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轲刺秦王》词义三探

夏松平

一、此“今”何义

《荆轲刺秦王》有云：“今有一言，可以解燕国之患，而报将军之仇者，何如？”关于“今有一言”之“今”的解释，《教师教学用书》作“现在”之解，而《中学教材全解》则为“如果”之义。那么，“今有一言”之“今”到底该作何解？

有人认为：“在这句话中，‘今’翻译为‘如果’更妥当。”而笔者认为，“今有一言”之“今”翻译为“现在”更妥当。

首先，“今有一言”之“今”翻译为“现在”符合文本事实。请看文本：

太子丹恐惧，乃请荆卿曰：“秦兵旦暮渡易水，则虽欲长侍足下，岂可得哉？”荆卿曰：“微太子言，臣愿得謁之，今行而无信，则秦未可亲也。夫今樊将军，秦王购之金千斤，邑万家。诚能得樊将军首，与燕督亢之地图献秦王，秦王必说见臣，臣乃得有以报太子。”太子曰：“樊将军以穷困来归丹，丹不忍以己之私，而伤长者之意，愿足下更虑之！”荆轲知太子不忍，乃遂私见樊於期。

显然，荆轲在“私见樊於期”之前，就已经有了“得樊将军首，与燕督亢之地图献秦王”的计策。

其次，“今有一言”之“今”翻译为“现在”符合对话语境。请看对话语境：

（荆轲）曰：“秦之遇将军，可谓深矣。父母宗族，皆为戮没。今闻购将军之首，金千斤，邑万家，将奈何？”樊将军仰天太息流涕曰：“吾每念，常痛于骨髓，顾计不知所出耳！”轲曰：“今有一言，可以解燕国之患，而报将军之仇者，何如？”樊於期乃前曰：“为之奈何？”荆轲曰：“愿得将军之首以献秦，秦王必喜而善见臣。臣左手把其袖，而右手揕其胸，然则将军之仇报，而燕国见陵之耻除矣。将军岂有意乎？”樊於期偏袒扼腕而进曰：“此臣日夜切齿拊心也，乃今得闻教！”遂自刎。

“（荆轲）曰：‘秦之遇将军，可谓深矣。父母宗族，皆为戮没。今闻购将军之首，金千斤，邑万家，将奈何？’”荆轲先总后分，向樊将军摆出了他面对的残酷事实：“深”是总，“父母宗族，皆为戮没”“购将军之首，金千斤，邑万家”是分。“将奈何？”——（面临这残酷的事实，你）将怎么办？这一句询问点到了樊将军的痛处，还点出了樊将军的迷惘：“樊将军仰天太息流涕曰：‘吾每念，常痛于骨髓，顾计不知所出耳！’”樊将军想报仇，只是想不出报仇的计策。

“轲曰：‘今有一言，可以解燕国之患，而报将军之仇者，何如？’”你想不出报仇的计策，我想出了报仇的计策。荆轲紧接话题，向樊将军提出了两全其美之策。显然，“今有一言”的“今”倘若理解为“如果”这种假设句则有两点不足：一是不能显示这“一言”之可信，二是不能显示这“一言”之急迫。相反，“今有一言”的“今”理解为“现在”这种肯定句，有两点好处：一是可以表明这“一言”是当前决意的，二是可以表明这“一言”是机不可失的。“可以解燕国之患，而报将军之仇者”，这两全其美之策正中樊将军的下怀。“何如？”（面对这两全其美之策，你觉得）怎么样？这一句询问带有强烈的诱惑性，消除了樊将军的长期的迷惘，激发了樊将军急迫的心理。果然，樊将军“中套”了：“樊於期乃前曰：‘为之奈何？’”“前”“为之奈何”一句，樊将军这一肢体语言和口头语言告诉荆轲，樊将军急切地想知道“今有一言”是什么“一言”。对此，荆轲看在眼里，喜在心里，便毫不掩瞒地说出了“今有一言”之“一言”。

“荆轲曰：‘愿得将军之首以献秦，秦王必喜而善见臣。臣左手把其袖，而右手揕其胸，然则将军之仇报，而燕国见陵之耻除矣。将军岂有意乎？’”荆轲明了此理：义大于生！亦深知樊将军明了此理：士为知己者死！既然“以穷困来归丹”，就得为丹作出牺牲。因此，荆轲向樊将军说明，“愿得将军之首以献秦”是为了报将军之仇、除燕国之耻。注意，关于“今有一言”的作用，荆轲先说“可以解燕国之患，而报将军之仇者”，后说“然则将军之仇报，而燕国见陵之耻除”，虽然所说内容一致，但是所说顺序不一致。这一改变别有用意，目的在于向樊将军凸显“将军之仇报”的重要。“将军岂有意乎？”（面对这成仁成义的‘一言’）樊将军是否有意呢？这一句询问，不但带有鲜明的针对性，而且带有强烈的诱惑性和正义感。果然，樊将军再次“中套”了：“樊於期偏袒扼腕而进曰：‘此臣日夜切齿拊心也，乃今得闻教！’遂自刎。”“今有一言”可以使得“将军之仇报，而燕国见陵之耻除”，这正是樊将军“日夜切齿拊心”的事。既然“乃今得闻教”了，那么樊将军还犹豫什么呢？于是，樊将军“遂自刎”。

总之，“今有一言”之“今”翻译为“现在”，则是赋予了这个句子以当前决意、机不可失的语气，而这种语气则更符合对话语境中荆轲的急迫需求。在铺陈不容置疑的事实的基础上提出“将奈何”“何如”“将军岂有意乎”这三个问句，表面上看是同谘合谋，实则是请君入瓮。

二、此“请”何意

人教版普通高中语文课程标准实验教科书第一册中《荆轲刺秦王》中有云：

（1）太子丹恐惧，乃请荆卿曰：“秦兵旦暮渡易水，则虽欲长侍足下，岂可得哉？”

（2）顷之未发，太子迟之，疑其有改悔，乃复请之曰：“日以尽矣，荆卿岂无意哉？丹请先遣秦武阳！”

在这两句中分别有一个“请”字和两个“请”字。那么，此“请”何意？

人教版《教师教学用书》对（1）句是这样翻译的：

燕国的太子丹很害怕，就请求荆卿说：“秦军马上就要渡过易水，那么虽然我想长久地侍奉您，又怎么能够做得到呢？”

其他资料对（1）句亦是这样翻译的。由此看来，此“请”当是“请求”的意思。

而笔者认为，将其释义为“请求”的做法值得商榷。当“请”为“请求”之义时，句子有一个特点，即“请”的宾语是动词或动词性词组，是希望得到满足的要求。如《左传·隐公元年》：“若弗与，则请除之。”《三国志·蜀书·诸葛亮传》：“事急矣，请奉命求救于孙将军。”显然，“请除之”的宾语“除之”是动词性词组，是希望得到满足的要求；“请奉命求救于孙将军”的宾语“奉命求救于孙将军”是动词性词组，也是希望得到满足的要求。但是，“请荆卿”的宾语“荆卿”不是动词或动词性词组，并非希望得到满足的要求。

笔者认为，此“请”是“拜见”的意思。当“请”释义为“拜见”之时，句中“请”的宾语是代词、名词或名词性词组，是谒见的尊长。如《汉书·张汤传》：“其造请诸公，不避寒暑。”显然，“请诸公”的宾语“诸公”是名词。同理，“请荆卿”的宾语“荆卿”也是名词，是受人拜见的尊长。

因此，笔者认为，对（1）句应该这样翻译：

燕国的太子丹很害怕，就拜见荆卿说：“秦军马上就要渡过易水，那么虽然我想长久地侍奉您，又怎么能够做得到呢？”

基于上述，（2）句中的两个“请”字，其意思并不相同：“请之”的“之”是代词（指代荆卿），是谒见的尊长，所以此“请”是“拜见”的意思；“请先遣秦武阳”的“先遣秦武阳”是动词性词组，是希望得到满足的要求，所以此“请”是“请求”的意思。

三、此“骂”何意

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的《战国策·燕策三》中的《荆轲刺秦王》一文有云：

荆轲知事不就，依柱而笑，箕踞以骂曰：“事所以不成者，乃欲以生劫之，必得约契以报太子也。”

笔者备课至此，围绕荆轲“箕踞以骂”思考了如下三个问题。

第一个问题：“骂”何意？

“骂”有两个意思，其一是用粗野或带恶意的话侮辱人，如柳宗元《答韦中立论师道书》中的“群怪聚骂”、司马迁《史记·魏公子列传》中的“窃骂侯生”；其二是斥责，如班固《汉书·李广苏建传》中的“武骂律曰”、文天祥《？指南录？后序》中的“骂逆贼”。显然，“事所以不成者，乃欲以生劫之，必得约契以报太子也”一句并非用粗野或带恶意的话侮辱人，因此荆轲“箕踞以骂”的“骂”是痛斥的意思。

第二个问题：“骂”何人？

从荆轲“骂”的环境来看，秦群臣以手共搏荆轲，秦侍医以其所奉药囊提荆轲，秦王以剑击荆轲。由此看出，荆轲身处秦王及其左右的包围与群殴之中。另外，从荆轲“骂”的内容来看，“生劫之”的“之”字作第三人称代词之义而非第二人称代词。显然，“事所以不成者，乃欲以生劫之，必得约契以报太子也”一句并非针对秦王一个人。因此，荆轲“箕踞以骂”当是痛斥秦王及其左右。

第三个问题：“骂”什么？

首先，我们要理解“乃欲以生劫之”是什么意思。

人教版2007年第2版《教师教学用书》是这样翻译此句的：“是想活生生地劫持你。”笔者认为，这种处理方法值得商榷。原句中的“以”字为何意？显然，译句中将其遗漏了。并且，原句中的“之”字也翻译错了。

要比较正确地理解“乃欲以生劫之”的意思，笔者认为，既要注意不能把单音节词误认为双音节词，也要避免把双音节词拆成单音节词的现象。古代汉语以单音节词居多数，现代汉语以双音节词居多数。因此，我们在把古代汉语翻译成现代汉语的时候，不要把单音节词误认为双音节词，如徐珂《冯婉贞》中的“一日晌午，谍报敌骑至”，这一句中的“谍报”在现代汉语里是双音节词，但若按双音节词去理解，在例句中是讲不通的。遇到这种情况，我们应该把它按照单音节词去理解：“谍”，侦察人员；“报”，报告。古代汉语虽然以单音节词居多数，但是也有一定数量的双音节词。因此，我们在把古代汉语翻译成现代汉语的时候不要把双音节词拆成单音节词，如司马迁《史记》中的“何为首鼠两端”。其中“首鼠”在古代汉语里是双音节词“踌躇”的意思，但若按单音节词去理解，释“首”为头，释“鼠”为老鼠，就是望文生义了。

基于上述，“乃”“之”当作单音节词解释，“欲以”“生劫”当作双音节词解释。“乃”，是；“欲以”，欲以（之），想借（此）；此，指代献樊於期之首和督亢之图。“生劫”，活捉；“之”，他，指代秦王。词意串连起来就是：是想借（献樊於期之首和督亢之图）之机活捉秦王。

其次，我們要理解“欲以生劫之，必得约契以报太子也”的由来。太子丹和荆轲曾经有个约定：“诚得劫秦王，使悉反诸侯侵地，若曹沫之与齐桓公，则大善矣；则不可，因而刺杀之。”而其中所提到的“曹沫之与齐桓公”的故事具体如下：

曹沫者，鲁人也，以勇力事鲁庄公。庄公好力。曹沫为鲁将，与齐战，三败北。鲁庄公惧，乃献遂邑之地以和。犹复以为将。齐桓公许与鲁会于柯而盟。

桓公于庄公既盟于坛上，曹沫执匕首劫齐桓公，桓公左右莫敢动，而问曰：“子将何欲？”曹沫曰：“齐强鲁弱，而大国侵鲁亦以甚矣。今鲁城坏即压齐境，君其图之。”桓公乃许尽归鲁之侵地。既以言，曹沫投其匕首，下坛，北面就群臣之位，颜色不变，辞令如故。桓公怒，欲倍其约。管仲曰：“不可。夫贪小利以自快，弃信于诸侯，失天下之援，不如与之。”于是桓公乃遂割鲁侵地。曹沫三战所亡地尽复予鲁。（司马迁《史记·刺客列传》）

由此可见，“事所以不成者，乃欲以生劫之，必得约契以报太子也”一句表面上是阐释原因，实际上意韵丰富。因此，荆轲“箕踞以骂”当是痛斥秦王及其左右侵占别国土地的行为，刻画出其贪得无厌、助纣为虐的形象特点。

（作者单位：安徽省宿松县第二中学）