为上、不循私情,硬是把一份杂志办出了自己的品格和个性。其实,《读书》涉猎的领域那样宽,有很多极专业。而作者群又是各个学科的顶尖专家、学者,要让他们都写出深入浅出、雅俗共赏的文章,何其困难。但《读书》做到了,绝大部分文章都达到了化繁为简、质朴生动、文质相映的境界,有些文章则完全可以当随笔散文去品读。《读书》的几任主编,都认同一个不成文的办刊“理想”:“它是知识分子的高级休闲刊物,应当可供他们‘卧读’。譬如钱锺书、金克木、张中行、陈平原等的文章,既有深厚的功底、严谨的学理,又有浓郁的情怀、精湛的文笔,堪称学术随笔、学术美文。从这个角度讲,《读书》不仅团结、造就了一批批文章大家,也影响、培育了一批批精华读者。
在当今林林总总的文化刊物中,《读书》不是那种貌似“高大上”的刊物,但却是独树一帜的。开本是那种传统的书籍模样,纸张也是普通的凸版纸。版式则有点民国刊物的韵味。特别是封二的漫画,开始是丁聪配画、陈四益配文;后来是康笑宇配画、王蒙配文。集夸张、讽刺与哲思于方寸之间,让人忍俊不禁又深思不已。还有封三、封四和插页的书籍广告,均是著名出版社的精品图书,加上文章中推介评论的图书,大致囊括了当下社科人文图书中的优秀读物,可以放心购买。许多年来,《读书》始终是我购书的重要“向导”。
一份文化刊物对读者的影响是长久的、深远的。《读书》的文章,我并不是每篇都看、都喜欢。我是搞当代文学研究与评论的,我有自己的专业、自己的爱好。文化、历史、哲学、文学,是我感兴趣的领域,每期总是在这些栏目中挑着看。有时看三五篇、有时看七八篇。《读书》可以当闲书看,可以跳着看,晚上睡觉前,外出旅途中,是最恰当的阅读时机。《读书》虽好,但它不能作为写论文的参考文献,因为其中蕴含着作者较多的主观性、随意性。也不能当成文学作品去欣赏,因為它的重心是知识、是思想。当作闲书看是最恰当的。但闲书对读者的影响、诱惑却是无穷的。文章中的那些灵感、思维、观念、诗情、意境等,深深沉入了你的灵魂中,化入了你的血液里。我知道这些文章的作者,都是一些学富五车、境界高远的专家、学者,我很难达到他们的高度,但又禁不住技痒,几次想给《读书》投稿。几十年来,我投过三四篇稿子,想不到竟有二篇发表。一篇是2000年第1期的《且说国家级论文》,是从我的一位大学老师戴屏吉评职称的遭遇说起,评说了高校职称评定的僵化与不合理。另一篇是2010年第11期的《“空白”时期的艺术奇葩》,发掘和重评了河南作家颜慧云“文革”时期发表的一篇优秀短篇小说《牧笛》。我与《读书》的编辑素昧平生,我是以自然投稿的方式发给他们的,编辑及时发来了用稿通知,精心编发了稿子。我很感激他们。给《读书》投稿,使我明白了学术、评论文章,同样可以写得有血有肉、文质交融,避免了滑向刻板的学院派路径。
前些年,我的故乡原平市新图书馆落成,号召在外工作的文化人给家乡捐书。我收拾了一大纸箱不再用、不再读的书籍。《读书》30多年的旧刊,占据了我整整多半个书柜,我心一横又装了一大纸箱,一并捐了出去。我想,这一本本《读书》我大概再不会去读了,它的思想、精神已积淀在我的生命里。其中的那些著名专家、学者,我已买到他们的集子,可以随时阅读。就让这方“心灵绿洲”,移步基层,去庇护、陶冶更多的读书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