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里行间有好的风景
2019-09-10祁智周益民
祁智 周益民
随着统编本语文教材的使用,整本书阅读的话题成为热点。那么,作家们是怎么创作作品、塑造人物的?这其中有些什么故事?对于学生的习作,他们又有怎样的看法和建议?带着这些问题,最近,笔者采访了著名作家祁智先生。
“将近2000个小朋友参与创作”
周益民:《芝麻开门》里有很多生动的小故事,十分富有生活气息,有的似乎就发生在我们身边。您的那些灵感都是从哪里来的?
祁 智:一开始我其实不是写儿童文学的,我写了很多成人小说,也获过全国性的奖项。在成人文学创作上,作为一名青年作家,取得了一些成就。我为什么会写儿童文学呢?我当时在江苏少年儿童出版社工作,做文学读物编辑室主任、副总编、社长,参与了曹文轩老师的《草房子》、黄蓓佳老师的《我要做好孩子》等著名作家重要作品的策划和编辑工作,开始接触儿童文学。我一接触儿童文学起点就非常高,都是名家,沈石溪、秦文君、张之路,等等。于是我也想写。
正好快到六一,《扬子晚报》问一些作家最近要写什么作品。我说我要写一个反映孩子现实生活的儿童小说,书名就叫《芝麻开门》。《扬子晚报》把这个消息发出去后,近2000个小朋友给我写信,或者是通过爸爸妈妈、老师,当然也有外公外婆、爷爷奶奶,把故事告诉我。那些故事像雪片一样飞过来,我在刹那间成了一个“富翁”。我花了很长时间把这些事情一件一件捋起来。如果我是一个不节制的人,可以写成七八个《芝麻开门》这种篇幅的小说。当然我不能写那么长,我从中选取了一些,自己也到生活中去寻找。
周益民:孩子们的这种热情参与,给您的创作带来了怎样的影响?您有压力吗?
祁 智:将近2000个小朋友
参与创作,对一个作家来讲很幸福,同时又充满着危险。因为小朋友每天都关心你的创作到哪儿啦,他会通过各种办法找到你,甚至派代表到我们家去。你写哪儿啦,能不能写得下去?很多人把我的创作当成了他们自己的作业。我处在创作十分兴奋的时期,我要写哪些人,这些人行不行,给他们取什么名字,他们的性格怎么样,等等,包括小说的小标题,都听小朋友们的意见。
我把写好的部分内容交给小朋友的时候,特别关注他们看作品的眼神。如果他们的眼神停留在我的小说上,看了之后目光回过来,再看一遍,我就特别开心,就知道这一段很好,他们是满意的。如果小朋友的目光连续跳了好几行,很快就把这一页翻过去,我就知道这页有问题。他们在看的时候,我是一个小心謹慎的、胆战心惊的观察者,我看他们怎么看我的作品,他们的注意力是不是集中,他们的脸上是不是带着笑容,他们的感情是不是跟着我的作品走,我的作品能不能吸引他们。我觉得如果一个作品三行四行不能吸引孩子,孩子就会走神,阅读的效果很可能一塌糊涂,而且影响后面的阅读。
一个儿童文学作家写东西,如果不让孩子主动参与,积极参与,他的事情孩子不会当一回事,那么从一开始就丢掉了孩子。孩子事先没有介入作品,写成之后带着作品到孩子中去,一定缺少亲切感,缺少生活的气息,孩子就有可能不买账。如果一开始就告诉孩子,请孩子来参与创作,孩子会充满感激,充满期待。我们的孩子非常细心,也非常感恩。他们的要求其实并不高,注意他们一下,留心他们一下,他们已经很满足。如果有个叔叔为他们写长篇小说,你想想,这是多大的事情啊,对他们来讲,比他们自己的事情还重要。
“到孩子生活中去找故事”
周益民:阅读《芝麻开门》时,我常常忍不住笑出声,那些孩子就在书页间蹦来跳去。作为成年人,您为什么能对孩子的心理行为拿捏得这么精准?
祁 智:我是一个非常细心的
人,特别注意观察人的表情、动作。我小时候写文章也是乱编的,我妈妈跟我说,你看见什么写什么,没有看见的不要写。对我来讲,这是非常头疼的事情。如果编的话很容易。写真人真事,表情、动作、细节都要写得真,很难。但是妈妈对我不依不饶。所以,我小时候的作文没有什么好坏之分,只有像和不像。从那个时候我就注意观察。我们看一些场合,孩子好像都是一样的,其实不一样,每个孩子都不一样。一个作家要做的,就是能发现“不一样”,也就是“这一个”。
创作,就要选择典型的符合人物性格的动作写出来,比如迟速的那种冷静。像其他同学在哪儿擦橡皮呀,在哪儿拿笔呀,等等,这些都是孩子下意识的动作,写法上基本都是“对”起来的,比如“动”和“静”对起来,等等。这些都是从孩子当中来的。一个儿童文学作家写出的作品要让孩子喜欢,只有到孩子生活中去找故事,找语言,找情节,找细节,找动作,找他们的一个眼神。编,孩子是不买账的。
我的这些灵感,这些描写,这些人物,都是生活中的。看完作品之后,有家长跟我说,你怎么写的是我的孩子啊?还有的同学说你怎么写的是我们班呀,你什么时候来过我们学校呀?不是我“来过”,而是我“去过”,我确确实实到孩子生活当中去过,所以他们才觉得写的就是“我的”生活,就是“我”旁边的人物,所以感到亲切。
所以,这个作品中尽管写到多个儿童的形象,可是个性鲜明,各有特色,给读者留下了深刻印象。
小说要有人物,人物就要有性格,性格要通过故事来塑造。不同的人做同样的一件事,人的性格不一样,结果也可能不一样。举个例子,武松打虎和李逵打虎,人物性格不一样,打虎的动作、结果都不一样。再比如鲁智深看菜园子,如果换成李逵看菜园子,换成林冲看菜园子,结果也不会一样。当然,作家不可能让大家都去看菜园子,这件事情得安到能表现性格的这个人身上。为了塑造鲁智深,就可以通过拳打镇关西,通过看菜园子来塑造,不需要通过景阳冈打虎、风雪山神庙来塑造。一个人要通过一件事情来塑造性格,这件事情如果“能够”塑造这个人的性格,那么就能把这件事情安到这个人的身上去。
比方我写的张天这个小朋友。他一直都想特别优秀,他是转到这个学校的。爷爷奶奶、外公外婆等一哄而上,对他的要求非常严格,他在家长的要求之下规规矩矩,其实他的内心是非常复杂的,有自己的小九九。这个小九九就是他的另一面。他写了好多日记。在日记当中,他把自己写成是一个自由的、快乐的、无所不能的,而且是一个很优秀的人。通过这件事情,从另外一个方面让张天的性格更加丰富。再如,小朋友要回家当家做主那一天,他不想让爷爷奶奶、外公外婆睡觉,求他们一定要熬到半夜,熬到半夜就是“第二天”,就可以当家作主了。零点一过,他马上神态就变了,变成家长了。像这些事情,都是为塑造人物性格而准备的。
面对一两千个故事,我就要从中选哪些故事适合这个人,哪些故事适合那个人。即使给我提供的故事是写人物的小心谨慎的,但我可以拿来放到另外一个粗心的人身上,去塑造另外一个人的性格。这完全是作家根据无数的素材进行的艺术创作,有一句话叫“来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什么叫“高于生活”?其中有一块就是我们可以把故事进行调整,进行区分,进行归纳。
周益民:听您这么一说,我想到了小说中对李强军训时的一段描写,特别真切:
“李强的鞋带没有系好,左脚踩到右脚的鞋带上,把右脚的鞋带踩开了。他知道有纪律,恰好眼角的余光又好像看到迟速在注意他,因此,他坚决不弯下腰去系。他脚趾用力,使鞋紧跟着脚。他走得很认真,而越是认真,越是走得一高一低。后面的同学偷偷地笑,他不管。为了两脚一样,他悄悄地踩开左脚的鞋带。这样,两只脚一起用力,不再忽高忽低了,但每一步都是在地上拖,仿佛是在过雪山草地。班长几次奇怪地看着他,都被他严肃刚毅的面容吸引,而没有发现他脚上的问题。”
——祁智《芝麻开门》
祁 智:谢谢你注意到李强的这个性格。我确实在军训的队伍中看到一个小朋友,脸色很刚毅,但是脚下很哆嗦,很别扭。我很奇怪,后来才明白,这个小朋友就是我书中所说的那样。这个细节非常好,但要把它写出来可不容易,我还真的穿着鞋子,一只脚的鞋带松开,再弄另外一只脚,把鞋带拆开,体验怎么走。我才把这个细节写真实的。
江苏有一个非常有名的老作家,叫汪曾祺。关于小说,他有一段话,“小说小说,往小里说说”。你要说的越小越细越好。大家都知道,说个大的很好说,一句话两句话说个大的。你往小处去说,这事儿就难啦,因为要靠一个一个很小的东西来支撑。你怎么办,就要观察得仔细,还要把它描写得仔细。
还有一个描写测试时孩子们的不同表现的片段,十分细致,通过这些外在的表现,能够捕捉到不同人物的性格特点。
迟速的脸上没有表情。他面对一道题目,先是坐直身子一动不动地看,大概全想透了,才拿笔很快地写,做完了又放下笔,再坐直盯住下一个题目。
杨晨的身体不停地变换着姿势,写得快,擦的也多,一边擦一边吹橡皮屑。
欧阳峰嘴里总是嘀嘀咕咕。他先用手指在桌上比画,再把有把握的答案写上考卷。写着写着,他就把自己的笔给钟海涛,再夺过钟海涛手中的笔。两支笔被他换来换去。钟海涛的思路被他搅得断断续续,忍无可忍,只好把身子偏向一边。欧阳峰拿不到钟海涛的笔,就拿橡皮,拿尺子。两个人的文具被他混在一起,连他也不知道究竟是拿哪个好了。
——祁智《芝麻开门》
我做过老师,我知道学生会有哪些动作,会有哪些表情,尤其是一些人很集中的场合。看起来每个孩子好像没什么特别,都是一样的,一起回答,一起考试,一起做卷子。其实仔细观察,每个孩子都不一样,坐姿、表情、动作,包括其中的细节。
要集中写几个人是很难的。但是你把几个人写在一起,把它写好了,写出区别,那就很有意思。这段文字都是我自己观察来的。
我前面提供了一张照片。这些小朋友看起来都是在听我讲故事。仔细看,表情都是不一样的,那写出来的东西就要有画面感。这种画面感,要靠我们真实的东西去填充。如果没有真实的东西,写不出画面感的。有画面感的内容,看完之后脑海中就能想到這个人,就能想到这个动作,就能想到这个表情,就能想到这个指尖,就能想到这个眉毛,这些完全要靠你的文字来表示。看起来很难,其实又不难,因为生活都提供给我们了。
“意思,是作文的立命之本”
周益民:提到作文,无论学生还是家长,不少人都感到困难。对此,您有什么建议?
祁 智:我觉得家长们太着急。
二年级写话就让他写话,这个话可能是颠三倒四的,没有问题。要求一二年级小朋友写话就文通字顺,小朋友没法进行下去。他想怎么写就怎么写,字写错了,用词不当或者是写颠倒了,没有关系。
再有,我们永远都不要让孩子去乱编,要看生活当中的故事,要把生活中的细节描绘出来。那家长说孩子没有事情怎么写呢?孩子要像画画练习素描一样,学习描摹生活。我写李强军训,写孟可文踢足球,那些文字不就像一个画家刚刚学画时的素描吗?不仅如此,你如果有兴趣,可以按照我提供的文字演一遍。我为什么能够写得那么细,就是因为看得细。越细越好,
写细了,就有文字可说,就不怕写
不长。
我让孩子练习,从三个字能不能写300个字。哪三个字呢,“拿筷子”。我给他示范,孩子竟能写3000个字出来。所以我们要让孩子注意观察。我想跟大家说,从今天开始记忆,从明天开始回忆。一个孩子如果准备10个20个故事在自己的肚子里,是不怕任何考试,不怕任何竞赛的。
孩子作文为什么写得不好,其中一个原因是动词很少,传神的特别的动词更少。你看我写的孟可文,包括李强,中间多少动词啊,我是靠动词来推动故事情节的,而不是简简单单靠叙述。我们看电影要看动作,没有动作,两个人坐那儿聊天,我们看不下去,要瞌睡的。你有很多的动作,就很丰富,就好看。动作从哪里来,从我们的观察中来。一篇记叙文动词用了很多,夸张一点说,500字的作文,如果动词能达到60个、70个,这个孩子的文章就肯定精彩。
周益民:写好人物动作,用准动词,这对于写作十分重要。现在的问题是,不少孩子对于事件中人物的动作是模糊的。这个问题怎么解决?
祁 智:我其实是很笨的一个人。我小时候作文是乱编的,我妈妈说你看见什么写什么,不许乱编。现在叫我乱编,我编不出来。为什么,因为我已经不需要编了,我只要闭上眼睛就会有动作,就会有表情在自己的眼前。
我在听了孩子讲的故事之后,会到生活中去验证。为什么?因为他没有跟我讲细节,没有跟我讲具体的动作和表情,我要去观察。我写的这些文字,我自己都会表演一遍,自己要去试验一遍。曹文轩老师在我的作品推荐会上说,现在能够这样做的作家已经很少了。为什么,因为我的故事中间都是动作。
因为医疗条件的问题,我小时候周围有很多伙伴的腿是残疾的,小儿麻痹症。如果简简单单说腿不好,那不好看。我能模仿几十个腿不好的人——这不是拿别人的缺陷取笑,是什么,一个作家得有好多的准备。如果我要写这个人腿不好,眼睛一闭,就能把它写出来,就像放电影一样。我把那个记下来,就是一个好的细节,就是一个好的故事,就是一篇好的文章。
比如“笑”,很简单,但是你要把笑分解开来,那就不简单了。你如果能把笑写下来,写出20个字,那这个笑就很好玩。小朋友说妈妈喜欢发火,只是这样写不好玩。可是有小朋友说,爸爸发火的时候我就会去关门窗。你想,爸爸跟我发火,我就去关门窗,这有好几个层面啊。一个层面是,爸爸发火,声音很大。第二个层面,我不想爸爸发火的声音给别人听到,影响爸爸形象,我赶紧把门窗关起来。第三个层面,你发火,小朋友首先想到的是你的形象,你是不是会鼻子一酸?这样一来,文字的感情就出来了,文字的温度就出来了。还有一个小朋友说,我妈妈喜欢发火,妈妈只要发火,我和爸爸就很紧张,盯着妈妈的脚,看她脚上那个鞋子往哪个方向踢。这样就把妈妈的发火给写出来了,不仅写了妈妈的发火,而且通过我和爸爸这样一个动作,参与了妈妈的发火,那就不是简简单单在写。所以,文字是有生命的。
周益民:听您这么讲解,我突然想到,在《芝麻开门》里就有一个写大家欢笑的场面,很有特色:
欧阳峰咬紧牙关、睁大眼睛瞪着对面的钟海涛。钟海涛把鼻子皱成一个小烧麦,让人看不出是不是在笑。李强耷拉着眼皮,眼睛盯着鼻尖。李强对面的孙新悦鼻翼一动一动的,好像悲伤得快要哭了。薛平悄悄咬着下嘴唇,等于把笑咬住。薛平对面的朱岩将眼睛向上翻,留给人的全是眼白……
张天没见过这么丰富的表情,禁不住想笑,猛地看见杨晨在注意他,笑就在涌出的一刹那凝固在
嘴角。
杨晨觉得张天鬼头鬼脑的,像一个密探,这个形象和将军、元帅的区别太大了。他控制不住地大笑起来:“嘿嘿嘿哩……”
“哈哈哈……”
“嘻嘻嘻……”
——祁智《芝麻开门》
祁 智:这些东西就是我们生活当中的。有的家长说,这样写出来有什么意义,那个孩子写拾金不昧多有意义呀。我要跟各位家长和老师说,写文章要有意思啊,有意思最重要。你说三年级、四年级、五年级的孩子能写出多少的意义?但是他可以写得很有意思,就是作文的立足、立命之本。
那是我們孩子生活中的点点滴滴,这些点点滴滴看起来好像是个坏事,但是你要知道,孩子的“事故”就是好的故事。《芝麻开门》写了好多孩子们的“事故”。有些老师和爸爸妈妈问我,你写的小朋友怎么都那么好啊?都那么好吗?其实都有“缺点”。但不忍心说孩子不好,不应该说孩子不好。孩子才开始,哪有什么不好的?孩子在成长过程当中,可能有这样的不是那样的不是,这是正常的,甚至是必须的,只要成长就会有成长中的“问题”,关键是我们怎么去看这些问题、作家怎么写这些问题。
我还有一部长篇小说《小水的除夕》,中间写了好多“坏事”,那些事情放在一个小朋友身上就特别有意思。
如果我要再写我的小时候,还会有好多事情。我们小时候没有钱买糖吃,怎么办呢?我去把人家的锅偷了卖了。人家发现锅没了,赶紧上废品收购站把锅买回家,然后上门找我妈妈说,你家孩子又干坏事了。我们为了掏鸟窝,爬到房顶上,把人家房子踩通了,掉到人家床上。结果床又不结实,从床上又掉到地上,把房子搞通了,床也搞塌了。我们推铁环,没有铁环怎么办?我把人家马桶箍偷了去推,马桶箍推掉河里面去。人家说我家马桶箍呢,我指着河里说,在那里呢。
这些都是“坏人坏事”,但是对于孩子就是很好玩,就是好玩的事情,就是有意思的事情。我专门有一个讲座,就叫“事故与故事”。我们要让他们写自己的生活,不要担心他们写出来没有意义,要担心的是他们能不能写出有意思来。有意思,就是最大的有意义。所以,我们不要去猜老师会出什么题目,我们要做的一件事,就是要准备故事。
周益民:谢谢祁智老师,给我们分享了这么多有意思的内容,让我们对《芝麻开门》这个作品有了更多的了解和认识,尤其让我们感受到了一个优秀作家的情怀。
祁 智:谢谢周老师。我们热爱孩子,孩子是我们的未来,是我们的希望。字里行间有好的风景。谢谢大家!
(2019年6月,根据语音整理,经本人审阅。)
责任编辑 杨 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